韋小寶回到府中,坐在廂房裡發悶。到得午後,宮裡宣出旨來,皇上傳見。
韋小寶來到上書房叩見。康熙問道:「馮錫范忽然失了蹤,到底是怎麼一回 事?」韋小寶吃了一驚,心想:「怎麼問起我來了?」說道:「回皇上:馮錫范失蹤的那天晚上,奴才一直跟多總管和御前侍衛們在一起玩兒,後來聽說前鋒營泰都統把馮錫范找了去,不知怎的,這馮錫范就沒了影子。這些台灣降人鬼鬼祟祟的,行事古怪的很,別要暗中在圖謀不軌,奴才去仔細查查。」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好,這馮錫范的下落,就責成你去查問清楚,(克寸)日回報。我答應過台灣人,維護他們周全。這人忽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蹤,倘若沒個交代,可教我失信於天下了。」韋小寶額頭汗珠滲出,心想:「皇上這話好重,難道他知道是我殺了馮錫范?」只得應道:「是,是。」
康熙又問:「今兒早上你去銀杏衚衕,可好玩嗎?」
韋小寶一怔,道:「銀杏衚衕?」隨即想起,天地會群豪落腳的巷子口頭,有兩棵大銀杏樹,看來這條巷子就叫銀杏衚衕,皇帝連衚衕的名字都也知道了,還有什麼可隱瞞的?這一下更是全身冷汗,雙腿酸軟,當即跪倒,磕頭道:「皇上明見萬里。總而言之,奴才對你是一片忠心。」
康熙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些反賊逼你來害我,你說什麼也不肯答應,你跟我很講義氣,可是……可是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終這樣腳踏兩隻船嗎?」
韋小寶連連磕頭,說道:「皇上明鑒:那天地會的總舵主,奴才是決計不幹的。皇上放一百二十個心。」
康熙又嘆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出神半晌,緩緩的道:「我做中國皇帝,雖然說不上什麼堯舜禹湯,可是愛惜百姓,勵精圖治,明朝的皇帝中有那一個比我更加好的?現下三藩已平,台灣已取,羅剎又不敢來犯邊界,從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天地會的反賊定要規復朱明,難道百姓們在姓朱的皇帝治下,日子會過得比今日好些嗎?」
韋小寶心想:「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說道:「奴才聽打鳳陽花鼓的人唱歌兒,說什麼『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戶人家賣田地,小戶人家賣兒郎。』現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皇上鳥生魚湯,朱皇帝跟您差了十萬八千里,拍馬也追不上。」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起來罷。」站起身來,在書房裡走來走去,說道:「父皇是滿洲人,我親生母后孝康皇后是漢軍旗人,我有一半是漢人。我對天下百姓一視同仁,決沒絲毫虧待了漢人,為什麼他們這樣恨我,非殺了我不可?」
韋小寶道:「這些反賊大逆不道,胡塗得緊,皇上不用把他們放在心上。」
康熙搖了搖頭,臉上忽有凄涼寂寞之意,過了好一會,說道:「滿洲人有好有壞,漢人也有好有壞。世上的壞人多得很,殺是殺不盡的,要感化他們走上正途,我也沒這麼大本事。唉,做皇帝嘛,那也難得很。」向韋小寶凝視半晌,道:「你去罷!」
韋小寶磕頭辭出,只覺全身涼颼颼地,原來剛才嚇得全身是汗,內衣褲都浸濕了,出得宮門,才吁出一口長氣,尋思:「天地會的兄弟中又混進了姦細。殺了一個風際中,另外又出了一個。否則的話,他們要我來行刺皇上,他又怎會知道?可不知是誰做了姦細?」回到府中,坐下細細思索,尋不到半點端倪。
又想:「皇上責成我查明馮錫范的下落,瞧皇上的神氣,是懷疑我做了手腳,只不過不大拿得准。這件事又怎生搪塞過去?剛才雙兒在銀杏衚衕說到我法場換子,相救茅大哥,幸好我事先沒跟她說是用馮錫范換的,否則這老實丫頭必定順口說了出來,那姦細去稟報了皇上,我這一等鹿鼎公如不降十七廿八級,我可真不姓韋了。」
東想西想,甚感煩惱。又覺以前進宮,和康熙說說笑笑,兩個兒都是開心得很,現下大家年紀大了,皇上的威嚴日甚,自己許多胡說八道的話,嚇得再說不出口,這個撫遠大將軍、一等鹿鼎公的大官,做來也沒什麼趣味,倒不如小時候在麗春院做小廝逍遙快活。
心道:「天地會眾弟兄逼我行刺皇上,皇上逼我去剿滅天地會。皇上說道:『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腳踩兩隻船么?』他奶奶的,老子不幹了!什麼船都不踩了!」心中一出現「老子不幹了」這五個字,突然之間,感到說不出的輕鬆自在,從懷裡摸出骰子,向桌上擲過了出去,嘴裡喝道:「要是不幹的好,擲一個滿堂紅!」四粒骰子滾將出去,三粒紅色朝天,第四粒卻是六點,黑得不能再黑。他擲骰之時,本已做了手腳,仍是沒成。他罵了一句:「他媽的!」拿起骰子擲,直到第八把上,這才擲成四粒全紅,欣然說道:「原來老天要我給皇上干七件大事,這才不幹。」
心想:「七件大事早已干過了。殺鰲拜是第一件,救老皇爺是第二件,五台山擋在皇上身前相救駕是第三件,救太后是第四件,第五件大事是聯絡蒙古、西藏,第六件破神龍教,第七捉吳應熊,第八件舉薦張勇、趙良棟他們破吳三桂,第九件攻克雅克薩……太多了,太多了,小事不算,大事剛好七件,不多不少。」這時也懶得去計算那七件才算大事,總而言之:「老子不幹了!」「一不做官,二不造反,那麼老子去幹什麼?」想來想去,還是上回去揚州最開心。
一想到回揚州,不由得心花怒放,大叫一聲:「來人哪!」吩咐親兵取來酒菜,自斟自飲,盤算該當如何,方無後患,要康熙既不會派人來抓,天地會又不會硬逼自己一同造反。要公主陪著自己去揚州花天酒地,她一定不幹,不過要去揚州開妓院,只怕蘇荃、阿珂、方怡、沐劍屏、曾柔她們也不答應。「好,咱們走一步,算一步,老子幾百萬兩銀子的家產,不開家妓院也餓不死我,只是沒這麼好玩罷了。」
當晚府中家宴,七位夫人見他笑眯眯的興緻極高,談笑風生,一反近日來愁眉不展的情狀,都要問:「什麼事這樣開心?」韋小寶微笑道:「天機不可泄露。」公主問:「皇帝哥哥升了你的官嗎?」曾柔問:「賭錢大贏了?」雙兒問:「天地會的事沒麻煩了嗎?」阿珂道:「呸,這傢伙定是又看中了誰家的姑娘,想娶來做第八房夫人。」韋小寶只是搖頭。
眾夫人問得緊了,韋小寶說道:「我本來不想說的你們一定要問,只好說了出來。」七位夫人停箸傾聽。韋小寶正色道:「我做了大官,封了公爵,一字不識,實在太也不成樣子。打從明兒起,我要讀書做文章,考狀元做翰林了。」
七位夫人面面相覷,跟著哄堂大笑。大家知道這位夫君殺人放火、偷搶拐騙,什麼事都干,天下唯一有一件事是決計不幹的,那就是讀書識字。
次日一早,順天府來拜,說道奉到上官諭示,得悉皇上委派韋公爺查究忠誠伯馮錫范失蹤一事,特地前來侍候,聽取進止。
韋小寶皺起眉頭,問道:「你順天府衙門捕快公差很多,這些天來查到了什麼線索?」
那知府道:「回公爺:馮錫范失蹤,事情十分蹊蹺,卑職連日督率捕快,明查暗訪,沒得到絲毫線索,實在著急得不得了。今日得知皇上特旨,欽命韋公爺主持,卑職可比連升三級還要高興。韋公爺是本朝第一位英明能幹大臣,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不論多麼棘手的大事一到公爺手裡,立刻迎刃而解。卑職得能侍候公爺辦這件案子,那真是祖宗積德。卑職衙門裡人人額手稱慶,都說這下子可好了,我們大樹底下好遮蔭。韋公爺出馬,連羅剎鬼子也給打得落荒而逃,還怕查不到馮伯爺的下落么?」韋小寶聽這知府諛詞潮湧,說得十分好聽,其實卻是將責任都推到了自己肩頭,心想:「那馮錫范的屍首不知藏在那裡,今晚可得用化屍粉化了,別讓把柄落在人家手裡。只要沒證據,誰也賴不到我頭上。其實這屍首早該化了,這幾天太忙,沒想到這件事。但皇上面前又怎生交代?皇上交代下來的差使,我小桂子不是吹牛,可從來沒有一件不能交差的。」
那知府又道:「忠誠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職衙門來,坐在衙門裡不走,等著要人。卑職當真難以應付。昨天馮府又來報案,說伯爺的一名小妾叫什麼香蘭的,跟著一名馬夫逃走了,捲去了不少金銀首飾。倘若忠誠伯再不現身,只怕家裡的妾侍婢僕,要走得一個也不剩了。」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這馮錫范不知躲在那裡風流快活,你多派人手,到各處窯子里查查。他吃喝嫖賭的不回家,小老婆跟人逃走了,也算活該。」那知府道:「是,是。按理說,馮伯爺倘若在花街柳巷玩耍,這許多日子下來,也該回去了。」韋小寶道:「那也難說得很。馮錫范這傢伙是個老色鬼,可不像老兄這麼正人君子,逛窯子只逛一天半晚。」那知府忙陪笑道:「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正在這時,忠誠伯馮夫人差了他兄弟送了八色禮物來,說要向韋公爺磕頭,多謝韋公爺出力查案。韋小寶吩咐擋駕小見,禮物也不收。
親兵回報:「回大人:馮家的來人好生無禮,臨去時不住冷笑,說什麼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又說皇上已知道了這件事,終究會水落石出,旁人別想隻手遮天,瞞過了聖明天子。回大人:這人膽敢到咱們門前撒野,小的當時就想給他幾個耳括子。」當日法場換人,這名親兵也曾參與其事,聽得馮府來人說話厲害,似乎已猜到了內情,不由得心中發毛。
韋小寶做賊心虛,不由得臉色微變,心想:「這般鬧下去,只怕西洋鏡非拆穿不可。你奶奶,馮錫范自己出給老子殺了,難道老子還怕你一個死鬼的老婆?」
突然間想到了一個主意,登時笑容滿面,向那知府道:「貴府不忙走,你在這裡等一會兒。」回入內堂,叫來親兵隊長,吩咐如此如此。那隊長應命而去。
韋小寶回到大廳,說道:「皇上差我干這件事,咱們做奴才的,自當盡心竭力,報答聖主。咱們這就到馮家大院去踏勘踏勘。」那知府一愕,心想:「忠誠伯失蹤,他家裡有什麼好踏勘的?」口中連聲答應。韋小寶道:「這椿案子十分棘手,咱們把馮家的大小人等一個仔細盤問,說不定會有些眉目。」那知府道:「是,公爺所見極是。卑職愚蠢的緊,始終見不及此。」
其實以他小小一個知府,又怎敢去忠誠伯府詳加查問?同時順天府衙門中自上至下,人人都知馮錫范是撫遠大將軍韋公爺的死對頭,此人失蹤,十之八九是韋公爺派人害死了。韋公爺是當朝第一大紅人,兵權印把子,那一個膽邊生毛,敢去老虎頭上拍蒼蠅?辦理這件案子,誰也不會認真,只盼能拖延日子,最後不了不之。這時那知府心想:「韋公爺害死了馮伯爵,還要去為難他的家人。那馮夫人也真太不識相,派人上門來胡說八道,也難怪韋公爺生氣。」
韋小寶會同順天府知府,坐了八人大轎,來到忠誠伯府,只見數百名親兵早已四下團團圍住。進入府中,親兵隊長上前稟道:「回大人:馮家家人男女一共七十九口,都在西廳侍候大人問話。」韋小寶點點心。那隊長又道:「回大人:公堂設在東廳。」
韋小寶來到東廳,見審堂的公案已經擺好,於是居中坐下,要知府在下首坐著相陪。
親兵帶了一個年輕女子過來,約莫二十三四年紀,生得姿首不惡,裊裊娜娜的在公堂前跪下。韋小寶問道:「你是誰?」那女子道:「賤妾是伯爵大人的第五房小妾。」韋小寶笑道:「請起,請起,你向跪下可不敢當。」那女子遲疑不敢起身。韋小寶站起身來,笑道:「你不起來我可要向你下跪了。」那女子嫣然一笑,站了起來。韋小寶這才坐下。
那知府心想:「韋公爺對馮家的人倒不兇惡,只不過色迷迷的太不莊重。」
韋小寶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那女子道:「我叫菊芳。」韋小寶鼻子嗅了幾下,笑道:「好名字!怪不得你一進來,這裡就是一股菊花香。」菊芳又是一笑,嬌聲道:「公爺取笑了。」韋小寶搖頭擺腦的向她瞧了半晌,問道:「聽說貴府逃走了一個姨娘?」菊芳道:「是啊。她叫蘭香。哼,這賤人好不要臉。」韋小寶道:「老公忽然不見了,跟了第二個男人,嗯,倒也情有可原,未可……未可……」轉頭問知府道:「未可什麼非哪?」那知府道:「回公爺:是未可厚非。」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對了,未可厚非。菊芳姐姐,你怎麼又不逃啊?」知府聽了,登時皺起眉頭,心想:「這可越來越不成話了,怎麼把『姐姐』二字都叫了出來?」
菊芳低下頭去,卻向韋小寶拋了個媚眼。
韋小寶大樂,宛然是逛窯子的風光,笑問:「你會不會唱『十……』」話到口邊,總算縮得快,轉頭吩咐親兵:「賞這位菊芳姑娘二十兩銀子。」幾名親兵齊聲答應,叫道:「大人有賞。謝賞!」菊芳盈盈萬福,媚聲道:「多謝大爺!」原來她本是堂子妓女出身,人家一賞錢,她習慣成自然,把「公爺」叫成了「大爺」。
韋小寶逐一叫了馮家的家人來盤問,都是女的,年輕貌美的胡調一番,老丑的則罵上一頓,說她們沒好好侍候伯爵,以至他出門去風流快活,不肯回家。
問得小半個時辰,親兵隊長走進屋來,往韋小寶身後一站。韋小寶又胡亂問了兩個人,站起身來,說道:「咱們各處瞧瞧。」帶著知府、順天府的文案、捕快頭目、親兵,一間間廳堂、房間查將過去。
查到第三進西偏房裡,眾親兵照例翻箱倒籠的搜查。一名親兵突然「啊」的一聲,從箱子底下摸准出一柄刀子來,刀上有不少幹了的血漬。他一膝半跪,雙手舉刀,說道:「回大人:查到兇器一把。」
韋小寶嗯了一聲,道:「再查。」對知府道:「老兄你瞧瞧,刀上是不是血漬?」知府過刀來,湊近嗅了嗅,果然隱隱有血腥氣,說道:「回公爺:好像是血。」韋小寶道:「這刀的刀頭有個洞,那是什麼刀啊?」順天府的一名文案仔細看了一會,道:「回公爺:這是切草料的鍘刀,是馬廄里用的。」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
親兵隊長吩咐下屬,去挑一擔水來,潑在地下。韋小寶問道:「這幹什麼?」那隊長道:「回大人:倘若那兒掘動過,泥土不實便會很快滲水進去。」話猶未了,床底下的水迅速滲入土中。眾親兵齊聲歡呼,抬開床來,拿了鶴嘴鋤和鐵鏟掘土,片刻之間,掘了一具屍首出來。
那具屍首並無腦袋,已然腐臭,顯是死去多日,身上穿的是伯爵公服,那知府一見,便叫了起來:「這……這是馮爵爺!」
韋小寶問道:「是馮錫范么?你怎麼認得?」那知府道:「是,是。須得找到了腦袋,方能定案。」轉身問身邊的捕快頭目:「這是什麼人住的屋子?」
那頭目道:「小人立刻去問。」去西廳叫了一名馮家人來一問,原來這房間本是逃走的蘭香所在。那捕快頭目道:「啟稟公爺,啟稟府台大人:兇刀是馬廄里用的鍘刀,拐帶蘭香捲逃的是本府的馬夫邢四,待小人去馬廄查查。」
眾人到馬廄中去一搜,果然在馬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一個人頭。請了馮夫人來認屍,確是馮錫范無疑。當下仵作驗定:馮錫范為人刀傷、身首異處而死。
這時馮府家人都要從西廳中放了出來,府中哭聲震天,人人痛罵邢四和蘭香狠心害主。消息傳了出去,不到大半日,北京城裡到處已說得沸沸揚揚。
那知府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心想若不是韋爵爺迅速破案,只怕自己的前程大大有礙,沒口的稱謝之餘,一面行下海公文,捉拿「戧主逃亡」的邢四和蘭香,一面申報上司。
只有那捕快頭兒心中犯疑,見屍身斷處切得整齊,似是快刀所斷,不像是用切草料的鍘刀切的,又見藏屍和藏頭處的泥土甚為新鮮,顯是剛才翻動過的,不是已埋了十多天的模樣。但韋公爺給他破了一個大案,上頭的犒賞豐厚,馮府又給了他不少銀子,要他儘快結案,別讓馮府親人到衙門裡出醜露乖,他便有天大的疑心,又怎敢吐露半句?只是自個兒尋思:「在馮府查案之時,韋公爺的親兵把守各處,誰也不許走動,他們要移屍栽證,那是容易之極。別說要在地下埋一具屍首,就是埋上百兒八十的,那也不是難事。」
韋小寶拿了順天府知府的公文去見康熙,稟報破案的詳情。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小桂子,你破案的本事不小,人家都稱讚你是包龍圖轉世哪。」韋小寶道:「那是託了皇上的洪福,奴才碰巧破獲而已。」康熙哼了一聲,向他瞪了一眼,冷冷的道:「移花接木的事,跟我的洪福可拉不上干係。」
韋小寶嚇了一跳,心想:「皇上怎麼又知道了?」一轉念間,立即明白:「我的親兵隊里,皇上當然也派下了密探。」正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康熙嘆了口氣,說道:「這樣了結,那也很好,也免了外面的物議。只不過你這般大膽妄為,我可真拿你沒法子了。」
韋小寶心中一寬,知道皇帝又饒過自己這一遭,當即跪下連連磕頭。
康熙道:「方今四海昇平,兵革不興,你這撫遠大將軍的銜頭,可以去了。」
韋小寶道:「是,是。」知道這是皇帝懲罰自己的胡鬧,又道:「奴才這一等鹿鼎公,也可以降一降級。」康熙道:「好,就降為二等公罷。」韋小寶道:「奴才胡鬧得緊,心中不安,請皇上降為三等的好了。」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他媽的,你居然會心中不安,日頭從西方出了。」
韋小寶聽得「他媽的」三字一出口,知道皇帝怒氣已消,站起身來,說道:「奴才良心雖然不多,有總是還有些的。」
康熙點點頭,說道:「就是瞧在你還有點良心的份上,否則的話,我早已砍下你的腦袋,去埋在你夫人阿珂、雙兒的床底下了。」韋小寶急道:「這個萬萬不可。」康熙問道:「有什麼不可?」韋小寶道:「阿珂和雙兒,那是決計不會跟了馬夫逃走的。」
康熙笑道:「不跟馬夫逃走,便跟……」說到這裡,便即住口,心想再說下去,未免輕薄無聊,何況韋小寶雖然無法無天,終究對自己忠心,君臣之間說笑可以,卻不能出言侮辱。一時難以轉口,便不去理他,低頭翻閱案頭的奏章。
韋小寶垂手站在旁侍候,只見康熙眉頭微蹙,深有憂色,心想:「皇上也時時不快活。皇帝雖然威風厲害,當真做上了,也不見得有什麼好玩。」
康熙翻閱了一會奏章,抬起頭來,嘆了一口長氣。韋小寶道:「皇上有什麼事情,差奴才去辦罷。奴才將功贖罪,報主龍恩。」康熙道:「這一件事,就不能差你了。施琅上奏,說道台灣颱風為災,平地水深四尺,百姓房屋損壞,家破人亡,災情很重。」
韋小寶見他說話時淚光瑩然,心想咱們從小就是好朋友,不能不幫他一個忙,說道:「奴才倒有個法子。」康熙道:「什麼法子?」韋小寶道:「不瞞皇上說,奴才在台灣做官的時候,發了一筆小財,最近又向一個台灣財主討了一批舊債。奴才雙手捧著皇上恩賜的破後翻新金飯碗,這一輩子是不會討飯的了,錢多了也沒用,不如獻出來,請皇上撫恤台灣的災民罷。」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受災人數很多,你這點小財,也管不了什麼用。我即刻下旨,宮裡裁減宮女太監,減衣減膳,讓內務府籌劃籌劃,省他四五十萬兩銀子去救濟災民。」
韋小寶道:「奴才該萬死,真正乖乖不得了。」康熙問道:「什麼?」韋小寶道:「奴才做官貪污,在台灣貪了一百萬兩銀子。最近這筆債,是向鄭克(土爽)討還的,又有一百萬兩……」康熙吃了一驚,說道:「有這麼多?」韋小寶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罵道:「小桂子該死!」
康熙卻笑了起來,說道:「你要錢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韋小寶又道:「小桂子該死!」臉上卻有得色,心道:「做官的人伸手拿到錢,怎能讓你做皇帝的知道?你在我手下之人之中派了探子,只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你妹夫右手收錢,左手入袋,連你大妹子也不知道,你這大舅子就萬萬查不到了。」他嘴裡自稱「奴才」,心中卻自居「妹夫」。
康熙沉吟半晌,道:「你這番忠君愛民之心,倒也難得。這樣罷,你捐一百五十萬兩銀子出來,我再省五十萬兩,咱們君臣湊乎湊乎,弄個二百萬兩。台灣災民約有一萬幾千戶,每家分得一百多兩,那也豐裕得很了。」
韋小寶一時衝動,慷慨捐輸,心中正感肉痛,已在後悔,聽得康熙給他省了五十萬兩,登時大喜,忙道:「是,是。皇上愛民如子,老天爺保佑皇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康熙為了台灣災重,這半天來一直心中難受,這時憑空得了這一大筆錢,甚為是高興,微微笑道:「也保佑你升官發財,多福多壽。」
韋小寶笑道:「多謝萬歲爺金口。奴才升官發財,多福多壽,全憑皇上恩賜。再說,奴才這兩筆錢,本來都是台灣人的,士還給了台灣的老百姓,也不過是完璧歸……歸台而已。」康熙哈哈大笑,說道:「完璧歸趙的成語,他媽的給你改成了完璧歸台。」韋小寶道:「是,是完璧歸趙,奴才一時想不起這個『趙』字來了。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百家姓上姓趙的排名第一,難怪他們這麼發達,原來完璧什麼的,都歸了他趙家的。」
康熙更是好笑,心想此人「不學有術」,也教不了他許多,笑道:「很是,很是。有句成語,叫做『韋編三絕』,說你韋家的人讀書用功,學問很好。你們姓韋的,可也了不起得很哪。」韋小寶道:「奴才的學問可差勁得很了,對不起老祖宗。」(按:「韋編三絕」中的「韋」字,是指穿連竹簡的皮條,康熙故意歪解,拿來韋小寶開玩笑。)
康熙道:「這次去台灣賑災的事……」本想順理成章,就派了他去,轉念一想:「此人捐了這大筆銀子出來,不過跟我講義氣,未必真有什麼愛民之心,只怕一出宮門,立刻就後悔了。他到台灣,散了二百萬兩銀子賑災,多半要收回本錢,以免損失,說不定還要加一加二,作為利息。」他是韋小寶的知己,當即改口道:「……很容易辦,不用你親自去。小桂子,你的一等鹿鼎公,也不用降級了。咱們外甥點燈籠,照舅罷。」
韋小寶跪下謝恩,磕過了頭,站起身來,說道:「奴才捐這點銀子,不過是完璧歸……歸趙錢孫李,皇上就當是功勞。皇上減膳減衣,那才是真正省出來的,才叫不容易呢。」
康熙搖頭道:「不對。我宮裡的一切使用,每一兩銀子都是來自老百姓。百姓供養我錦衣玉食。我君臨萬民,就當盡心竭力,為百姓辦事。你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我食民之祿,就當忠民之事。古書上說:『四海困窮,則天祿永終。』如果百姓窮困,那就是皇帝不好,上天震怒,我這皇帝也就做不成了。」韋小寶道:「那是決計不會的,萬萬不會的。」
康熙道:「你做大臣,出於我的恩典。我做皇帝,出於上天的恩典。你辦事不忠,我砍你的腦袋。我做不好皇帝,上天也會另外換一個人來做。『尚書』有云:『皇天后土,改厥元子。』『元子』就是皇帝,皇帝不好,上天會攆了他的。」韋小寶道:「是,是。你叫做小玄子,原來玄子就是皇帝。」康熙道:「這個『玄』字跟那個『元』字不同。」
韋小寶道:「是,是。」心想:「圓子湯糰,都差不多。」反正他什麼『元』字『玄』字都不識,也不用費神分辨了。
康熙從桌上拿來起一本書來,說道:「浙江巡撫進呈了一本書,叫做『明夷待訪錄』,是一個浙江人黃黎洲新近做的。浙江巡撫奏稱書中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言語,要嚴加查辦。我剛才一看了這書,卻覺得很有道理,已批示浙江巡撫不必多事。」說著翻開書來,說道:「他書中說,為君乃以『一人奉天下』,非為『天下奉一人』這意思說得很好。他又說:『天子所是未必是,天子所非未必非。』這也很對。人孰無過?天子也是人,那有一做了皇帝,就『什麼都是對、永遠不會錯』之理?」康熙說了一會,見韋小寶雖然連聲稱是,臉上卻儘是迷惘之色,不由得啞然失笑,心想:「我跟這小流氓說大道理,他那裡理會得?再說下去,只怕他要呵欠連連了。」於是左手一揮,道:「你去罷。」右手仍拿著那本書,口中誦讀:「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手,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人不敢自私,不敢苟同。以我之大私,這天下之大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
韋小寶聽得莫名其妙,但皇帝正在讀書,又連連贊好,豈可不侍候捧場?見康熙放下書來,便問:「皇上,不知這書里說的是什麼?有什麼好?」
康熙道:「叫天下的人不可自私,不可自利,只有他皇帝一人可以自私自利,而他皇帝的大私,卻居然說是天下的大公。這做皇帝的起初心中也覺不對,有些兒慚愧,到得後來,習慣成自然,竟以為自己很對,旁人都錯了。」
韋小寶道:「這人說的是壞皇帝,像皇上這樣鳥生魚湯,他說的就不對了。」康熙道:「嘿嘿!做皇帝的,人人都自以為是鳥生魚湯,那一個是自認桀紂昏君的?何況每個昏君身邊,一定有許多歌功頌德的無恥大臣,把昏君都捧成了鳥生魚湯。」韋小寶笑道:「幸虧皇上是貨真價實、劃一不二的鳥生魚湯,否則的話,奴才可成了無恥大臣啦。」
康熙左足在地下一頓,笑道:「你有恥的很,滾你的蛋罷!」
韋小寶道:「皇上,奴才向你求個恩典,請皇上准奴才的假,回揚州去瞧瞧我娘。」
康熙微笑道:「你有這番孝心,那是應該的。再說,『富貴不歸鄉,如錦衣夜行。』原該回去風光風光才是。你早去早回,把娘接到北京來住罷。我吩咐人寫旨,給你娘一品太夫人的誥封。你死了的老子叫什麼名字,去呈報了吏部,一併追贈官職。這件事上次你回揚州,就該辦了,剛好碰到吳三桂造反,耽擱了下來。」他想韋小寶多半不知他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這時也不必查問。康熙雖然英明,這件事卻還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韋小寶固然不知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其實連父親是誰也不知道。
韋小寶謝了恩,出得宮門,回去府中取了一百五十萬兩銀票,到戶部銀庫繳納;去兵部繳了「撫遠大將軍」兵符印信;又請蘇荃替自己父親取了個名字,連祖宗三代,一併由小老婆取名,繕寫清楚,交了給吏部專管封贈、襲蔭、土司職事的「驗封司」郎中。
諸事辦妥,收拾起行。韋小寶在朝中人緣既好,又是聖眷方隆,王公大臣送行宴會,自有種種熱鬧。他臨行時才想起一百五十萬兩銀子捐得肉痛,又派親兵去向鄭克(土爽)討了一萬多兩個銀子的『舊欠』,這才出京。
從旱路到了通州,轉車換船,自運河向南,經天津、臨清、渡黃河、經濟寧。這一日將到淮陰,官船泊在泗陽集過夜。
韋小寶在舟中和七個夫人用過晚膳後坐著閑談。蘇荃說道:「小寶,明兒咱們就到淮陰了。古時候有一個人,爵封淮陰侯……」韋小寶道:「嗯,他的官沒我大。」蘇荃微笑道:「那倒不然。他封過王,封的是齊王。後來皇帝怕他造反,削了他的王爵,改為淮陰侯。這人姓韓名信,大大的有名。」韋小寶一拍大腿,道:「那我知道了『蕭何月下追韓信』、『十面埋伏,霸王別姬』,那些戲文里都是有的。」蘇荃道:「正是。這人本事很大,功勞也很大,連楚霸王那樣的英雄,都敗在他手裡。只可惜下場不好,給皇帝和皇后殺了。」韋小寶嘆道:「可惜!可惜!皇帝為什麼殺他?他要造反嗎?」蘇荃搖頭道:「沒有,他沒造反。皇帝忌他本事了得,生怕他造反。」韋小寶道:「幸虧我本事有限得緊,皇上什麼都強過我的,因此不會忌我。我只有一件事強過皇上,除此之外,什麼都是萬萬不及。」
阿珂問道:「你那一件事強過皇帝了?」韋小寶道:「我有七個如花似玉的夫人,天下再也找不出第八個這樣美貌的女子來。皇上洪福齊天,我韋小寶是艷福齊天。咱君二人各齊各的,各有所齊。」他厚了臉皮胡吹,七個夫人笑聲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