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金陵城依舊像個巨大的蒸籠,潮濕悶熱得令人意亂心煩,四下里除了喧囂單調的蟬鳴,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音。正值烈日當空,除了蟬蟲,所有活物都自然而然地躲到樹陰里避暑,這樣的天氣本不是請客的好時候,但沈北雄卻偏偏在這個時候請客。
沈北雄喜歡請客,尤其是請那些即將成為自己口中獵物的客人。在他眼裡,宴席也是殺戮場,杯來盞往的酒桌也是江湖,甚至比刀光劍影的江湖更讓人迷戀,更讓人動心,更讓人心甘情願為之付出一生。
“主上,客人們都到齊了,候在門外呢,是不是請他們入席?”
聽到外面隨從的稟報,沈北雄凝定幽寒的眼眸中終於閃出一絲笑意。這完全在他意料之中,想三個月前,自己作為初到金陵的外鄉人,即便腰纏萬貫,在奢華自大慣了的金陵商賈眼中也沒人真正看得起自己,不過在三個月後的今天,就算天上落著刀子地上燃著烈火,接到自己請帖的這些商賈也必定會來,他們不敢不來!
“不忙,讓他們等會兒。”沈北雄淡淡吩咐道,待隨從退下後,他這才從冰盤環繞的太師椅上站起來,好整以暇地來到窗邊,透過竹編窗帘的縫隙瞅瞅外面,從這座金陵最富麗堂皇的天外天酒樓的三樓窗口望去,剛好可以看到酒樓的大門。只見門外不知什麼時候已聚集了數十個衣著華麗的商賈,眾人全然不顧天氣的炎熱,正在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著什麼,遠遠可見眾人臉上都隱隱有一層憂色。沈北雄見狀微微一笑,一伸手,立刻有丫環遞過一杯冰鎮酸梅湯,他接過來一邊細細品著,一邊面帶微笑欣賞著樓下這一幕。誠心請客卻不讓客人進門,沈北雄大概算是第一人。
直到一杯酸梅湯飲完後,他才對門外淡淡吩咐道:“讓他們進來吧。”
酒店的大門終於打開,眾人不及客氣就連忙衝進稍微涼爽點兒的酒樓。估摸著眾人俱在二樓落座後,沈北雄這才施施然從三樓下去,一進二樓的酒宴大廳,他便面帶微笑團團一拱手:“讓諸位老闆久等,北雄甚感慚愧。”
眾人紛紛站起來還禮,同時細細打量來人,雖然“沈北雄”三個字在金陵如今已是炙手可熱,可大家還是第一次認真地打量這位短短三個月就征服了金陵商界的傳奇人物。只見他面色紫黑,五官輪廓異常突出清晰,頷下有稀疏短髯,雖年過四旬,卻有一雙比年輕人還清亮幽寒的眼眸。那高大健碩的身材,全然沒有尋常商賈的富態和臃腫,完全不像是一個商人。眾人正打量間,卻見沈北雄皺起眉頭,突然回頭呵斥隨從:“如此炎熱的天氣,宴席間豈能沒有冰盤?快著人送上來!”
隨從立刻諾諾而去,不多時便有身披輕紗的少女魚貫而入,人人手捧冰盤圍著大廳擺了一大圈。眾人頓感涼爽異常,同時心中又是一陣驚異。大富大貴之家窖藏有冰塊不稀奇,沈北雄不過是來金陵僅三月的外來客,卻一下子拿出這麼多冰塊,在這等小事情上都不馬虎,顯然是有備而來。
“諸位老闆,天氣炎熱,本不該在這等時候要大家前來赴宴,不過幸好在下還有冰鎮的吐魯番葡萄美酒和幾味清淡小菜,倒也可以聊以賠罪。”沈北雄說著拍拍手,立刻有衣著清涼的美貌侍女捧著酒菜魚貫而入,悄無聲息地在桌上鋪陳開來。見到那些酒菜眾人又是一陣驚嘆,這些見慣大場面的鉅賈富賈,只需聞聞酒味就知道那是窖藏了六十年以上的吐魯番葡萄酒,這樣的酒有一小壇已是稀奇,對方卻一下子拿出了兩大桶,只看那半人多高、合抱粗細的木桶模樣,一桶酒就該在百斤上下。再看那幾味小菜,都是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或拌或炒或做湯羹,全都鮮嫩得像剛摘下來的一般。有人忍不住悄聲詢問身後侍立的婢女,才知道那是用天山雪蓮、長白蕨菜、大理優曇花、遼西茴茴草等做成的。眾人這下更加吃驚,這些東西單獨一樣倒也不稀奇,但放在一起做成宴席就很罕見了。尤其像大理優曇花、天山雪蓮之類,花期既短又極難保鮮,離開故土則又無法成活,所以即便見過大世面的這些金陵商賈,也從未見過它們新鮮時的模樣。有人心存疑惑,便虛心請教主人:“沈老闆,不知這些花草是如何保鮮的呢?”
沈北雄笑著攤開手:“我也不知,這等小事我從來都是交給下人去做,我只告訴他們我的需要,他們自然會為我實現。”說著他轉向身後的婢女,“去把白總管叫來,讓他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些花草如何保鮮,也讓諸位老闆可以依法炮製,隨時可以享用這些清淡野味。”
不多時白總管來到廳中,卻是一個精瘦幹練的老者。他給沈北雄見禮後才向眾人解釋道:“天山雪蓮是采即將開放的花蕾,連根挖出植於特製的冰車之中,一路快馬加鞭,趕在冰車中的寒冰完全融化前送到目的地,藏於冰窖之內,要用時再以陽光照射,使花蕾開放後便可採用了。其他幾種花草也大抵是用這等辦法。”
眾人嘖嘖稱奇,這辦法說來簡單,但耗費的人力物力財力,恐怕只有皇家才能做到。眾人對沈北雄有著皇室背景的傳言又信了幾分,憂慮也就更重了幾分。沈北雄見眾人面色怔忡,微微一笑,似乎很為自己震懾對手的手段得意。而選在正午宴請這些素不相識的商賈,就是要試試自己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如今沈北雄已清楚自己的分量,下面的事情就容易多了。談笑間他若無其事地舉杯招呼眾人享用酒菜。眾人心中有事,對著滿桌難得一見的佳肴也是食不知味,酒過三巡,沈北雄這才開口問大家:“諸位老闆,今日冒昧請諸位前來,就是想聽聽大家對在下三個月前的提議有何答覆?”
大廳中立時變得鴉雀無聲,即便有冰盤環繞,眾人依然汗下如雨。三個月前,眾人也接到過這樣一份請帖,地點也是在這天外天酒樓。不過當時大家從未聽說過沈北雄這個北佬,自然也就不怎麼放在心上,禮貌性出席宴席者不到今日的三分之一,那還是看在酒樓的幕後老闆、金陵知府田得應的面子上。不想那晚赴宴者俱被宴席的奢華、主人的豪闊征服,更為他那吞天食地的氣概震懾,對他在席間提出的狂妄要求,出席者竟只有兩人當面拒絕,剩下的都只推脫說要回去好好考慮一下。沈北雄當時也不要眾人急著表態,只說三個月後再宴請大家,聽大家的答覆,於是才有了今日這宴席。
“諸位都是金陵商界的頭面人物,”寂靜中,只聽沈北雄淡淡道,“沈某這次南來,正是想進軍江南商界,想在這富甲天下的金陵城打出一片天地。要在金陵站住腳,當然首先就要置業,總得先買下幾家鋪子作為根基。我查看了整個金陵的商號後,發覺自己中意的鋪子大多在諸位手中,因此想請諸位給個面子賣給在下,希望大家不要讓沈某失望才是。至於價錢方面,當然不會讓你們吃虧。”
三個月前,出席酒宴的富商們聽到這要求時都有些好笑,要知道沈北雄想買的可不是“幾間鋪子”,而是數十間大商鋪,還全都在金陵城人氣最旺的繁華街口,有些還是生意興隆的百年老店。這些商號的老闆大多是金陵商界的頭面人物,個個財力雄厚,不說大家都不缺錢,就是缺錢,憑著自家店鋪的字型大小,也能在任何錢莊籌到銀子周轉。所以當時大家看在田大人的面子上沒有當面拒絕,只搪塞說要回去考慮考慮。只有榮寶齋的張老闆和金玉典當行的陳老闆當場表示決不會出賣祖產,結果就在這三個月內,兩間殷實的大商號就垮了。直到那時大家才意識到,沈北雄不是在開玩笑,他不僅有那個實力,更有那個手段!江湖上甚至傳言,沈北雄已悄悄吞下了“百業堂”十多家賭坊,他這條過江龍已然壓倒了江南第一大幫會“百業堂”這條地頭蛇。
金陵為江南最繁華的城市,也是整個江南的商業中心。而全天下又以江南最富庶、最繁華,像古玩珠寶、棉麻綢緞等貨物的買賣量俱是天下第一。因此對商人來說,可稱得上得金陵者得江南,得江南者得天下。
因此幾乎每個金陵商賈都家道殷實,一家老字號的珠寶行和典當行要在短時間內垮掉,除非是遇到天災、戰亂或劫匪,而且定會鬧得滿城風雨,但榮寶齋和金玉典當行偏偏不聲不響就垮掉,整個過程沒聽說有什麼盜匪捲入,也沒聽說與沈北雄有什麼關係,不過金陵商界都猜測是他乾的,這種霧裡看花的感覺更讓大家心中生出凜凜懼意。大家現在終於意識到,沈北雄胃口之大,財力之雄,手段之狠已不是常人能測度的了。所以三個月後的今天,一接到沈北雄的請帖,眾人不顧酷暑立刻就趕了來,無一遺漏。
窗外的蟬蟲一如既往地喧囂,廳內卻寂靜異常,眾人都三緘其口,一方面是沒人想賣掉自己的產業,另一方面卻又不想去做那出頭的傻鳥,當面拒絕不知什麼來頭的沈北雄。
“你們的鋪子我已找人估了一個價,請過目,若覺著還公道的話,在這契約上按個手印就可以成交,你們店裡的底貨我也可以全部吃下。”沈北雄話音剛落,白總管立刻把一張張契約遞到眾人手中。眾人看看契約上的估價,倒也還算公道。看來沈北雄是下了一番大工夫,今日正式向大伙兒攤牌了。
有人輕輕咳嗽了一聲,小聲問:“買下咱們這幾十家鋪子,再加上所有的底貨,那該要多少銀子啊?”
沈北雄轉望發問者,呵呵笑道:“你是懷疑我的實力?”說著他拍了拍手,立刻有數十個壯漢抬著一個個紅木箱從樓上魚貫而下,有條不紊地把箱子在廳中整齊地擺上,打開。大廳中立時為黃澄澄的光芒籠罩,刺得人睜不開眼。廳中之人俱是鉅賈富賈,什麼場面沒見過?卻也很少有人見過如此多的黃金,眾人一時目瞪口呆。沈北雄見狀淡淡一笑:“這裡的黃金約值一百萬兩銀子,大概也夠買下你們的鋪子和底貨了。若還不夠,我以這個暫抵。”說著他摘下了左手手指上一枚玉扳指兒,隨意地放到桌邊。一位鬚髮皆白的老珠寶商遠遠一見那枚玉扳指兒,渾濁的眼中立時放出異樣的光芒,他指著那枚玉扳指兒澀聲問:“老朽……能看看嗎?”
沈萬雄做了個“請便”的手勢,老者立刻來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枚翠綠如新柳的玉扳指兒,然後他的手和頷下三尺白須同時顫動起來,抖著嗓子喃喃道:“是龍紋玉,獨一無二的龍紋玉,這……這可是無價之寶啊!”
他這話引得眾人又是一陣騷動,即便是這些富商,也只是聽說過傳說中的“龍紋玉”,很少有人親眼一見,如今沈北雄隨隨便便就拿出一枚,眾人不禁圍上來一開眼界。只見翠綠幽寒如萬古深潭的玉扳指兒中,天然生成有一條爪、角、口、眼俱全的瑩白小龍,栩栩如生到每一片鱗片都清晰可辨,直讓人疑為是封於這翠玉中的上古精靈。
龍紋玉扳指兒在眾人手中傳遞了一圈,最後又回到沈北雄手中。眾人重新落座後,方才那認出龍紋玉的老者清清嗓子道:“我們不敢懷疑沈老闆的實力,沈老闆給的價錢也很公道。不過老朽的溫玉閣是祖上的基業,不打算變賣,所以你有再多錢也跟老朽無干。老朽只想知道,咱們若不答應你的要求,沈老闆會怎樣對付我們?”
沈北雄呵呵一笑,淡淡道:“對沈某來說,商場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合作夥伴,一種是對手。對於對手,沈某向來是斬盡殺絕,不留後路。”說到這沈北雄悠然一笑,“相信總有人願意與我合作,把鋪子商號都賣給沈某,屆時咱們就各憑實力,一較高低。”
眾人不由面面相覷,這根本不是商人應該採取的手段,沈北雄也實在不像一個正經商人,偏偏這樣的人對老老實實做生意的商人來說最為可怕。眾人心知若聯合起來,實力未必不如沈北雄,但要幾十個利字當頭的商人聯合起來恐怕比登天還難,遲早會被沈北雄各個擊破。商人最是重利,在利益將要受損前難免猶豫,有幾人便存了屈服的心思,畢竟沈北雄給的價也算公道。有人還心存僥倖地想道:這北佬顯然不是正經生意人,以為錢多就可以為所欲為,若能把鋪子高價賣給他,沒準他將來怎麼虧死的都還不知道呢。
眾人各自打著小算盤,一時俱沒有說話。就在這時,只聽一人色厲內荏地質問道:“金陵乃江南重鎮,關係著整個江浙一帶的安寧,田大人豈能容你擾亂金陵商業?”沈北雄沒有看那個敢如此質問他的商賈,卻緩步踱到窗邊,指著對面一幢高樓淡淡吩咐:“它擋了我的視線,拆了。”
白總管答應著奔下樓去,不一會兒,只見從四面八方湧出無數工匠,飛速把那幢兩層高的樓台包圍起來。眾人不顧天氣的炎熱,立刻動手拆房,轉眼之間那幢高樓就漸漸矮了下去,只剩斷壁殘垣,很快就會變成一片廢墟。
眾商驚得目瞪口呆。眾人都知道對面那幢金陵有名的青樓和腳下這幢酒樓一樣,都是金陵知府田大人私下裡引以為傲的秘密產業,可沈北雄說拆就拆,就算是事前暗地裡出高價從田大人手中購得,也顯示了沈北雄全然不用顧忌田大人面子的自信,以及損失上萬兩銀子也不放在心上的魄力。
“天色不早了,”沈北雄冷冷道,“願意轉讓鋪子的老闆請留下來與白總管商談轉讓細節,不願賣的人請自便,恕沈某不送。”
眾人面面相覷,是走是留一時竟難以決斷。就在這時,白總管手捧一封拜帖快步上樓,來到沈北雄身旁小聲道:“主上,金陵蘇慕賢求見。”
沈北雄皺起眉頭:“我不是說過除了我請的客人,誰也不見嗎?”白總管俯下身來,在他耳邊低聲道:“是金陵蘇家蘇老爺子,劍嘯江南蘇。”
蘇家無論財力物力還是在武林中的地位,在江南都無人能及,而蘇老爺子則是蘇家聲名赫赫的前一任宗主,如今雖不再料理族中事務,但以沈北雄的自負也還不敢稍有輕慢,忙點頭示意:“快請!”
白總管立刻沖樓下高喊:“請蘇老爺子!”
話音剛落,只見一個神態飄逸的白衣老者已大步上樓而來,眾商賈忙搶著招呼見禮。蘇慕賢微微點頭答應著,眼光卻落在沈北雄身上。不等白總管介紹,沈北雄已遙遙抱拳笑問道:“是什麼風把蘇老爺子給吹來了,沈某初到貴地,自忖不過是一小小商賈,沒資格拜見蘇老爺子,所以不敢冒昧打攪,卻沒想到蘇老爺子竟會親移玉趾來見在下,令沈某惶恐萬分啊!”
“沈老闆不用客氣,”蘇慕賢輕捋鬍鬚淡淡道,“老夫早已不理俗務,今日冒昧前來不過是受人之託,給沈老闆送上一紙請柬罷了。”
沈北雄滿臉詫異:“是什麼人居然能勞動蘇老爺子,僅僅是送一封請柬?”
蘇慕賢呵呵一笑:“若不是老夫,旁人要見你恐怕也不容易。請柬就在這裡,你一看便知。”說著老者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不等白總管上來接便一抖手向沈北雄平平飛去。沈北雄不動聲色,直到信封晃晃悠悠飛過數丈距離,離前胸不及一尺時才伸手拈住。蘇慕賢微微頷首:“好身手!”
沈北雄淡淡一笑,抬手示意:“蘇老爺子請上座,容在下給您老敬酒賠罪。”
“不敢打攪,請柬既已送到,老朽這就告辭!”蘇慕賢說著一拱手轉身就走。直到他去得遠了,沈北雄才緩緩拆開信封,展開裡面請柬,只見上面只有寥寥數行字:金陵城郊,望江亭內,已備下清茶一壺,雅曲一首,恭候沈老闆登亭,共觀雲霞滿江,長河落日。
最後落款是珠圓玉潤的兩個字——雲襄。
看到最後那兩個字時,沈北雄拿帖子的手不禁一顫,卻沒有說話。白總管見他面色有異,忙低聲問道:“主上,是何人請柬?”沈北雄神情複雜地把請柬遞給白總管,木然望著窗外那幢殘樓,喃喃道:“你自己看吧。”
白總管接過請柬,只看了一眼便失口輕呼:“是公子襄!千門公子襄!”
“備馬!咱們立刻趕往城郊望江亭!”沈北雄說著看看天色,片刻間他的面色已鎮定自如。白總管掃了周圍那些不明所以的商賈一眼,低聲問:“他們怎麼辦?”沈北雄擺擺手:“今日這買賣暫時擱下,讓他們先回去候著。”
眾商賈糊裡糊塗被白總管送走後,一路上都在相互打聽,不知這位公子襄究竟是何等人物,居然能讓沈北雄如此失態?大多數人都一臉茫然,顯然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只有溫玉閣的老闆神情複雜地喃喃道:“老朽聽說過公子襄,不過卻不知道他是凡人還是神仙,是聖人還是魔鬼?”
城郊望江亭,如孤鷹般聳立在江岸懸崖峭壁之上,直面著浩渺東去的江水,是歷代文人墨客喜好的一個風雅去處。當沈北雄率十多個隨從趕到亭外時,只見西邊江面上,血紅夕陽將落未落,映照得江面殷紅一片,也映照得亭內霞光漫漫。就在這滿亭霞光中,一白衣公子負手臨江孑然而立,孤傲而單薄的背影,在漫天晚霞映照下,有說不出的冷寂蕭索。涼亭一旁的石几上,尚有一瞽目老者獨自盤膝撫琴,徐緩幽咽的琴聲,隱然與江水的波濤遙相應和,直讓人分不清何為琴音,何為水聲。
沈北雄在亭外示意隨從們四下戒備後,才遙遙沖白衣公子的背影抱拳高聲道:“沈北雄應邀前來,希望沒誤了公子觀日之約。”
白衣公子緩緩回過身來,沈北雄不禁驚詫於他的年輕,只見他不過二十七八年紀,身材相貌並不特別出眾,卻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雍容氣質,白皙溫婉的臉上,有一種未經風霜的貴族子弟特有的容光,使他看起來實在不像曾經叱吒風雲的公子襄。尤其那懨懨的眼神,像經歷過太多磨難的風燭老人,似乎對身外的一切都已失去了興趣,就是在打量沈北雄的時候,也只是一種例行公事的目光。
“敢問閣下就是公子襄?”沈北雄皺起眉。白衣公子沒有直接回答,卻抬手示意道:“素昧平生,本不該冒昧相邀,不過幸好在下還有一壺清茶與滿江晚霞待客,倒也可聊以賠罪。”
沈北雄聽到這話眉頭皺得更深,對方這話居然就是方才自己宴請那些商賈時客氣話的翻版,甚至連語氣中那調侃的味道都有些相似。沈北雄心中不由暗驚,對方果然是有備而來?想到這他立刻恭恭敬敬地抱拳道:“公子客氣了,接到千門公子襄的請柬,北雄豈敢不來?”
“坐!”白衣公子指了指亭中石桌旁的石凳,沈北雄忙依言坐下。只見對方拿起桌上那壺茶徐徐斟上兩杯,然後抬手向沈北雄示意。沈北雄小心翼翼地端起一杯,稍稍湊到鼻端一聞,眼裡便閃出一絲驚異:“公子這壺清茶,下的工夫只怕不比在下那花草宴席少啊!”
白衣公子眼望西天,卻不搭理沈北雄,只蕭索地喃喃自語道:“驕陽終於要沉下去了,日落的時候,大概也是天地間最美的時候吧?”
沈北雄掃了一眼西方那隻剩一半的紅日,不以為意地淡淡道:“日出日落,原本再自然不過,也沒什麼稀奇。”
白衣公子無聲一笑,轉向沈北雄問道:“在色鬼眼裡,女人最美;在酒徒眼裡,烈酒最美;在賭棍眼裡,骰子最美;在財迷眼裡,銀子最美。不知在沈老闆眼裡,什麼最美?”
沈北雄一怔,沉吟了片刻,然後指著亭外那浩浩蕩蕩的江面,感慨道:“生命如流水,轉瞬既逝,人這一生,不過是歷史長河中短短一瞬,就這短短人生,是如這江水一般默默流逝,還是如流星一般留下萬丈光芒,這是平常人與大英雄的區別。”說到這沈北雄頓了頓,然後定定地望向公子襄,“在我眼裡,流星最美。”
白衣公子一怔,微微頷首道:“你倒有幾分像我。”說著他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然後幽幽一嘆:“收手吧,流星雖美,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更何況流星對旁人來說,還是一種巨大的災難。”
沈北雄哈哈一笑,傲然道:“既然公子知道我跟你是同一類人,就不該勸我,更不該請我。不知道你這是託大還是失策?”
白衣公子微微皺了皺眉頭,“這麼說來,你是不給在下面子了?”
沈北雄深吸一口氣,肅然道:“能做公子襄的對手,北雄深以為幸!”
“對手?”白衣公子啞然失笑,“這個世上即便有雲襄的對手,也絕對不是你。”沈北雄面色立時漲得通紅,但卻沒有反駁,心中想起關於公子襄的種種神奇傳說,沈北雄心知,對方完全有資格說這話。不過這不但沒有嚇倒沈北雄,反而激起了他心中天生的狂傲之氣,暗暗在心中發誓:公子襄!你遲早要為今天這話後悔!
就在沈北雄暗下決心的時候,亭外瞽目老者已劃弦收聲,如泣如訴的琴聲戛然而止。白衣公子端起茶杯對他示意道:“你可以走了,從現在起,你要時時睜大雙眼過日子,千萬不要犯一丁點錯誤。”
沈北雄心中惱怒異常,自己在這個人面前居然自始至終都處於下風,而對方卻並沒有顯露出過人的氣勢和能力,居然就憑他那名字也能令自己在氣勢上輸了一籌。沈北雄心中陡然生出孤注一擲的念頭,心有所想,內息便隱隱而動,衣衫頓時無風而鼓。就在這時,只聽一旁陡然傳來一聲突兀的琴音,如銀瓶乍破,又如銳箭穿空,驚魂奪魄,令沈北雄渾身不由一個激靈,本能地閃開一步,提掌護胸暗自戒備。
卻見一旁那瞽目老者神色如常,正手撫琴弦,引而不發。沈北雄警惕地打量著那瞽目老者,冷冷道:“想不到公子襄身邊竟有如此高手,北雄差點兒看走了眼呢。”
瞽目老者神情漠然地淡淡道:“小老兒不過是為貴客助興的賣藝人,公子出得起價錢,小老兒便為貴客獻上一曲,僅此而已。”
賣藝人?沈北雄心中一驚,陡然想起一人,不由脫口驚呼道:“奪魂琴!影殺堂排名第二的頂級殺手!”
“慚愧!”瞽目老者淡然一笑,“這次小老兒只為貴客助興,只要沈老闆心無惡念,小老兒手中這琴,就只是一具彈奏高山流水的樂器。”
沈北雄臉色陰晴不定,他心中權衡再三,終於強壓下爭強鬥狠的衝動,轉頭對白衣公子一拱手:“公子有奪魂琴護身,難怪敢孤身請客。今日感謝公子款待,他日北雄再還請公子。”
“隨時奉陪!”白衣公子儀態蕭索地點點頭,對沈北雄言語中的威脅渾不在意。沈北雄見狀轉身就走,出瞭望江亭便照原路而回,緊跟著他的白總管見主人面色陰沉,也不敢多問。直到走出一箭之地沈北雄才對一個隨從低聲吩咐:“英牧,你帶人在望江亭四周布下眼線,如果能發現公子襄的行蹤,那便是大功一件!”
那隨從應諾而去,沈北雄目送著他走遠,臉上漸漸浮出一絲冷笑,轉頭對身後的白總管低聲道:“你派人連夜傳訊給柳爺,就說目標已出現,獵狐計劃可以開始了。”
白總管臉上閃過一陣興奮:“好!等了這麼些年,總算到了對付他的時候,柳爺一定早已經等不及了。”
“你錯了,”沈北雄眼神複雜地勒馬回望暮色四合的望江亭方向,“柳爺追蹤了他七八年,卻連他一根毫毛都沒摸到過,卻反而被他戲耍了無數次,柳爺的性子早就磨沒了。這已經是柳爺今生最後一個心結,他一定不會著急,一定會非常耐心。”
“難怪這次柳爺下了這樣大的本錢。”白總管恍然大悟。
“你又錯了,柳爺可沒這麼雄厚的本錢。”沈北雄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見白總管眼裡露出探詢之色,他卻別開頭,一磕馬腹加快步伐,“走吧,公子襄近年已經很少親自出手了,這一次他既然來了金陵,咱們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千萬不能有絲毫大意。咱們的陷阱雖然天衣無縫,不過公子襄可是天底下最最狡猾的狐狸啊!”
一行人回到金陵沒多久,負責監視公子襄行蹤的英牧就匆匆帶人回來,向沈北雄稟報道:“老大,公子襄真是狡猾如狐,我帶兄弟們還傻獃獃地在望江亭四周設暗哨守望,他卻沿著早已在懸崖邊備下的繩索下到望江亭下的江面,那裡有他備下的水手和小舟,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順江而遁。”
沈北雄“嗯”了一聲,並沒有感到太意外,公子襄若輕易就讓人盯上,那肯定就不是公子襄了。他正要安慰英牧兩句,卻見英牧咧嘴一笑說:“咱們雖然沒盯住公子襄,不過卻有點兒意外的發現。”見沈北雄眼裡露出探詢之色,英牧忙道,“咱們的眼線發現除了我們,還有人也在跟蹤公子襄。”
“哦?”沈北雄頓時來了興趣,“是誰?”“暫時還不知道他的底細。”英牧臉上露出自得的神色,“不過我已讓最擅長跟蹤的兄弟盯住了他,只知道他是個落泊潦倒的書生,並且現在也在金陵城中。”
“按說公子襄要不是自己露面,從來就沒有人能找到他,更不該被人盯上啊。”沈北雄皺起了眉頭,想想又釋然地點點頭,“這次公子襄邀我赴約,先請蘇老爺子遞柬,又是當著金陵那麼些商賈的面,走漏風聲倒也正常,就不知是誰也在留意他的行蹤?”
“把那傢伙抓來問問不就知道了?咱們雖盯不住公子襄,盯住他可沒問題。”英牧臉上露出殘忍的微笑,拷問俘虜是他的嗜好,一說到這他的臉上便露出躍躍欲試的神色。
“不妥。”白總管插話道,“咱們不知道他是否還有同夥,他若不是孤身一人,咱們一動他就會驚動他的同伴。咱們最好只在暗中監視,先弄清他和公子襄的淵源再說。”
沈北雄想了想,沉吟道:“這樣也好,公子襄仇家遍天下,有人留意他的行蹤也很正常。咱們只需盯住那傢伙,說不定就有意外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