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牢里暗無天日,但駱文佳卻覺得心中從未有過的亮堂。這三天之中他除了吃飯睡覺,一直在思考著雲爺提出的問題,當雲爺再來的時候,他已經在心中理出了頭緒。
「智慧的作用是審時度勢,找出解決問題的最優辦法。」駱文佳迎著雲爺的目光侃侃而談,「人與豺狼猛獸比起來,身體上有著天然的劣勢。就算是最笨的獵戶,也不會愚蠢到奢望克服這種天生的劣勢,靠苦練武功去與猛獸正面搏鬥。他更多地會藉助弓箭、獸夾、陷阱等工具,並利用猛獸各種天生的習性和弱點,將之巧妙捕殺。聰明的獵手往往不需冒任何危險,就能將獵物兵不血刃地拿下。」
「如果你的獵物是和你一樣聰明的人呢?」雲爺饒有興緻地問。
「那就需要審時度勢,巧妙藉助各種形勢與之周旋,」駱文佳答道,「個人的力量始終是渺小的,昔日西楚霸王力能舉鼎,勇冠三軍,卻也敗在劉邦陰謀詭計之下,無奈自刎烏江。智慧雖然不能令人增半分力氣,但卻讓人知道力量應該用到什麼地方。」
「如果你的對手實在太過強大,審時度勢之下,你沒有任何辦法對付,又該怎麼做?」雲爺又問。
「那就需要隱忍,」駱文佳感覺過去讀過的經史典籍,漸漸在心中活了起來,「耐心等待對手露出頹勢,同時積蓄自己的力量,直到對手現出致命的弱點,然後像蛇一樣倏然出擊,力求一擊致命!昔日勾踐為吳王牽馬嘗糞,漢高祖不惜冒險赴鴻門之宴,唐太宗更向突厥俯首稱臣,這些都是審時度勢之後的隱忍。它無損於英雄的光輝,反而使他們更顯智慧和強大。」
雲爺滿意地微微頷首:「看來你也並非無可救藥,能從經史典籍中悟出這些道理,你的書總算沒有白讀。不過,你可知為何有的人多才多智,卻始終是渺小軟弱的弱者?就拿歷代官場來說,在其中如魚得水的往往是碌碌無為的庸才,學識淵博的智者反而不受重用,甚至受同僚排擠,上司忌恨,鬱郁終身,乃至英年早逝?」
駱文佳一怔,茫然道:「也許,聰明和智慧是兩種不同的境界吧?聰明的人未必有智慧,但智慧卻只能來自聰明的頭腦。」
雲爺微微搖了搖頭:「那是因為有些事知易行難。有才之士明知官場需溜須拍馬,阿諛奉承,卻不願為,不屑為,所以才鬱郁不得志。僅知智慧的力量還遠遠不夠,你還得善於運用這種力量,並拋開一切束縛身體力行。只有做到身心如一,才能真正發揮智慧的力量。」
駱文佳有些茫然,拱手道:「弟子還不太明白,望雲爺指點。」
「人若不幸掉進糞坑,一時無法爬出,該如何?」雲爺突然問,見駱文佳茫然搖頭,雲爺冷冷道,「得向蛆蟲學習,以糞便為食,拚命掙扎搶佔一處糞便豐腴的地盤。這種蛆蟲都有的智慧就算老夫告訴了你,你又能否做到?」駱文佳想了想,頹然搖頭:「我做不到。」
雲爺一聲冷笑:「這就是知易行難。人若不能改變周圍的世界,就只有更好地適應這個世界,讓自己逐漸變得強大起來。只有當你足夠強大,才有可能最終改變這個世界。在君子中間,你要比君子還君子;在小人堆里,你得比小人更小人!你無論在君子中間做小人,還是在小人堆里當君子,都會死得很慘。在智者眼裡,做君子與做小人已經跟品德無關,只跟周圍的環境有關。古聖先賢罔顧世情,一味要人做溫順賢良的君子,不知害死了多少不知變通的孝子賢孫。」
駱文佳第一次聽到這等怪論,心中十分震撼。他對雲爺的話並不完全贊同,想要反駁,卻又不知從何駁起。只聽雲爺又問:「你熟讀聖賢之書,除了經史典故,不知從中還看到了什麼?」
駱文佳想了想,答道:「忠孝仁義,禮儀廉恥。」
「狗屁!」雲爺一聲嗤笑,「讀書不用腦,還不如不讀!看不到文字後面的真實,你永遠是個靈智未開的蠢貨,有什麼資格做老夫的弟子?忠孝仁義,禮儀廉恥?你數數古往今來眾多風雲人物,有幾個合格?」
駱文佳突然福至心靈,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躬身拜道:「師父教訓得是,弟子謹記在心!」
雲爺沒有避讓,也沒有攙扶,只道:「想做老夫的弟子,你先得學會叛逆隱忍,寡廉鮮恥。不然我堂堂千門門主雲嘯風這張老臉,豈不讓你丟盡?」
雖然雲爺言辭嚴厲,但聽在駱文佳耳中不啻是天降綸音。他慌忙連磕三個響頭,激動地道:「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弟子定謹遵師命,決不給您老人家丟臉。」
「你別急著拜師,你是否有資格成為老夫弟子,還不一定呢!」雲爺冷哼一聲,突然叉開雙腿,往自己胯下一指,「鑽過去!」
「什麼?」駱文佳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鑽過去!」雲爺厲聲道,「老夫現在就教你本門的基本功——寡廉鮮恥!」
駱文佳猶豫起來,心中如巨浪翻滾。猶豫再三,終於復仇的慾望超過了胯下之辱的羞恥,他一咬牙,低頭從雲爺叉開的腿間慢慢爬了過去。當他爬起來時,臉上已因羞愧而滿面通紅。雲爺卻無視他的羞愧,悠然問道:「當初疤瘌頭要你過十八洞,你拚死不從,現在為何鑽得這般爽快?」
駱文佳昂然抬起頭:「韓信當年也曾受胯下之辱……」
「呸!」駱文佳話音未落,雲爺突然一口濃痰射到他臉上,「你他媽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淮陰侯當年是可以不受辱而甘願受辱,你有什麼資格跟他相提並論?你現在無論是想復仇還是想活下去,都得來求老夫,就算老夫讓你吃屎你也得吃,還敢大言不慚自比淮陰侯?」
駱文佳羞愧地垂下頭,心知雲爺所言不假。當年韓信完全可以拔劍殺了攔路挑釁的潑皮,他卻甘願低頭受辱,這反而顯出他的胸襟和隱忍。而自己無論是想活下去還是想復仇,雲爺都是最後的希望,只要自己還想留著性命去復仇,就根本沒有可能反抗對方的任何侮辱。想到這,他不由拱手拜道:「多謝師父教訓,弟子知錯了。」
雲爺面色稍霽,頷首道:「淮陰侯不以胯下之辱為辱,這才是寡廉鮮恥的大境界。若不能達到這等境界,智計謀略於你來說,也不過是紙上談兵。今天就到這裡吧,你先弄清楚古人留下的史籍中,究竟記載了些什麼。三天後老夫再來,看看你是否真正明白其中的奧義。」
三天後,當雲爺再次來到牢中時,駱文佳立刻跪倒在地。雲爺大馬金刀地叉開雙腿,駱文佳勿需雲爺示意,低頭便從其胯下鑽了過去。待他重新站起後,雲爺淡淡問:「老夫如此侮辱你,你心中可有怨恨?」
「不敢!」駱文佳躬身拜道,「師父這是要助弟子丟開羞恥之心,只有忍人之不能忍,做人之不能做,才能將一個人的智慧發揮到極至。」
「你現在從經史典籍中看到了什麼?」
「勾心鬥角,智計權謀,叛逆暴虐,寡廉鮮恥。」
「孺子可教矣!」雲爺滿意地點點頭,在地上盤膝坐下來,「你既然有心拜老夫為師,就該對本門有所了解,你可知道本門的來歷和根底?」
駱文佳搖頭道:「上次聽師父自稱千門門主,莫非本門就叫千門?」
「不錯!但你可知『千』字的含義?」
「千者,騙也。南人也將騙子稱作老千,不知弟子理解得對不對?」
「坑蒙拐騙實乃千門末流,老夫羞與為伍。」雲爺傲然道,「本門的最高境界,乃是大象無形,大音希聲,謀江山社稷於無痕無跡之中。以千得銖是為騙,以千得國是為謀,古往今來無數兵法大家,開國之君,莫不深諳此道。就連世人稱頌的兵法謀略,也不過是千門旁支。你不要因那些手段低劣的街頭騙子就瞧不起本門,你可知本門始祖是誰?」
見駱文佳茫然搖頭,雲爺臉上露出一絲驕傲,遙遙望空一拜:「是禹神!也就是上古傳說中治水的大禹。」
「大禹!」駱文佳十分驚訝,「他可是三皇五帝之一,婦孺皆知的上古聖人啊!」
雲爺頷首道:「不錯!雖以千術竊天下,人尤尊其為聖賢。這才是本門的至高境界!世人只知大禹治水之功績,卻不知其心計權謀。是他以計剷除異己,削去各部落勢力成為天下真正的主宰,並廢上古禪讓之禮傳位於子,開中華第一個朝代——夏。從此江山社稷,便成為一家一姓之私物,人人共謀之鹿鼎!中華歷次朝代更迭,無不活躍著我千門前輩的影子,他們或為相,或為將,各憑智計謀略,演繹了我中華幾千年的傳奇歷史!只要人的靈智未失,這種傳奇就將繼續演繹下去。」
有關三皇五帝的傳說駱文佳早已爛熟,不過他始終認為,那些神話般的遠古記載根本就不可信。聽雲爺將大禹尊為千門始祖,他有些不以為然。雲爺見狀冷冷問:「你不相信老夫所說?」
「弟子不敢!只是有關大禹和其子啟開國的歷史,年代實在太過久遠,後人已無從考證。」駱文佳忙道。
「哼!史料中記載不詳的歷史,就可以當成杜撰?」雲爺一聲冷哼,「韓信在窮鄉僻壤遊手好閒半輩子,一出山便能統領千軍萬馬百戰百勝,你以為他是天生的將才?諸葛亮這個偏僻山村一介窮書生,一踏入江湖就能輔佐劉備三分天下,你以為他是天神降世?同樣是讀書人,為何有的人苦讀一輩子,除了會作幾首狂天狂地的?詩,就只背下幾本《四書》、《五經》?有的人卻能以文弱之軀興朝滅代,憑一己之力改寫歷史?」
「師父是說,他們都是千門中人?」駱文佳十分驚訝。
雲爺沒有直接回答,卻反問道:「熟讀兵書,是否就能成為一代名將?閉門造車,是否就能誕生兵法大師?」
「這……恐怕不能。弟子愚昧,還請師父指教!」駱文佳汗如雨下,突然發覺自己過去讀書確實是不懂思考,不求甚解。
雲爺傲然一笑:「歷史上不少出身神秘,像流星般崛起的風雲人物,皆是千門隱士精心訓練和培養的一代千雄。比如蘇秦、張儀、孫臏、龐涓等人,俱出自鬼谷子門下;張良則師從黃石公。千門秘技雖不聞達於天下,卻世代相傳,影響和左右著天下大勢。若遇太平盛世,千門高手只能隱忍不出;一旦天下大亂,各路千門高手就悄然登場,各展其能,書寫朝代更替那波瀾壯闊的歷史。」
原本以為千門不過是以騙術行走江湖的左道偏門,沒想到它竟有如此輝煌的歷史。駱文佳悠然神往,一想到經史典籍中記載的各種風雲人物,他的心中就充滿了希望。既然眾多出身卑微的江湖草莽,能憑各自的智計謀略立下種種豐功偉業,自己與他們相比未必就愚魯,難道不能憑藉智謀復仇?想到這,他心中豁然開朗,不由露出興奮之色,差點喜得手舞足蹈。
「你先別高興得太早!」雲爺冷眼望著興奮不已的駱文佳,「三歲孩童都懂得使用自己的拳頭,但他卻並不是武功高手。人人都會陰謀詭計,但真正的千雄卻是萬中無一。無論武功還是智謀,都需要經過專門的訓練,才有可能登堂入室,超越尋常大眾。至於能否成為遠超當世、傲視寰宇的一代千雄,就只有看天賦與機運了。」說到這雲爺從懷中拿出一物在地上攤開。駱文佳一看,卻是一張手繪的圍棋棋盤。
駱文佳有些奇怪:「師父要和我手談一局,以測弟子心智?」
雲爺搖頭道:「以你現在的修為,哪有資格與老夫對弈?圍棋雖為小道,卻是一門算計的學問,千門中常作為訓練頭腦的工具。老夫現在讓你四子,看看你有多大的潛力。」
駱文佳依言擺上四子,心中卻有些不甘。駱家祖上乃是詩書傳家,棋道也是六藝之一,所以他從懂事起就會下圍棋。雖然並沒有將棋道視作正經功課,但憑著天資聰穎,他的棋力在駱家莊是公認的第一。一上來便被讓四子,這對他來說是一種侮辱。雖然表面上不說什麼,他卻暗下決心,一定要殺得雲爺大敗虧輸,免得他小瞧了自己。
二人落子如飛,片刻間便布下了十餘子。雲爺邊落子邊道:「行棋如行千,師父能教的是定式,但盤中的變化無窮無盡,棋道的高低重在各人的領悟。千術亦如此,雖然各種經史典籍中記載了不少經典的謀略,但其中的變化幾無窮盡,唯有隨機應變,胸無成法,方能巧妙運用,融匯貫通。」
駱文佳全神貫注地盯著棋盤,無暇領會雲爺所言。漸漸進入中盤,駱文佳越走越是心驚,四子優勢逐漸損失殆盡,而對方棋勢卻一點不露鋒芒,不知不覺便佔盡先機。不到頓飯工夫,駱文佳無奈投子認輸,正想復盤計算得失,雲爺已三兩把將棋盤撕得粉碎:「學棋只是一種訓練手段,勝負並不重要,你千萬莫要沉溺其中,主次不分。依你現在的棋力,今後可與老夫盲棋對弈,不必再藉助棋盤。」
「多謝師父指點!」駱文佳忙拱手拜倒。
「你不要高興太早,」雲爺頭也不回起身就走,「你能否成為老夫的入室弟子,至少還得經歷一次考驗。」
駱文佳目送雲爺走遠,回想方才雲爺說過的話,他感到有種從未有過的力量在心中蠢蠢欲動,使他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兩天後雲爺再次來到牢中,這次他帶來的竟是牌九、骰子、馬吊等賭具。駱文佳見到這些東西就想起了父親的遭遇,心中本能地生出反感。雲爺看出他對賭博的抗拒,便道:「賭博是一門在方寸間勾心鬥角的學問,在常人眼裡,它賭的是技術和運氣,但在千門中人眼裡,斗的卻是智謀。這是千門中一道最基本的學問,你必須練到精深嫻熟。如果方寸間你都無法戰勝賭具相同的對手,如何能在縱橫萬里的人生賽場上,戰勝家世比你好、起點比你高、財力比你雄厚、經驗比你充足的強大對手?」
「師父教訓得是!」駱文佳說著緩緩拿起一張陌生的牌九,在心中暗暗發誓:我決不重蹈父親覆轍,決不在這方寸之間輸給任何人!
「咱們開始吧。」雲爺手法熟練地將牌九碼好,「老夫要教你的不是公平博弈,而是如何在公平博弈中創造不公平,也就是作假,俗稱出千。」
就這樣,雲爺隔三岔五就來死牢,在傳授千術、棋道和賭技的同時,也以各種獨特的方法對駱文佳進行訓練。憑著天生的聰穎,無論棋道、賭技還是千術,他的進步俱十分神速。三個月後,雲爺對駱文佳道:「你現在雖學有所成,卻還是紙上談兵。能否在實踐中巧妙運用,還得看你的天賦和機變。老夫已買通司獄官,明日就讓你回去繼續服苦役。」
「多謝師父!」駱文佳淡然道。雖然一直盼望著能離開這死牢,但真到這一天,想到即將失去單獨聆聽雲爺教誨的機會,他心中反而有一絲悵然。這幾個月交往,所學的智計謀略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雲爺教會了他觀察和思考,這是他過去最為缺失的能力。
「你現在已明白自己當初如何中計受騙了吧?」雲爺突然問。
「是的。」駱文佳淡然道,回想南宮放構陷自己所使的陰謀詭計,低劣幼稚得形若兒戲,駱文佳很奇怪自己當初為何輕易就上當受騙。不過他也很感激那次經歷,沒有那次受陷獲罪,自己永遠也不可能與雲爺重逢,也就永遠是一個不會思考的書獃子。
雲爺沒有問駱文佳蒙冤的經歷,只道:「你回到工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疤瘌頭手中奪下牢頭之位。」
「這是為何?」駱文佳茫然問道。
「老夫訓練你這麼久,如果你連這點事都做不到,那你的智謀永遠只是紙上談兵,不配再做老夫的弟子。」雲爺警告道,「你要記住,你的行動老夫不會幹涉,遇到麻煩你必須自己解決,別想要老夫幫忙。」
「弟子領命!」駱文佳意識到自己即將成為一名千門中人。他對這新的身份還有些茫然。為了更好地適應生存環境,將來的行事肯定要與聖賢的教誨背道而馳,他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感到悲哀。
當駱文佳離開死牢來到陽光下,只感到兩眼刺痛,頭目暈眩。幾個月暗無天日的生活,使他身體比過去更為羸弱。不過他半開半闔的眼眸中,卻有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冷定和從容,那是一種強者的自信,這使他再無當初那個文弱秀才的半點影子,他已在精神上完全脫胎換骨。
隨著獄卒回到工棚,立刻引得苦役們一陣驚訝。從死牢中放出的逃犯,駱文佳是第一人。眾人不由圍上來,爭相向他道賀。駱文佳一一向眾人道謝,一個個叫著難友們的名字。眾人臉上放光,腰也不自覺地挺直起來。苦役們通常只相互叫一些惡俗的諢號,現在第一次被人尊為叔伯或兄弟,讓他們對駱文佳油然生出好感,也不好意思再叫他「兔兒」的諢號,齊齊改口稱他為「駱兄弟」。
「吵什麼吵!」疤瘌頭感覺自己受到了冷落,大聲對眾人呵斥起來。眾人紛紛散去,駱文佳忙來到疤瘌頭面前:「疤爺!小人年少無知,過去對您老多有冒犯,這次又膽大妄為企圖越獄,連累疤爺,小人實在罪該萬死!望疤爺大人不計小人過,多多包涵。」
「想不到你進一回死牢,倒是學聰明了。」第一次被尊為「爺」,疤瘌頭有些飄飄然,「只要你不再搗亂,疤爺不會為難你。」想到對方能從死牢中被放出來,疤瘌頭就猜到這小子背後有靠山,他也不敢輕易得罪。
開飯的鑼聲響起,眾苦役涌到門口,從差役手中領到窩頭,然後各自拿出一個窩頭送到疤瘌頭面前。駱文佳也將自己的窩頭獻上去,疤瘌頭忙擺手道:「你需要養好身子,這孝敬暫且記下,以後再說吧。」
「多謝疤爺!」駱文佳說著轉身回到眾苦役中間,將省下的窩頭遞給了一個被奪去了窩頭的新來苦役。那苦役茫然抬頭望向駱文佳,只見對方面帶真誠微笑,輕聲道:「別客氣,四海之內皆兄弟。」那苦役眼眶一紅,低頭接過窩頭,三兩口吞入了肚中。
駱文佳趁著吃飯這點閑暇,在苦役中談笑風生,給大家講一些野史趣聞,眾苦役漸漸聚到他身邊,聽得津津有味。從這之後,聽駱秀才說故事,成了苦役們難得的樂趣。
剛從死牢出來,駱文佳身體十分虛弱,井下勞作時幾次差點摔倒。這時身旁有人輕聲道:「駱兄弟,咱倆搭夥干,你負責裝,我負責背,掙下的窩頭咱們二一添作五。」
駱文佳認出那人就是上次借給自己窩頭的難友,他感激地點點頭:「多謝王大哥幫忙,我可佔了大便宜。」
「兄弟之間,不說這話。」那漢子搶過駱文佳的背筐,悄聲道,「回去再給我講梁山好漢的故事,我愛聽!」「好!」駱文佳連忙答應,裝筐比背運輕鬆多了,兩人分工合作,效率提高了許多。
由於搭夥幹活的高效,駱文佳與那位名叫「王志」的同伴分到了八個窩頭。捧著窩頭,駱文佳對他小聲道:「王大哥,小弟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大哥肯不肯答應?」王志忙道:「駱兄弟不用客氣,有什麼事儘管開口!」
駱文佳懇切地低聲道:「我想效法梁山好漢,與大哥結為異姓兄弟,不知大哥肯不肯讓小弟高攀?」王志大喜過望:「只要駱兄弟不嫌棄我是個目不識丁的粗人,我王志求之不得!」說著就要跪倒結拜,卻被駱文佳攔住道:「此事你我兄弟心照不宣,繁文縟節就暫時省了,免得旁人生疑。」
王志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二人悄悄序了年齒,卻是王志年長七八歲,駱文佳便悄悄叫他一聲「大哥」,令他喜不自禁,心中油然生出保護、照顧這位兄弟的責任感。
「大哥,小弟還有個不情之情。」駱文佳又道。
「兄弟有話儘管說,不用客氣。」王志連忙道。「這八個窩頭,我想分些給那些老弱病幼的難友,」駱文佳小聲道,「小弟胃口小,留兩個就夠了,大哥胃口大,就吃四個。多出的兩個就分給挨餓的同伴,如何?」
「那怎麼行?」王志忙道,「兄弟剛從死牢出來,無論如何得補好身子。大哥這身板少吃兩個沒關係,你卻一個不能少。」
二人推讓多時,最後各分了三個,多出的兩個則分給了幾個挨餓的同伴。當幾個老弱病幼的苦役從駱文佳手中接過窩頭時,感動得淚流滿面。卻聽駱文佳低聲道:「四海之內皆兄弟,從今往後,只要有我駱文佳一口,就少不了你們半頓!」幾個苦役感動得連連點頭,若非顧忌疤瘌頭和差役們疑問的眼光,他們恨不得馬上就給駱文佳磕頭道謝。
晚上入睡前,苦役們通常開些下流粗俗的玩笑,不過自從聽過駱文佳講經史典故、野史怪談後,眾人漸漸對千篇一律地聊女人不再感興趣,而是更喜歡聽駱文佳講各種精彩絕倫的傳奇故事:「昨天說到豹子頭林沖,被太尉高俅陷害,充軍來到野豬林。若非結拜兄弟花和尚魯智深暗中保護,早已命喪官差之手……」駱文佳突然停了下來。眾人正聽得津津有味,紛紛追問:「後來呢?後來怎樣了?」
駱文佳長嘆道:「想豹子頭林沖何等英雄,若沒有肝膽相照的好兄弟,也要落在小人手中被折磨而死。咱們這些無根小民,若再不相互扶持,以兄弟相待,恐怕誰都活不了多久。」說到這他從鋪位上翻身而起,朗聲道,「從今往後,誰若當我駱文佳是兄弟,我必肝膽相照,與之同生共死。願做我兄弟的就請過來,與我駱文佳擊掌盟誓。」
眾苦役一時靜默下來,眾人雖有應和之心,但在疤瘌頭的積威之下,卻不敢貿然出頭。駱文佳見狀目示一旁的王志,他立刻心領神會,翻身而起:「我願做你兄弟!」說著昂然來到駱文佳面前,與他的手握在一起。
「我也願意!」「算我一個!」一旦有人帶頭,幾個得過駱文佳恩惠的苦役也紛紛過來,與駱文佳和王志舉手相握,片刻間駱文佳身邊就聚集了七八人,眾人齊聲道:「從今往後,咱們定相互扶持,生死與共!」
「好啊!你們莫非想造反不成?」疤瘌頭衝過來,舉鞭向眾人抽去,想驅散眾人。但眾人緊握在一起的手相互傳遞著信心和力量,他們默默忍受著鞭笞,卻沒有一個退縮,齊齊對疤瘌頭怒目而視。
「住手!」有七八個生死與共的同伴,駱文佳感到從未有過的強大,眼中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威嚴,「我們不想造反,我們只是要活下去!」
眾人的目光令疤瘌頭有些害怕了,只得收起鞭子,冷笑道:「想活下去?行!只要乖乖幹活就能活下去。」
駱文佳不再理會疤瘌頭,轉向緊握在一起的眾人道:「不管咱們過去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勾當,也不管相互之間有過多大的恩怨,從今往後,咱們就是生死與共的好兄弟。」眾人使勁點著頭,從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力量。
「神經病!」疤瘌頭悻悻地回到自己鋪位,「你們他媽還真當自己是梁山好漢?一堆人渣聚在一起,就以為成了人精?哼!不自量力。」
這一夜在不平靜中平靜地度過。天亮後,當苦役們從差役手中領到窩頭時,疤瘌頭像往常那樣拿出自己那個超大的海碗,往工棚中央一放,靜待眾人的孝敬。片刻後眾人孝敬完畢,卻比往常少了許多。
「怎麼回事?」疤瘌頭怒氣沖沖地喝問,「誰他媽還沒上貢?」
「是我。」駱文佳站了出來,身後立刻跟著站出七八個人,「還有我!」
「你們他媽想壞了規矩?」疤瘌頭色厲內荏地呵斥道。
「規矩是人定的,」駱文佳淡淡道,「你能定規矩,我們也能。從今往後,我們不再向任何人上貢,這就是我們的規矩。」
疤瘌頭打量著聚集在駱文佳身後的七八條漢子,恨恨點了點頭:「好!你等著,老子遲早要你後悔!」
幾個冷眼旁觀的苦役,見疤瘌頭在駱文佳面前退縮,紛紛問:「駱兄弟,不知咱們可不可以做你的兄弟?」
「當然可以!」駱文佳笑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便是好兄弟!去把你們的窩頭拿回來,我的兄弟不需要向任何人上貢!」
在駱文佳的鼓勵下,幾個苦役大著膽子拿回了自己的窩頭。疤瘌頭瞪著眾人,卻沒有阻止。就聽駱文佳對眾人大聲道:「從今往後,咱們的食物只分給需要照顧的老弱病幼,不再交給鞭笞我們的混蛋!」眾人齊聲叫好,臉上洋溢著從未有過的喜氣。疤瘌頭在眾人的歡呼聲中,用陰陰的目光盯著駱文佳,一聲不響地縮回到角落。
經過這次窩頭之爭後,除了疤瘌頭那兩個心腹,所有人都成了駱文佳的兄弟。他們相互扶持,像親兄弟一樣團結,令疤瘌頭不敢再隨意鞭笞。他們第一次在這牢房中,找回了一點做人的尊嚴。
幾天後的一個早上,苦役們剛吃完早飯準備上工,就見兩個獄卒提著鎖鏈來到門外,對著工棚喊道:「駱文佳,出來!」
眾苦役露出擔憂的眼神,齊齊聚到駱文佳身邊。駱文佳從容地與眾人握手道別,坦然來到門外。兩個獄卒將鎖鏈往他身上一套,拖起就走。疤瘌頭在一旁陰笑道:「看到了吧,這就是跟疤爺作對的下場。他要是還能活著回來,就算他命大。」
「原來是你!」陰沉沉的大堂上,司獄官一眼就認出了駱文佳,畢竟讀書人還是比較少見。他懶懶地擺擺手,「拖下去,先重責二十鞭。」
幾個獄卒將駱文佳摁倒在地,扒去衣衫就是一頓暴抽,駱文佳痛得差點暈了過去,卻咬牙一聲未吭。就聽嚴駱望冷冷道:「想不到你一個文弱書生,卻還是個刺兒頭。到了鬼門關,居然還敢跟閻羅爺耍心眼。」
「大人是聽疤瘌頭說的吧?」駱文佳心知現在是決定命運的關鍵時刻,雖然痛得頭暈目眩,但腦子卻不敢有絲毫鬆懈。他強忍痛楚抬頭道,「疤瘌頭身為丙字型大小牢房的牢頭,現在居然要借大人之手來對付手下一個牢犯,大人認為他這牢頭可還稱職?」
「大膽!」嚴駱望一聲厲喝,「你居然還敢詆毀自己的牢頭?」
「大人!」駱文佳污穢的臉上露出一絲從容的微笑,「其實在您老心目中,無論牢犯還是牢頭,都如螻蟻一般,之所以要在牢犯中設牢頭,不過是要藉助他們來督促牢犯出礦罷了。但是,當一個牢頭不僅不能為大人多出礦,卻還嚴重影響到苦役們的工作,他還有存在的必要嗎?」見嚴駱望並沒有呵斥,駱文佳就知道自己說到了對方的心坎上,他信心倍增,繼續道,「大人可知疤瘌頭為何要誣告小人?那是因為小人不再將食物孝敬他。他和幾個心腹強奪大家的食物,多吃多佔卻不幹活,幹活的苦役反而沒飯吃,這嚴重影響了苦役們的勞作,使咱們無法為大人和朝廷多創造財富。」
嚴駱望臉上露出一絲嘲笑:「你身為苦役,心裡居然還念著朝廷?」
「小人不敢欺騙大人,其實小人也有私心。」駱文佳忙道,「小人只想吃飽肚子。大人其實也並不在乎誰做牢頭,只要能多採礦石就好。既然如此,若沒有疤瘌頭這個牢頭,我保證咱們的採礦量,至少提高三成。」
「哼,大言不慚,本官憑什麼信你?」
「小人一條賤命,原也不配作什麼保證,不過大人至少可以試試,若丙字型大小牢房不能提高三成以上產量,小人願領受任何責罰。」
嚴駱望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牢頭是自然產生,並非本官任命。如果真能提高三成產量,廢一兩個人也無所謂。」說到這他眼光如刀地盯著駱文佳,「不過如果你的許諾未能兌現,本官便要你拿命來抵。」
「多謝大人恩典!」駱文佳心中大喜過望,得到嚴駱望的默許,他知道自己終於贏回了主動。
當駱文佳被兩個獄卒扔回工棚時,王志與幾個苦役忙圍了上來。疤瘌頭笑眯眯地打量著血肉模糊的駱文佳,嘿嘿冷笑道:「鞭子的滋味不錯吧?敢跟老子作對,你他媽還嫩了點。」
駱文佳眼裡閃過一絲莫測高深的微笑,在眾人攙扶下回到自己鋪位趴倒,待旁人散去後,他突然抓住王志的手:「大哥,信不信得過兄弟?」
「廢話!這還用問?」王志怪道。駱文佳拉過王志的頭,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王志一臉詫異:「有這等事?」
駱文佳從容一笑,低聲道:「信得過小弟,就悄悄聯絡幾個弟兄,今晚入夜聽我暗號。若信不過,就當小弟什麼也沒說。」
在駱文佳自信目光的注視下,王志一咬牙:「好!大哥聽你的!」
入夜,工棚中響起此起彼伏的鼾聲,就在這鼾聲中,突然傳來一聲清晰的咳嗽。幾個黑影應聲從鋪位上悄悄溜了下來,有的圍向疤瘌頭所在的鋪位,有的則從隱秘處拿出了那塊暗藏的石頭。
「動手!」有人悄然喊道。幾個黑影應聲撲到疤瘌頭身上,將之死死摁住,一床破被兜頭將之罩牢。一個漢子高舉裹著破布的石頭,重重擊向疤瘌頭胸口,黑暗中傳來沉悶的打擊聲和裹在被子中隱約的慘叫聲。其他苦役被驚醒,眾人很快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們插不上手,卻將疤瘌頭和動手的幾個同伴圍了起來,不容疤瘌頭兩個心腹上前相救。
沉悶的打擊聲終於停了下來,除了疤瘌頭隱約的呻吟聲,工棚中寂靜一片。跟著響起王志的詢問:「兄弟,留不留?」
駱文佳依舊趴在自己鋪位上,黑暗中傳來他冷漠的回答:「不留。」
又是幾下沉重的打擊聲,之後一切就都歸於寧靜。囚犯們還不滿足,不約而同地圍向疤瘌頭那兩個嚇得簌簌發抖的心腹,二人一看眾人架式,慌忙撲到駱文佳面前,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駱大哥饒命,駱爺饒命……」剛叫得兩聲,眾人的拳腳已如雨點般落到二人身上。
「夠了!」駱文佳終於出言喝止,「你二人過去為虎作倀,對咱們百般凌辱,本該一同受死。不過念在你們也是同牢難友,過去的恩怨一筆勾銷,從今往後,我駱文佳依舊當你們是好兄弟。」
「多、多謝駱爺,不、不、多謝駱兄弟。」二人顧不得抹去滿臉血污,掙扎著爬到駱文佳面前,連連磕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