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瘌頭的意外死亡很快就被獄卒發現,眾人查看屍體,只見除了胸前那大塊淤血,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外傷。獄卒們也是個中老手,一看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不過事先有司獄官的指示,獄卒們只將疤瘌頭當成暴病而亡,將屍體拖出去草草埋掉了事。
當同牢的苦役們去礦場幹活後,工棚中就只剩下雲爺和養傷的駱文佳。直到此時,駱文佳才將除掉疤瘌頭的經過向雲爺做了彙報,最後隱隱有些得意地問:「師父,弟子這次做得如何?」
雲爺一聲冷哼,「這次算你命大,居然反敗為勝。不過老夫倒要看看,你如何兌現對嚴駱望的承諾。千萬別把嚴駱望當善茬兒,囚犯們背後可都叫他閻羅王。你要是膽敢失言,肯定比疤瘌頭死得還難看。」
「多謝師父提醒,弟子心裡有數。」駱文佳似乎並不擔心。少了疤瘌頭這個多吃多佔又不幹活的工頭,大家都可以吃飽一點兒,如果再對勞作進行分工合作,他完全有信心比疤瘌頭做得更好。
第二天上工時,傷勢未愈的駱文佳便來到礦場,將苦役分成兩組,年老瘦弱的負責採掘裝筐,年輕力壯者負責背運。這一分工協作,效率果然提高了許多。中午開飯時,眾人比往常分得了更多的食物,大家對駱文佳更是心悅誠服。幾日下來,丙字型大小牢房的採礦量果然提高了許多,獄卒們默認了駱文佳這個新的牢頭。這樣一來,他有更多的機會向雲爺學習各種千門絕技,而不必擔心受人打攪了。
這一日,駱文佳像往常一樣帶人進入工地。礦井順著礦脈向斜下方延伸,已經深入山腹深處,離洞口有近百丈。隱隱約約的異響順著礦井傳入苦役耳中,眾人停下活計側耳細聽,只覺聲音越來越大,沉悶如雷。不知誰發一聲喊:「塌方了!」眾人立刻丟下工具,爭先恐後地向礦洞外爬去。
「兄弟快走!」混亂中有人抓住不知所措的駱文佳,拖起就走。駱文佳懵懵懂懂地跟著他向洞外爬去。當他糊裡糊塗被人拖出礦井,才發覺是被義兄王志所救。二人剛衝出井口,就聽礦井中響起此起彼伏的坍塌聲,以及苦役們隱約的呼號慘叫。
「快救人!」駱文佳想衝進塵土瀰漫的礦井,卻被王志拚命攔住。
「你瘋了?」王志死死抱著駱文佳,「現在誰也救不了他們,只有等坍塌完全結束後,咱們才能再想辦法。」
司獄官也帶著獄卒來到災難現場,待坍塌聲平息後,一個獄卒大著膽子進入井口查看究竟,片刻後他退出來,對嚴駱望遺憾地搖了搖頭。嚴駱望立刻向幾個獄卒一揮手:「封洞。」
駱文佳見獄卒們指揮苦役向坍塌的礦井中填土,忙撲到嚴駱望面前:「我的兄弟們還在下面,大人快下令挖開坍塌處,將他們救出來啊!」
「是你懂還是本官懂?如果能輕易挖開坍塌處,本官難道願意放棄這處礦脈?」嚴駱望說完轉頭招呼手下,「還愣著幹什麼?填土!」
「你混蛋!」嚴駱望的冷酷激怒了駱文佳,他憤怒地撲向司獄官,卻被兩個獄卒打倒在地。他掙扎著還想撲過去,卻被王志死死拉住:「兄弟,礦場經常出這種事,誰也無可奈何。」
「可他們是我的兄弟!」駱文佳兩眼充血怒視著王志,「我們能看著他們就這樣被活埋?」駱文佳說著抄起一柄鐵鍬,「快跟我去救人!」
礦井中逃出的苦役寥寥無幾,眾人驚魂稍定,也抄起工具向礦井跑去。突見一人從天而降攔住去路,不等駱文佳看清,一巴掌便重重打在他的臉上。駱文佳被這一巴掌打懵了,捂住臉一聲驚呼:「雲爺!」
雲爺恨恨地逼視著駱文佳,低聲喝道:「你是要做英雄還是千雄?」
駱文佳一怔,突然想起了雲爺的教導:千雄與英雄雖只有一字之差,但行事的手段卻有本質的不同。英雄隨時要為別人獻出自己的生命,而千雄什麼都可以輸,就是自己的性命不能輸!正所謂寧肯我負天下人,莫讓天下人負我!想到這他不禁渾身一軟,慢慢跪倒在地,無助地望著獄卒們向礦井中填土,急怒攻心之下,突然暈了過去。
當他悠悠醒轉,發覺自己已躺在工棚中,窗外漆黑一片,原來已是深夜。熟悉的工棚中沒有此起彼伏的鼾聲,寂靜得有些?人。環目四顧,除了寥寥幾個同伴,工棚中空空蕩蕩,再看不到眾多熟悉的身影。
駱文佳回憶起今日發生的一切,他掙扎著翻身下鋪,卻發現連雲爺的鋪位也是空空如也。清冷的月光從裂開的門縫中投射進來,在空蕩蕩的工棚中留下一片慘淡之色。他失魂落魄地來到門邊,門應手而開,不知何時,門外的鎖已被擰斷。門外冷冷清清看不到任何人影,巡夜的獄卒不知是否躲到背風處偷懶去了,四周除了大漠朔風的呼嘯,聽不到半點聲音。駱文佳心中挂念著被埋入地底的難友,想也沒想便朝半山腰的礦場跑去。
跌跌撞撞地來到出事的礦井,只見洞口已被完全填死。駱文佳心中一痛,抄起一柄鐵杴拚命挖掘起來。沒挖幾下鐵杴就折斷報廢,他便赤手扒挖填緊的礦洞,只有這樣,他才能暫時忘掉心中的悲憤和無奈。
不知挖了多久,他十指早已血肉模糊,指甲幾乎全部折斷,卻完全感覺不到痛苦。朔風中傳來隱約的人聲,引起了他的注意,側耳細聽,聲音似乎有些悠遠,只是因為自己處在下風處,朔風才將那隱約的聲音送過來。駱文佳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慢慢地爬了過去。
翻過一處高坡,借著天空中投下的月光,駱文佳終於看清了說話的兩人。只見一個人身材瘦削高挑,雖身著囚服,依舊掩不去渾身散發出的飄逸和瀟洒,卻正是失蹤的雲爺。他的對面是一個身披淺藍色披風的裊娜女子,那女子面上罩著一條白紗,僅留雙目在外,雖在月夜蒙?之下,那雙鳳目依舊如星辰般清朗,隱約透出一種多情的容光。二人相隔不足一丈,幾乎觸手可及,卻又偏偏固守著這最後的距離。
「師兄,」只聽那女子幽幽一聲嘆息,「想不到你竟能拋開錦衣玉食的生活,躲到這遠離中原的苦役場,讓小妹找得好苦。」
「是為兄的不是,」雲爺也是聲色黯然,「我記得師妹一向都養尊處優,從來受不得半點苦楚,卻到這荒涼偏僻的不毛之地來找尋為兄,實在令我雲嘯風感動。今日能再見師妹一面,為兄今生再無所求。」
那女子澀然道:「師兄,你我之間,何時說話也這般客氣起來?幾年不見,難道你我便已如此陌生?我記得師兄以前,一直是叫我阿柔。」
「阿柔!」雲爺聲音啞澀,神情激蕩,似乎已不能自持。
「嘯風,」那女子眼光流波,緩緩向雲爺伸出一隻纖纖玉手,「再抱抱阿柔。」
雲爺渾身一顫,不禁伸手握住了那女子的手,二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最後緊緊相擁在一起,再不分彼此。駱文佳不好意思再偷看,忙縮回到背風的山石後,盤算著是否要悄悄離開,免得令雲爺尷尬。
等了片刻,駱文佳又偷看了二人一眼,只見二人姿勢未變,依舊靜靜相擁在一起。他突然覺得有些奇怪,仔細望去,只見相擁而立的兩人身軀在微微顫抖,若非雲爺那氣息如牛的沉重喘息,這種顫抖定會被他當成心神激蕩的自然反應。
「啊!」二人突然同聲一叫,身體倏然分開,只見那女子身子搖搖欲倒,一點猩紅突然從口唇邊透出,在蒙面的白紗上濡散開來,殷紅刺目。雲爺則面色煞白,鬚髮微微顫動。二人靜立半晌,雲爺方喘息道:「阿柔,想不到你竟練成了『銷魂蝕骨功』。」
「可惜,還是奈何不了你的『千古風流』。」那女子惋惜一笑,捋捋略顯散亂的鬢髮,「師兄你莫怪阿柔,雖然阿柔知道你對我一片真情,無奈阿柔的心已被另一個人佔滿。他要我生我就生,他要我死我就死,他要我來取師兄的性命,阿柔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雖然知道這對師兄實在不公平,但阿柔已是身不由己,只有盼來生再報師兄的一片痴情。可惜,師兄不會懂得阿柔心中的這種感情。」
「我懂!」雲爺痛苦地垂下頭,黯然嘆息,「我雲嘯風枉為千門門主,終究還是不如那傢伙,他才是真正的一代千雄。」
「師兄既然懂得阿柔心中這份感情,方才何不在阿柔懷中舒服地永遠睡過去?」那女子嫣然一笑,「看來師兄對阿柔的感情,還是沒到捨生忘死的程度,這讓阿柔感覺很失敗哦。」
雲爺慘然一笑,緩緩向那女子伸出手:「阿柔,再讓我體驗一回你的『銷魂蝕骨』,我此生便死而無憾了!」
「師兄又在騙我!」那女子突然跳開幾步,咯咯一笑,「想不到師兄對阿柔竟也用上了千術,阿柔不會再上當了。」說完那女子身形一晃,轉眼已在數十丈外,嬌俏調皮的聲音遠遠傳來,「阿柔會讓師兄死得舒舒服服,不過要等到下次了。」
待那女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雲爺身子一晃,慢慢軟倒在地。駱文佳忙從藏身處出來,上前扶起雲爺,只見他面色煞白,口中鮮血噴涌而出,瞬間濕透了衣衫。
「師父!」駱文佳嚇得手忙腳亂,「你、你怎麼了?」
「我、不行了。」雲爺黯然望向天空,喃喃嘆息,「我雲嘯風枉為千門門主,卻始終過不了『情』字這一關。明知阿柔對我心如鐵石,卻依舊要飛蛾撲火,終傷在她『銷魂蝕骨』之下。若非她對老夫心懷敬畏,老夫一世英名就要當場葬送。」
「師父別泄氣,」駱文佳慌忙解開雲嘯風衣衫,手忙腳亂地掏出他懷中的藥瓶,「你不是有療傷聖葯么?快告訴我是哪瓶?」
「你別白費力氣了,」雲嘯風慘然一笑,「這世上沒有萬能的神葯,師父的傷自己最清楚。」
「師父……」
「你不用難過,老夫在那小子手中一敗再敗,被逼到這邊遠蠻荒苟延殘喘,早就了無生趣,如今能死在阿柔的『銷魂蝕骨』之下,倒也是種解脫。只可惜,為師不能再精心培養你了。」
「師父,他是誰?」駱文佳眼中閃出駭人的寒芒。
「你不要想著替老夫報仇,你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雲爺眼中閃出一種既妒恨又佩服的微光,「他雖是老夫師弟,但其心計韜略卻遠在我這門主之上。都怪老夫往日沉迷於武技末節,雖練成一身好武功,卻分散了對本門真正秘技的專註。不像他對武技不屑一顧,卻醉心於智計謀略,苦研人性弱點。想阿柔何等聰明高傲,卻也對他死心塌地,不忍稍有違逆,可見他對人性揣摩把玩得有多麼透徹。雖然老夫最終死在他手裡,對他卻也不得不佩服,他才是真正的一代千雄啊。」
「他到底是誰?為何要苦苦追殺師父,直到這邊遠蠻荒也不放過?」駱文佳追問道。雲爺慘然一笑:「他原名靳無雙,不過這名字除了我和師妹,恐怕沒幾個人知道。」說著指指自己懷中,「他是為了這個,一日沒有得到,他就一日不會甘心。」
「是什麼?」駱文佳在雲嘯風示意下,從他懷中掏出一個長長方方的包裹,解開包著的錦帕,四個熟悉的大字立刻映入眼帘。
「《千門密典》,相傳為千門始祖大禹所著,得之可謀天下!」雲爺眼眸中閃出爍爍微光,「它由千門門主世代相傳,不少千門前輩憑之在歷史上呼風喚雨,改朝換代。只可惜傳到老夫這一代,它的秘密已被時光湮滅。老夫苦研一生,依舊勘不透它的奧秘,只能遺憾終身了。」
駱文佳將信將疑地隨手翻開一頁,那句曾給他留下過極深印象的序言立刻映入眼帘,他還想再翻,就聽雲爺聲色冷厲地喝道:「《千門密典》,妄觀者挖目割舌!」
駱文佳嚇了一跳,趕緊合上羊皮冊子。卻見雲嘯風從拇指上退下一枚暗淡古舊的白玉扳指,舉到駱文佳面前:「千門弟子駱文佳,跪下!」
駱文佳莫名其妙地依言跪倒,只見雲嘯風死灰色的臉上,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肅穆莊嚴:「我,雲嘯風,千門第一百三十一代門主,現將代表千門門主身份的《千門密典》和瑩石扳指,傳與弟子駱文佳。從今以後,你,就是千門第一百三十二代門主。」
駱文佳十分意外:「我、我……弟子愚魯,恐怕難當此重任。」
「少給老夫虛情假意地推脫!」雲爺不悅地瞪著駱文佳,「你雖還算不上千門高手,但老夫知道你的潛質。本門並非以忠義傳承,門主之位向為能者居之。你收下這枚扳指,並非憑空得到一大權勢,相反卻會成為眾矢之的。你若不能憑自己的手段收服同門,你這門主也做不長。若是如此,你不如現在就將這密典和扳指一併獻與靳無雙,讓為師死不瞑目!」
駱文佳雖然不願做這門主,卻也不願它落到害死師父的奸賊手裡。略一猶豫,他毅然接過扳指:「弟子領命,定不讓師父含恨終身。」
雲爺滿意地點點頭,突然推開駱文佳:「你得趕緊離開這裡!阿柔能找到這裡,這附近就決不止她一個人,天亮前她一定會去而復返,你千萬莫要讓她發現你我之間的關係。在沒有成為真正的千門高手之前,千萬不要讓他們知道你的存在。老夫希望你成為千雄而不是英雄,作為千雄,什麼都可以放棄,就是自己的性命不能放棄,切記切記!」
駱文佳臉上閃過一絲為難,「可是,我要如何才能逃出這裡?」
雲爺喘息道:「本地的司獄官嚴駱望,曾得我指點如何安全地將朝廷的財富據為己有,他有把柄在老夫手上。你帶這扳指去見他,只要他不知我的下落,就不敢為難你,定會讓你平安離開。」
「弟子記住了。」駱文佳忙道。
雲爺又道:「你不會武功,這是你的不足,也是你的長處。天下武功多如牛毛,許多高深武功就算窮其一生,也難以達到其最高境界。與其在武功上浪費精力,不如精研本門秘技,將天下高手收為己用。一個人精力終究有限,就算窮其一生也未必能練成幾門高深武功,但一個人的智慧卻可以無限,只要運用得法,可將天下高手盡收麾下。不過,要想做到知己知彼,你可以不會武功,卻不能不懂武功。慕容世家的琅琊閣,少林的藏經樓,魔門的魍魎福地,俱搜羅有各門各派的不傳之秘,你只要得到其中一處,對天下武功就能了解個十之八九。」
「如何才能收服武林高手?弟子愚魯,還要師父指點。」駱文佳問。
「人都有弱點,桀驁不馴的武林中人也不會例外。」雲爺喘了口氣,「這弱點或曰忠、或曰孝、或曰仁、或曰義、或曰利、或曰勢等等不一而足,你只要區別對待,善加利用,定可收到奇效。正如獅虎猛獸也有弱點,但只有比之更聰明的人,才善於利用和抓住這種弱點。」
駱文佳心中還有很多想問,不過看到雲爺面色越發灰敗,他不敢再問,只得拱手道:「多謝師父指點,弟子受教。」
雲爺大事一了,疲憊地往後便倒。駱文佳慌忙將之扶住。只見雲爺暗淡的眼眸中閃出一絲慈祥,用複雜的眼神望著駱文佳,喃喃嘆息:「可惜我兒雲襄早死,他若活到現在,也跟你一般大了。」
駱文佳見雲爺眼中的生氣在漸漸消散,心中劇痛。想起他對自己的種種恩惠和諄諄教導,駱文佳不由跪倒在地:「師父,您老若不嫌棄,就將弟子當成您的兒子,我願頂您過世的兒子之名,從此改名雲襄。」
「真的?」雲爺垂死的眼眸中,陡然閃出驚喜的光芒。
「爹爹在上,請受孩兒雲襄一拜!」駱文佳翻身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此刻在駱文佳心目中,憑雲爺對他的救命之恩和點化之德,完全可稱為再生父母。這聲「爹爹」叫得發自肺腑,誠懇萬分。
「襄兒!」雲爺激動地抓住駱文佳的手,眼裡閃出點點淚花。
「爹爹!」駱文佳握住雲爺漸漸冷卻的手,強壓下心底的悲傷,勉強露出了一絲微笑。雲爺嘴唇微微蠕動,緊握的雙手慢慢鬆弛開,眼光也漸漸暗淡下來,臉上現出一絲滿足的微笑,終於含笑而去。
將雲爺漸漸冷卻的身體緊緊抱入懷中,駱文佳淚如泉湧,此刻在他心目中,比起那個狂嫖濫賭的親生父親,雲爺要值得尊敬得多。自從離開揚州後,他再沒有感受過這種關愛,再沒有遇到過像雲爺這樣的恩人。他的死,使駱文佳真正體會到失去父親的痛苦。
不知過了多久,駱文佳終於放開雲爺,他想起雲爺臨死前的交代,立刻背起他的遺體,匆匆來到日間被填死的礦井前。那裡方才已被他挖出了一個大坑,正好作為雲爺的葬身之處。礦井一旦被填,即宣告報廢,不會再有人來驚擾雲爺,而填埋的新土,也不會引起旁人的注意。
東方開始現出魚肚白。駱文佳對著雲爺的葬身處拜了三拜,在心底暗暗道:從現在起,那個循規蹈矩的駱文佳便算是死了。從這一刻起,我就叫雲襄,視忠孝仁義、禮儀廉恥、大明律法為無物的千門雲襄!
最後看了雲爺的墳塋一眼,駱文佳決然回頭,往山下大步走去。剛到牢門外,就見嚴駱望帶著幾個獄卒迎了上來,不由分說將他摁倒在地,幾個獄卒憤然罵道:「好小子!還敢逃獄!」
「我沒有!我要見司獄官!」駱文佳舉起扳指拚命大叫。嚴駱望一見之下面色大變,忙讓人將駱文佳帶到大堂,屏退閑雜人後,他才不動聲色地問:「雲爺為何失蹤?他的扳指怎麼在你手裡?」
「雲爺遇到點兒麻煩,暫時離開這裡避避。他讓我持這扳指來見大人,讓大人行個方便,讓我和幾位兄弟平安離開。」駱文佳從容道。
「哼!雲爺是不是太過分了?」嚴駱望眼中陰晴不定地打量著駱文佳,「本官可以讓你走,不過僅限於你自己。」
駱文佳將手中的扳指舉起:「我和三個倖存的兄弟如果不能一起離開,我自己決不走。三日之內如果我沒有離開這裡,雲爺會知道的。」
嚴駱望沉吟半晌,冷冷問:「你那三個兄弟叫什麼名字?」
待駱文佳說了三人名字後,嚴駱望立刻召一名獄卒入內,對之耳語片刻,那獄卒心領神會地點頭而去,不久拎著一個麻布口袋來到堂中,對嚴駱望點點頭,然後將口袋扔到堂上。
「你可以將你那三個兄弟帶走了。」嚴駱望指指口袋,陰陰一笑。
口袋上有鮮血滲出,駱文佳抖著手揭開一看,只見口袋中,竟是三顆血肉模糊的人頭!
駱文佳怒視嚴駱望,恨不得撲上去與之拚命。但心中還有一絲理智在不住告誡他:冷靜!一定要冷靜!千萬莫上對方的當!深吸幾口氣,情緒漸漸平靜下來,他明白,嚴駱望其實不想讓自己走,卻又不敢無視雲爺的信物,所以便殺掉自己的兄弟來拖住自己。只要自己因兄弟的慘死而生事端,就遂了他心愿,就算雲爺怪罪下來,他也有理由搪塞。想到這,駱文佳對著麻袋磕了三個頭,在心裡暗暗道:你們的血債我不會忘記,總有一天要為你們討回公道!磕完頭,駱文佳抹去淚花平靜地站起身來,對嚴駱望遙遙一拜:「多謝大人成全,小人總算可以無牽無掛地走了。」
嚴駱望有些意外地打量著駱文佳,猶豫片刻,他還是對一旁的獄卒擺擺手:「讓他走!」望著駱文佳離開後,嚴駱望嘴邊浮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喃喃自語道:「想從本官手中逃脫,恐怕沒那麼容易。」
落旗鎮是青海到甘陝的交通樞紐,雖然地方不大,卻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來往的商賈多了後,自然就催生了一種新的職業——刀客。他們臨時受雇於人,既做鏢師,也做保鏢,偶爾還受雇做點殺人越貨的勾當。在這蠻荒小鎮上,只要肯出錢,總能買到你想要的東西,包括仇人的性命。
鎮上最大一家酒館「聞香停」,是刀客和商賈聚集處,此刻在酒館一個角落,十幾個刀客在賭桌旁搏殺正酣,不時爆出吆五喝六的高叫。居中一個面目粗豪、眉心有道刀疤的年輕刀客一邊呷著酒,一邊緊張地盯著碗中的骰子。看他面前的銀子,卻已是所剩無多。
一個行色匆匆的人擠入人叢,對那年輕刀客小聲問:「敢問壯士便是大名鼎鼎的金十兩?」
「沒見老子正在賭錢?」那刀客不滿地瞪了對方一眼,見對方心虛地退開,他才轉向賭桌高叫,「豹子!豹子!媽的,又是癟三,真他媽邪門!老子偏不信邪,再來!」
不過頓飯工夫,那年輕的刀客就輸得精光,神情沮喪地離開了賭桌。方才那人忙迎上去,拱手問:「敢問壯士可就是金十兩?」
「正是。」那刀客掃了他一眼,「有何指教?」
來人將一個錦囊推到金十兩面前:「在下奉我家主人之命,來給金壯士送點賭本。」
「你知道老子的身價?」那刀客冷冷問。來人討好地笑了笑道:「誰不知道落旗鎮金十兩的身價從來不低於十兩黃金。」
在這條道上來往的商賈,都知道這臉有刀疤的年輕人,就是落旗鎮上最好的刀客,只是他的要價實在太高,一次至少十兩黃金,因此得了個「金十兩」的綽號,遠近聞名。只是他既嗜賭又好酒,掙錢雖多,卻都扔在了賭桌和酒桌上,所以他永遠像個流浪漢一般落泊潦倒。見來人一臉恭敬,金十兩面色稍霽:「既然如此,你家主人找我做什麼?」
「殺人!」
金十兩笑了起來:「殺人最少五十兩,看人論價。」
「目標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文弱書生,」來人說著展開手中的畫像,「他既不會武功,也沒有背景,殺他不會有任何麻煩。唯一的要求是,你得在落旗鎮百里之外再動手,將他的死偽裝成意外,有沒有問題?」
金十兩眼裡有些疑惑:「花五十兩黃金來殺這樣一個人,你家主人是不是太奢侈了一些?」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多花點錢是應該的。」來人將畫像捲起,與訂金一起推到金十兩面前,「在這落旗鎮眾多刀客中,只有金壯士從未失過手,所以我家主人點名要找你。就不知金壯士肯不肯接?」
金十兩一口喝完壺中殘酒,問:「這人在哪裡?」「他過幾天就會經過這裡。」來人起身告辭,「我就在對面的一品客棧,等候金壯士的好消息。」
就在金十兩收下定金的第二天,一個神情落寞的年輕人來到落旗鎮,蹲在街頭貌似無聊打盹的金十兩,一眼就認出,他正是畫像上那個價值五十兩黃金的目標。不過金十兩怎麼看,對方都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窮光蛋,渾身上下加起來連五兩銀子都不值,金十兩想不通,為何有人要出五十兩黃金來殺他。
跟著他走過兩條街後,金十兩總算髮覺這年輕人果然有點與眾不同。他無論做什麼事都有條不紊,從容不迫,雖然是個窮光蛋,骨子裡卻透著窮光蛋沒有的驕傲和自信。金十兩盯著他拐進了一間當鋪,出來的時候身上的外套不見了,想必是換了倆錢應急。
金十兩遠遠跟著他,見對方在一個街頭賭檔前停了下來,駐足觀看有頓飯工夫,最後終於下了一注,居然幸運地贏了。金十兩好奇地走近觀察,發覺他十分謹慎,賭檔開上十幾把,他才下上小小一注。不過金十兩驚訝地發現,這小子運氣好得驚人,前後下了七八注,竟然把把俱贏。這賭檔是街頭常見的賭單雙,檔主將一把瓜子扔到盤中,立刻用碗扣住,然後讓賭客們押單雙。待眾人買定離手後,檔主揭開碗細數瓜子的單雙,買中即贏,由檔主等價賠錢,反之即為輸。四周賭客有輸有贏,唯有這聲色不露的年輕人,居然把把俱贏。金十兩發覺檔主的手腳並不迅捷,憑自己敏銳的目光,幾乎每次都能看清瓜子的數量,不過令他不解的是,開出的單雙卻不一定跟自己眼睛看到的相符,幾次下來,令他不禁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忍不住也買了幾把,卻把把皆輸,再看那小子,又不動聲色地贏了幾回。
金十兩百思不得其解,還想細看,對方已離開賭檔,拐進了鎮上唯一一家賭坊。在人聲嘈雜的賭坊中,他依舊是謹慎出手,每押必中。片刻工夫他就不動聲色地贏了五六兩銀子,然後去當鋪贖回了舊袍,又買了不少食物清水。直到天色將晚,他才在鎮上一家低廉的客棧歇了下來。金十兩為確保萬無一失,也住進他的隔壁,第二天一早就見他出了小鎮,繼續往東而去。金十兩悄悄跟了上去,耐心地跟著目標出了落旗鎮,來到百里外那荒無人煙的大草原,金十兩這才追上對方,向他悄然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