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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雪

所屬類目:武俠小說  作者:滄月
內容簡介:

鼎劍閣霍展白為救治昔日戀人之子沫兒的病,用七年的時間拚死取得了藥王谷主人薛紫夜開給他的七味絕世藥引,魔教大光明宮排位第一的神秘殺手瞳為了自己能殺死魔教教主獲得自由而搶奪龍血赤寒珠,霍展白和瞳在打鬥中雙雙重傷,被薛紫夜送回藥王谷治療。沫兒的病事實上無法治療,薛紫夜為一直隱 瞞著霍展白而不安,不顧自己寒症孱弱之身而設法尋找療法。與此同時,薛紫夜震驚地發現這個能用眼神控制人精神的殺手瞳竟然是失散多年的兒時夥伴明介……

第一章 序章

跋涉千里來向你道別

在最初和最後的雪夜

——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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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序章

雪是不知何時開始下的。

如此之大,彷彿一群蝶無聲無息地從冷灰色的雲層間降落,穿過茫茫的冷杉林,鋪天蓋地而來。只是一轉眼,荒涼的原野已經是蒼白一片。

等到霍展白喘息平定時,大雪已然落滿了劍鋒。

紅色的雪,落在純黑色的劍上。血的腥味讓兩日一夜未進食的胃痙攣起來,說起來,對於他這個有向來手不沾血習慣的人來說,這次殺的人實在是……有點太多了。

他劇烈地喘息,身體卻不敢移動絲毫,手臂僵直,保持著一劍刺出後的姿式。

那是一個極其慘烈的相持:他手裡的劍貫穿了對手的胸口,將對方釘在了背後深黑的冷杉樹上。然而同時,那個帶著白玉面具的殺手也刺入了他的身體里,穿過右肋直抵肺部——在這樣絕殺一擊後,兩人都到達了體力的極限,各自喘息。

只要任何一方稍微動一下,立即便是同歸於盡的結局。

荒原上,一時間寂靜如死。

雪還在一片一片落下,無休無止,巨大的冷杉樹如同一座座冰冷的墓碑指向蒼穹。他和那個銀衣殺手在林中沉默地對峙著,保持著最後一擊時詭異的姿態,手中的劍都停留在彼此的身體里。

霍展白小心地喘息,感覺胸臆里擴張著的肺葉幾乎要觸到那柄冰冷的劍。

他竭力維持著身形和神智,不讓自己在對方倒下之前失去知覺。而面前被自己長劍刺穿的胸膛急也在促起伏,白玉面具後的那雙眼睛正在緩緩黯淡下去。

看來,對方也是到了強弩之末了。

儘管對方几度竭力推進,但霍展白右肋上的劍卡在肋骨上,在穿透肺葉之前終於頹然無力,止住了去勢。帶著面具的頭忽然微微一側,無聲地垂落下去。

霍展白不做聲地吐出一口氣——畢竟還是贏了!

那樣寒冷的雪原里,如果再僵持下去,恐怕雙方都會被凍僵吧?他死死地望著咫尺外那張白玉面具,極其緩慢地將身體的重心一分分後移,讓對方的劍緩緩離開自己的肺。

只有少量的血流出來。

那樣嚴寒的天氣里,血剛湧出便被凍結在傷口上。

他花了一盞茶時間才挪開這半尺的距離。在完全退開身體後,反手按住了右肋——這一場雪原狙擊,孤身單挑十二銀翼,即便是號稱中原劍術第一的霍七公子,也留下了十三處大傷。

不過,這也應該是最後一個了吧?

不趕緊去藥師谷,只怕就會支持不住了。

劍抽出的剎那,那個和他殊死搏殺了近百回的銀衣殺手失去了支撐,靠著冷杉緩緩倒下,在身後樹榦上擦下一道血紅。

「嚓」,在倒入雪地的剎那,他臉上覆蓋的面具裂開了。

霍展白驟然一驚,退開一步,下意識地重新握緊了劍柄,仔細審視。然而這個人的生氣的確已經消散,雪落到他的臉上,也不會融化。

「唉,那麼年輕,就出來和人搏命……」他嘆息了一聲,在那個殺手倒地之前,劍尖如靈蛇一般探出,已然連續劃開了對方身上的內外衣衫,劍鋒從上到下的掠過,靈活地翻查著隨身攜帶的一切。

然而,風從破碎衣衫的縫隙里穿出,發出空空蕩蕩的呼嘯,繼續遠去。

什麼都沒有。

霍展白一怔,頓時感覺全身上下的傷口一起劇痛起來,幾乎站不住身體。

怎麼會這樣?這是十二銀翼里的最後一個了,祁連山中那一場四方大戰後,寶物最終這一行人帶走,他也是順著這條線索追查下來的,想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個人應該是這一行人里的首領,如果那東西不在他身上,又會在哪裡?

霍展白忍不住蹙起了眉,單膝跪在雪地上,不死心地俯身再一次翻查。

不拿到這最後一味藥材,所需的丹丸是肯定配不成了,而沫兒的身體卻眼看一日比一日更弱。自己八年來奔走四方,好容易才配齊了別的藥材,怎可最終功虧一簣?

他埋頭翻找。離對方是那麼近,以至於一抬頭就看到了那一雙眼睛——死者的眼尤未完全閉上,微微闔起,帶著某種冷銳空茫又似笑非笑的表情,直直望向天空,露出的眼白里泛出一種詭異的淡藍。

那種淡淡的藍色,如果不是比照著周圍的白雪,根本看不出來。

只是看得一眼,心就猛然一跳,感覺有一種力量無形中騰起,由內而外的約束著他的身體。那種突如其來的恍惚,讓他幾乎握不住劍。

不對!完全不對!

本能地,他想起身掠退,想拔劍,想封擋周身門戶——然而,他竟然什麼都做不了。身體在一瞬間彷彿被點中了穴道,不要說有所動作,就是眼睛也不能轉動半分。

怎麼回事?這種感覺……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的身體和視線一起,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牢牢的「釘」在那裡,無法挪開。

然後,他就看到那雙已經「死亡」淡藍色的眼睛動了起來。

那雙眼睛只是微微一轉,便睜開了,正好和他四目相對。那樣的清淺純澈卻又深不見底,只是一眼,卻讓他有刀槍過體的寒意,全身悚然。

不好!他在內心叫了一聲,卻無法移開視線,只能保持著屈身的姿態跪在雪中。

比起那種詭異的眼白,瞳孔的顏色是正常的。黑,只是極濃,濃得如化不開的墨和斬不開的夜。然而這樣的瞳映在眼白上,卻交織出了無數種說不出的妖異色彩。在那雙琉璃異彩的眼睛睜開的剎那,他全身就彷彿中了咒一樣無法動彈。

那一瞬間,霍展白想起了聽過的江湖上種種秘術的傳說,心裡驀然一冷——

瞳術?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瞳術?!

雪一片片落下來,在他額頭融化,彷彿冷汗涔涔而下。那個倒在雪中的銀翼殺手睜開了眼睛,嘴角浮出了一絲笑意,眼神極其妖異。雖然蘇醒,可臉上的積雪卻依然一片不化,連吐出的氣息都是冰冷的,彷彿一個回魂的冥靈。

「這是懾魂。」那個殺手回手輕輕按住傷口,靠著冷杉掙扎坐起,「鼎劍閣的七公子,你應該聽說過吧?」

霍展白驀然一驚:雖然他此行隱姓埋名,對方卻早已認出了自己的身份。

殺手淺笑,眼神卻冰冷:「只差一點,可就真的死在你的墨魂劍下了。」

霍展白無法回答,因為連聲音都被定住。

攝魂……那樣的瞳術,真的還傳於世間么?不是說…自從百年前山中老人霍恩死於拜月教風涯祭司之手後,瞳術就早已失傳?如今天下武林中,竟還有人擁有這樣的能力!

「沒想到,你也是為了那顆萬年龍血赤寒珠來……我還以為七公子連鼎劍閣主都不想當,必是超然物外之人。」殺手吃力地站了起來,望著被定在雪地上的霍展白,忽地冷笑,「只可惜,對此我也是志在必得。」

他轉身,伸掌,輕擊身後的冷杉。

「喀嚓」一聲,蒼老的樹皮裂開,一顆血紅色的珠子應聲掉落手心。

霍展白低低啊了一聲,卻依舊無法動彈。

就是這個!萬年龍血赤寒珠——剛才的激斗中,他是什麼時候把珠子藏入身後樹上的?秋水她、她……就等著這個去救沫兒的命!不能死在這裡……絕不能死在這裡。

然而無論他如何掙扎,身體還是被催眠一樣的無法動彈,有強大的念力壓制住了他。在那樣陰冷黑暗的眼光之下,連神智都被逐步吞噬,眼神漸漸渙散開來。

怎麼……怎麼會有這樣的妖術?

這個殺手,還那麼年輕,怎麼會有魔教長老才有的壓迫力?

銀衣殺手低頭咳嗽,聲音輕而冷。雖然佔了上風,但屬下傷亡殆盡,他自己的身體也已經到了極限。這一路上,先是從祁連山四方群雄里奪來了龍血珠,在西去途中不斷遇到狙擊和追殺。此刻在冷杉林中,又遇到了這樣一位幾乎算是中原里首屈一指的劍客!

他急促的呼吸,腦部開始一陣一陣的作痛。瞳術是需要損耗大量靈力的,再這樣下去,只怕頭疼病又會發作。他不再多言,在風雪中緩緩舉起了手——

隨著他的舉手,地上的霍展白也舉起了同一隻手,彷彿被引線拉動的木偶。

「記住了,我的名字,叫做『瞳』。」面具後的眼睛是冰冷的。

瞳?魔教大光明宮排位第一的神秘殺手?

魔教的人,這一次也出現在祁連山爭奪那顆龍血珠了!魔教修羅場三界里殺手如雲,數百年前鼎劍閣的創始人公子舒夜便是出自其門下,百年來精英輩出,一直讓中原武林為之驚嘆,也造成了極大的威脅。

而眼前的瞳,是目下修羅場殺手裡號稱百年一遇的最頂尖人物。

那一瞬間,霍展白才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多麼大意的失誤!

瞳的手緩緩轉動,靠近頸部,琉璃般的眼中煥發出冰冷的光輝。

霍展白的眼神表露出他是在多麼激烈的抗拒,然而被瞳術制住的身體卻依然違背意願地移動。手被無形的力量牽制著,摹擬著瞳的動作,握著墨魂,一分一分逼近咽喉。

雪鷂,雪鷂!他在內心呼喚著。都出去那麼久了,怎麼還不回來?

「別了,七公子。」瞳的手緩緩靠上了自己的咽喉,眼裡泛起一絲妖異的笑,忽然間一翻手腕,凌厲地向內做了一個割喉的動作!

不由自主地,墨魂划出凌厲的光,反切向持有者的咽喉。

「嘎——」忽然間,雪裡傳來一聲厲叫,劃破冷風。

瞳脫口低呼一聲,來不及躲開,手猛然一陣劇痛。殷紅的血順著虎口流下來,迅速凝結成冰珠。

一隻白鳥穿過風雪飛來,猝及不妨地襲擊了他,尖利的喙啄穿了他的手。

然後,如一道白虹一樣落到霍展白的肩上。

是……一隻鷂鷹?儘管猝及不妨的受襲,瞳方寸未亂,劇烈地喘息著捂著傷口,目光卻一直沒有離開對方的眼睛。只要他不解除咒術,霍展白就依然不能逃脫。

但,即使他從未放鬆過對霍展白的精神壓制,雪地上那個僵硬的人形卻忽然動了一下!

彷彿體內的力量覺醒了,開始和外來的力量爭奪著這個身體的控制權。霍展白咬著牙,手一分分的移動,將切向喉頭的墨魂劍挪開。

這一次輪到瞳的目光轉為驚駭。

怎麼可能!已經被懾魂術正面擊中,這個被控制的人居然還能抗拒!

來不及多想,知道不能給對方喘息,殺手瞳立刻合身前撲,手裡的短劍刺向對方心口。然而只聽得「叮」的一聲,他虎口再度被震出了血。

墨魂劍及時地格擋在前方,攔住了瞳的襲擊。

地上的雪被劍氣激得紛紛揚起,擋住了兩人的視線。那樣相擊的力道,讓已然重傷的身體再也無法承受,眼裡盛放的妖異光芒瞬間收斂,向後飛出去三丈多遠,破碎的胸臆里一股血砰然湧出,在雪裡綻放了大朵的紅,隨即不動。

龍血珠脫手飛出,沒入幾丈外的雪地。

霍展白踉蹌站起,滿身雪花,劇烈地喘息。

雪鷂還站在他肩膀上,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井穴,扎入了寸許深。也就是方才這隻通靈鳥兒的及時一啄,用劇烈的刺痛解開了他身體的麻痹,讓他及時格擋了瞳的最後一擊。

終於是結束了。

他用劍拄著地,踉蹌走過去,彎腰在雪地里摸索,終於抓住了那顆龍血珠。眼前還是一片模糊,不止是雪花,還有很多細細的光芒在流轉,彷彿有什麼殘像不斷湧出,紛亂地遮擋在眼前——這、這是什麼?是瞳術的殘留作用么?

他握緊了珠子,還想去確認對手的死亡,然而一陣風過,衰竭的他幾乎在風中摔倒。

「嘎!」雪鷂抽出染血的喙,發出尖利的叫聲。

明白了——它是在催促自己立刻離開,前往藥師谷。

風雪越來越大,幾乎要把拄劍勉強站立的他吹倒。搏殺結束後,滿身的傷頓時痛得他天旋地轉。再不走的話……一定會死在這一片渺無人煙的荒原冷杉林里吧?

他不再去確認對手的死亡,只是勉力轉過身,朝著某一個方向踉蹌跋涉前進。

反正,從十五歲進入江湖起,他就很少有將對手趕盡殺絕的習慣。

大片的雪花穿過冷杉林,無聲無息地降落,轉瞬就積起了一尺多深。那些純潔無暇的白色將地上的血跡一分一分掩蓋,也將那橫七豎八散落在林中的十三具屍體埋葬。

巨大的冷杉樹林立著,如同黑灰色的墓碑,指向灰冷的雪空。

――

白。白。還是白。

自從走出那片冷杉林後,眼前就只餘下了一種顏色。

他不知道自己在齊膝深的雪地里跋涉了多久,也不知道到了哪裡,只是一步一步朝著一個方向走去。頭頂不時傳來鳥類尖利的叫聲,那是雪鷂在半空中為他引路。

肺在燃燒,每一次呼吸都彷彿灼烤般刺痛,眼前的一切更加模糊起來,一片片旋轉的雪花彷彿都成了活物,展開翅膀在空中飛舞,其間浮動著數不清的幻象。

「哈……嘻嘻,嘻嘻……霍師兄,我在這裡呢!」

雪花里忽然浮出一張美麗的臉,有人對他咯咯嬌笑:「笨蛋,來捉我啊!捉住了,我就嫁給你呢。」

秋水?是秋水的聲音?……她、她不是該在臨安么,怎麼到了這裡?

難道是……難道是沫兒的病又加重了?

他往前踏了一大步,伸出手想去抓住那個雪中的紅衣女子,然而膝蓋和肋下的劇痛讓他眼前一陣陣的發黑。只是一轉眼,那個笑靨就湮沒在了紛繁的白雪背後。

奔得太急,枯竭的身體再也無法支撐,在三步後頹然倒下。

然而他的手心裡,卻一直緊緊握著那一枚捨命奪來的龍血珠。

「嘎——嘎。」雪鷂在風雪中盤旋,望望遠處已然露出一角的山谷,叫了幾聲,又俯視再度倒下的主人,焦急不已,振翅落到了他背上。

「嚓」,尖利的喙再度啄入了傷痕纍纍的肩,試圖用劇痛令垂死的人清醒。

但是,這一次那個人只是顫了一下,卻再也不能起來。

連日的搏殺和奔波,已然讓他耗盡了所有體力。

「嘎嘎!」雪鷂的喙上鮮血淋漓,爪子焦急地抓刨著霍展白的肩,抓出了道道血痕。然而在發現主人真的是再也不能回應時,躊躇了一番,終於展翅飛去,閃電般地投入了前方蔥蘢的山谷。

冰冷的雪漸漸湮沒了他的臉,眼前白茫茫一片,白色里依稀有人在歡笑或歌唱。

「霍展白,我真希望從來沒認識過你。」

忽然間,雪中再度浮現了那個女子的臉,卻是穿著白色的蔴衣,守在火盆前恨恨盯著他——那種白,是喪服的顏色,而背景的黑,是靈堂的幔布。她的眼神是那樣的哀痛徹骨,冰冷得接近陌生,帶著深深的絕望和敵意。他怔在原地。

秋水……秋水。那時候我捉住了你,便以為可以一生一世抓住你,可為何……你又要嫁入徐家呢?那麼多年了,你到底是否原諒了我?

他想問她,想伸出手去抹去她眼角的淚光,然而在指尖觸及臉頰前,她卻在雪中悄然退去。她退得那樣快,彷彿一隻展翅的白蝶,轉瞬融化在冰雪裡。

他躺在茫茫的荒原上,被大雪湮沒,感覺自己的過去和將來也逐漸變得空白一片。

他開始喃喃念一個陌生的名字——那是他唯一可以指望的的拯救。

但是,那個既貪財又好色的死女人,怎麼還不來?在這個時候放他鴿子,玩笑可開大了啊……他喃喃念著,在雪中失去了知覺。

來不及有覺察在遠處的雪裡,依稀傳來了悉索聲。

——那是有什麼東西,在雪地里緩慢爬行過來的聲音。

「叮玲玲……」

雪還是那樣大,然而風裡卻傳來了隱約的銀鈴聲,清脆悅耳。鈴聲從遠處的山谷里飄來,迅疾地幾個起落,到了這一片雪原上。

一頂軟轎落在了雪地上,四角上的銀鈴在風雪中發出清脆的響聲。

「咦,沒人嘛。」當先走出的綠衣使女不過十六七歲,身段裊娜,容顏秀美。

「綠兒,雪鷂是不會帶錯路的。」轎子里一個慵懶的聲音回答,「去找找。」

「是。」四個使女悄無聲息地撩開了帘子掛好,退開。轎中的紫衣麗人擁著紫金手爐取暖,發間插著一枚紫玉簪,懶洋洋地開口:「那個傢伙,今年一定又是趴在了半路上。總是讓我們出來接,實在麻煩啊——哼,下回的診金應該收他雙倍才是。」

「只怕七公子付不起,還不是以身抵債?」綠兒掩嘴一笑,卻不敢怠慢,開始在雪地上仔細搜索。

「嘎——!」一個白影飛來,尖叫著落到了雪地上,爪子一刨,準確地抓出了一片衣角。用力往外扯,雪撲簌簌的落下,露出了一個僵卧在地的人形。

「咦,在這裡!」綠兒道,彎腰扶起那個人。

「……」那個人居然還開著一線眼睛,看到來人,微弱地翕動著嘴唇。

「別動他!」然而耳邊風聲一動,那個懶洋洋的谷主已然掠到了身側,一把推開使女,眼神冷肅,第一個動作便是彎腰將手指搭在對方頸部。

怎麼?

綠兒跟了谷主多年,多少也學到了一些藥理皮毛,此刻一看雪下之人的情狀先吃了一驚。跟隨谷主看診多年,她從未見過一個人身上有這樣多、這樣深的傷!

那些大大小小傷口遍布全身,血凝結住了,露出的肌膚已然凍成了青紫色。

這個人……還活著么?

「還好,脈相未竭。」在風中凝佇了半晌,谷主才放下手指。

那個滿身都是血和雪的人抬起眼睛,彷彿是看清了面前的人影是誰,露出一絲笑意,嘴唇翕動著,吐出了一聲微弱的嘆息:「啊……是、是你來了?」

他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將左手放到她手心,立刻放心大膽地昏了過去。

「倒是會偷懶。」她喃喃抱怨了一句,注意到傷者的左手緊緊握著,她皺了皺眉,伸手掰開來,忽地臉色一變——一顆深紅色的珠子滾落在她手心,帶著某種逼人而來的凜冽氣息。

這、這是……萬年龍血赤寒珠?!

原來是為了這個!真的是瘋了……他真的去奪來了萬年龍血赤寒珠?!

可是,即便是這樣,又有什麼用呢?

她怔了半晌,才收起了那顆用命換來的珠子,咳嗽了幾聲,抬手招呼另外四個使女:「幫我把他抬到轎子里去——一定要穩,不然他的臟腑隨時會破裂。」

「是!」顯然是處理慣了這一類事,四個使女點頭,足尖一點,俯身輕輕托住了霍展白的四肢和肩背,平穩地將凍僵的人抬了起來。

「咳咳……抬回谷里,冬之館。」她用手巾捂住嘴咳嗽著,吩咐。

「是。」四名使女將傷者輕柔地放回了暖轎,俯身靈活地抬起了轎,足尖一點,便如四隻飛燕一樣托著轎子迅速返回。

風雪終於漸漸小了,整個荒原白茫茫一片,充滿了冰冷得讓人窒息的空氣。

「咳咳,咳咳。」她握著那顆珠子,看了又看,劇烈地咳嗽起來,眼神漸漸變得悲哀。

這個傢伙,真的是不要命了。

可是,就算是這樣……又有什麼用呢?

「小姐,你幹嗎把轎子讓給他坐?難道要自己走回去么?」她尚自發怔,旁邊的綠兒卻是不忿,嘟囔著踢起了一大片雪,「真是個惹人厭的傢伙啊,手裡只拿了一面回天令,卻連續來了八年,還老欠診金……小姐你怎麼還送不走這個瘟神?」

「咳咳,好了好了,我沒事,起碼沒有被人戳了十幾個窟窿。」她袖著紫金手爐,躲在猞猁裘里笑著咳嗽,「難得出谷來一趟,看看雪景也好。」

「可是……」綠兒擔憂地望了她一眼,「小姐的身體禁不起……」

「沒事。」她搖搖手,打斷了貼身侍女的嘮叨,「安步當車回去吧。」

然後,徑自轉身,在齊膝深的雪裡跋涉。

雪花片片落到臉上,天地蒼莽,一片雪白。極遠處,還看得到煙織一樣的漠漠平林。她呼吸著凜冽的空氣,不停地咳嗽著,眼神卻在天地間游移。多少年了?自從流落到藥師谷,她足不出谷已經有多少年了?

多麼可笑……被稱為「神醫」的人,卻病弱到無法自由的呼吸空氣。

「小姐!」綠兒擔憂地在後面呼喊,脫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追了上來,「你披上這個!」

然而她忽地看到小姐頓住了腳步,抬手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眼神瞬間雪亮。

「你聽,這是什麼聲音?」側頭傾聽著風雪裡的某種聲音,她喃喃,霍然轉身,一指,「在那裡!」

「唰」,話音方落,綠兒已然化為一道白虹而出,懷劍直指雪下。

「誰?」她厲喝。

一蓬雪驀地炸開,雪下果然有人!那人一動,竟赤手接住了自己那一劍!

然而,應該也是已經到了油盡燈枯,那人勉強避開了那一擊後就再也沒有力氣,重新重重地摔落在雪地里,再也不動。綠兒驚魂方定,退開了一步,拿劍著對方的後心,發現他真的是不能動了。

「是從林里過來的么……」小姐卻望著遠處喃喃,目光落在林間。

那裡,一道深深的拖爬痕迹從林中延出,一路蜿蜒著灑落依稀的血跡,一直延伸過來。顯然,這個人是從冷杉林里跟著霍展白爬到了這裡,終於力竭。

「小姐,他快死了!」綠兒驚叫了一聲,望著他後背那個對穿的洞。

「嗯……」小姐卻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搜一搜,身上有回天令么?」

「沒有。」迅速地搜了一遍,綠兒氣餒。

看來這個人不是特意來求醫的,而是捲入了那場爭奪龍血珠的血戰吧?這些江湖仇殺,居然都鬧到大荒山的藥師谷附近來了,真是擾人清靜。

「那我們走吧。」她毫不猶豫地轉身,捧著紫金手爐,「虧本的生意可做不得。」

這個武林向來不太平,正邪對立,門派繁多,為了些微小事就打個頭破血流——這種江湖人,一年還不知道要死多少個,如果一個個都救她怎麼忙得過來?而且救了,也未必支付得起藥師谷那麼高的診金。

「可是……」出人意料的,綠兒居然沒聽她的吩咐,還在那兒猶豫。

「可是怎麼?」她有些不耐地駐足,轉身催促,「藥師谷只救持有回天令的人,這是規矩——莫非你忘了?」

「綠兒不敢忘。」那個丫頭絞著手站在哪裡,眼光卻在地上瞟來瞟去,唇角含笑,「可是……可是這個人長得好俊啊!」

——跟了谷主那麼些年,她不是不知道小姐脾氣的。

除了對錢斤斤計較,谷主也是個挑剔外貌的人——比如,每次出現多個病人,她總是毫不猶豫地先挑年輕英俊的治療;比如,雖然每次看診都要收極高的診金,但是如果病人實在拿不出,又恰好長得還算賞心悅目,愛財的谷主也會放對方一馬。

——例如那個霍展白。

「很俊?」薛谷主果然站住了,挑了挑眉,「真的么?」

「嗯。」綠兒用劍拍了拍那個人的肩膀,「比那個討債鬼霍展白好十倍!」

「是么?」薛紫夜終於回身走了過來,饒有興趣,「那倒是難得。」

她走到了那個失去知覺的人身側,彎腰抬起他的下頷。對方臉上在流血,沾了一片白玉的碎片——她的臉色霍地變了,捏緊了那個碎片。這個人……好像哪裡看上去有些不尋常。

她抬手拿掉了那一塊碎片,擦去對方滿臉的血污。凝視著。

面具裂開後露出的那張臉,竟然如此年輕。

的確很清俊,然而卻孤獨。眼睛緊緊閉著,雙頰蒼白如冰雕雪塑,緊閉的眼睛卻又帶著某種說不出的黑暗意味。讓人乍然一見便會一震,彷彿喚醒了心中某種深藏的恐懼。

「啊……」不知為何,她脫口低低叫了一聲,感覺到一種壓迫力襲來。

「怎麼樣,是還長得很不錯吧?」綠兒卻尤自饒舌,「救不救呢?」

她的臉色卻漸漸凝重,伸出手,輕輕按在了對方閉闔的眼睛上。

——這裡,就是這裡。

那種壓迫力,就是從這一雙閉著的眼睛裡透出的!

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居然讓能讓她都覺得驚心?

「還沒死。」感覺到了眼皮底下的眼睛在微微轉動,她喃喃說了一句,若有所思——這個人的傷更重於霍展白,居然還是跟蹤著爬到了這裡!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生命力?

她隱隱覺得恐懼,下意識地放下了手指,退開一步。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那個垂死的人忽然睜開了眼睛!

琉璃色的眼睛發出了妖異的光,一瞬間照亮了她的眼眸。那個人似乎將所有殘餘的力量都凝聚到了一雙眼睛裡,看定了她,蒼白的嘴唇翕動著,吐出了兩個字:「救……我……」

她的神智在剎那間產生了動搖,彷彿有什麼外來的力量急遽的侵入腦海。

妖瞳攝魂?!只是一剎那,她心下恍然。

來不及想,她霍地將攏在袖中的手伸出,橫擋在兩人之間。

「啊。」雪地上的人發出了短促的低呼,身體忽然間委頓,再也無聲。

她站在風裡,感覺全身都出了一層冷汗,寒意遍體。

手心裡扣著一面精巧的菱花鏡——那是女子常用的梳妝品。

方才妖瞳張開的瞬間,千鈞一髮之際,她毫不猶豫地出手遮擋,用鏡面將對方凝神發出的瞳術反擊了回去。

——那,是克制這種妖異術法的唯一手段。

然而在脫困後,她卻有某種強烈的恍惚,彷彿在方才對方開眼的一瞬間看到了什麼。這雙眼睛……這雙眼睛……那樣熟悉,就像是十幾年前的……

「谷主,你沒事吧?」一切兔起鵠落,發生在剎那之間,綠兒才剛反應過來。

「好險……咳咳,」她將冰冷的手攏回了袖子,喃喃咳嗽,「差一點著了道。」

綠兒終於回過神來,暴怒:「過分……居然敢算計小姐?這個恩將仇報的傢伙!」

「算了。」薛紫夜阻止了她劈下的一劍,微微搖頭,「帶他走吧。」

「啊?」綠兒驚訝地張大了嘴。

這種人也要救?就算長得好,可還是一條一旦復甦就會反咬人一口的毒蛇吧?

「走吧。」她咳嗽得越發劇烈了,感覺冰冷的空氣要把肺腑凍結,「快回去。」

「噢……」綠兒不敢拂逆她的意思,將那個失去知覺的人腳上頭下地拖了起來,一路跟了上去。

她走在雪原里,風掠過耳際。

寒意層層逼來,似乎要將全身的血液凍結,宛如十二年前的那一夜。

然而,曾經有過的溫暖,何時才能重現?

「雪懷。」她望著虛空里飄落的雪花,咳嗽著,忽然喃喃低語。

雪懷……是錯覺么?剛才,在那個人的眸子里,我居然……看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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