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知道自己無意之中闖了禍,不敢回嘴,只得道:「大叔息怒,是小人不是,不知那是甚麼怪魚?」那漁人罵道:「你瞎了眼珠啦,這是魚么?這是金娃娃。」郭靖被罵,也不惱怒,陪笑道:「請問大叔,甚麼是金娃娃?」那漁人更是暴跳如雷,喝道:「金娃娃就是金娃娃,你這臭小賊羅唆甚麼?」郭靖要懇他指點去見段皇爺的路徑,哪敢輕易得罪,只是打拱作揖的賠不是。旁邊黃蓉卻忍不住了,插口道:「金娃娃就是金色的娃娃魚。我家裡便養著幾對,有甚麼希罕了?」那漁人聽黃蓉說出「金娃娃」的來歷,微感驚訝,罵道:「哼,吹得好大的氣,家裡養著幾對!我問你,金娃娃幹甚麼用的?」黃蓉道:「有甚麼用啊?我見它生得好看,叫起來呀呀呀的,好像小孩兒一般,就養著玩兒。」
那漁人聽她說得不錯,臉色登時和緩,道:「女娃兒,你家裡若是真養得有,那你就須賠我一對。」黃蓉道:「我幹麼要賠你?」漁人指著郭靖道:「我正好釣到一條,卻給他莽莽撞撞的一聲大叫,又惹出一條來,扯斷了釣桿。這金娃娃聰明得緊,吃過了一次苦頭,第二次休想再釣得著。不叫你賠叫誰賠?」黃蓉笑道:「就算釣著,你也只有一條。你釣到了一條,第二條難道還肯上鉤?」漁人無言可對,搔搔頭道:「那麼賠我一條也是好的。」黃蓉道:「若是把一對金娃娃生生拆散,過不了三天,雌雄兩條都會死的。」
那漁人更無懷疑,忽地向她與郭靖連作三揖,叫道:「好啦,算我的不是,求你送我一對成不成?」
黃蓉微笑道:「你先得對我說,你要金娃娃何用?」那漁人遲疑了一陣,道:「好,就說給你聽。我師叔是天竺國人,前幾日來探訪我師父,在道上捉得了一對金娃娃,十分歡喜。他說天竺國有一種極厲害的毒蟲,為害人畜,難有善法除滅,這金娃娃卻是那毒蟲剋星。他叫我餵養幾日,待他與我師父說完話下山,再交給他帶回天竺去繁殖,哪知道……」黃蓉介面道:「哪知道你一個不小心,讓金娃娃逃入了這瀑布之中!」那漁人奇道:「咦,你怎知道?」黃蓉小嘴一撇,道:「那還不易猜。這金娃娃本就難養,我先前共有五對,後來給逃走了兩對。」那漁人雙眼發亮,臉有喜色,道:「好姑娘,給我一對,你還剩兩對哪。否則師叔怪罪起來,我可擔當不起。」黃蓉笑道:「送你一對,那也沒甚麼大不了,可是你先前幹麼這樣凶啊?」那漁人又是笑又是急,只說:「唉,是我這麼莽撞脾氣不好,當真要好好改才是。好姑娘,你府上在哪裡?我跟你去取,好不好?這裡去不遠罷?」黃蓉輕輕嘆了口氣道:「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三四千里路是有的。」
那漁人吃了一驚,根根虯髯豎了起來,喝道:「小丫頭,原來是在消遣老爺。」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就要往黃蓉頭上捶將下去,只是見她年幼柔弱,這一拳怕打死了她,拳在空中,遲遲不落。郭靖早已搶在旁邊,只待他拳勁一發,立時抓他手腕。黃蓉笑道:「急甚麼?我早想好了主意。靖哥哥,你呼白雕兒來罷。」郭靖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呼雕。那漁人聽他喉音一發,山谷鳴響,中氣極是充沛,不禁暗暗吃驚:「適才幸好未曾動手,否則怕要吃這小子的虧。」
過不多時,雙鵰循聲飛至。黃蓉剝了塊樹皮,用針在樹皮背後刺了一行字道:「爹爹:我要一對金娃娃,叫白雕帶來罷。女蓉叩上。」郭靖大喜,割了二條衣帶,將樹皮牢牢縛在雄雕足上。黃蓉向雙鵰道:「到桃花島,速去速回。」郭靖怕雙鵰不能會意,手指東方,連說了三聲「桃花島」。雙鵰齊聲長鳴,振翼而起,在天空盤旋一周,果然向東而去,片刻之間已隱沒雲中。那漁人驚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喃喃的道:「桃花島,桃花島?黃藥師黃老先生是你甚麼人?」黃蓉傲然道:「是我爹爹,怎麼啦?」那漁人道:「啊!」卻不接話。黃蓉道:「數日之間,我的白雕兒會把金娃娃帶來,不太遲罷?」那漁人道:「但願如此。」望著靖蓉二人上下打量,眼中滿是懷疑神色。郭靖打了一躬道:「不曾請教大叔尊姓大名。」那漁人不答,卻道:「你們到這裡來幹甚麼?是誰教你們來的?」郭靖恭恭敬敬的道:「晚輩有事求見段皇爺。」他原想依瑛姑柬帖所示,說是奉洪七公之命而來,但明明是撒謊的言語,終究說不出口。那漁人厲聲道:「我師父不見外人,你們找他幹麼?」依郭靖本性,就要實說,但又恐因此見南帝不著,誤了黃蓉性命,說不得,只好權且騙他一騙,正要開言,那漁人見他神色不定,黃蓉容顏憔悴,已猜到了七八分,喝道:「你們想要我師父治病,是不是?」郭靖被他喝破心事,哪裡還能隱瞞,只得點頭稱是,心中又急又悔,只恨沒能搶先撒謊。那漁人大聲道:「見我師父,再也休想。我拚著受師父師叔責罵,也不要你們甚麼金娃娃、銀娃娃啦,快快下山去罷!」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絕無絲毫轉圜餘地,只把郭靖聽得呆了半晌,倒抽涼氣,過了好一陣,上前躬身行禮道:「這位受傷求治的是桃花島黃島主的愛女,現下是丐幫的幫主,務求大叔瞧著黃島主與洪幫主兩位金面,指點一條明路,引我們拜見段皇爺。」那漁人聽到「洪幫主」三字,臉色稍見和緩,搖頭道:「這位小姑娘是丐幫幫主?我可不信。」郭靖指著黃蓉手中的竹杖道:「這是丐幫幫主的打狗棒,想來大叔必當識得。」那漁人點了點頭道:「那麼九指神丐是你們甚麼人?」郭靖道:「正是我們兩人的恩師。」那漁人「啊」了一聲,道:「原來如此。你們來找我師父,那是奉九指神丐之命的了?」郭靖遲疑未答,黃蓉忙介面道:「正是。」那漁人低頭沉吟,自言自語:「九指神丐與我師父交情非比尋常,這事該當如何?」黃蓉心想,乘他猶豫難決之際,快下說辭,又道:「師父命我們求見段皇爺,除了請他老人家療傷,尚有要事奉告。」那漁人突然抬起頭來,雙目如電,逼視黃蓉,厲聲道:「九指神丐叫你們來求見『段皇爺』?」黃蓉道:「是啊!」那漁人又追問一句:「當真是『段皇爺』,不是旁人?」黃蓉知道其中必有別情,可是無法改口,只得點了點頭。那漁人走上兩步,大聲喝道:「段皇爺早已不在塵世了!」靖、蓉二人大吃一驚,齊聲道:「死了?」那漁人道:「段皇爺離此塵世之時,九指神丐就在他老人家的身旁,豈有再命你們來拜見段皇爺之理?你們受誰指使?到此有何陰謀詭計?快快說來。」說著又踏前一步,左手一拂,右手橫里來抓黃蓉肩頭。郭靖見他越逼越近,早有提防,當他右手離黃蓉身前尺許之際,左掌圓勁,右掌直勢,使招「見龍在田」,擋在黃蓉身前。這一招純是防禦,卻是在黃蓉與漁人之間布了一道堅壁,敵來則擋,敵不至則消於無形。那漁人見他雖然出掌,但勢頭斜向一邊,並非對自己進擊,心中微感詫異,五指繼續向黃蓉左肩抓去,又進半尺,突然與郭靖那一招勁道相遇,只感手臂劇痛,胸口微微發熱,這一抓立時被反彈出來。他只怕郭靖乘勢進招,急忙躍開,橫臂當胸,心道:「當年聽洪七公與師父談論武功,這正是他老人家的降龍十八掌功夫,那麼這兩個少年確是他的弟子,倒也不便得罪。」只見郭靖拱了拱手,神色甚是謙恭,這一招雖是他佔了上風,但無半點得意之色,心中對他又多了幾分好感,說道:「兩位雖是九指神丐的弟子,可是此行卻非奉他老人家之命而來,是也不是?」郭靖不知他如何猜到,但既被說中,無法抵賴,只得點了點頭。那漁人臉上已不似先前兇狠,說道:「縱然九指神丐自身受傷至此,小可也不能送他老人家上山去見家師。區區下情,兩位見諒。」黃蓉道:「當真連我師父也不能?」那漁人搖頭道:「不能!打死我也不能!」黃蓉心中琢磨:「他明說段皇爺是他師父,可是又說段皇爺已經死了,又說死時洪恩師就在他的身旁,這中間許多古怪之處,卻是叫人難以索解。」尋思:「他師父在這山上,那是一定的了,管他是不是段皇爺,我們總得見上一見。」抬頭仰視,只見那山峰穿雲插天,較之鐵掌山的中指峰尤高數倍,山石滑溜,寸草不生,那片大瀑布恰如從空而降,實無上山之路,心想:「李白說黃河之水天上來,這一片水才真是天上來呢。」
她目光順著瀑布往下流動,心中盤算上山之策,突然眼前金光閃爍,水底有物遊動。她慢慢走到水邊,定睛瞧去,只見一對金娃娃鑽在山石之中,兩條尾巴卻在外面亂晃,忙向郭靖招手,叫他過來觀看。
郭靖「啊」的一聲,道:「我下去捉上來。」黃蓉道:「唏!那不成,水這麼急,怎站得住足?別發傻啦。」郭靖卻想:「我若冒險將這對怪魚捉到送給漁人,當能動他之心,引我們去見他師父。否則的話,難道眼睜睜瞧著蓉兒之傷無人療治?」他知黃蓉必會阻攔,當下一語不發,也不除衣褲鞋襪,涌身就往瀑布中跳落。黃蓉急叫:「靖哥哥!」站起身來,立足不定,搖搖欲倒。那漁人也是大吃一驚,伸手扶她站穩了,立即奔向茅屋,似欲去取物來救郭靖。黃蓉坐回石上,看郭靖時,只見他穩穩站定水底,一任瀑布狂沖猛擊,身子竟未搖晃,慢慢彎腰去捉那對金娃娃。但見他一手一條,已握住了金娃娃的尾巴輕輕向外拉扯,只恐弄傷了怪魚,不敢使力,豈知那金娃娃身上全是粘液,滑膩異常,幾下扭動,掙脫了郭靖掌握,先後竄入石底。郭靖急搶時,卻哪裡來得及,剎那間影蹤不見。黃蓉失聲低呼,忽聽背後一人大聲驚叫,回過頭來,見那漁人已站在自己身後,左肩上扛了一艘黑黝黝的小船,右手握著兩柄鐵槳,想是要下水去救人。郭靖雙足使勁,以「千斤墜」功夫牢牢站穩石上,恰以中流砥柱,屹立不動,閉氣凝息,伸手到怪魚遁入的那大石底下用力一抬,只感那石微微搖動,心中大喜,使出降龍十八掌中一招「飛龍在天」,雙掌向上猛舉,水聲響處,那巨石竟被他抬了起來。他變招奇速,巨石一起,立時一招「潛龍勿用」橫推過去,那巨石受水力與掌力夾擊,擦過他身旁,蓬蓬隆隆,滾落下面深淵中去了,響聲在山谷間激蕩發出迴音,轟轟然良久不絕。只見他雙手高舉,一手抓住一隻金娃娃,一步一步從瀑布中上來。瀑布日夜奔流,年深月久,在岩石間切了一道深溝,約有二丈來高。那漁人見郭靖站在溝底,哪裡跳得上來,於是垂下鐵槳,想要讓他握住,吊將上來。但郭靖手中握著怪魚,只怕一鬆手又被滑脫逃去,當下在水底凝神提氣,右足一點,身子斗然間從瀑布中鑽出,跟著左足在深溝邊上橫里一撐,人已借力躍到岸上。黃蓉雖和他相聚日久,卻不料他功力已精進如此,見他在水底定身抬石、閉氣捉魚,視瀑布的巨力衝擊儼若無物,心中又驚又喜。其實郭靖為救黃蓉,乃是豁出了性命甘冒大險,待得出水上岸,回頭見那瀑布奔騰而去,水沫四濺,不由得目眩心驚,自己也不信適才居然有此剛勇下水。那漁人更是驚佩無已,知道若非氣功、輕功、外功俱臻上乘,別說捉魚,一下水就給瀑布沖入下面深淵去了。
兩尾金娃娃在郭靖掌中翻騰掙扎,哇哇而叫,宛如兒啼。郭靖笑道:「怪不得叫作娃娃魚,果然像小孩兒哭叫一般。」伸手交給漁人。那漁人喜上眉梢,放下鐵槳,正要接過,忽然心中一凜,縮回手去,說道:「你拋回水裡去罷,我不能要。」郭靖奇道:「幹麼?」漁人道:「我收了金娃娃,仍是不能帶你去見我師父。受惠不報,難道不敬天下英雄恥笑?」郭靖一呆,正色道:「大叔堅執不允攜帶,必有為難之處,晚輩豈敢勉強?區區一對魚兒,說得上甚麼受惠不受惠?大叔只管拿去!」說著將魚兒送到漁人手中。那漁人伸手接了,神色間頗為過意不去。郭靖轉頭向黃蓉道:「蓉兒,常言道死生有命,壽算難言,你的傷若是當真不治,陰世路上,總是有你靖哥哥陪著就是了。咱們走罷!」黃蓉聽他真情流露,不禁眼圈一紅,但心中已有算計,向漁人道:「大叔,你既不肯指點,那也罷了,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若不說,我可是死不瞑目。」漁人道:「甚麼?」黃蓉道:「這山峰光滑如鏡,無路可上,你若肯送我們上山,卻又有甚麼法子?」那漁人心想:「若不是我攜帶,他們終究難以上山,這一節說也無妨。」於是說道:「說難是難,說易卻也容易得緊。從右首轉過山角,已非瀑布,乃是一道急流,我坐在這鐵舟之中,扳動鐵槳,在急湍中逆流而上,一次送一人,兩次就送兩人上去。」
黃蓉道:「啊,原來如此。告辭了!」站起身來,扶著郭靖轉身就走。郭靖一拱手,不再言語。那漁人見二人下山,只怕金娃娃逃走,飛奔到茅舍中去安放。黃蓉道:「快搶鐵舟鐵槳,轉過山角下水!」郭靖一怔,道:「這……這不大好罷?」黃蓉道:「好,你愛做君子,那就做君子罷!」「救蓉兒要緊,還是做正人君子要緊?」瞬息之間,這念頭在腦海中連閃幾次,一時沉吟難決,卻見黃蓉已快步向上而行,這時哪裡還容得他細細琢磨,不由自主的舉起鐵舟,急奔轉過山角,喝一聲:「起!」用力擲入瀑布的上游。鐵舟一經擲出,他立即搶起鐵槳,挾在左腋之下,右手橫抱黃蓉,只見鐵舟已順著水流衝到跟前,同時聽到耳後暗器聲響,當即低頭讓過暗器,涌身前躍,雙雙落入舟中。一枚暗器打中黃蓉背心,給背囊中包著的軟蝟甲彈開。這時水聲轟轟,只聽得那漁人高聲怒吼,已分辨不出他叫些什麼,眼見鐵舟隨著瀑布即將流至山石邊緣,若是衝到了邊緣之外,這一瀉如注,自非摔得粉身碎骨不可,郭靖左手鐵槳急忙揮出,用力一扳,鐵舟登時逆行了數尺。他右手放下黃蓉,鐵槳再是一扳,那舟又向上逆行了數尺。
那漁人站在水旁戟指怒罵,風聲水聲中隱隱聽到甚麼「臭丫頭!」「小賤人!」之聲,黃蓉嘻嘻而笑,道:「他仍當你是好人,凈是罵我。」郭靖全神貫注的扳舟,哪裡聽到她說話,雙膀使力,揮槳與激流相抗。那鐵舟翹起了頭鼓浪逆行。此處水流雖不如瀑布般猛衝而下,卻也極是急促,郭靖劃得面紅氣促,好幾次險些給水沖得倒退下去,到後來水勢略緩,他又悟到了用槳之法,以左右互搏的心法,雙手分使「神龍擺尾」那一招。每一槳出去,都用上降龍十八掌的剛猛之勁,掌力直透槳端,左一槳「神龍擺尾」,右一槳「神龍擺尾」,把鐵舟推得宛似順水而行一般。黃蓉贊道:「就是讓那漁人來劃,也未必能有這麼快!」又行一陣,划過兩個急灘,一轉彎,眼前景色如畫,清溪潺潺,水流平穩之極,幾似定住不動。那溪水寬約丈許,兩旁垂柳拂水,綠柳之間夾植著無數桃樹,若在春日桃花盛開之時,想見一片錦繡,繁華耀眼。這時雖無桃花,但水邊生滿一叢叢白色小花,芳香馥郁。靖蓉二人心曠神怡,料想不到這高山之巔竟然別有一番天地。溪水碧綠如玉,深難見底,郭靖持住槳柄頂端,將鐵槳豎直下垂,想探知溪底究有多深,突然間一股大力衝到,他未曾防備,鐵槳幾欲脫手,原來溪面水平如鏡,底下卻有一股無聲的激流。
那鐵舟緩緩向前駛去,綠柳叢間時有飛鳥鳴囀。黃蓉嘆道:「若是我的傷難以痊可,那就葬身此處,不再下去了。」郭靖正想說幾句話相慰,鐵舟忽然鑽入了一個山洞。洞中香氣更濃,水流卻又湍急,只聽得一陣嗤嗤之聲不絕。郭靖道:「那是甚麼聲音?」黃蓉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眼前斗亮,鐵舟已然出洞,兩人不禁同聲喝彩:「好!」原來洞外是個極大的噴泉,高達二丈有餘,奔雪濺玉,一條巨大的水柱從石孔中直噴上來,飛入半空,嗤嗤之聲就是從噴泉發出。那溪水至此而止,這噴泉顯是下面溪水與瀑布的源頭了。郭靖扶著黃蓉上了岸,將鐵舟拉起放在石上,回過頭來,卻見水柱在太陽照耀下映出一條眩目奇麗的彩虹。當此美景,二人縱有百般讚美之意,卻也不知說甚麼話好,只是手攜著手,並肩坐在石上,胸中一片明凈,再無別念,看了半晌,忽聽得彩虹後傳出一陣歌聲。
只聽他唱的是個「山坡羊」的曲兒:
「城池俱壞,英雄安在?雲龍幾度相交代?想興衰,苦為懷。唐家才起隋家敗,世態有如雲變改。疾,也是天地差!遲,也是天地差!」
那「山坡羊」小曲於宋末流傳民間,到處皆唱,調子雖一,曲詞卻隨人而作,何止千百?惟語句大都俚俗。黃蓉聽得這首曲子感慨世事興衰,大有深意,心下暗暗喝彩。只見唱曲之人從彩虹後轉了出來,左手提著一捆松柴,右手握著一柄斧頭,原來是個樵夫。黃蓉立時想起瑛姑柬帖中所云:「若言求醫,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漁樵耕讀之毒手矣。」當時不明「漁樵耕讀」四字說的是甚麼,現下想來,捉金娃娃的是個漁人,此處又見樵子,那麼漁樵耕讀想來必是段皇爺手下的四個弟子或親信了,不禁暗暗發愁:「闖過那漁人一關已是好不容易。這樵子歌聲不俗,瞧來決非易與。那耕讀二人,又不知是何等人物?」只聽那樵子又唱道:
「天津橋上,憑欄遙望,舂陵王氣都凋喪。樹蒼蒼,水茫茫,雲台不見中興將,千古轉頭歸滅亡。功,也不久長!名,也不久長!」
他慢慢走近,隨意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見,提起斧頭便在山邊砍柴。黃蓉見他容色豪壯,神態虎虎,舉手邁足間似是大將軍有八面威風。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這山林間樵柴,必當他是個叱吒風雲的統兵將帥,心中一動:「師父說南帝段皇爺是雲南大理國的皇帝,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將?只是他歌中詞語,卻何以這般意氣蕭索?」又聽他唱道: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當聽到最後兩句,黃蓉想起父親常道:「甚麼皇帝將相,都是害民惡物,改朝換姓,就只苦了百姓!」不禁喝了聲彩:「好曲兒!」那樵子轉過身來,把斧頭往腰間一插,問過:「好?好在哪裡?」黃蓉欲待相答,忽想:「他愛唱曲,我也來唱個,『山坡羊』答他。」當下微微一笑,低頭唱道:
「青山相待,白雲相愛。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一茅齋,野花開,管甚誰家興廢誰成敗?陋巷單瓢亦樂哉。貧,氣不改!達,志不改!」
她料定這樵子是個隨南帝歸隱的將軍,昔日必曾手綰兵符,顯赫一時,是以她唱的這首曲中極贊糞土功名、山林野居之樂,其實她雖然聰明伶俐,畢竟不是文人學士,能在片刻之間便作了這樣一首好曲子出來。她在桃花島上時曾聽父親唱過此曲,這時但將最後兩句改了幾個字,以推崇這樵子當年富貴時的功業。只是她傷後缺了中氣,聲音未免過弱。常言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一首小曲兒果然教那樵子聽得心中大悅,他見靖、蓉二人乘鐵舟、挾鐵槳溯溪而上,自必是山下那漁人所借的舟槳,心曠神怡之際,當下也不多問,向山邊一指,道:「上去罷!」
只見山邊一條手臂粗細的長藤,沿峰而上。靖、蓉二人仰頭上望,見山峰的上半截隱入雲霧之中,不知峰頂究有多高。兩人所唱的曲子,郭靖聽不懂一半,聽那樵子放自己上去,實不明是何原因,只怕他又起變卦,當下更不打話,背起黃蓉,雙手握著長藤,提氣而上。他雙臂交互攀援,爬得甚是迅捷,片刻之間,離地已有十餘丈,隱隱聽得那樵子又在唱曲,甚麼「……當時紛爭今何處?贏,都變作土!輸,都變作土!」
黃蓉伏在他背上笑道:「靖哥哥,依他說,咱們也別來求醫啦。」郭靖愕然,問道:「怎麼?」黃蓉道:「反正人人都是要死的,治好了,都變作土!治不好,都變作土!」郭靖道:「呸,別聽他的。」黃蓉輕輕唱道:「活,你背著我!死,你背著我!」隨著黃蓉低宛的歌聲,兩人已鑽入雲霧之中,放眼白茫茫一片,雖當盛暑,身上卻已頗感寒意。黃蓉嘆道:「眼前奇景無數,就算治不好,也不枉了一場奔波。」郭靖道:「蓉兒,你別再說死啦活啦,成不成?」黃蓉低低一笑,在他頭頸中輕輕吹氣。郭靖只感頸中又熱又癢,叫道:「你再胡鬧!我一個失手,兩個兒一齊摔死。」黃蓉笑道:「好啊,這次可不是我說死啦活啦!」郭靖一笑,無話可答,愈爬愈快,突見那長藤向前伸,原來已到了峰頂,剛踏上平地,猛聽得轟隆一聲巨響,似是山石崩裂,又聽得牛鳴連連,接著一個人大聲吆喝。郭靖奇道:「這麼高的山上也有牛,可當真怪了!」負著黃蓉,循聲奔去。黃蓉道:「漁樵耕讀么,耕田就得有牛。」
一言甫畢,只見山坡上一頭黃牛昂首□鳴,所處形勢卻極怪異。那牛仰天卧在一塊岩石上,四足掙扎,站不起來,那石搖搖欲墮,下面一人擺起了丁字步,雙手托住岩石,只要一鬆手,勢必連牛帶石一起跌入下面深谷。那人所站處又是一塊突出的懸岩,無處退讓,縱然捨得那牛不要,但那岩石壓將下來,不是斷手,也必折足。瞧這情勢,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草,失足跌將下來,撞松岩石,那人便在近處,搶著托石救牛,卻將自己陷入這狼狽境地。黃蓉笑道:「適才唱罷『山坡羊』,轉眼又見『山坡牛』!」
那山峰頂上是塊平地,開墾成二十來畝山田,種著禾稻,一柄鋤頭拋在田邊,托石之人上身赤膊,腿上泥污及膝,顯見那牛跌下時他正在耘草。黃蓉放眼察看,心中琢磨:「此人自然是漁樵耕讀中的『耕』了。這頭牛少說也有三百斤上下,岩石的份量瞧來也不在那牛之下,雖有一半靠著山坡,但那人穩穩托住,也算得是神力驚人。」郭靖將她往地下一放,奔了過去。黃蓉急叫:「慢來,別忙!」但郭靖救人要緊,挨到農夫身邊,蹲下身去舉手托住岩石,道:「我托著,你先去將牛牽開!」那農夫手上斗輕,還不放心郭靖有偌大力氣托得起黃牛與大石,當下先松右手,側過身子,左手仍然托在石底。郭靖腳下踏穩,運起內勁,雙臂向上奮力挺舉,大石登時高起尺許,那農夫左手也就鬆了。
他稍待片刻,見那大石並不壓將下來,知道郭靖盡可支撐得住,這才彎腰從大石下鑽過,躍上山坡,要去牽開黃牛,不自禁向郭靖望了一眼,瞧瞧這忽來相助之人卻是何方英雄,一瞧之下,不由得大為詫異,但見他只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實無驚人之處,雙手托著黃牛大石,卻又顯得並不如何吃力。那農夫自負膂力過人,看來這少年還遠在自己之上,不覺大起疑心,再向坡下望去,見一個少女倚在石旁,神情委頓,似患重病,懷疑更甚,向郭靖道:「朋友,到此何事?」郭靖道:「求見尊師。」那農夫道:「為了何事?」郭靖一怔,還未回答,黃蓉側身叫道:「你快牽牛下來,慢慢再問不遲。他一個失手,豈不連人帶牛都摔了下去?」那農夫心想:「這二人來求見師父,下面兩位師兄怎無響箭射上?若是硬闖兩關,武功自然了得。這時正好乘他鬆手不得,且問個明白。」於是又問:「來求我師父治病?」郭靖心道:「反正在下面已經說了,也就不必瞞他。」當下點點頭。那農夫臉色微變,道:「我先去問問。」說著也不去牽牛,從坡上躍下地來。郭靖大叫:「喂,你快先幫我把大石推開再說!」那農夫笑道:「片刻即回。」
黃蓉見這情狀,早已猜知那農夫心意,存心要耗卻郭靖的氣力,待他托著大石累到精疲力盡,再來援手,那時要攆二人下山,可說易如反掌,只恨自己傷後力氣全失,無法相助推開大石,但見那農夫飛步向前奔去,不知到何時才再回來,心中又氣又急,叫道:「喂,大叔,快回來。」那農夫停步笑道:「他力氣很大,托個一時三刻不會出亂子,放心好啦。」黃蓉心中更怒,暗道:「靖哥哥好意相救,你卻叫他鑽進圈套,竟說要他托個一時三刻。我且想個甚麼法兒也來損你一下。」眉尖微蹙,早有了主意,叫道:「大叔,你要去問過尊師,那也該當。這裡有一封信,是家師洪七公給尊師的,相煩帶去。那農夫聽得洪七公名字,「咦」了一聲,道:「原來姑娘是九指神丐弟子。這位小哥也是洪老前輩門下的嗎?難怪恁地了得。」說著走近來取信。
黃蓉點頭道:「嘿,他是我師哥,也不過有幾百斤蠻力,說到武功,可遠遠及不上大叔了。」慢慢打開背囊,假裝取信,卻先抖出那副軟蝟甲來,回頭向郭靖望了一眼,臉露驚惶神色,叫道:「啊喲,不好,他手掌要爛啦,大叔,快想法兒救他一救。」那農夫一怔,隨即笑道:「不礙事。信呢?」伸手只待接信。黃蓉急道:「你不知道,我師哥正在練劈空掌,兩隻手掌昨晚浸過醋,還沒散功,壓得久了,手掌可就毀啦。」她在桃花島時曾跟父親練過劈空掌,知道練功的法門。那農夫雖不會這門功夫,但他是名家弟子,見聞廣博,知道確有此事,心想:「若是無端端傷了九指神丐的弟子,不但師父必定怪罪,我心中可也過意不去,何況他又是好意出手救我。只是不知道這小姑娘的話是真是假,只怕她行使詭計,卻是騙我去放他下來。」黃蓉見他沉吟未決,拿起軟蝟甲一抖,道:「這是桃花島至寶軟蝟甲,刀劍不損,請大叔去給他墊在肩頭,再將大石壓上,那麼他既走不了,身子又不受損,豈非兩全其美?否則你毀了他的手掌,我師父豈肯干休?定會來找你師父算帳。」那農夫倒也聽見過軟蝟甲的名字,將信將疑的接過手來。黃蓉見他臉上仍有不信之色,道:「我師父教我,不可對人說謊,怎敢欺騙大叔?大叔若是不信,便在這甲上砍幾刀試試。」那農夫見她臉上一片天真無邪,心道:「九指神丐是前輩高人,言如金玉,我師父提到時向來十分欽佩。瞧這小姑娘模樣,確也不是撒謊之人。」只是為了師父安危,絲毫不敢大意,從腰間拔出短刀,在軟蝟甲上砍了幾刀,那甲果然紋絲不傷,真乃武林異寶,這時再無懷疑,道:「好,我去給他墊在肩頭就是。」他哪知黃蓉容貌冰雪無邪,心中卻是鬼計多端,當下拿著軟蝟甲,挨到郭靖身旁,將甲披在他的右肩,雙手托住大石,臂上運勁,挺起大石,說道:「你鬆手罷,用肩頭抗住。」黃蓉扶著山石,凝目瞧著二人,眼見那農夫托起大石,叫道:「靖哥哥,飛龍在天!」郭靖只覺手上一松,又聽得黃蓉呼叫,更無餘暇去想,立時右掌前引,左掌從右手腕底穿出,使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飛龍在天」,人已躍在半空,右掌復又翻到左掌之前,向前一撲,落在黃蓉身旁,那軟蝟甲兀自穩穩的放在肩頭,只聽那農夫破口大罵,回頭看時,又見他雙手上舉,托著大石動也不能動了。
黃蓉極是得意,道:「靖哥哥,咱們走罷。」回頭向那農夫道:「你力氣很大,托個一時三刻不會出亂子,放心好啦。」那農夫罵道:「小丫頭,使這勾當算計老子!你說九指神丐言而有信,哼,他老人家一世英名,都讓你這小丫頭給毀了。」黃蓉笑道:「毀甚麼啊?師父叫我不能撒謊,可是我爹爹說騙騙人沒甚麼大不了。我愛聽爹爹的話,我師父可拿我沒法子。」那農夫怒道:「你爹爹是誰?」黃蓉道:「咦,我不是給你試過軟蝟甲么?」那農夫大罵:「該死,該死!原來鬼丫頭是黃老邪的鬼女兒。我怎麼這生胡塗?」
黃蓉笑道:「是啊,我師父言出如山,他是從來不騙人的。這件事難學得緊,我也不想學他。我說,還是我爹爹教得對呢!」說著格格而笑,牽著郭靖的手徑向前行。
註:散曲發源於北宋神宗熙寧、元豐年間,宋金時即已流行民間。惟本回樵子及黃蓉所唱「山坡羊」為元人散曲,系屬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