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樵、耕、讀四人的點穴功夫都得自一燈大師的親傳,雖不及乃師一陽指的出神入化,但在武林中也算得是第一流的功夫,豈知遇著瑛姑,剛好撞正了剋星。她處心積慮的要報喪子之仇,深知一燈大師手指功夫厲害,於是潛心思索克制的手段。她是刺繡好手,竟從女紅中想出了妙法,在右手食指尖端上戴了一個小小金環,環上突出一枚三分來長的金針,針上喂以劇毒,她眼神既佳,手力又穩,苦練數年之後,空中飛過蒼蠅,伸指戳去,金針能將蒼蠅穿身而過。此際臨敵,她一針先將書生的食指傷了,待見那農夫手指點到,冷笑一聲,纖指輕曲,指尖對準指尖,一針又刺在他食指尖端的中心。常言道:「十指連心」,那食指尖端屬手陽明大腸經,金針刺入,即抵「商陽穴」。那農夫敗中求勝,這一指點出時出了全力,瑛姑卻毫不使勁,只是在恰好時際將金針擺在恰好的處所,不是以針刺他指尖,卻是讓他用指尖自行戳在金針之上。這一針刺入,那農夫也是虎吼一聲,撲翻在地。瑛姑冷笑道:「好個大總管!」搶步往禪院奔去。那漁人大呼:「娘娘留步。」瑛姑止步回身,冷笑道:「你待怎地?」這時她已奔至荷塘之前,荷塘與禪寺只有一條小石橋相通,瑛姑站在橋頭,瞪目而視,雖在黑夜,僅有微光可辨面目,但那漁人與她一對面,只覺兩道目光冷森森的直射過來,不禁心中凜然,不敢上前動手。瑛姑冷冷的道:「大丞相、大總管兩人中了我的七絕針,天下無人救得。你也想送死嗎?」說罷也不待他答話,轉身緩緩而行,竟不回頭,不理他是否從後偷襲。一條小石橋只二十來步,將到盡頭,忽然黑暗中轉出一人,拱手道:「前輩您好。」
瑛姑吃了一驚,暗道:「此人悄無聲息的突然出現,我怎麼竟未知覺?若是他暗施毒手,此刻只怕我已非死即傷。」定睛看時,只見他身高膀闊、濃眉大眼,正是自己指點上山的郭靖,當下說道:」小姑娘的傷治好了嗎?」郭靖躬身說道:「多謝前輩指點,我師妹的傷蒙一燈大師治好了。」瑛姑哼了一聲道:「她怎麼不親來向我道謝?」口中說著,腳下不停,徑自前行。郭靖站在橋頭,見她筆直走來,忙道:「前輩請回!」瑛姑哪來理他,身形微側,展開泥鰍功,從他身側急滑而過。郭靖雖在黑沼茅屋中曾與她動過手,但料不到她說過就過,身子滑溜如此,情急之下,左臂後抄,回振反彈,卻是周伯通所授「空明拳」的奇妙家數。瑛姑眼見已然滑過他的身側,哪知一股柔中帶韌的拳風忽地迎面撲至,逼得她非倒退不可。她此來有進無退,不管郭靖拳勢猛烈,仍是鼓勇向前直衝。郭靖急叫:「留神!」只感一個女子溫軟的身軀已撲入自己臂彎,大驚之下,足下被瑛姑一勾,兩人同時落向荷塘。兩人身在半空之時,瑛姑左手從郭靖右腋下穿過,繞至背後抓住他左肩,中指捲曲,扣向郭靖咽喉,大指食指施勁捏落。這是小擒拿手中的「前封喉閉氣」之法,只要一捏而中,敵人氣管封閉,呼吸立絕,最是厲害不過。郭靖身子斜斜下跌,又覺肩頭被拿,心知不妙,右臂立彎,挾向瑛姑頭頸,這也是小擒拿手中閉氣之法,稱為「後挾頸閉氣」。瑛姑知他臂力厲害,己所不及,雖然搶了先著,卻不能跟他硬碰硬的對攻,急忙鬆手放開他的肩頭,伸指戳出。郭靖左臂撞開了她手腕。從石橋落入荷塘,只是一瞬間,但兩人迅發捷收,頃刻間已各向對方施了三招,這近身肉搏,使的都是快速無倫的小擒拿手。瑛姑功力深厚,郭靖卻是力大招精,這三招誰也奈何不了誰,撲通一聲,雙雙落入塘中。
塘中污泥約有三尺來深,塘水直浸至兩人胸間。瑛姑左手下抄,撈起一把污泥往郭靖口中抹去。郭靖一怔,急忙低頭閃避。瑛姑在泥濘遍地的黑沼一居十餘年,見泥鰍穿泥遊行而悟出了一身泥鰍功,在陸上與人動手過招已是滑溜異常,一入軟泥浮沙,更是如虎添翼,她將郭靖拉入荷塘,也是知他武功勝已,非逼得他身處困境,難以過橋。她指戳掌打,在污泥中比陸上還要迅捷數倍,有時更撈起一團團爛泥,沒頭沒腦的向郭靖抹去。郭靖雙足深陷,又不敢猛施掌力將她打傷,只拆了四五招,立時狼狽萬分。但聽風聲響處,一團塘泥挾著臭氣撲面而至,急忙側頭閃避,哪知瑛姑數泥同擲,閃開了兩團污泥,第三團卻給迎面擲個正中,口鼻雙眼登被封住。他久經江南六怪指點,知道身上如中了暗器,若是手忙腳亂的去拔暗器,看傷口,敵人必然乘機搶攻,痛下殺手,此時呼吸已閉,眼目難開,當下呼呼呼連推三掌,教敵人不能近到自己五尺之內,這才伸左手抹去臉上污泥,睜開眼來,卻見瑛姑已躍上石橋,走向禪院。瑛姑闖過郭靖這一關,心中暗叫:「慚愧!若非此處有個荷塘,焉能打退這傻小子?想來是老天爺今日教我得報此仇。」當下腳步加快,走向寺門,伸手推去,那門竟未上閂,呀的一聲,應手而開。這一下倒出乎她意料之外,生怕門後設有埋伏,在外面待了片刻,見屋內並無動靜,這才入內,只見大殿上佛前供著一盞油燈,映照著佛像寶相莊嚴。瑛姑心中一酸,跪倒在蒲團上暗暗禱祝。
剛默祝得幾句,忽聽身後格格兩聲輕笑,當即左手後揮,划了個圈子,防敵偷襲,右手在蒲團上一按,借力騰起,在空中輕輕巧巧的一個轉身,落下地來。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喝了聲彩:「好俊功夫!」定睛看時,只見她青衣紅帶,頭上束髮金環閃閃發光,一雙美目笑嘻嘻的凝視著自己,手中拿著一根晶瑩碧綠的竹棒,正是黃蓉。
只聽她說道:「瑛姑前輩,我先謝你救命之恩。」瑛姑森然道:「我指點你前來求醫,志在害人,並非為了救你,又何必謝我?」黃蓉嘆道:「世間恩仇之際,原也難明。我爹爹在桃花島上將老頑童周伯通關了一十五年,終也救不活我媽媽的性命。」瑛姑聽她提到「周伯通」三字,登時身子劇震,厲聲喝問:「你媽媽與周伯通有甚麼干係?」
黃蓉一聽她的語氣,即知她懷疑周伯通與自己母親有甚情愛糾纏,致被父親關在桃花島上,看來雖然事隔十餘年,她對老頑童並未忘情,否則怎麼憑空會吃起這份乾醋來?當下垂首凄然道:「我媽是給老頑童累死的。」
瑛姑更是懷疑,燈光下見黃蓉肌膚勝雪,眉目如畫,自己當年容顏最盛之時,也遠不及她美貌,她母親若與她相似,難保周伯通見了不動心,不禁蹙眉沉思。
黃蓉道:「你別胡思亂想,我媽媽是天人一般,那周伯通頑劣如牛,除了有眼無珠的女子,誰也不會對他垂青。」瑛姑聽她嘲罵自己,但心中疑團打破,反而欣慰,臉上卻仍是冷冷的不動聲色,說道:「既有人愛蠢笨如豬的郭靖,自也有人喜歡頑劣如牛之人。你媽媽又怎麼給老頑童害死了?」黃蓉慍道:「你罵我師哥,我不跟你說話啦。」說著拂袖轉身,佯作動怒。瑛姑一心要問明究竟,忙道:「好啦,我以後不說就是。你師哥聰明得很。」黃蓉停步回頭,道:「那老頑童也不是存心害死我媽,可是我媽不幸謝世,卻是從他身上而起。我爹爹一怒之下,將他關在桃花島上,可是關到後來,心中卻也悔了。冤有頭,債有主,是誰害死你心愛之人,你該走遍天涯海角,找這兇手報仇才是。遷怒旁人,又有何用?」這幾句話猶如當頭棒喝,把瑛姑說得呆在當地,做聲不得。黃蓉又道:「我爹爹早已將老頑童放了……」瑛姑驚喜交集,說道:「那麼不用我去救他啦?」黃蓉微笑道:「倘若我爹爹不肯放人,你又救得了老頑童嗎?」瑛姑默然。瑛姑當年離了大理,即去找尋周伯通,起初幾年打探不到消息,後來才無意中從黑風雙煞口裡,得知他被黃藥師囚禁在桃花島上,只是為了甚麼原因,卻打探不出。那日周伯通在大理不顧她而去,甚是決絕,她知若非有重大變故,勢難重圓,這時得悉他失手被禁,不由得又悲又喜,悲的是意中人身遭劫難,喜的是這卻是個機緣,若是自己將他救出,他豈能不念恩情?哪知桃花島上道路千迴百轉,別說救人,連自己也陷了三日三夜,險些餓死。還是黃藥師派啞仆帶路,才送她離島。她於是隱居黑沼,潛心修習術數之學。這時聽說周伯通已經獲釋,不禁茫然若失,甜酸苦辣諸般滋味,一齊湧上心來。黃蓉笑吟吟的道:「老頑童最肯聽我的話,我說甚麼他從來不敢駁回。你若想見他,這就跟我下山。我為你們撮合良緣,就算是我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如何?」這番話只把瑛姑聽得雙頰暈紅,怦然心動。眼見這場仇殺就可轉化為一樁喜事,黃蓉正自大感寬慰,忽聽拍的一聲,瑛姑雙掌反向背後相互一擊,臉上登似罩了一層嚴霜,厲聲說道:「憑你這黃毛丫頭,就能叫他聽你的話?他幹麼要聽你指使?為了你美貌嗎?我無恩於你,也不貪圖你的甚麼報答。快快讓路,再遲片刻,莫怪我下手無情。」黃蓉笑道:「啊喲喲,你要殺我么?」瑛姑雙眉豎起,冷冷的道:「殺了你又怎樣?別人忌憚黃老邪,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黃蓉笑嘻嘻的道:「殺了我不打緊,誰給你解那三道算題啊?」那日黃蓉在黑沼茅屋的沙地上寫下了三道算題,瑛姑日夜苦思,絲毫不得頭緒。她當初研習術數原是為了相救周伯通,豈知任何複雜奧妙的功夫,既經鑽研,便不免令人廢寢忘食,欲罷不能。她明知這些算題即令解答得出,與黃藥師的學問仍是相去霄壤,對救人之事毫無裨益,但好奇之心迫使她殫精竭慮,非解答明白,實是難以安心,這時聽黃蓉提及,那三道算題立時清清楚楚的在腦海中顯現,不由得臉生躊躇之色。黃蓉道:「你別殺我,我教了你罷。」從佛像前取過油燈,放在地下,取出一枚金針,在地下方磚上划出字跡,登時將第一道「七曜九執天竺筆算」計了出來,只把瑛姑看得神馳目眩,暗暗讚歎。黃蓉接著又解明了第二道「立方招兵支銀給米題」,這道題目更是深奧。瑛姑待她寫出最後一項答數,不由得嘆道:「這中間果然機妙無窮。」頓了頓,說道:「這第三道題呢,說易是十分容易,說難卻又難到了極處。『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我知道這是二十三,不過那是硬湊出來的,要列一個每數皆可通用的算式,卻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
黃蓉笑道:「這容易得緊。以三三數之,餘數乘以七十;五五數之,餘數乘以二十一;七七數之,餘數乘十五。三者相加,如不大於一百零五,即為答數;否則須減去一百零五或其倍數。」瑛姑在心中盤算了一遍,果然絲毫不錯,低聲記誦道:「三三數之,餘數乘以七十;五五數之……」黃蓉道:「也不用這般硬記,我念一首詩給你聽,那就容易記了: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樹梅花廿一枝,七子團圓正半月,余百零五便得知。」瑛姑聽到「三人同行」、「團圓半月」幾個字,不禁觸動心事,暗道:「這丫頭既識得他,自是早知我的陰私。三人同行是刺我一女事奉二男,團圓半月卻譏我與他只有十餘日的恩情?」她昔年做下了虧心之事,不免處處多疑,當下沉著聲音道:「好啦,多謝你指點。朝聞道,夕死可矣。你再羅唆,我可容你不得啦?」黃蓉笑道:「朝聞道,夕死可矣。死的是聞道之人啊,倒不曾聽說是要弄死那傳道之人的。」瑛姑瞧那禪院情勢,知道段皇爺必居後進,眼見黃蓉跟自己不住糾纏,必有詭計,心想這丫頭年紀雖小,精靈古怪實不在乃父之下,莫要三十老娘倒綳嬰兒,運糧船撞翻在陰溝里,為了看她計算,已耽擱了不少時刻,大事當前,怎地還在術數上耗那無謂的心思?當下更不打話,舉步向內。轉過佛殿,只見前面黑沉沉的沒一星燈火。她孤身犯險,不敢直闖,提高聲音叫道:「段智興,你到底見我不見?在黑暗裡縮頭藏尾,算得是甚麼大丈夫的行徑?」
黃蓉跟在她身後,介面笑道:「你嫌這裡沒燈么?大師就怕燈火太多,點出來嚇壞了你,才教人熄了的。」瑛姑道:「哼,我是個命中要下地獄之人,還怕甚麼刀山油鍋?」黃蓉拍手笑道:「那好極了,我正要跟你玩玩刀山的玩意。」從懷中取出火折晃亮了,俯身點燃了地下一個火頭。豈知自己足邊就有油燈,這倒大出瑛姑意料之外,定睛看時,其實也不是甚麼油燈,只是一隻瓦茶杯中放了小半杯清油,浸著一根棉芯作燈心,茶杯旁豎著一根削尖的竹籤,約有一尺來長,一端插在土中,另一端向上挺立,甚是鋒銳。黃蓉足不停步,不住點去,片刻之間,地下宛似滿天繁星,布滿了燈火與竹籤,每隻茶杯之旁,必有一根尖棒。待得黃蓉點完,瑛姑早已數得明白,共是一百一十三隻茶杯、一百一十三根竹籤,不禁大為狐疑:「若說這是梅花樁功夫,不是七十二根,就該是一百零八根,一百一十三根卻是什麼道理?排列得又零零落落,既非九宮八卦,又不是梅花五齣。而且這竹籤如此鋒利,上面哪裡站得人?是了,她必是穿了鐵底的鞋子。」心想:「小丫頭有備而作,在這上面我必斗她不過,且假作不知,過去便是。」當下大踏步走去,竹籤布得密密麻麻,難以通行,她橫腳踢去,登時踢倒了五六根,口中說道:「搗甚麼鬼?老娘沒空陪小娃娃玩。」黃蓉急叫:「咦,咦,使不得,使不得。」瑛姑毫不理會,繼續踢去。黃蓉叫道:「好啊,你蠻不講理,我可要熄燈啦。快用心瞧一遍,把竹籤方位記住了。」瑛姑心中一驚:「若是數人合力在此處攻我,他們早已記熟了方位,黑暗裡我可要喪生在竹籤之上。快快離此險地!」一提氣,加快腳步,踢得更是急了。黃蓉叫道:「也不怕丑,胡賴!」竹棒起處,擋在瑛姑面前。油燈映照下一條綠幽幽的棒影從面前橫掠而過,瑛姑哪把這個十幾歲的少女放在心上,左掌直劈,就想一掌震斷竹棒。哪知黃蓉這一棒使的是「打狗棒法」中的「封」字訣,棒法全是橫使,並不攻擊敵身,一條竹棒化成一片碧牆,擋在面門,只要敵人不踏上一步,那就無礙,若施攻擊,立受反打。瑛姑這一掌劈去,嗒的一聲,手背上反被棒端戳了一下,急忙縮手,已感又疼又麻。
這一下雖非打中要害穴道,痛得卻也甚是厲害,瑛姑本不把黃蓉的武功放在眼裡,斗然間受了這一下,不禁又驚又怒。她吃了這個小虧,毫不急躁,反而沉住了氣,先守門戶,要瞧明白對方武功的路子再說,暗道:「當年我見到黑風雙煞,功夫果然甚是了得,但他們都是三四十歲的壯年,怎麼這小小丫頭也有如此造詣?必是黃藥師已把生平絕藝授了他這獨生愛女。」她當年在桃花島上吃過大虧,沒見到黃藥師一面,便已險些命喪島上,對這位桃花島主心中向來著實忌憚。她卻不知這「打狗棒法」是丐幫幫主的絕技,即令是黃藥師親至,一時之間也未必破解得了。就在她這隻守不攻、暗自沉吟之際,黃蓉竹棒仍是使開那「封」字訣,擋住瑛姑的進路,足下卻不住移動走位,在竹籤之間如穿花蝴蝶般飛舞來去,片刻之間,已用足尖把一百一十三盞油燈踢滅了大半。妙的是只踢熄火頭,不但作燈的茶杯並未踏翻踢碎,連清油也濺出不多。她足上使的是桃花島的「掃葉腿法」,移步迅捷,落點奇准,但瑛姑已瞧出她功夫未臻上乘,遠不如竹棒使得變化莫測,何況她傷勢雖愈,元氣未復,若是攻她下盤,數十招即可取勝,可是心中計算方定,那油燈已被踢得剩下七八盞,這幾盞油燈盡數留在東北角,在夜風中微微顫動,其餘三隅已是漆黑一片,突然間黃蓉竹棒搶攻兩招,瑛姑一怔,借著昏黃的燈光看準竹籤空隙,退後一步。黃蓉竹棒在地下一撐,身子平掠而起,長袖拂去,七八盤油燈應手而滅。瑛姑暗暗叫苦,「我雖已有取勝之法,可是在這竹籤叢中,每踏一步都能給簽子刺穿足背,那又如何動手?」黑暗中只聽得黃蓉叫道:「你記住竹籤方位了吧?咱們在這裡拆三十招,只要你傷得了我,就讓你入內見段皇爺如何?」瑛姑道:「竹籤是你所布,又不知在這裡已練了多少時候,別人一瞬之間,怎能記得這許多油燈的方位。」黃蓉年幼好勝,又自恃記心過人,笑道:「這有何難?你點著油燈,將竹籤拔出來重行插過,你愛插在哪裡就插哪兒,然後熄了燈再動手過招如何?」瑛姑心想:「這不是考較武功,卻是考較記心來了。這機伶小鬼聰明無比,我大仇未報,豈能拿性命來跟她賭賽記心?」靈機一動,已有計較,說道:「好,那倒也公平,老娘就陪你玩玩。」取出火折晃亮,點燃油燈。
黃蓉笑道:「你何必自稱老娘?我瞧你花容月貌,還勝過二八佳人,難怪段皇爺當年對你如此顛倒。」瑛姑正在拔著一根根竹籤挪移地位,聽了此言,呆了一呆,冷笑道:「他對我顛倒?我入宮兩年,他幾時理睬過人家?」黃蓉奇道:「咦,他不是教你武功了嗎?」瑛姑道:「教武功就算理踩人家了?」黃蓉道:「啊,我知道啦。段皇爺要練先天功,可不能跟你太要好啊。」瑛姑哼了一聲,道:「你懂什麼?怎麼他又生皇太子?」黃蓉側過了頭,想了片刻,道:「皇太子是從前生的,那時他還沒練先天功呢。」瑛姑又哼了一聲,不再言語,只是拔著竹籤移動方位。黃蓉見她插一根,心中便記一根,不敢有絲毫怠忽,此事性命攸關,只要記錯了數寸地位,待會動起手來,立時有竹籤穿腳之禍。過了一會,黃蓉又道:「段皇爺不肯救你兒子,也是為了愛你啊。」瑛姑道:「你都知道了?哼,為了愛我?」語意中充滿怨毒。黃蓉道:「他是喝老頑童的醋。若是不愛你,為什麼要喝醋?他見到你那塊『四張機』的鴛鴦錦帕,實是傷心之極。」瑛姑從沒想到段皇爺對己居然有這番情意,不禁獃獃出神。黃蓉道:「我瞧你還是好好回去吧。」瑛姑冷冷的道:「除非你有本事擋得住我。」黃蓉道:「好,既是定要比劃,我只得捨命陪君子。只要你闖得過去,我決不再擋。若是闖不過呢?」瑛姑道:「以後我永不再上此山。要你陪我一年之約,也作罷論。」黃蓉拍手道:「妙極,要我在黑沼的爛泥塘里住上一年,也真難熬得緊。」說話之間,瑛姑已將竹籤換插了五六十根,隨即逐一踢滅油燈,說道:「其餘的不用換了。」黑暗中五指成抓,猛向黃蓉戳來。黃蓉記住方位,斜身竄出,左足不偏不倚,剛好落在兩根竹籤之間,竹棒抖出,點她左肩。哪知瑛姑竟不回手,大踏步向前,只聽格格格一連串響聲過去,數十根竹籤全被她踏斷,徑入後院去了。
黃蓉一怔,立時醒悟:「啊也!上了她當。原來她換竹籤時手上使勁,暗中將籤條都捏斷了。」只因好勝心盛,於這一著竟沒料到,不由得大是懊惱。
瑛姑闖進後院,伸手推門,只見房內蒲團上居中坐著一個老僧,銀須垂胸,厚厚的僧衣直裹到面頰,正自低眉入定。漁、樵、耕、讀四大弟子和幾名老和尚、小沙彌侍立兩旁。那樵子見瑛姑進來,走到老僧面前,合十說道:「師父,劉娘娘上山來訪。」那老僧微微點了點頭,卻不說話。禪房中只點著一盞油燈,各人面目都看不清楚。瑛姑早知段皇爺已經出家,卻想不到十多年不見,一位英武豪邁的皇爺竟已成為如此衰頹的老僧,想起黃蓉適才的話,似乎皇爺當年對自己確也不是全無情意,不禁心中一軟,握著刀柄的手慢慢鬆了開來。一低頭,只見那錦帕所制的嬰兒肚兜正放在段皇爺蒲團之前,肚兜上放著一枚玉環,正是當年皇爺賜給她的。瞬時之間,入宮、學武、遇周、絕情、生子、喪兒的一幕幕往事都在眼前現了出來,到後來只見到愛兒一臉疼痛求助的神色,雖是小小嬰兒,眼光中竟也似有千言萬語,似在埋怨母親不為他減卻些微苦楚。她心中斗然剛硬,提起匕首,勁鼓腕際,對準段皇爺胸口一刀刺了進去,直沒至柄。她知段皇爺武功了得,這一刀未必刺得他死,而且匕尖著肉之際,似乎略有異樣,當下向里回奪,要拔出來再刺第二刀,哪知匕首牢牢嵌在他肋骨之中,一時竟沒能拔動。只聽得四大弟子齊聲驚呼,同時搶上。
瑛姑十餘年來潛心苦修,這當胸一刺不知已練了幾千幾萬遍。她明知段皇爺必定衛護周密,右手白刃刺出,左手早已舞成掌花,守住左右與後心三面,這一奪沒將匕首拔出,眼見情勢危急,雙足一點,已躍向門口,回頭一瞥,只見段皇爺左手撫胸,想是十分痛楚。
她此刻大仇已報,心中卻殊無快慰之意,忽然想起:「我與人私通生子,他沒一言半語相責,仍是任由我在宮中居住,不但沒將我處死,一切供養只有比前更加豐厚。他實在一直待我好得很啊。」她向來只記住段皇爺不救自己兒子性命,心中全是怨毒,此刻當胸一刃,才想到他的諸般好處,長嘆一聲,轉身出門。這一轉過身來,不禁尖聲驚呼,全身汗毛直豎,但見一個老僧合十當胸,站在門口。燈光正映在他的臉上,隆準方口,眼露慈光,雖然作了僧人裝束,卻明明白白是當年君臨南詔的段皇爺。瑛姑如見鬼魅,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心中一閃:「適才定是殺錯了人。」眼光橫掃,但見被自己刺了一刀的僧人慢慢站起身來,解去僧袍,左手在頦下一扯,將一把白鬍子盡數拉了下來。瑛姑又是一聲驚呼,這老僧竟是郭靖假裝的。這正是黃蓉安排下的計謀。郭靖點了一燈大師的穴道,就是存心要代他受這一刀。他只怕那天竺僧人武功厲害,是以先出手攻他,豈如此人竟是絲毫不會武藝。當黃蓉在院子中向瑛姑解明三道算題、以「打狗棒法」阻路、再布油燈竹籤之時,四弟子趕速給郭靖洗去身上泥污,剃光頭髮。他頦下白須,也是剃了一燈的鬍子黏上去的。四大弟子本覺這事戲弄師父,大大不敬,而且郭靖本身須得干冒大險,各人心中也感不安,可是為了救師父之命,除此實無別法,若是由四弟子中一人出來假扮,他們武功不及瑛姑,勢必被她一刀刺死。瑛姑挺刀刺來之時,郭靖眼明手快,在僧袍中伸出兩指,捏住了刃鋒扁平的兩側。哪知瑛姑這一刺狠辣異常,饒是郭靖指力強勁,終於刃尖還是入肉半寸,好在未傷肋骨,終無大礙。他若將軟蝟甲披在身上,原可擋得這一刀,只是瑛姑機伶過人,匕首中甲,定然知覺,那麼禍胎終是不去,此次一擊不中,日後又會再來尋仇。
這「金蟬脫殼之計」眼見大功告成,哪知一燈突然在此時出現,不但瑛姑吃驚,餘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原來一燈元氣雖然大傷,武功未失,郭靖又怕傷他身子,只點了他最不關緊要的穴道。一燈在隔房潛運內功,緩緩解開了自身穴道,恰好在這當口到了禪房門口。
瑛姑臉如死灰,自忖這番身陷重圍,定然無幸。一燈向郭靖道:「把匕首還她。」郭靖不敢違拗,將匕首遞了過去。瑛姑茫然接過,眼望一燈,心想他不知要用甚麼法子來折磨我,只見他緩緩解開僧袍,又揭開內衣,說道:「大家不許難為她,要好好讓她下山。好啦,你來刺罷,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柔和,瑛姑聽來卻如雷轟電掣一般,呆了半晌,手一松,當的一聲,匕首落在地下,雙手掩面疾奔而出。只聽她腳步逐漸遠去,終於杳無聲息。
眾人相互怔怔的對望,都是默不作聲。突然間咕咚、咕咚兩聲,那書生和農夫一俯一仰的跌倒在地。原來兩人手指中毒,強自撐住,這時見師父無恙,心中一喜,再也支持不住。那樵子叫道:「快請師叔!」
話猶未了,黃蓉已陪同那天竺僧人走了進來。他是療毒聖手,取出葯來給二人服了,又將二人手指頭割開,放出黑血,臉上神色嚴重,口中嘰哩咕嚕的說道:「阿馬里,哈失吐,斯骨爾,其諾丹基。」一燈懂得梵語,知道二人性命不妨,但中毒甚深,須得醫治兩月,方能痊癒。此時郭靖已換下僧服,裹好胸前傷口,向一燈磕頭謝罪。一燈忙伸手扶起,嘆道:「你捨命救我,真是罪過罪過。」他轉頭向師弟說了幾句梵語,簡述郭靖的作為。那天竺僧人道:「斯里星,昂依納得。」郭靖一怔,這兩句話他是會背的,當下依次背了下去,說道:「斯熱確虛,哈虎文缽英……」當日周伯通教他背誦《九陰真經》,最後一篇全是這些古怪說話,郭靖不明其意,可是心中囫圇吞棗的記得滾瓜爛熟,這時便順口接了下去。一燈與那天竺僧人聽他居然會說梵語,都是一驚,又聽他所說的卻是一篇習練上乘內功的秘訣,更是詫異。一燈問起原委,郭靖照實說了。一燈驚嘆無已,說道:「此中原委,我曾聽重陽真人說過。撰述《九陰真經》的那位高人黃裳不但讀遍道藏,更精通內典,識得梵文。他撰完真經,上卷的最後一章是真經的總旨,忽然想起,此經若是落入心術不正之人手中,持之以橫行天下,無人制他得住。但若將這章總旨毀去,總是心有不甘,於是改寫為梵文,卻以中文音譯,心想此經是否能傳之後世,已然難言,中土人氏能通梵文者極少,兼修上乘武學者更屬稀有。得經者如為天竺人,雖能精通梵文,卻不識中文。他如此安排,其實是等於不欲後人明他經義。因此這篇梵文總綱,連重陽真人也是不解其義。豈知天意巧妙,你不懂梵文,卻記熟了這些咒語一般的長篇大論,當真是難得之極的因緣。」當下要郭靖將經文梵語一句句的緩緩背誦,他將之譯成漢語,寫在紙上,授了郭靖、黃蓉二人。
這《九陰真經》的總綱精微奧妙,一燈大師雖然學識淵博,內功深邃,卻也不能一時盡解,說道:「你們在山上多住些日子,待我詳加鑽研,轉授你二人。」又道:「我玄功有損,原須修習五年,方得復元,但依這真經練去,看來不用三月,便能有五年之功。雖然我所習是佛門功夫,與真經中所述的道家內功路子頗不相同,但看這總綱,武學到得最高處,殊途同歸,與佛門所傳亦無大別。」
黃蓉說起洪七公為歐陽鋒擊傷之事,一燈大師甚是關心,說道:「你二人將這九陰神功告知你們師父,他必可由此恢復功力。」郭、蓉二人聽了更是歡喜。
二人在山上一連住了十餘日,一燈大師每日里講解九陰神功的要旨,黃蓉更藉此養傷。
這一日兩人正在禪寺外閑步,忽聽空中雕鳴啾急,那對白雕遠遠從東而至。黃蓉拍手叫道:「金娃娃來啦。」只見雙鵰斂翼落下,神態甚是委頓。兩人不由得一驚,但見雌雕左胸血肉模糊,受了箭傷,箭枝已然不在,想是雕兒自行拔去了,雄雕腳上縛了一塊青布,卻無金娃娃的蹤跡。黃蓉認得這青布是從父親衫上撕下,那麼雙鵰確是已去過桃花島了。瞧這情形,莫非桃花島來了強敵,黃藥師忙於迎敵,無暇替女兒做那不急之務?雙鵰神駿異常,雌雕卻被射中一箭,發箭之人武功自必甚是高強。郭靖忙替雌雕裹創敷藥。黃蓉推詳半天,不得端倪。雙鵰不會言語,雖然目睹桃花島上情景,也不能透露半點消息。兩人挂念黃藥師安危,當即向一燈大師告別。一燈道:「本期尚有多日相聚,桃花島上既然有事,我也不能再留你們了。但葯兄神通廣大,足智多謀,料來當世也無人能加害於他,兩位不必多慮。」當下將漁、樵、耕、讀四人都傳來,命靖、蓉二人坐在面前蒲團之上,講述武學中的精義,直說了一個多時辰,這才講畢。
靖、蓉二人依依不捨的告別下山。書生與農夫未曾痊癒,送到山門。那漁人與樵子直送到山腳,待二人找到小紅馬,這才執手互道珍重而別。回程熟路,景物依然,心境卻已與入山時大不相同。想起一燈大師的深恩厚意,黃蓉情不自禁的向著山峰盈盈下拜,郭靖跟著跪倒磕頭。一路上黃蓉雖然挂念父親,但想他一生縱橫天下,罕有受挫,縱遇強敵,即或不勝,也必足以自保,正如一燈大師所云:「料來當世也無人能加害於他」,是以也不怎麼擔心。兩人坐在小紅馬背上,談談說說,甚是暢快。
黃蓉笑道:「咱倆相識以來,不知遇了多少危難,但每吃一次虧,多少總有點好處,像這次我挨了裘千刃那老傢伙兩掌,卻換得了九陰神功的秘奧,就算當年王重陽,卻也不知。」郭靖道:「我寧可一點兒武功也沒有,只要你平平安安。」黃蓉心中甚是喜歡,笑道:「啊喲,要討好人家,也不用吹這麼大的氣!你若是不會武功,早就給打死啦,別說歐陽鋒、沙通天他們,就是鐵掌幫的一名黑衣漢子,也一刀削了你的腦袋。」郭靖道:「不管怎樣,我可不能再讓你受傷啦。上次在臨安府自己受傷倒不怎樣,這幾天瞧著你挨痛受苦,唉,那當真不好過。」黃蓉笑道:「哼,你這人沒心肝的。」郭靖奇道:「怎麼?」黃蓉道:「你寧可自己受傷,讓我心裡不好過。」郭靖無言可答,縱聲長笑,足尖在小紅馬肋上輕輕一碰,那馬電馳而出,四足猶似凌空一般。中午時分,已到桃源縣治。黃蓉元氣究未恢復,騎了半天馬,累得雙頰潮紅,呼吸頓促。桃源城中只有一家像樣的酒家,叫作「避秦酒樓」,用的是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典故。兩人入座叫了酒菜。郭靖向酒保道:「小二哥,我們要往漢口,相煩去河下叫一艘船,邀梢公來此處說話。」酒保道:「客官若是搭人同走,省錢得多,兩人單包一艘船花銀子可不少。」黃蓉白了他一眼,拿出一錠五兩的銀子往桌上一拋,道:「夠了么?」店小二忙陪笑道:「夠了,夠了。」轉身下樓。
郭靖怕黃蓉傷勢有變,不讓她喝酒,自己也就陪她不飲,只吃飯菜。剛吃得半碗飯,那酒保陪了一個梢公上來,言明直放漢口,管飯不管菜,共是三兩六錢銀子。黃蓉也不講價,把那錠銀子遞給梢公。那梢公接了,行個禮道謝,指了指自己的口,嘶啞著嗓子「啊」了幾聲,原來是個啞巴。他東比西指的做了一陣手勢,黃蓉點點頭,也做了一陣手勢,姿式繁複,竟是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啞巴喜容滿臉,連連點頭而去。郭靖問道:「你們兩個說些甚麼?」黃蓉說道:「他說等我們吃了飯馬上開船。我叫他多買幾隻雞、幾斤肉,好酒好菜,儘管買便是,回頭補錢給他。」郭靖嘆道:「這啞梢公若是遇上我,可不知怎生處了。」原來桃花島上侍僕均是啞巴,與啞巴打手勢說話,黃蓉在兩歲上便已會了。那酒樓的一味蜜蒸臘魚做得甚是鮮美,郭靖吃了幾塊,想起了洪七公,道:「不知恩師現在何處,傷勢如何,教人好生掛懷。」恨不得將臘魚包起來,拿去給洪七公吃。黃蓉正待回答,只聽樓梯腳步聲響,上來一個道姑,身穿灰佈道袍,用遮塵布帕蒙著口鼻,只露出了眼珠。那道姑走到酒樓靠角里的一張桌邊坐下,酒保過去招呼,那道姑低低說了幾句話,酒保吩咐下去,不久端將上來,是一份素麵。黃蓉見這道姑身形好熟,卻想不出曾在哪裡見過。郭靖見她留上了神,也向那道姑望了一眼,只見她急忙轉過頭去,似乎也正在打量著他。黃蓉低聲笑道:「靖哥哥,那道姑動了凡心,說你英俊美貌呢。」郭靖道:「呸,別瞎說,出家人的玩笑也開得的?」黃蓉笑道:「你不信就算啦。」說著兩人吃完了飯,走向樓梯。黃蓉心中狐疑,又向那道姑一望,只見她將遮在臉上的布帕揭開一角,露出臉來。黃蓉一看之下,險些失聲驚呼。那道姑搖一搖手,隨即將帕子遮回臉上,低頭吃面。郭靖走在前頭,並未知覺。
下樓後會了飯帳,那啞梢公已等在酒樓門口。黃蓉做了幾下手勢,意思說要去買些物事,稍待再行上船。那啞梢公點點頭,向河下一艘烏篷大船指了一指。黃蓉會意,卻見那梢公並不走開,於是與郭靖向東首走去。走到一個街角,在牆邊一縮,不再前行,注視著酒樓門口。過不多時,那道姑出了酒樓,向門口的紅馬雙鵰望了一眼,似在找尋靖、蓉二人,四下一瞥未見人影,當即徑向西行。黃蓉低聲道:「對,正該如此。」一扯郭靖衣角,向東疾趨。郭靖莫名其妙,卻不詢問,只跟著她一股勁兒的走著。那桃源縣城不大,片刻間出了東門,黃蓉折而南行,繞過南門後,又轉向西。郭靖低聲道:「咱們去跟蹤道姑嗎?你可別跟我鬧著玩。」黃蓉笑道:「甚麼鬧著玩兒?這天仙般的道姑,你不追那才是悔之晚矣。」郭靖急了,停步不走,道:「蓉兒,你再說這些話我要生氣啦。」黃蓉道:「我才不怕呢,你倒生點兒氣來瞧瞧。」郭靖無奈,只得跟著又走,約莫走出五六里路,遠遠見那道姑坐在一株槐樹底下,她見靖蓉來到,便即站起身來,循著小路走向山坳。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跟著走向小路。郭靖急道:「蓉兒,你再胡鬧,我要抱你回去啦。」黃蓉道:「我當真走得累了,你一個人跟罷。」郭靖滿臉關切之容,蹲低身子,道:「莫累壞了,我背你回去。」黃蓉格格一笑,道:「我去揭開她臉上手帕,給你瞧瞧。」加快腳步,向那道姑奔去。那道姑迴轉身子等他。黃蓉撲過去一把抱住了她,伸手去揭她臉上布帕。
郭靖隨後跟來,只叫:「蓉兒,莫胡鬧!」突然見到道姑的臉,一驚停步,說不出話來,只見她蛾眉深蹙,雙目含淚,一副楚楚可憐的神色,原來卻是穆念慈。
黃蓉抱著她的腰道:「穆姊姊,你怎麼啦?楊康那小子又欺侮了你嗎?」穆念慈垂首不語。郭靖走近來叫了聲:「世妹。」穆念慈輕輕嗯了一聲。黃蓉拉著穆念慈的手,走到小溪旁的一株垂柳下坐了,道:「姊姊,他怎樣欺侮你?咱們找他算帳去。我和靖哥哥也給他作弄得苦,險些兒兩條性命都送在他手裡。」穆念慈低頭不語,她和黃蓉二人的倒影映在清可見底的溪水之中,水面一瓣瓣的落花從倒影上緩緩流過。郭靖坐在離二人數尺外的一塊石上,滿腹狐疑:穆家世妹怎麼作了道姑打扮?在酒樓中怎麼又不招呼?楊康卻不知到哪裡去了?黃蓉見了穆念慈傷心的神色,也不再問,默默的握著她手。過了好一陣,穆念慈才道:「妹子,郭世哥,你們雇的船是鐵掌幫的。他們安排了鬼計,要加害你們。」靖、蓉二人吃了一驚,齊聲道:「那啞巴梢公的船?」穆念慈道:「正是。不過他不是啞巴。他是鐵掌幫里的好手,說話聲音響得很,生怕一開口引起你們的疑心,因此假裝啞巴。」黃蓉暗暗心驚,說道:「不是你說,我還真瞧不出來。這傢伙手勢倒打得好,想來他時時裝啞巴。」郭靖飛身躍上柳樹,四下張望,見除了田中二三農人之外,再無旁人,心想:「若非她二人大兜圈子,只怕鐵掌幫定有人跟來。」
穆念慈嘆了一口長氣,緩緩的道:「我跟楊康的事,以前的你們都知道了。後來我運義父義母的靈柩南下,在臨安牛家村冤家路狹,又遇上了他。」黃蓉介面道:「那回事我們也知道,還親眼見他殺了歐陽克。」穆念慈睜大了眼睛,難以相信。黃蓉當下將她與郭靖在密室養傷之事簡略說了,又說到楊康如何冒認丐幫幫主、兩人如何脫險等事。這回事經過曲折,說來話長,黃蓉急於要知道穆念慈的經歷,只扼要一提。穆念慈切齒道:「這人作惡多端,日後總沒好下場,只恨我有眼無珠,命中有此劫難,竟會遇上了他。」黃蓉摸出手帕,輕輕替她拭去頰上淚水。穆念慈心中煩亂,過去種種紛至沓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定了定神,待心中漸漸寧定,才說出一番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