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萍心想:「當真如此,我郭氏宗嗣豈非由你而絕?但這孩子性兒與他爹爹一般,最是執拗不過,既經拿定了主意,旁人多說也是無用。」於是問道:「你如何去稟告大汗?」郭靖道:「我跟大汗也是說這幾句話。」李萍有心要成全兒子之義,說道:「好,此地也不能再留,你去謝過大汗,咱娘兒倆即日南歸。」郭靖點頭稱是。母子倆當晚收拾行李,除了隨身衣物和些少銀兩,其餘大汗所賜,盡數封在帳中。
郭靖收拾已畢,道:「我去別過公主。」李萍躊躇道:「這話如何說得出口?你悄悄走了就是,免她傷心。」郭靖道:「不,我要親口對她說。」出了營帳,徑往華箏所住的帳中而來。華箏公主與母親住在一個營帳之中,這幾日喜氣洋洋的正忙於籌辦婚事,忽聽郭靖在帳外叫喚,臉上一紅,叫了聲:「媽!」她母親笑道:「沒多幾天就成親啦,連一日不見也不成。好罷,你會會他去。」華箏微笑著出來,低聲叫道:「郭靖哥哥。」郭靖道:「妹子,我有話跟你說。」引著她向西走去。兩人走了數里,離大營遠了,這才在草地上坐下。華箏挨著郭靖身子,低聲道:「靖哥哥,我也正有話要跟你說。」郭靖微微一驚,道:「啊,你都知道了?」心想她知道了倒好,否則真不知如何啟齒。華箏道:「知道甚麼?我是要跟你說,我不是大汗的女兒。」郭靖奇道:「甚麼?」
華箏抬頭望著天邊初升的眉月,緩緩道:「我跟你成親之後,我就忘了是成吉思汗的女兒,我只是郭靖的妻子。你要打我罵我,你儘管打罵。別為了想到我爹爹是大汗,你就委屈了自己。」郭靖胸口一酸,熱血上涌,道:「妹子,你待我真好,只可惜我配不上你。」華箏道:「甚麼配不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除了我爹爹,誰也及不上你。我的四位哥哥,連你的一半也沒有。」郭靖呆了半晌,自己明日一早就要離開蒙古南歸的事,這當兒再也說不出口。
華箏又道:「這幾天我真是高興啦。想到那時候我聽說你死了,真恨不得自己也死了方好。多虧拖雷哥哥從我手裡奪去了刀子,不然這會兒我怎麼還能嫁給你呢?郭靖哥哥,我若是不能做你妻子,我寧可不活著。」郭靖心想:「蓉兒不會跟我說這些話,不過兩人對我都是很好很好的。」想到黃蓉,不禁長長嘆了口氣。華箏奇道:「咦,你為甚麼嘆氣?」郭靖遲疑道:「沒甚麼。」華箏道:「嗯,我大哥二哥不喜歡你,三哥四哥卻同你好。我在爹爹面前,就老說大哥二哥不好,說三哥四哥好,你不用愁。」郭靖道:「為甚麼?」華箏很是得意,道:「我聽媽媽說,爹爹年紀老了,這些時在想立汗太子,你猜會立誰?」郭靖道:「自然是你大哥朮赤了。他年紀最長,功勞又最大。」華箏搖頭道:「我猜不會立大哥,多半是三哥,再不然就是四哥。」郭靖知道成吉思汗的長子朮赤精明能幹,二子察合台勇悍善戰,兩人互不相下,素來爭競極烈。三子窩闊台卻好飲愛獵,性情寬厚,他知將來父王死後,繼承大汗位子的不是大哥就是二哥,而父王在四個兒子之中,最寵愛的卻是幼弟拖雷,這大汗之位決計落不到自己身上,因此一向與人無爭,三個兄弟都跟他好。郭靖聽了華箏這話,難以相信,道:「難道憑你幾句話,大汗就換立了汗太子?」華箏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瞎猜。不過就算大哥還是二哥將來做大汗,你也不用擔心。他們若是難為你,我跟他們動刀子拚命。」華箏自幼得成吉思汗寵愛,四個哥哥向來都讓她三分。郭靖知她說得出做得到,微微一笑,道:「那也不必。」華箏道:「是啊,哥哥們若是待咱們不好,咱倆就一起回南去。」郭靖衝口說出:「我正要跟你說,我要回南去。」
華箏一呆,道:「就只怕爹爹媽媽捨不得我。」郭靖道:「是我一個人……」華箏道:「嗯,我永遠聽你的話。你說回南,我總是跟你走。爹媽要是不許,咱們偷偷的走。」郭靖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來,叫道:「是我和媽媽兩個人回南邊去。」此言一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四目交視,突然都似泥塑木雕一般,華箏滿臉迷惘,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郭靖道:「妹子,我對不起你!我不能跟你成親。」華箏急道:「我做錯了甚麼事嗎?你怪我沒為你自殺,是不是?」郭靖叫道:「不,不,不是你不好。我不知道是誰錯了,想來想去,定然是我錯了。」當下將黃蓉與他之間的根由一事不隱的說了。待說到黃蓉被歐陽鋒擒去、自己尋她大半年不見諸般經過,華箏聽他說得動情,也不禁掉下淚來。郭靖道:「妹子,你忘了我罷,我非去找她不可。」華箏道:「你找到她之後,還來瞧我不瞧?」郭靖道:「若是她平安無恙,我定然北歸。若是你不嫌棄我,仍然要我,我就跟你成親,決無反悔。」華箏緩緩的道:「你不用這麼說,你知道我是永遠想嫁給你的。你去找她罷,找十年,找二十年,只要我活著,我總是在這草原上等你。」郭靖心情激動,說道:「是的,找十年,找二十年,我總是要去找她。找十年,找二十年,我總時時刻刻記得你在這草原上等我。」華箏躍起身來,投入他的懷裡,放聲大哭。郭靖輕輕抱著她,眼圈兒也自紅了。兩人相偎相倚,更不說話,均知事已如此,若再多言,徒惹傷心。
過了良久,只見四乘馬自西急奔而來,掠過兩人身旁,直向金帳馳去。一匹馬馳到離金帳數十丈時忽然撲地倒了,再也站不起來,顯是奔得筋疲力盡,脫力倒斃。乘者從地下翻身躍起,對地下死馬一眼也沒看,毫不停留的向金帳狂奔。只過得片刻,金帳中奔出十名號手,分站東南西北四方,嗚嗚嗚的吹了起來。郭靖知道這是成吉思汗召集諸將最緊急的號令,任他是王子愛將,若是大汗屈了十個手指還不趕到,立時斬首,決不寬赦,當即叫道:「大汗點將!」不及跟華箏多說,疾向金帳奔去,只聽得四方八面馬蹄急響。
郭靖奔到帳里,成吉思汗剛屈到第三個手指,待他屈到第八根手指,所有王子大將全已到齊,只聽他大聲叫道:「那狗王摩訶末有這般快捷的王子么?有這麼英勇的將軍么?」諸王眾將齊聲叫道:「他沒有。」成吉思汗捶胸叫道:「你們瞧,這是我派到花剌子模去的使者的衛兵,那狗王摩訶末把我忠心的僕人怎麼了?」諸將順著大汗的手指瞧去,只見幾名蒙古人個個面目青腫,鬍子被燒得精光。鬍子是蒙古武士的尊嚴,只要被人一碰都是莫大侮辱,何況燒光?諸將見到,都大聲怒叫起來。成吉思汗叫道:「花剌子模雖然國大兵多,咱們難道便害怕了?咱們為了一心攻打金狗,才對他萬分容讓。朮赤我兒,你跟大伙兒說,摩訶末那狗王怎生對付咱們了。」朮赤走上一步,大聲道:「那年父王命孩兒征討該死的蔑兒乞惕人,得勝班師。那摩訶末狗王派了大軍,也來攻打蔑兒乞惕人。兩軍相通,孩兒命使者前去通好,說道父王願與花剌子模交朋友。那紅鬍子狗王卻道:『成吉思汗雖命你們不打我,真主卻命我打你們。』一場惡戰,咱們打了勝仗,但因敵人十倍於我,咱們半夜裡悄悄的退了兵。」
博爾忽說道:「雖然如此,大汗對這狗王仍是禮敬有加。咱們派去商隊,但貨物被狗王搶了,商人被狗王殺了。這次派使者去修好,那狗王聽了金狗王子完顏洪烈的唆使,把大汗的忠勇使者殺了,將使者的衛兵殺了一半,另一半燒了鬍子趕回來。」郭靖聽到完顏洪烈的名字,心中一凜,問道:「完顏洪烈在花剌子模么?」一個被燒了鬍子的使者護衛道:「我認得他,他就坐在狗王的旁邊,不住跟狗王低聲說話。」成吉思汗叫道:「金狗聯了花剌子模,要兩邊夾擊我們,咱們害怕了么?」眾將齊聲叫道:「咱們大汗天下無敵。你領我們去打花剌子模,去攻破他們的城池,燒光他們的房屋,殺光他們的男人,擄走他們的女人牲口!」成吉思汗叫道:「要捉住摩訶末,要捉住完顏洪烈。」眾將齊聲吶喊,帳幕中的燭火被喊聲震得搖晃不已。成吉思汗拔出佩刀,在面前虛砍一刀,奔出帳去,躍上馬背。諸將蜂湧出帳,上馬跟在後面。成吉思汗縱馬奔了數里,馳上一個山岡。諸將知他要獨自沉思,都留在岡下,繞著山岡圍成圈子。成吉思汗見郭靖在旁不遠,叫道:「孩子,你來。」郭靖馳馬上岡。成吉思汗望著草原上軍營中繁星般的火堆,揚鞭道:「孩子,那日咱們給桑昆和札木合圍在山上,我跟你說過幾句說,你還記得么?」郭靖道:「記得。大汗說,咱們蒙古人有這麼多好漢,只要大家不再自相殘殺,聯在一起,咱們能叫全世界都做蒙古人的牧場。」成吉思汗揮動馬鞭,吧的一聲,在空中擊了一鞭,叫道:「不錯,現今蒙古人聯在一起了,咱們捉那完顏洪烈去。」郭靖本已決定次日南歸,忽然遇上此事,殺父之仇如何不報,又想起自己母子受大汗厚遇,正好為他出力,以報恩德,當下叫道:「咱們這次定要捉住完顏洪烈這狗賊。」成吉思汗道:「那花剌子模號稱有精兵百萬,我瞧六七十萬總是有的。咱們卻只有二十萬兵,還得留下幾萬打金狗。十五萬人敵他七十萬,你說能勝么?」郭靖於戰陣攻伐之事全然不懂,但年少氣盛,向來不避艱難,聽大汗如此相詢,昂然說道:「能勝!」成吉思汗叫道:「定然能勝。那天我說過要當你是親生兒子一般相待,鐵木真說過的話,從來不會忘記。你隨我西征,捉了摩訶末和完顏洪烈,再回來和我女兒成親。」此言正合郭靖心意,當即連聲答應。成吉思汗縱馬下岡,叫道:「點兵!」親兵吹起號角,成吉思汗急馳而回。沿途只見人影閃動,戰馬奔騰,卻不聞半點人聲。待他到得金帳之前,三個萬人隊早已整整齊齊的列在草原上,明月映照一排排長刀,遍野閃耀銀光。成吉思汗進入金帳,召來書記,命他修寫戰書。那書記在一大張羊皮紙上寫了長長一大篇,跪在地下朗誦給大汗聽:「上天立朕為各族大汗,拓地萬里,滅國無數,自古德業之隆,未有如朕者。朕雷霆一擊,汝能當乎?汝國祚存亡,決於今日,務須三思,若不輸誠納款,行見蒙古大軍……」成吉思汗越聽越怒,飛起一腳,將那白鬍子書記踢了個筋斗,罵道:「你跟誰寫信?成吉思汗跟這狗王用得著這麼羅唆?」提起馬鞭,夾頭夾腦劈了他十幾鞭,叫道:「你聽著,我怎麼念,你就怎麼寫。」那書記戰戰兢兢的爬起來,換了一張羊皮紙,跪在地下,望著大汗的口唇。
成吉思汗從揭開著的帳門望出去,向著帳外三萬精騎出了一會神,低沉著聲音道:「這麼寫,只要六個字。」頓了一頓,大聲道:「你要戰,便作戰!」
那書記吃了一驚,心想這牒文太也不成體統,但頭臉上吃了這許多鞭子,兀自熱辣辣的作痛,如何敢多說一句,當下依言在牒文上大大的寫了這六個字。成吉思汗道:「蓋上金印,即速送去。」木華黎上來蓋了印,派一名千夫長領兵送去。諸將得悉大汗牒文中只寫了這六個字,都是意氣奮揚,耳聽得信使的蹄聲在草原上逐漸遠去,突然不約而同的叫道:「你要戰,便作戰!」帳外三萬兵士跟聲呼叫:「嗬呼,嗬呼!」這是蒙古騎兵衝鋒接戰時慣常的吶喊。戰馬聽到主人呼喊,跟著嘶鳴起來。剎時間草原上聲震天地,似乎正經歷著一場大戰。成吉思汗遣退諸將士兵,獨自坐在黃金椅上出神。這張椅子是攻破金國中都時搶來的,椅背上鑄著盤龍搶珠,兩個把手上各雕有一隻猛虎,原是金國皇帝的寶座。成吉思汗支頤沉思,想到自己多苦多難的年輕日子,想到母親、妻子、四個兒子和愛女,想到無數美麗的妃子,想到百戰百勝的軍隊,無邊無際的帝國,以及即將面臨的強敵。
他年紀雖老,耳朵卻仍是極為靈敏,忽聽得遠處一匹戰馬悲鳴了幾聲,突無聲息。他知道是一匹老馬患了不治之症,主人不忍它纏綿痛苦,一刀殺了。他突然想起:「我年紀也老了,這次出征,能活著回來嗎?要是我在戰場上送命,四個兒子爭做大汗,豈不吵得天翻地覆?唉,難道我就不能始終不死么?」任你是戰無不勝、無所畏懼的大英雄,待得精力漸衰,想到這個「死」字,心中總也不禁有慄慄之感。他想:「聽說南邊有一班人叫做『道士』,能教人成仙,長生不老,到底是不是真的?」手掌擊了兩下,召來一名箭筒衛士,命傳郭靖入帳。須臾郭靖到來,成吉思汗問起此事。郭靖道:「長生成仙,孩兒不知真假,若說練氣吐納,延年益壽,那確是有的。」成吉思汗大喜,說道:「你識得有這等人么?快去找一個來見我。」郭靖道:「這等有道之士,隨便徵召,他是決計不來的。」成吉思汗道:「不錯,我派一個大官,去禮聘他北來。你說該去請誰?」郭靖心想:「天下玄門正宗,自是全真派。全真六子中丘道長武功最高,又最喜事,或許請得他動。」當下說了長春子丘處機的名字。成吉思汗大喜,當即召書記進來,將情由說了,命他草詔。那書記適才吃了他一頓打,想了良久,寫詔道:「朕有事,便即來。」學著大汗的體裁,詔書上也只有六字,自以為這一次定然稱旨。哪知成吉思汗一聽大怒,揮鞭又打,罵道:「我跟狗王這生說,對有道之士也是這生說么?要寫長的,寫得謙恭有禮。」那書記伏在地下,草詔道:「天厭中原驕華大極之性,朕局北野嗜欲莫生之情,反樸還淳,去奢從儉。每一衣一食,與牛豎馬圉共弊同饗。視民如赤子,養士如兄弟,謀素和,恩素畜。練萬眾以身人之先,臨百陣無念我之後,七載之中成大業,六合之內為一統。非朕之行有德,蓋金之政無恆,是以受天之佑,獲承至尊。南連趙宋,北接回紇,東夏西夷,悉稱臣佐。念我單于國千載百世之來,未之有也。然而任大守重,治平猶懼有缺。且夫刳舟剡楫,將欲濟江河也。聘賢選佐,將以安天下也。朕踐祚已來,勤心庶政,而三九之位,未見其人。訪聞丘師先生,體真履規,博物洽聞,探頤窮理,道沖德著,懷古君子之肅風,抱真上人之雅操,久棲岩谷,藏身隱形。闡祖宗之遺化,坐致有道之士,雲集仙徑,莫可稱數。自干戈而後,伏知先生猶隱山東舊境,朕心仰懷無已。」那書記寫到這裡,抬頭問道:「夠長了么?」成吉思汗笑道:「這麼一大橛,夠啦。你再寫我派漢人大官劉仲祿去迎接他,請他一定要來。」那書記又寫道:「豈不聞渭水同車,茅蘆三顧之事?奈何山川懸闊,有失躬迎之禮。朕但避位側身,齋戒沐浴,選差近侍官劉仲祿,備輕騎素車,不遠千里,謹邀先生暫屈仙步,不以沙漠悠遠為念,或以憂民當世之務,或以恤朕保身之術。朕親侍仙座,欽惟先生將咳唾之餘,但授一言,斯可矣。今者,聊發朕之微意萬一,明於詔章,誠望先生既著大道之端,要善無不應,亦豈違眾生之願哉?故茲詔示,惟宜知悉。」成吉思汗道:「好,就是這樣。」賞了那書記五兩黃金,又命郭靖親筆寫了一信,務懇丘處機就道,即日派劉仲祿奉詔南行。
(按:成吉思汗征請丘處機之詔書,系根據史書所載原文。)
次日,成吉思汗大會諸將,計議西征,會中封郭靖為「那顏」,命他統率一個萬人隊。「那顏」是蒙古最高的官銜,非親貴大將,不能當此稱號。
此時郭靖武功大進,但說到行軍打仗,卻是毫不通曉,只得向哲別、速不台等大將請教。但他資質本就魯鈍,戰陣之事又是變化多端,一時三刻之間哪能學會?眼見眾大將點兵備糧,選馬揀械,人人忙碌。十五萬大軍西征,遠涉苦寒不毛之地,這番籌劃的功夫卻也非同小可。此等事務他全不通曉,只得吩咐手下十名千夫長分頭辦理。哲別與拖雷二人又時時提示指點。過得月余,越想越是不妥,自知拙於用智使計,攻打敵軍百萬之師,降龍十八掌與《九陰真經》可全然用不上,只要一個號令不善,立時敗軍覆師,不但損折成吉思汗威名,而且枉自送了這一萬人的性命。這一日正想去向大汗辭官,甘願做個小兵,臨敵之際只單騎陷陣殺將便是,忽然親兵報道,帳外有一千多名漢人求見。
郭靖大喜,心道:「丘道長來得好快。」急忙迎出帳去,只見草原上站著一群人,都是化子裝束,心中一怔。三個人搶上來躬身行禮,原來是丐幫的魯有腳與簡、梁兩個長老。郭靖急問:「你們得知了黃蓉姑娘的訊息么?」魯有腳道:「小人等到處訪尋,未得幫主音訊,聽說官人領軍西征,特來相助。」郭靖大為奇怪,問道:「你們怎地得知?」魯有腳道:「大汗派人去徵召丘處機丘道長,我幫自全真教處得獲官人消息。」郭靖呆了半晌,望著南邊天上悠悠白雲,心想:「丐幫幫眾遍於天下,連他們也不知蓉兒下落,只怕是凶多吉少。」言念及此,眼圈兒不禁紅了,當下命親兵安頓了幫眾,自去稟報大汗。成吉思汗道:「好,都編在你麾下就是。」郭靖說起辭官之事,成吉思汗怒道:「是誰生下來就會打仗的?不會嘛,打得幾仗也就會了。你從小跟著我長大,怕甚麼帶兵打仗?成吉思汗的女婿豈有不會打仗的?」
郭靖不敢再說,回到帳中,只是煩惱。魯有腳問知此事,勸慰了幾句。到了傍晚,魯有腳進帳說道:「早知如此,小人從南邊帶部《孫子兵法》,或是《太公韜略》來,那就好了。」這一言提醒了郭靖,猛然想起自己身邊有一部《武穆遺書》,此是軍陣要訣,怎地忘了?當即從衣囊中取將出來,挑燈夜讀,直讀到次日午間,方始微有倦意。
這書中諸凡定謀、審事、攻伐、守御、練卒、使將、布陣、野戰,以及動靜安危之勢,用正出奇之道,無不詳加闡述。當日郭靖在沅江舟中匆匆翻閱,全未留心,此刻當用之際,只覺無一非至理名言。
書中有些處所看不明白,便將魯有腳請來,向他請教。魯有腳道:「小人一時不明,待下去想想。」他只出帳片刻,立刻回來解釋得清清楚楚。郭靖大喜,繼續向他請教。但說也奇怪,魯有腳當面總是回答不出,只要出去思索一會,便即心思機敏,疑難立解。郭靖初時也不在意,但一連數日,每次均是如此,不禁奇怪起來。
這日晚間,郭靖拿書上一字問他。魯有腳只說記不起了,須得出去想想。郭靖心道:「書上疑難,你慢侵的想也就罷了。一個字若是不識,豈難道想想就會識得的?」他雖身為大將,究屬年輕,童心猶盛,等魯有腳一出帳,立即從帳後鑽了出去,伏在草長之中,要瞧他到底鬧的是甚麼玄虛。只見他匆匆走進一個小小營帳,不久便即回出。郭靖急忙回帳。魯有腳跟著進來,說道:「小人想著了。」接著說了那字的音義。郭靖笑道:「魯長老,你既另有師傅,何不請來見我?」魯有腳一怔,說道:「沒有啊。」郭靖握了他手掌,笑道:「咱們出去瞧瞧。」說著拉了他出帳,向那小帳走去。小帳前有兩名丐幫的幫眾守著,見郭靖走來,同時咳嗽了一聲。郭靖聽到咳聲,忙撇下魯有腳,急步往小帳奔去。一掀開帳幕,只見後帳來回抖動,顯是剛才有人出去。郭靖搶步上前,掀開後帳,但見一片長草,卻無人影,不禁呆在當地,做聲不得。郭靖回身向魯有腳詢問,他說這營帳是他的居所,並無旁人在內。郭靖不得要領,再問他《武穆遺書》上的疑難,魯有腳卻直到第二日上方始回復。郭靖心知這帳中人對己並無惡意,只是不願相見,料來必是江湖上的一位高人,也就不便強人所難,當下將這事擱在一邊。
他晚上研讀兵書,日間就依書上之法操練士卒。蒙古騎兵素習野戰,對這列陣為戰之法深感不慣,但主帥有令,不敢違背,只得依法操練。又過月余,成吉思汗兵糧俱備,而郭靖所統的萬人隊,也已將天復、地載、風揚、雲垂、龍飛、虎翼、鳥翔、蛇蟠八個陣勢演習純熟。這八陣原為諸葛亮依據古法而創,傳到岳飛手裡,又加多了若干變化。岳飛少年時只喜野戰,上司宗澤說道:「爾勇智才藝,古良將不能過。然好野戰,非萬全計。」因授以布陣之法。岳飛說道:「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宗澤對他的話也頗為首肯。但岳飛後來征伐既多,也知執泥舊法固然不可,但以陣法教將練卒,再施之於戰場,亦大有制勝克敵之功。這番經過也都記在《武穆遺書》之中。這日天高氣爽,長空萬里,一碧如洗。蒙古十五個萬人隊一列列的排在大草原之上。成吉思汗祭過天地,誓師出征,對諸王諸將道:「石頭無皮,人命有盡。我頭髮鬍子都白了,這次出征,未必能活著回來。我的妃子也於昨晚跟我提起,我想著不錯,今日我要立一個兒子,在我死後高舉我的大纛。」開國諸將隨著成吉思汗東征西討,到這時身經百戰,盡已白髮蒼蒼,聽到大汗忽要立後,都不禁又驚又喜,一齊望著他的臉,靜候他說出繼承者的名字。
成吉思汗道:「朮赤,你是我的長子,你說我該當立誰?」朮赤心裡一跳,他精明幹練,立功最多,又是長子,向來便以為父王死後自然由他繼位,這時大汗忽然相問,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性如烈火,與大哥向來不睦,聽父王問他,叫了起來:「要朮赤說話,要派他作甚?我們能讓這蔑兒乞惕的雜種管轄么?」原來成吉思汗初起時兵力微弱,妻子曾被仇敵蔑兒乞惕人擄去,數年後待得奪回,已然生了朮赤,只是成吉思汗並不以此為嫌,對朮赤自來視作親子。朮赤聽兄弟如此辱罵,哪裡忍耐得住,撲上前去,抓住察合台胸口衣襟,叫道:「父王並不將我當作外人,你卻如此辱我!你有甚麼本事強過我?你只是暴躁傲慢而已。咱倆這就出去比個輸贏。要是我射箭輸給你,我將大姆指割掉。要是我比武輸給你,我就倒在地上永遠不起來!」轉頭向成吉思汗道:「請父王降旨!」兩兄弟互扭衣襟,當場就要拚斗。眾將紛紛上前勸解,博爾術拉住朮赤的手,木華黎拉著察合台的手。成吉思汗想起少年之時數為仇敵所窘,連妻子也不能保,以致引起今日紛爭,不禁默然。眾將都責備察合台不該提起往事,傷了父母之心。成吉思汗道:「兩人都放手。朮赤是我長子,我向來愛他重他,以後誰也不許再說。」察合台放開了朮赤,說道:「朮赤的本事高強,誰都知道。但他不及三弟窩闊台仁慈,我推舉窩闊台。」成吉思汗道:「朮赤,你怎麼說?」朮赤見此情形,心知汗位無望,他與三弟向來和好,又知他為人仁愛,日後不會相害,於是道:「很好,我也推舉窩闊台。」四王子拖雷更無異言。窩闊台推辭不就。成吉思汗道:「你不用推讓,打仗你不如你大哥二哥,但你待人親厚,將來做了大汗,諸王諸將不會自相紛爭殘殺。咱們蒙古人只要自己不打自己,天下無敵,還有甚麼好擔心的?」當日成吉思汗大宴諸將,慶祝新立太子。
眾將士直飲至深夜方散。郭靖回營時已微有酒意,正要解衣安寢,一名親兵突然匆匆進帳,報道:「駙馬爺,不好啦,大王子、二王子喝醉了酒,各自帶了兵廝殺去啦。」郭靖吃了一驚,道:「快報大汗。」那親兵道:「大汗醉了,叫不醒他。」郭靖知道朮赤和察合台各有親信,麾下都是精兵猛將,若是相互廝殺起來,蒙古軍力非大傷元氣不可,但日間兩人在大汗之前尚且毆鬥,此時又各醉了,自己去勸,如何拆解得開。一時徬徨無計,在帳中走來走去,以手擊額,自言自語:「若是蓉兒在此,必能教我一個計策。」只聽得遠處吶喊聲起,兩軍就要對殺,郭靖更是焦急,忽見魯有腳奔進帳來,遞上一張紙條,上寫:「以蛇蟠陣阻隔兩軍,用虎翼陣圍擒不服者。」這些日子來,郭靖已將一部《武穆遺書》讀得滾瓜爛熟,斗然間見了這兩行字,頓時醒悟,叫道:「怎地我如此愚拙,竟然計不及此,讀了兵書何用?」當即命軍中傳下令去。蒙古軍令嚴整,眾將士雖已多半飲醉,但一聞號令,立即被甲上馬,片刻之間,已整整齊齊的列成陣勢。
郭靖令中軍點鼓三通,號角聲響,前陣發喊,向東北方衝去。馳出數里,哨探報道,大王子和二王子的親軍兩陣對圓,已在廝殺,只聽嗬呼、嗬呼之聲已然響起。郭靖心中焦急:「只怕我來遲了一步,這場大禍終於阻止不了。」忙揮手發令,萬人隊的右後天軸三隊衝上前去,右後地軸三隊列後為尾,右後天沖,右後地沖,西北風,東北風各隊居右列陣,左軍相應各隊居左,隨著郭靖軍中大纛,布成蛇蟠之陣,向前猛衝過去。朮赤與察合台屬下各有二萬餘人,正手舞長刀接戰,郭靖這蛇蟠陣突然自中間疾馳而至,軍容嚴整。兩軍一怔之下,微見散亂。只聽得察合台揚聲大呼:「是誰?是誰?是助我呢,還是來助朮赤那雜種?」郭靖不理,令旗揮動,各隊旋轉,蛇蟠陣登時化為虎翼陣,陣面向左,右前天沖四隊居為前首,其餘各隊從察合台軍兩側包抄了上來,只左天前沖二隊向著朮赤軍,守住陣腳。察合台這時已看清楚是郭靖旗號,高聲怒罵:「我早知賊南蠻不是好人。」下令向郭靖軍衝殺。但那虎翼陣變化精微,兩翼威力極盛,乃當年韓信在垓下大破項羽時所創。兵法云:「十則圍之。」本來須有十倍兵力,方能包圍敵軍,但此陣極盡變幻,竟能以少圍多。察合台的部眾見郭靖一小隊一小隊的縱橫來去,不知有多少人馬,心中各存疑懼。片刻之間,察合台的二萬餘人已被割裂阻隔,左右不能相救。他們與朮赤軍相戰之時,鬥志原本極弱,一來對手都是族人,大半交好相識,二來又怕大汗責罵,這時被郭靖軍沖得亂成一團,更是無心拚斗,只聽得郭靖中軍大聲叫道:「咱們都是蒙古兄弟,不許自相殘殺。快拋下刀槍弓箭,免得大汗責打斬首。」眾將士正合心意,紛紛下馬,投棄武器。察合台領著千餘親信,向郭靖中軍猛衝,只聽三聲鑼響,八隊兵馬從八方圍到,零時地下盡都布了絆馬索,千餘人一一跌下馬來。那八隊人四五人服侍一個,將察合台的親信掀在地下,都用繩索反手縛了。
朮赤見郭靖揮軍擊潰了察合台,不由得又驚又喜,正要上前敘話,突聽號角聲響,郭靖前隊變後隊,後隊變前隊,四下里圍了上來。朮赤久經陣戰,但見了這等陣仗,也是驚疑不已,急忙喝令拒戰,卻見郭靖的萬人隊分作十二小隊,不向前沖,反向後卻。朮赤更是奇怪,哪知道這十二隊分為大黑子、破敵丑、左突寅、青蛇卯、摧凶辰、前沖巳、大赤午、先鋒未、右擊申、白雲酉、決勝戌、後衛亥,按著十二時辰,奇正互變,賓士來去。十二隊陣法倒轉,或右軍左沖,或左軍右擊,一番衝擊,朮赤軍立時散亂。不到一頓飯工夫,朮赤也是軍潰被擒。朮赤想起初遇郭靖時曾將他鞭得死去活來,察合台想起當時曾嗾使猛犬咬他,都怕他乘機報復,驚嚇之下,酒都醒了,又怕父王重責,心中均悔恨不已。
郭靖擒了兩人,心想自己究是外人,做下了這件大事,也不知是禍是福,正要去和窩闊台、拖雷協議,突聽號角大鳴,火光中大汗的九旄大纛遠遠馳來。
成吉思汗酒醒後得報二子統兵拚殺,驚怒交迸之下,不及穿衣披甲,散著頭髮急來阻止。馳到臨近,只見兩軍將士一排排坐在地下,郭靖的騎軍監視在側,又見二子雖然騎在馬上,每人都被八名武士執刀圍住,不禁大奇。郭靖上前拜伏在地,稟明原由。成吉思汗見一場大禍竟被他消弭於無形,欣喜不已。他趕來之時,心想兩子所統蒙古精兵自相殘殺,必已死傷慘重,兩個兒子說不定都已屍橫就地,豈知兩子無恙,三軍俱都完好,實是喜出望外。當即大集諸將,把朮赤與察合台狠狠責罵了一頓,重賞郭靖和他屬下將士,對郭靖道:「你還說不會帶兵打仗?這一仗的功勞,可比打下金國的中都還大。敵人的城池今天打不下,明天還可再打。我的兒子和精兵若是死了,怎麼還活得轉來?」郭靖將所得的金銀牲口都分給了士卒,一軍之中,歡聲雷動。諸將見郭靖立了大功,都到他營中賀喜。郭靖送了來客後,取出魯有腳交來的字條細看,見字跡扭曲,甚是拙劣,多半確是魯有腳所寫,但又起疑心:「蛇蟠、虎翼兩陣,我雖用以教練士卒,卻未和魯長老說起過陣勢的名字,我向他請教兵書上的疑難,也沒和這幾個陣勢是有關的。他怎知有此兩陣?難道是偷讀了我的兵書?」當下將魯有腳請到帳中,說道:「魯長老,這兵書你若愛看,我借給你就是。」魯有腳笑道:「窮叫化這一輩子是決計不會做將軍的,帶領些小叫化也不用講兵法,兵書讀了無用。」郭靖指著字條道:「你怎知蛇蟠、虎翼之陣?」魯有腳道:「官人曾與小人說過,怎地忘了?」郭靖知他所言不實,越想越是奇怪,始終不明他隱著何事。次日成吉思汗升帳點將。前軍先鋒由察合台、窩闊台統領;左軍由朮赤統領;右軍由郭靖統領。前、左、右三軍各是三個萬人隊。成吉思汗帶同拖雷,自將主軍六個萬人隊隨後應援。每名軍士都攜馬數匹,交替乘坐,以節馬力,將官攜馬更多。十五個萬人隊,馬匹將近百萬。
號角齊鳴,鼓聲雷動,先鋒前軍三萬,士壯馬騰,浩浩蕩蕩的向西進發。大軍漸行漸遠,入花剌子模境後,一路勢如破竹。摩訶末兵力雖眾,卻遠不是蒙古軍的敵手。郭靖攻城殺敵,也立了不少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