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郭靖駐軍那密河畔,晚間正在帳中研讀兵書,忽聽帳外喀的一聲輕響,帳門掀處,一人鑽了進來。帳前衛兵上前喝止,被那人手臂輕揮,一一點倒在地。那人抬頭而笑,燭光下看得明白,正是西毒歐陽鋒。郭靖離中土萬里,不意在此異邦絕域之地竟與他相遇,不禁驚喜交集,躍起身來,叫道:「黃姑娘在哪裡?」歐陽鋒道:「我正要問你,那小丫頭在哪裡?快交出人來!」郭靖聽了此言,喜不自勝:「如此說來,蓉兒尚在人世,而且已逃脫他的魔手。」歐陽鋒厲聲又問:「小丫頭在哪裡?」郭靖道:「她在江南隨你而去,後來怎樣?她……她很好嗎?你沒害死她,這可真要多謝你啦!我……我真要謝謝你。」說著忍不住喜極而泣。歐陽鋒知他不會說謊,但從諸般跡象看來,黃蓉必在郭靖營中,何以他全然不知,一時思之不解,盤膝在地上鋪著的氈上坐了。郭靖拭了眼淚,解開衛兵的穴道,命人送上乳酒酪茶。歐陽鋒喝了一碗馬乳酒,說道:「傻小子,我不妨跟你明言。那丫頭在嘉興府鐵槍廟中確是給我拿往了,哪知過不了幾天就逃走了。」郭靖大喜叫好,說道:「她聰明伶俐,若是想逃,定然逃得了。她是怎生逃了的?」歐陽鋒恨恨的道:「在太湖邊歸雲莊上……,呸,說他作甚,總之是逃走了。」郭靖知他素來自負,這等失手受挫之事豈肯親口說出,當下也不再追問,得知黃蓉無恙心中喜樂不勝,只是大叫:「好極!好極!」歐陽鋒道:「好甚麼?她逃走之後,我緊追不捨,好幾次差點就抓到了,總是給她狡猾兔脫。但我追得緊急,這丫頭卻也沒能逃赴桃花島去。我們兩個一追一逃,到了蒙古邊界,忽然失了她的蹤跡。我想她定會到你軍中,於是反過來使個守株待兔之計。」郭靖聽說黃蓉到了蒙古,更是驚喜交集,忙問:「你見到了她沒有?」歐陽鋒怒道:「若是見到了,我還不抓回去?我日夜在你軍中窺伺,始終不見這丫頭人影。傻小子,你到底在搗甚麼鬼?」郭靖呆了半晌,道:「你日夜在我軍中窺伺?我怎地半點也不知道?」歐陽鋒笑道:「我是你天前沖隊中的一名西域小卒。你是主帥,怎認得我?」蒙古軍中本多俘獲的敵軍,歐陽鋒是西域人,混在軍中,確是不易為人察覺。郭靖聽他這麼說,不禁駭然,心想:「他若要傷我,我這條命早已不在了。」喃喃的道:「你怎說蓉兒在我軍中?」歐陽鋒道:「你擒大汗二子,攻城破敵,若不是那丫頭從中指點,憑你這傻小子就辦得了?可是這丫頭從不現身,那也當真奇了。現下只得著落在你身上交出人來。」郭靖笑道:「倘若蓉兒現身,那我真是求之不得。可是你倒想想,我能不能將她交給你?」歐陽鋒道:「你不肯交人,我自有對付之道。你雖手綰兵符,統領大軍,可是在我歐陽鋒眼中,嘿嘿,這帳外帳內,就如無人之境,要來便來,要去便去,誰又阻得了我?」郭靖點點頭,默然不語。歐陽鋒道:「傻小子,咱倆訂個約怎樣?」郭靖道:「訂甚麼約?」歐陽鋒道:「你說出她的藏身之處,我擔保決不傷她一毫一發。你若不說,我慢慢總也能找到,那時候啊,哼哼,可就沒甚麼美事啦。」郭靖素知他神通廣大,只要黃蓉不在桃花島藏身,總有一日能給他找著擒去,這番話卻也不是信口胡吹,沉吟了片刻,說道:「好,我跟你訂個約,但不是如你所說。」歐陽鋒道:「你要如何?」郭靖道:「歐陽先生,你現下功夫遠勝於我,可是我年紀比你小,總有一天,你年老力衰,會打我不過。」郭靖以前叫他「歐陽伯伯」,但他害死了五位恩師,仇深似海,那「伯伯」兩字是再也不會出口了。
歐陽鋒從未想到「年老力衰」四字,給他一提,心中一凜:「這傻小子這幾句話倒也不傻。」說道:「那便怎樣?」郭靖道:「你與我有殺師深仇,此仇不可不報,你便走到天邊,我也總有一日要找上你。」
歐陽鋒仰頭哈哈大笑,說道:「乘著我尚未年老力衰,今日先將你斃了!」語聲甫畢,雙腿一分,人已蹲起,雙掌排山倒海般劈將過來。此時郭靖早已將《九陰真經》上的《易筋鍛骨篇》練成,既得一燈大師譯授了真經總綱,經上其他的功夫也已練了不少,內力的精純渾厚更是大非昔比,身子略側,避開掌勢,回了一招「見龍在田」。歐陽鋒回掌接住,這降龍十八掌的功夫他本知之已稔,又知郭靖得洪七公真傳,掌力極強,但讓之自己終究還差著一截,不料這下硬接硬架,身子竟然微微晃動。高手對掌,只要真氣稍逆,立時會受重傷,他略有大意,險些輸在郭靖手裡,不由得吃了一驚:「只怕不等我年老力衰,這小子就要趕上我了。」當即左掌拍出。
郭靖又側身避過,回了一掌。這一招歐陽鋒卻不再硬接,手腕回勾,將他掌力卸開。郭靖不明他掌力運用的秘奧,只道他是消解自己去招,哪知歐陽鋒寓攻於守,一勾之中竟是蓄有回力,郭靖只覺一股大力撲面而來,閃避不及,只得伸右掌抵住。要論到兩人功力,郭靖仍略遜一籌,此時形勢,已與當日臨安皇宮水簾洞中抵掌相似,雖然郭靖已能支持較久,但時刻長了,終究非死即傷。歐陽鋒依樣葫蘆,再度將他誘入彀中,心下正喜,突覺郭靖右掌微縮,勢似不支,當即掌上加勁,哪知他右掌輕滑,竟爾避開,歐陽鋒猛喝一聲,掌力疾沖而去,心想:「今日是你死期到了。」
眼見指尖要掃到他胸前,郭靖左掌橫過,在胸口一擋,右手食指伸出,猛向歐陽鋒太陽穴點去。這是他從一燈大師處見到的一陽指功夫,但一燈大師並未傳授,他當日只見其形,全不知其中變化訣竅,此時危急之下,以雙手互搏之術使了出來。一陽指正是蛤蟆功的剋星,歐陽鋒見到,如何不驚?立即躍後避開,怒喝:「段智興這老兒也來跟我為難了?」其實郭靖所使指法並非真是一陽指,如何能破蛤蟆功,但歐陽鋒大驚之下,不及細辨,待得躍開,才想起這一陽指後招無窮,怎麼他一指戳過,就此縮手,想是並未學全,不等郭靖回答,雙掌一上一下,一放一收,斗然擊出。這一下來得好快,郭靖念頭未轉,已然縱身躍起,只聽得喀喇一聲巨響,帳中一張矮几已被西毒雙掌劈成數塊。
歐陽鋒重佔上風,次掌繼發,忽覺身後風聲颯然,有人偷襲,當下竟不轉身,左腿向後反踢。身後那人也是舉腿踢來,雙足相交,那人一交摔了出去,但腿骨居然並未折斷,倒是大出歐陽鋒意料之外。他回過身來,只見帳們處站著三個年老乞丐,原來是丐幫的魯、簡、梁三長老。魯有腳縱身躍起,雙臂與簡、梁二人手臂相挽,這是丐幫中聚眾禦敵、以弱抗強之術,當日君山大會選立幫主,丐幫就曾以這功夫結成人牆,將郭靖與黃蓉逼得束手無策。
歐陽鋒從未和這三人交過手,但適才對了一腳,已試出魯有腳內力不弱,其餘二丐想來也都相類,自己與郭靖單打獨鬥雖穩操勝券,但加上一群臭叫化,自己就討不了好去,當下哈哈一笑,說道:「傻小子,你功夫大進了啊!」曲起雙腿,雙膝坐在氈上,對魯有腳等毫不理會,說道:「你要和我訂甚麼約,且說來聽聽。」郭靖道:「你要黃姑娘給你解釋《九陰真經》,她肯與不肯,只能由她,你不能傷她毫髮。」歐陽鋒笑道:「她若肯說,我原本捨不得加害,難道黃老邪是好惹的么?但她如堅不肯說,豈不許我小小用點兒強?」郭靖搖頭道:「不許。」歐陽鋒道:「你要我答應此事,以甚麼交換?」郭靖道:「從今而後,你落在我手中之時,我饒你三次不死。」
歐陽鋒站起身來,縱聲長笑。笑聲尖厲奇響,遠遠傳送出去,草原上的馬匹聽了,都嘶鳴起來,好一陣不絕。
郭靖雙眼凝視著他,低聲道:「這沒甚麼好笑。你自己知道,總有一日,你會落入我的手中。」
歐陽鋒雖然發笑,其實卻也當真忌憚,暗想這小子得知《九陰真經》秘奧,武功進境神速,委實輕視不得,口中笑聲不絕,心下計議已定,笑道:「我歐陽鋒竟要你這臭小子相饒?好罷,咱們走著瞧。」郭靖伸出手掌,說道:「丈夫一言。」歐陽鋒笑道:「快馬一鞭。」在他掌上輕拍了三下。這三擊掌相約是宋人立誓的儀式,若是負了誓言,終身為人不齒。三掌擊過,歐陽鋒正要再盤問黃蓉的蹤跡,一瞥眼間,忽在營帳縫中見有一人在外飛掠而過,身法快捷異常,心中一動,急忙揭帳而出,卻已不見人影。他回過頭來,說道:「十日之內,再來相訪,且瞧是你饒我,還是我饒你?」說罷哈哈大笑,倏忽之間,笑聲已在十數丈外。
魯、簡、梁三長老相顧駭然,均想:「此人武功之高,世所罕有,天怪能與洪幫主齊名當世。」郭靖將歐陽鋒來訪的原由向三人說了。魯有腳道:「他說黃幫主在咱們軍中,全是胡說八道。倘若黃幫主在此,咱們豈能不知?再說……」郭靖坐了下來,一手支頤,緩緩道:「我卻想他的話也很有些道理。我常常覺得,黃姑娘就在我的身邊,我有甚麼疑難不決之事,她總是給我出個極妙的主意。只是不管我怎麼想念,卻始終見不著她。」說到這裡眼眶中已充滿淚水。魯有腳勸道:「官人也不須煩惱,眼下離別一時,日後終能團聚。」郭靖道:「我得罪了黃姑娘,只怕她再也不肯見我。不知我該當如何,方能贖得此罪?」魯、簡、梁三人相顧無語。郭靖又道:「縱使她不肯和我說話,只須讓我見上一面,也好令我稍解思念的苦楚。」簡長老道:「官人累了,早些安歇。明兒咱們須得計議個穩妥之策,防那歐陽鋒再來滋擾。」次日大軍西行,晚開安營後,魯有腳進帳道:「小人年前曾在江南得到一畫,想我這等粗野鄙夫,怎領會得畫中之意?官人軍中寂莫,正可慢慢鑒賞。」說著將一卷畫放在案上。郭靖打開一看,不由得呆了,只見紙上畫著一個簪花少女,坐在布機上織絹,面目宛然便是黃蓉,只是容顏瘦損,顰眉含眄,大見憔悴。郭靖怔怔的望了半晌,見畫邊又提了兩首小詞。一詞云:「七張機,春蠶吐盡一生絲,莫教容易裁羅綺。無端剪破,仙鸞彩鳳,分作兩邊衣。」另一詞云:「九張機,雙飛雙葉又雙枝,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這兩首詞自是模仿瑛姑「四張機」之作,但苦心密意,語語雙關,似又在「四張機」之上。郭靖雖然難以盡解,但「薄情自古多離別」等淺顯句子卻也是懂的,回味半日,心想:「此畫必是蓉兒手筆,魯長老卻從何處得來?」抬頭欲問時,魯有腳早已出帳。郭靖忙命親兵傳他進來。魯有腳一口咬定,說是在江南書肆中購得。郭靖就算再魯鈍十倍,也已瞧出這中間定有玄虛,魯有腳是個粗魯豪爽的漢子,怎會去買甚麼書畫?就算有人送他,他也必隨手拋棄。他在江南書肆中購得的圖畫,畫中的女子又怎會便是黃蓉?只是魯有腳不肯吐露真相,卻也無可奈何。正沉吟間,簡長老走進帳來,低聲道:「小人適才見到東北角上人影一晃,倏忽間不知去向,只怕歐陽鋒那老賊今晚要來偷襲。」郭靖道:「好,咱們四人在這裡合力擒拿。」簡長老道:「小人有條計策,官人瞧著是否使得。」郭靖道:「想必是好的,請說罷。」簡長老道:「這計策說來其實平常。咱們在這裡掘個深坑,再命二十名士卒各負沙包,守在帳外。那老賊不來便罷,若是再來與官人羅唣,管教他有來無去。」郭靖大喜,心想歐陽鋒素來自負,從不把旁人放在眼裡,此計雖舊,對付他倒是絕妙。當下三長老督率士兵,在帳中掘了個深坑,坑上蓋以毛氈,氈上放了張輕便木椅。二十名健卒各負沙包,伏在帳外。沙漠中行軍常須掘地取水,是以帳中掘坑,毫不引人注目。
安排已畢,郭靖秉燭相候。哪知這一晚歐陽鋒竟不到來,次日安營後,三長老又在帳中掘下陷阱,這晚仍無動靜。到第四天晚上,郭靖耳聽得軍中刁斗之聲此起彼息,心中也是思潮起伏。猛聽得帳外如一葉落地,歐陽鋒縱聲長笑,踏進帳來,便往椅中坐落。
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他連人帶椅跌入坑中。這陷阱深達七八丈,徑窄壁陡,歐陽鋒功夫雖高,落下後急切間哪能縱得上來?二十名親兵從帳邊蜂湧搶出,四十個大沙包迅即投入陷阱,盡數壓在歐陽鋒身上。
魯有腳哈哈大笑,叫道:「黃幫主料事如神……」簡長老向他瞪了一眼,魯有腳急忙住口。郭靖忙問:「甚麼黃幫主?」魯有腳道:「小人說溜了嘴,我是說洪幫主。若是洪幫主在此,定然歡喜。」郭靖凝目瞧他,正要再問,突然帳外親兵發起喊來。郭靖與三長老急忙搶出,只見眾親兵指著地下,喧嘩叫嚷。郭靖排眾看時,見地下一個沙堆漸漸高起,似有甚麼物事要從底下湧出,登時醒悟:「歐陽鋒好功夫,竟要從地下鑽將上來。」當即發令,數十名騎兵翻身上馬,往沙堆上踹去。眾騎兵連人帶馬份量已然不輕,再加賓士起落之勢,歐陽鋒武功再強,也是禁受不起,只見沙堆緩緩低落,但接著別處又有沙堆湧起。眾騎兵見何處有沙堆聳上,立時縱馬過去踐踏,過不多時,不再有沙堆隆起,想是他支持不住,已然閉氣而死。郭靖命騎兵下馬掘屍。此時已交子時,眾親兵高舉火把,圍成一圈,十餘名兵士舉鏟挖沙,挖到丈余深處,果見歐陽鋒直挺挺站在沙中。此處離帳中陷坑已有數丈之遙,雖說沙地甚是鬆軟,但他竟能憑一雙赤手,閉氣在地下挖掘行走,有如鼴鼠一般,內功之強,確是罕見罕聞。眾士卒又驚又佩,將他抬了起來,橫放地下。魯有腳探他已無鼻息,但摸他胸口卻尚自溫暖,便命人取鐵鏈來捆縛,以防他醒轉後難制。哪知歐陽鋒在沙中爬行,頭頂始終被馬隊壓住,無法鑽上,當下假裝悶死,待上來時再圖逃走。這時他悄沒聲的呼吸了幾下,見魯有腳站在身畔,大聲命人取鏈,突然躍起,大喝一聲,伸手扣住了魯有腳右手脈門。這一下變起倉卒,死屍復活,眾人都是大吃一驚。郭靖卻已左手按住歐陽鋒背心「陶道穴」,右手按住他腰間「脊中穴」。這兩個穴道都是人身背後的大穴,他若非在沙下被壓得半死不活,筋疲力盡,焉能輕易讓人按中?他一驚之下,欲待反手拒故,只覺穴道上微微一麻,知道郭靖留勁不發,若是他掌力送出,自己臟腑登時震碎,何況此時手足酸軟,就算並非要穴被制,與郭靖平手相鬥也是萬萬不敵,只得放開了魯有腳手腕,挺立不動。
郭靖道:「歐陽先生,請問你見到了黃姑娘么?」歐陽鋒道:「我見到她的側影,這才過來找她。」郭靖道:「你當真看清楚了?」歐陽鋒恨恨的道:「若非鬼丫頭在此,諒你也想不出這裝設陷阱的詭計。」郭靖呆了半晌,道:「你去罷,這次饒了你。」右掌輕送,將他彈出丈余之外。他忌憚歐陽鋒了得,如若貿然放手,只怕他忽施反擊。
歐陽鋒回過身來,冷然道:「我和小輩單打獨鬥,向來不使兵刃。但你有鬼丫頭暗中相助,詭計多端,此例只好破了。十日之內,我攜蛇杖再來。杖頭毒蛇你親眼見過,可須小心了。」說罷飄然而去。郭靖望著他的背影倏忽間在黑暗中隱沒,一陣北風過去,身上登感寒意,想起他蛇杖之毒,杖法之精,不禁慄慄危懼,自己雖跟江南六怪學過多般兵刃,但俱非上乘功夫,欲憑赤手對付毒杖,那是萬萬不能,但若使用兵器,又無一件擅長。一時徬徨無計,抬頭望天,黑暗中但見白雪大片大片的飄下。回到帳中不久,寒氣更濃。親兵生了炭火,將戰馬都牽入營帳避寒。丐幫眾人大都未攜皮衣,突然氣候酷寒,只得各運內力抵禦。郭靖急令士卒宰羊取裘,不及硝制,只是擦洗了羊血,就令幫眾披在身上。
次日更冷,地下白雪都結成了堅冰。花剌子模軍乘寒來攻,郭靖早有防備,以龍飛陣大勝了一仗,連夜踐雪北追。古人有詩詠寒風西征之苦云:「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又云:「虜塞兵氣連雲屯,戰場白骨纏草根。劍河風急雲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郭靖久在漠北,向習寒凍,倒也不以為苦,但想黃蓉若是真在軍中,她生長江南,如何經受得起?不由得愁思倍增。翌晚宿營後他也不驚動將士,悄悄到各營察看,但查遍了每一座營帳,又哪裡有黃蓉的影子?
回到帥帳,卻見魯有腳督率士兵,正在地下掘坑,郭靖道:「這歐陽鋒狡猾得緊,吃了一次虧,第二次又怎再能上鉤?」魯有腳道:「他料想咱們必使別計,哪知咱們卻給他來個依樣葫蘆。這叫作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虛虛實實,人不可測。」郭靖橫了他一眼,心道:「你說帶領小叫化不用讀兵法,這兵書上的話,卻又記得好熟。」魯有腳道:「但如再用沙包堆壓,此人必有解法。咱們這次給他來個同中求異。不用沙包,卻用滾水澆淋。」郭靖見數十名親兵在帳外架起二十餘只大鐵鍋,將凍成堅冰的一塊塊白雪用斧頭敲碎,鏟入鍋中,說道:「那豈不活活燙死了他?」魯有腳道:「官人與他相約,若是他落入官人手中,你饒他三次。但如一下子便燙死了,算不得落入官人手中,要饒也無從饒起,自不能說是背約。」過不多時,深坑已然掘好,坑上一如舊狀,鋪上毛氈,擺了張木椅。帳外眾親兵也已在鍋底生起了柴火,燒冰化水,只是天時實是寒冷過甚,有幾鍋柴薪添得稍緩,鍋面上轉眼又結起薄冰。魯有腳不住價催促:「快燒,快燒!」突然間雪地里人影一閃,歐陽鋒舉杖挑開帳門,叫道:「傻小子,這次再有陷阱,你爺爺也不怕了!」說著飛身而起,穩穩往木椅上一坐。魯、簡、梁三長老料不到歐陽鋒來得這般快法,此時鍋中堅冰初熔,尚只是一鍋鍋冰涼的雪水,莫說將人燙死,即是用來洗個澡也嫌太冷,眼見歐陽鋒往椅上一坐,不禁連珠價叫苦。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歐陽鋒大罵聲中,又是連人帶椅的落入陷阱。此時連沙包也未就手,以歐陽鋒的功夫,躍出這小小陷阱真是易如反掌,三長老手足無措,只怕郭靖受害,齊叫:「官人,快出帳來。」忽聽背後一人低喝道:「倒水!」魯有腳聽了這聲音,不須細想,立即遵從,叫道:「倒水!」眾親兵抬起大鍋,猛往陷阱中潑將下去。
歐陽鋒正從阱底躍起,幾鍋水忽從頭頂瀉落,一驚之下,提著的一口氣不由得鬆了,身子立即下墮。他將蛇杖在阱底急撐,二次提氣又上,這次有了防備,頭頂灌下來的冷水雖多,卻已沖他不落。哪知天時酷寒,冷水甫離鐵鍋,立即結冰,歐陽鋒躍到陷阱中途,頭上腳底的冷水都已凝成堅冰。他上躍之勁極是猛烈,但堅冰硬逾鋼鐵,咚的一下,頭上撞得甚是疼痛,欲待落下後蓄勢再沖,雙腳卻已牢牢嵌在冰里,動彈不得。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大喝一聲,運勁猛力掙扎,剛把雙腳掙松,上半身又已被冰裹住。
眾親兵於水灌陷阱之法事先曾演練純熟,四人抬鍋倒水後退在一旁,其餘四人立即上前遞補,此來彼去,猶如水車一般,迅速萬分。只怕滾水濺潑開來燙傷了,各人手上臉上都裹布相護。豈知雪水不及燒滾,冷水亦能團敵,片刻之間,二十餘大鍋雪水灌滿了陷阱,結成一條四五丈長、七尺圓徑的大冰柱。這一下誤打誤撞,竟然一舉成功,眾人都是驚喜交集。三長老督率親兵,鏟開冰柱旁的泥沙,垂下巨索縛住,趕了二十匹馬結隊拉索,那冰柱拖將上來。
四營將士得訊,均到主帥帳前觀看奇景。眾人一齊用力,豎起冰柱。火把照耀下但見歐陽鋒露齒怒目,揮臂抬足,卻是困在冰柱中段,半點動彈不得。眾將士歡聲雷動。魯有腳生怕歐陽鋒內功精湛,竟以內力熔冰攻出,命親兵繼續澆水潑上,將那冰柱加粗。郭靖道:「我曾和他立約,要相饒三次不殺。打碎冰柱,放了他罷!」三長老都感可惜,但豪傑之士無不重信守義,當下也無異言。
魯有腳提起鐵鎚正要往冰柱上擊去,簡長老叫道:「且慢!」問郭靖道:「官人,以這歐陽鋒的功力,在這冰柱中支持得幾時?」郭靖道:「一個時辰諒可挨到,過此以外,只怕性命難保了。」簡長老道:「好,咱們過一個時辰再放他。性命能饒,苦頭卻不可不吃。」郭靖想起殺師之仇,點頭稱是。訊息傳到,別營將士也紛紛前來觀看。郭靖對三長老道:「自古道:士可殺不可辱。此人雖然奸惡,究是武學宗師,豈能任人嬉笑折辱?」當下命士卒用帳篷將冰柱遮住,派兵守御,任他親貴大將亦不得啟帳而觀。
過了一個時辰,三長老打碎冰柱,放歐陽鋒出來。歐陽鋒盤膝坐在地下,運功良久,嘔出三口黑血,恨恨而去。郭靖與三長老見他在冰中困了整整一個時辰,雖然神情委頓,但隨即來去自如,均各嘆服。
這一個時辰之中,郭靖一直神情恍惚,當時只道是歐陽鋒在側,以致提心弔膽,但破冰釋人之後,在帳中亦自難以寧靜。他坐下用功,鎮攝心神,約莫一盞茶時分,萬念俱寂,心地空明,突然之間,想到了適才煩躁不安的原因。原來當魯有腳下令倒水之前,他清清楚楚的聽到一人低喝:「倒水!」這聲音熟悉異常,竟有八九分是黃蓉的口音,只是當時正逢歐陽鋒落入陷阱,事勢緊急,未及留心,但此後這「倒水」兩個字的聲音,似乎始終在耳邊縈繞不去,而心中卻又捉摸不著。他躍起身來,脫口叫道:「蓉兒果然是在軍中。我盡集將士,不教漏了一個,難道還查她不著?」但隨即轉念:「她既不肯相見,我又何必苦苦相逼?」展開圖畫,呆望畫中少女,心中悲喜交集。靜夜之中,忽聽遠處快馬馳來,接著又聽得親衛喝令之聲,不久使者進帳,呈上成吉思汗的手令。原來蒙古大軍分路進軍,節節獲勝,再西進數百里,即是花剌子模的名城撒麻爾罕。成吉思汗哨探獲悉,此城是花剌子模的新都,結集重兵十餘萬守御,城精糧足,城防完固,城牆之堅厚更是號稱天下無雙,料得急切難拔,是以傳令四路軍馬會師齊攻。次晨郭靖揮軍沿那密河南行。軍行十日,已抵撒麻爾罕城下。城中見郭靖兵少,全軍開關出戰,卻被郭靖布下風揚、雲垂兩陣,半日之間,殺傷了敵人五千餘名。花剌子模軍氣為之奪,敗回城中。第三日成吉思汗大軍,以及朮赤、察合台兩軍先後到達。十餘萬人四下環攻,哪知撒麻爾罕城牆堅厚,守御嚴密,蒙古軍連攻數日,傷了不少將士,始終不下。
又過一日,察合台的長子莫圖根急於立功,奮勇迫城,卻被城上一箭射下,貫腦而死。成吉思汗素來鍾愛此孫,見他陣亡,悲怒無已。親兵將王孫的屍體抬來,成吉思汗眼淚撲簌而下,抱在懷中,將他頭上的長箭用力拔出,只見那箭狼牙鵰翎、箭桿包金,刻著「大金趙王」四字。左右識得金國文字的人說了,成吉思汗怒叫:「啊,原來是完顏洪烈這奸賊!」躍上馬背,傳令道:「大小將士聽著:任誰鼓勇先登,破城擒得完顏洪烈為王孫復仇,此城子女玉帛,盡數賞他。」一百名親兵站在馬背之上,將大汗的命令齊聲喊出。三軍聽到,盡皆振奮踴躍,一時箭如飛蝗,殺聲震天,或疊土搶登,或豎立雲梯,或拋擲鉤索攀援,或擁推巨本沖門。但城中將士百計守御,攻到傍晚,蒙古軍折了四千餘人,撒麻爾罕城卻仍是屹立如山。成吉思汗自進軍花剌子模以來,從無如此大敗,當晚在帳中悲痛愛孫之亡,怒如雷霆。郭靖回帳翻閱《武穆遺書》,要想學一個攻城之法,但那撒麻爾罕的城防與中國大異,遺書所載的戰法均無用處。郭靖請魯有腳入帳商議,知他必去就教黃蓉,待他辭出後悄悄跟隨,豈知魯有腳前後布滿丐幫幫眾,一見郭靖便都大聲喝令敬禮。郭靖尋思:「這當然又是蓉兒的計謀,唉,她總有避我之法,我的一舉一動,無不在她料中。」過了一個多時辰,魯有腳回報道:「這大城急切難攻,小人也想不出妙計。且過幾日,看敵軍有無破綻,再作計較。」郭靖點頭不語。他初離蒙古南下之時,只是個渾渾噩噩,誠樸木訥的少年,但一年來迭經憂患,數歷艱險,見識增進了不少,這晚在帳中細細咀嚼畫上兩首詞的詞義,但覺纏綿之情不能自已,心想:「蓉兒決非對我無情,定是在等我謝罪。只是我生來愚蠢,卻不知如何補過,方合她的心意。」想到此處,不禁煩惱不已。這晚睡在帳中,翻來覆去思念此事,直到三更過後,才迷迷糊糊的睡去,夢中卻與黃蓉相遇,當即問她該當如何謝罪,只見她在自己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郭靖大喜,便即醒轉,卻已記不起她說的是幾句甚麼話。他苦苦思索,竟連一個字也想不起來,要待再睡,得以與黃蓉重在夢中相會,卻偏偏又睡不著了。焦急懊悶之下,連敲自己腦袋,突然間靈機一動:「我記不起來,難道不能再問她?」大叫:「快請魯長老進帳。」魯有腳只道有甚麼緊急軍務,披著羊裘赤足趕來。郭靖道:「魯長老,我明晚無論如何要與黃姑娘相見,不管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也好,還是去和別人商量也好,限你明日午時之前,給我籌劃一條妙策。」魯有腳吃了一驚,說道:「黃幫主不在此間,官人怎能與她相見?」郭靖道:「你神機妙算,定有智計。明日午時若不籌劃妥善,軍法從事。」自覺這幾句話太也蠻橫,不禁暗暗好笑。
魯有腳欲待抗辯,郭靖轉頭吩咐親兵:「明日午時,派一百名刀斧手帳下伺候。」親兵大聲應了。魯有腳愁眉苦臉,轉身出帳。次日一早大雪,城牆上堅冰結得滑溜如油,如何爬得上去?成吉思汗收兵不攻,心想此時甫入寒冬,此後越來越冷,非至明春二三月不能轉暖,如舍此城而去,西進時在後路留下這十幾萬敵軍精兵,隨時會被截斷歸路,腹背受敵;但若屯兵城下,只怕敵人援軍雲集,倘是寡不敵眾,一戰而潰,勢不免覆軍異域,匹馬無歸。他負著雙手在帳外來回踱步,徬徨無計,望著城牆邊那座高聳入雲的雪峰皺起了眉頭出神。眼見這雪峰生得十分怪異,平地斗然拔起,孤零零的聳立在草原之上,就如一株無枝無葉的光干大樹,是以當地土人稱之為「禿木峰」。撤麻爾罕城倚峰而建,西面的城牆借用了一邊山峰,營造之費既省,而且堅牢無比,可見當日建城的將作大匠極具才智。這山峰陡削異常,全是堅石,草木不生,縱是猿猴也決不能攀援而上。撒麻爾罕得此屏障,真是固若金湯。成吉思汗心想:「我自結髮起事,大小數百戰,從未如今日之困,難道竟是天絕我么?」眼見大雪紛紛而下,駝馬營帳盡成白色,城中卻是處處炊煙,不由得更增愁悶。郭靖卻另有一番心事,只怕這蠻幹之策被黃蓉一舉輕輕消解,再說魯有腳若是當真不說,自己也決不能將他斬首。時近正午,他沉著臉坐在帳中,兩旁刀斧手各執大刀侍立,只聽得軍中號角吹起,午時已屆。魯有腳走進帳來,說道:「小人已想得一個計策,但怕官人難以照計行事。」郭靖大喜,說道:「快說,就是要我性命也成,有甚麼難行?」魯有腳指著禿木峰的峰頂道:「今晚子時三刻,黃幫主在峰頂相候。」郭靖一呆,道:「她怎上得去?你莫騙我。」魯有腳道:「我早說官人不肯依言,縱然想得妙計,也是枉然。」說罷打了一躬,轉身出帳。郭靖心想:「果然蓉兒隨口一句話,就叫我束手無策。這禿峰山比鐵掌山中指峰尚高數倍,蒙古的懸崖更是不能與之相比。難道峰上當真有甚麼神仙,能垂下繩子吊我上去么?」當下悶悶不樂的遣去刀斧手,單騎到禿木峰下察看,但見那山峰上下便似一般粗細,峰周結了一層厚冰,晶光滑溜,就如當日凍困歐陽鋒的那根大冰柱一般,料想自有天地以來,除了飛鳥之外,決無人獸上過峰頂。他仰頭望峰,忽地拍的一聲,頭上皮帽跌落雪地,剎那間心意已決:「我不能和蓉兒相見,生不如死。此峰雖險,我定當捨命而上,縱然失足跌死了,也是為她的一番心意。」言念及此,心下登時舒暢。這晚他飽餐一頓,結束停當,腰中插了匕首,背負長索,天未全黑,便即舉步出帳。只見魯、簡、梁三長老站在帳外,說道:「小人送官人上峰。」郭靖愕然道:「送我上峰?」魯有腳道:「正是,官人不是與黃幫主有約,要在峰頂相會么?」郭靖大奇,心道:「難道蓉兒並非騙我?」又驚又喜,隨著三人走到禿木峰下。只見峰下數十名親兵趕著數十頭牛羊相候。魯長老道:「宰罷!」一名親兵舉起尖刀,將一頭山羊的後腿割了下來,乘著血熱,按在峰上,頃刻間鮮血成冰,將一條羊腿牢牢的凍在峰壁,比用鐵釘釘住還要堅固。
郭靖尚未明白此舉用意,另一名親兵又已砍下一條羊腿,粘上峰壁,比先前那條羊腿高了約有四尺。郭靖大喜,才知三長老是用羊腿建搭梯級,當斯酷寒,再無別法更妙於此。只見魯有腳縱身而起,穩穩站在第二條羊腿之上。簡長老砍下一條羊腿,向上擲去,魯有腳接住了又再粘上。過不多時,這「羊梯」已高達十餘丈,在地下宰羊傳遞上去,未及粘上峰壁,已然凍結。郭靖與三長老垂下長索,將活羊吊將上去,隨殺隨粘。待「羊梯」建至山峰半腰,罡風吹來比地下猛烈倍增,幸好四人均是武功高手,身子雖微微搖晃,雙腳在羊腿上站得極穩,兀自生怕滑溜失足,四人將長索縛在腰間,互為牽援,直忙到半夜,這「羊梯」才建到峰頂。三長老固然疲累之極,郭靖也已出了好幾身大汗。魯有腳喘了好幾口氣,笑道:「官人,這可饒了小人么?」郭靖又是歉仄,又是感激,說道:「真不知該當如何報答三位才好。」魯有腳道:「這是幫主之令,再為難的事也當遵辦。誰教我們有這麼一位刁鑽古怪的幫主呢。」三長老哈哈大笑,面向山峰,緩緩爬下。郭靖望著三人一步步的平安隆到峰腰,這才回身,只見那山峰頂上景色瑰麗無比,萬年寒冰結成一片琉璃世界,或若瓊花瑤草,或似異獸怪鳥,或如山石嶙峋,或擬樹枝椏槎。郭靖越看越奇,讚嘆不已。料想不久黃蓉便會從「羊梯」上峰,霎時之間不禁熱血如沸,面頰通紅,正自出神,忽聽身後格格一聲輕笑。這一笑登時教他有如雷轟電震,立即轉過身來,月光下只見一個少女似笑非笑的望著他,卻不是黃蓉是誰?郭靖雖明知能和她相見,但此番相逢,終究是乍驚乍喜,疑在夢中。兩人凝望片刻,相互奔近,不提防峰頂寒冰滑溜異常,兩人悲喜交集,均未留意,嗤嗤兩響,同時滑倒。郭靖生怕黃蓉跌傷,人未落地,運勁向前急縱,搶著將她抱住。兩人睽別經年,相思欲狂,此時重會,摟住了哪裡還能分開?過了好一陣子,黃蓉輕輕掙脫,坐在一塊高凸如石凳的冰上,說道:「若不是見你想得我苦,才不來會你呢。」郭靖傻傻的望著她,半句話也說不出來。隔了良久,才叫了聲:「蓉兒。」黃蓉應了他一聲。郭靖喜悅萬分,又叫道:「蓉兒。」黃蓉笑道:「你還叫不夠么?這些日子來,我雖不在你眼前,難道你每天不是叫我幾十遍么?」郭靖道:「你怎知道?」黃蓉微笑道:「你見不著我,我卻常常見你。」郭靖道:「你一直在我軍中,幹麼不讓我相見?」黃蓉嗔道:「虧你還有臉問呢?你一知道我平安無恙,就會去和那華箏公主成親。我寧可不讓你知曉我的下落好。你道我是傻子么?」郭靖聽她提到華箏的名字,狂喜之情漸淡,惆悵之心暗生。黃蓉四下一望,道:「那座水晶宮多美,咱們到裡面坐下說話。」郭靖順著她眼光瞧去,只見一大塊堅冰中間空了一個洞穴,於月光下暗影朦朧,掩映生姿,真似是一座整塊大水晶雕成的宮殿。兩人攜手走進冰洞,挨著身子坐下。黃蓉道:「想到你在桃花島上這般待我,你說我該不該饒你?」郭靖站起身來,說道:「蓉兒,我給你磕一百個響頭賠罪。」他一本正經,當真就跪了下來,重重的磕下頭去。
黃蓉嫣然微笑,伸手扶起,道:「算了罷,若是我不饒你,你就是砍掉魯有腳一百個頭,我也懶得爬這高峰呢!」郭靖喜道:「蓉兒,你真好。」黃蓉道:「有甚麼好不好的?先前只道你一心一意就想給師父報仇,心裡沒我這個人半點影子,我自然生氣啦!後來見你與歐陽鋒立約,為了我肯饒他三次不死,這麼說,你倒當真把我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