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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華山論劍(1)

所屬書籍: 射鵰英雄傳

  歐陽鋒冷冷的道:「早到早比,遲到遲比。老叫化,你今日跟我是比武決勝呢,還是性命相拚?」洪七公道:「既賭勝負,亦決死生,你下手不必容情。」歐陽鋒道:「好!」他左手本來放在背後,突然甩將出來,手裡握著蛇杖,將杖尾在山石上重重一登,道:「就在這兒呢,還是換個寬敞的所在?」洪七公尚未回答,黃蓉介面道:「華山比武不好,還是到船里去比。」洪七公一怔,問道:「甚麼?」黃蓉道:「好讓歐陽先生再來一次恩將仇報、背後襲擊啊!」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你別指望老叫化再能饒你。」歐陽鋒聽黃蓉出口譏嘲,卻是絲毫不動聲色,雙腿微曲,杖交右手,左掌緩緩運起蛤蟆功的勁力。

  黃蓉將打狗棒交給洪七公,說道:「師父,打狗棒加九陰神功,跟這老奸賊動手,不必講甚麼仁義道德。」洪七公心想:「單憑我原來武功,要勝他原極不易,待會尚要與黃老邪比武,若與老毒物打得筋疲力盡,就不能敵黃老邪了。」當下點了點頭,接過打狗棒,左一招「打草驚蛇」,右一招「撥草尋蛇」,分攻兩側。歐陽鋒與他對敵數次,從未見他使過打狗棒法,當日在大海火船中性命相搏,情勢緊迫,洪七公卻也一直未用。歐陽鋒曾見黃蓉使這棒法時招數精奇,早就不敢小視了,這時見洪七公兩招打出,棒夾風聲,果然非同小可。當下蛇杖抖處,擋左避右,直攻敵人中宮。他的蛇杖已失落兩次,現下手中所持的是第三次新制,杖上人頭雕得更是詭奇可怖,只是兩條怪蛇雖然毒性無異,但馴養未久,臨敵之時卻不如最初那兩條這般熟習靈動。洪七公當日背心被他怪蛇咬中,又受他狠力一掌,險些送命,直養了將近兩年方始康復。那是他一生從所未有之大敗,亦是從所未遇之奇險,此仇豈可不報?當下運棒成風,奮力進攻。兩人第一次華山論劍,爭的是榮名與《九陰真經》;第二次在桃花島過招,是為了郭靖與歐陽克爭婚;那均是只決勝負,不關生死。第三次海上相鬥,生死只隔一線,但洪七公手下尚自容讓;現下第四次惡戰,才是各出全力,再無半點留情。兩人均知對方年齒雖增,武功卻只有較前更是狠辣,只要自己稍有疏神,中了對方一招半式,難免命喪當地。兩人翻翻滾滾的鬥了兩百餘招,忽然月亮隱沒,天色轉黑。這是黎明之前的昏黯不明,轉瞬隨即破曉。兩人生怕黑暗中著了對方毒手,只是嚴守門戶,不敢搶攻。郭靖與黃蓉不禁擔心,踏上數步,若是洪七公有甚差失,立即出手相助。郭靖眼裡瞧著二人惡鬥,心中思潮起伏:「這二人都是當今一等一的高手,可是一個行俠仗義,一個恃強為惡,可見武功本身並無善惡,端在人之為用。行善則武功愈強愈善,肆惡則愈強愈惡。」到後來天色陰暗,兩人招式已瞧不清楚,但聞兵刃破空和竄撲呼喝之聲,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暗想:「師父因運功療傷,耽誤了兩年進修。高手功勁原本差不得分毫,這一進一退,莫要由此而輸在歐陽鋒的手裡。若是如此,當初實不該三次相饒。」他又想起丘處機曾解說「信義」兩字,該分大信大義與小信小義之別,若是因全一己的小信小義而虧大節,那就算不得是信義了。想到此處,熱血上涌,心道:「雖然師父與他言明單打獨鬥,但若他害了師父,從此橫行天下,卻不知有多少好人要傷在他的手裡。我從前不明『信義』二字的真意,以致做了不少胡塗事出來。」當下心意已決,雙掌一錯,就要上前相助。

  忽聽黃蓉叫道:「歐陽鋒,我靖哥哥和你擊掌相約,饒你三次不死,哪知你仍是恃強欺我。你言而無信,尚不及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怎有臉來爭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歐陽鋒一生惡行幹了不計其數,可是說出話來始終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無反悔,生平也一直以此自負,若非事勢迫切,他決不致違約強逼黃蓉,此時與洪七公斗得正緊,忽聽她提起此事,不禁耳根子發燒,心神大亂,出杖稍偏,險些被打狗棒戳中。黃蓉又叫道:「你號稱西毒,行事奸詐原也不在話下,可是要一個後生小輩饒你三次不死,已經丟盡了臉面,居然還對後輩食言,真叫江湖上好漢笑歪了嘴巴。歐陽鋒啊歐陽鋒,有一件事,普天下當真無人及得上你老人家,那就是不要臉天下第一!」歐陽鋒大怒,但隨即想到這是黃蓉的詭計,有意要引得自己氣惱慚愧,只要內力運轉微有不純,立時便敗在洪七公手下,於是便給她來個聽而不聞。哪知黃蓉越罵越是刁鑽古怪,武林中許多出名的壞事與他本來全無干係,卻都栽在他的名下。給她這麼東拉西扯的一陣胡說,似乎普天下就只他一個歹人,世間千千萬萬樁惡事皆是他一人所作所為。倘若單是說他大做陰毒壞事,歐陽鋒本來也不在乎,可是黃蓉數說他做的儘是江湖上諸般不流的下三濫勾當,說見他向靈智上人苦苦哀求,又叫沙通天做「親叔叔」,硬要拜彭連虎為「乾爹」,為的是乞求一張毒藥的秘方,種種肉麻無恥,匪夷所思;曾聽得他一再向完顏洪烈自薦,要做他的親兵隊長,得以每晚在趙王府中守夜。至於郭靖在西域如何饒他三次不死,如何從流沙中將他拉出來,更是加上了十倍油鹽醬醋,說得他不堪已極。初時歐陽鋒尚能忍耐,到後來聽得她有些話實在太過不近情理,忍不住反駁幾句。不料黃蓉正是要惹他與自己鬥口,越加的跟他歪纏胡鬧。這麼一來,歐陽鋒拳腳兵刃是在與洪七公惡鬥,與黃蓉卻另有一場口舌之爭,說到費心勞神,與黃蓉的鬥口似猶在與洪七公角力之上。又過半晌,歐陽鋒心智漸感不支,心想:「我若再不使《九陰真經》的功夫,定然難以取勝。」他雖未能依照黃蓉所說將全身經脈逆轉,但修習了半年,憑著武學淵深,內功渾厚,竟爾已有小成,當下蛇杖揮動,忽變怪招。洪七公吃了一驚,凝神接戰。黃蓉叫道:「源思英兒,巴巴西洛著,雪陸文兵。」歐陽鋒一怔:「這幾句話是甚麼意思?」他哪知黃蓉全是在信口胡說,捲起舌頭,將一些全無意義的聲音亂喊亂叫。只是她叫嚷的語氣卻變化多端,有時似是憤怒喝罵,有時似是誠懇勸誡,忽爾驚嘆,忽爾歡呼,突然之間,她用追問的語氣連叫數聲,顯是極迫切的質問。歐陽鋒雖欲不理,卻不由自主的道:「你問甚麼?」黃蓉以假梵語答了幾句。歐陽鋒茫然不解,竭力往郭靖所寫的「經文」中去追尋,一時之間,腦中各種各樣雜亂無章的聲音、形貌、招數、秘訣,紛至沓來,但覺天旋地轉,竟不知身在何處。洪七公見他杖法中忽然大露破綻,叫聲:「著!」一棒打在他的天靈蓋上。這一棒是何等的勁力,歐陽鋒腦中本已亂成一團,經此重擊,更是七葷八素,不知所云,大叫一聲,倒拖了蛇杖轉身便走。郭靖叫道:「往哪裡跑?」縱身趕上,歐陽鋒忽然躍起,在半空連翻三個筋斗,轉瞬間連滾帶爬的轉入崖後,不知去向。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相顧愕然,駭極而笑。洪七公嘆道:「蓉兒,今日打敗老毒物,倒是你的功勞大。只不過咱師徒聯手,以二敵一,未免勝之不武。」黃蓉笑道:「師父,這功夫不是你教的罷?」洪七公笑道:「你這功夫是天生的。有你爹爹這麼鬼精靈的老頭,才有你這麼鬼精靈的女兒。」忽聽山後有人叫道:「好啊,他人背後說短長,老叫化,你羞也不羞?」黃蓉大叫:「爹爹!」躍起奔去。此時朝暾初上,陽光閃耀下一人青袍素布,緩步而來,正是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黃蓉撲上前去,父女倆摟在一起。黃藥師見女兒臉上稚氣大消,已長成一個亭亭少女,與亡妻更為相似,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傷感。洪七公道:「黃老邪,我曾在桃花島上言道:你閨女聰明伶俐,鬼計多端,只有別人上她的當,她決不能吃別人的虧,叫你不必擔心。你說,老叫化的話錯了沒有?」藥師微微一笑,拉著女兒的手,走近身去,說道:「恭喜你打跑了老毒物啊。此人一敗,了卻你我一件大心事。」洪七公道:「天下英雄,唯使君與叫化啦。我見了你女兒,肚裡的蛔蟲就亂鑽亂跳,饞涎水直流。咱們爽爽快快的馬上動手,是你天下第一也好,是我第一也好,我只等吃蓉兒燒的好菜。」黃蓉笑道:「不,你若敗了,我才燒菜給你吃。」洪七公道:「呸,不怕丑,你想挾制我,是不是?」黃藥師道:「老叫化,你受傷之後耽誤了兩年用功,只怕現下已不是我的對手。蓉兒,不論誰勝誰敗,你都燒菜相請師父。」洪七公道:「是啊!這才是大宗師說的話,堂堂桃花島島主,哪能像小丫頭這般小氣。咱們也別等正午不正午,來罷!」說著竹棒一擺,就要上前動手。黃藥師搖頭道:「你適才跟老毒物打了這麼久,雖然說不上筋疲力盡,卻也是大累了一場,黃某豈能撿這個便宜?咱們還是等到正午再比,你好好養力罷。」洪七公雖知他說得有理,但不耐煩再等,堅要立時比武。黃藥師坐在石上,不去睬他。黃蓉見兩人爭執難決,說道:「爹爹,師父,我倒有個法兒在此。你倆既可立時比武,爹爹又不佔便宜。」洪七公與黃藥師齊道:「好啊,甚麼法兒?」黃蓉道:「你們兩位是多年好友,不論誰勝誰敗,總是傷了和氣。可是今日華山論劍,卻又勢須分出勝敗,是不是?」洪、黃二人本就想到此事,這時聽她言語,似乎倒有一個妙法竟可三全其美,既能立時動手,又可不讓黃藥師佔便宜,而且還能使兩家不傷和氣,齊問:「你有甚麼好主意?」黃蓉道:「是這樣:爹爹先跟靖哥哥過招,瞧在第幾招上打敗了他,然後師父再與靖哥哥過招。若是爹爹用九十九招取勝,而師父用了一百招,那就是爹爹勝了。倘若師父只用九十八招,那就是師父勝了。」洪七公笑道:「妙極,妙極!」黃蓉道:「靖哥哥先和爹爹比,兩人都是精力充沛,待與師父再比,兩人都是打過了一場,豈不是公平得緊么?」黃藥師點點頭道:「這法兒不錯。靖兒,來罷,你用不用兵刃?」郭靖道:「不用!」正要上前,黃蓉又道:「且慢,還有一事須得言明。若是你們兩位前輩在三百招之內都不能將靖哥哥打敗,那便如何?」洪七公哈哈大笑,道:「黃老邪,我初時尚羨你生得個好女兒,這般盡心竭力的相助爹爹,咳,哪知女生外向,卻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她一心要傻小子得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啊!」黃藥師生性怪僻,可是憐愛幼女之心卻是極強,暗道:「我成全了她這番心愿就是。」當下說道:「蓉兒的話也說得是。咱兩個老頭若不能在三百招內擊敗靖兒,還有甚麼顏面自居天下第一?」轉念又想:「我原可故意相讓,容他擋到三百招,但老叫化卻不肯讓,必能在三百招內敗他。那麼我倒並非讓靖兒,卻是讓老叫化了。」一時沉吟未決。

  洪七公在郭靖背後一推,道:「快動手罷,還等甚麼?」郭靖一個踉蹌,沖向黃藥師面前。黃藥師心道:「好,我先試試他的功夫,再定行止。」左掌翻起,向他肩頭斜劈下去,叫道:「第一招!」當黃藥師舉棋不定之際,郭靖心中也是好生打不定主意:「我決不能占那天下第一的名號,可是該當讓島主得勝,還是讓師父得勝?」正在遲疑,黃藥師已揮掌劈到。他右臂舉起架開,身子一晃,險些摔倒,心道:「我好胡塗,竟想甚麼讓不讓的?我縱出全力,也決擋不了三百招。」眼見黃藥師第二招又到,當下凝神接戰,此時心意已決,任憑二人各用真功夫將自己擊敗,誰快誰慢,由其自決,自己絕無絲毫偏袒。數招一過,黃藥師大是驚異:「這傻小子的武功怎麼竟練到了這個地步?我若是稍有容讓,莫說被他擋到三百招之外,只怕還得輸在他手裡。」高手比武,實是讓不得半分。黃藥師初時出手只用了七分勁,哪知被郭靖全力奮擊,竟然壓在下風。他心中一急,忙展開落英神劍掌法,身形飄忽,力爭先著。可是郭靖的功夫實已大非昔比,黃藥師連變十餘種拳法,始終難以反先,待拆到一百餘招,他倏施詭招,郭靖料不到他竟會使詐,險些被他左腳踢中,只得退開兩步,這才扳成平衡之局。黃藥師舒了一口氣,暗叫:「慚愧!」欲待乘機佔到上風,不料郭靖守得堅穩之極,儘管他攻勢有如驚風駭浪,始終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拳腳上竟沒半點破綻。耳聽得女兒口中已數到「二百零三,二百零四」,黃藥師大是焦躁:「老叫化出手剛猛,若是他在一百招內敗了靖兒,我這張臉往哪裡擱去?」招勢一變,掌影飄飄,出手快捷無倫。這一來,郭靖登處下風,只感呼吸急促,有似一座大山重重壓向身來,眼前金星亂冒,堪堪抵擋不住。黃藥師出手加快,攻勢大盛,黃蓉口中,卻也跟著數得快了。郭靖唇乾舌燥,手足酸軟,越來越是難擋,只是憑著一股堅毅之氣硬挺下來,正危急間,忽聽黃蓉大叫一聲:「三百!」黃藥師臉色一變,向後躍開。此時郭靖已被逼得頭暈眼花,身不由主的向左急轉,接連打了十多個旋子,眼見再轉數下,就要摔倒,危急中左足使出了「千斤墜」功夫,要待將身子定住。可是黃藥師內力的後勁極大,人雖退開,拳招余勢未衰,郭靖竟然定不住身子,只得彎腰俯身,右手用力在地下撥動,借著「降龍十八掌」的猛勁,滴溜溜的向右打了十多個旋子,腦中方得清明,呆了一呆,向黃藥師道:「黃島主,你再出數招,我非摔倒不可。」黃藥師見他居然有此定力,抗得住自己以十餘年之功練成的「奇門五轉」,不怒反喜,笑道:「老叫化,我是不成的了,天下第一的稱號是你的啦。」雙手一拱,轉身欲走。洪七公道:「慢來,慢來,我也未必能成。你的鐵簫借給靖兒罷。」黃藥師的玉簫已然折斷,腰帶里插著一根鐵蕭,當下拔出來遞給郭靖。洪七公對郭靖道:「你用兵刃,我空手跟你過招。」郭靖一愕,道:「這個……」洪七公道:「你掌法是我教的,拳腳有甚麼比頭?上罷!」左手五指如鉤,一把抓住他手腕,將鐵簫奪了過來。郭靖沒懂他的用意,脫手放簫,竟未抵禦。洪七公罵道:「傻小子,咱們是在比武哪!」左手將鐵蕭還給了他,右手卻又去奪。郭靖這才回簫避開。黃蓉數道:「一招!」

  高手比武,手上有無兵刃相差其實不多,洪七公將降龍十八掌使將開來,掌風掃到一丈開外,郭靖雖有鐵簫,又哪能近身還擊?他本來不擅使用兵器,但自在西域石崖之中被歐陽鋒逼著過招,劍法已大有進益。自來武功必是攻守兼習,郭靖的兵刃功夫練的卻是八成守御,二成攻敵。要知江南六怪授他的兵刃招數不能算是極上乘武功,他習得《九陰真經》後再此進修,卻是在西域石屋之中,那時他但求自保,不暇傷敵,以長劍抵擋歐陽鋒的木杖,鑽研出不少防身消勢之法,此刻以簫作劍,用以抵擋洪七公凌厲無倫的掌風,便也大見功效。洪七公見他門戶守得極是緊密,心下甚喜,暗道:「這孩子極有長進,也不枉了我教導一場,但我若在二百招之內敗他,黃老邪臉上須不好看。過得二百招後,我再使用重手便是。」當下依著降龍十八掌的招式,自一變以至九變順序演將下去,疾風呼呼,掌影已將郭靖全身裹住。

  此時洪七公若猛下重手,郭靖兵刃功夫未至登峰造極,原是不易抵擋,但洪七公要在二百招後再行取勝,卻是想錯了一著。須知郭靖正當年富力壯,練了《易筋鍛骨篇》後內力更是渾厚,洪七公年歲卻不輕了,背上中了歐陽鋒的蛇咬掌擊,究亦大見摧傷,降龍十八掌招招須用真力,到九變時已是一百六十二掌,勢道雖仍剛猛狠辣,後勁卻已漸見衰減。待拆到兩百招外,郭靖鐵簫上的劍招倒還罷了,左手配合的招勢卻漸見強勁。洪七公暗想不妙,若與他以力相拚,說不定會輸在他手裡,傻小子可以智取,不必力敵,當下雙掌外豁,門戶大開,郭靖一怔,心想:「這招掌法師父卻從未教過。」若與敵人對敵,自可直進中宮,攻敵前胸,但眼前對手是自己恩師,豈能用此殺手?微一遲疑間,洪七公笑道:「你上當啦。」左足倏起,將他手中鐵簫踢飛,右掌斜翻,打在他的肩頭。這一掌手下容情,不欲傷他身子,只使了八成力,准以為他定要摔倒,那就算是勝了。豈知郭靖這幾年來久歷風霜,身子練得極為粗壯,受了這一掌只晃得幾晃,肩頭雖是一陣劇痛,竟未跌倒。洪七公見他居然硬挺頂住,不禁大吃一驚,道:「你吐納三下,調勻呼吸,莫要受了內傷。」郭靖依言吐納,胸氣立舒,說道:「弟子輸了。」洪七公道:「不,適才你讓我在先,若是就此認輸,黃老邪如何能服?接招!」說著又是發掌劈去。郭靖手中沒了兵刃,見來招勢道鋒銳,當下以周伯通所授的空明拳化開。那空明拳是天下至柔的拳術,是周伯通從《道德經》中化出來的,《道德經》中有言道:「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堅強處下,柔弱處上。」又云:「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那降龍十八掌卻是武學中至剛至堅的拳術。語有云:「柔能克剛」,但也須視「柔」的功力是否勝「剛」而定,以洪七公的修為,縱然周伯通以至柔之術對敵,卻也未必能勝。但郭靖習了那左右互搏的法子,右手出的是空明拳,左手出的卻是降龍拳,剛柔相濟,陰陽為輔,洪七公的拳招雖然剛猛莫京,竟也奈何他不得。

  黃蓉在旁數著拳招,眼見三百招將完,郭靖全無敗象,心中甚喜,一招一招的數著。洪七公耳聽得她數到二百九十九招,不禁好勝心起,突然一掌「亢龍有悔」,排山倒海般直擊過去,此招既出,心下登時懊悔,只怕郭靖抵擋不住,受了重傷,大叫:「小心啦!」郭靖聽到叫聲,掌風已迎面撲到,但覺來勢猛烈之極,知道無法以空明拳化解,危急之下,右臂劃個圓圈,呼的一聲,也是一招「亢龍有悔」拍出。只聽砰的一響,雙掌相交,兩人都是全身大震。黃藥師與黃蓉齊聲驚呼,走近觀看。只見兩人雙掌相抵,膠著不動。郭靖有心相讓,但知師父掌力厲害,若是此刻退縮,被他順勢推將過來,自己必受重傷,決意先運勁抵擋一陣,待他掌勁稍殺,再行避讓認輸。洪七公見郭靖居然擋得住自己畢生精力之所聚的這一掌,不由得又驚又喜,憐才之意大盛,好勝之心頓滅,決意讓他勝此一招,以成其名,當下留勁不發,緩緩收力。便在這雙方不勝不敗、你退我讓之際,忽聽山崖後一人大叫三聲,三個筋斗翻將出來,正是西毒歐陽鋒。洪七公與郭靖同時收掌,向後躍開。只見歐陽鋒全身衣服破爛,滿臉血痕斑斑,大叫:「我《九陰真經》上的神功已然練成,我的武功天下第一!」舉起蛇杖,向四人橫掃過來。

  洪七公拾起打狗棒,搶上去將他蛇杖架開,數招一過,四人無不駭然。歐陽鋒的招術本就奇特,此時更如怪異無倫,忽爾伸手在自己臉上猛抓一把,忽爾反足在自己臀上狠踢一腳,每一杖打將出來,中途方向必變,實不知他打將何處。洪七公驚奇萬分,只得使開打狗棒法緊守門戶,那敢貿然進招?

  斗到深澗,歐陽鋒忽然反手拍拍拍連打自己三個耳光,大喊一聲,雙手據地,爬將過來。洪七公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心想:「我這棒法打狗最為擅長,你忽作狗形,豈非自投羅網?」竹棒伸處,向他腰間挑去。哪知欲陽鋒忽地翻身一滾,將竹棒半截壓在身下,隨即順勢滾去,洪七公拿捏不定,竹棒脫手。歐陽鋒驟然間飛身躍起,雙足連環猛踢。洪七公大驚,向後急退。這時黃蓉早已拾起地下鐵簫,還給父親。黃藥師挺蕭斜刺而出。歐陽鋒叫道:「段皇爺,我不怕你的一陽指!」說著縱身撲上。黃藥師見了他的舉止,已知他神智錯亂,只是心中雖瘋,出手卻比未瘋時更是厲害。饒是他智慧過人,卻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怎知歐陽鋒苦讀郭靖默寫的假經,本已給纏得頭昏腦脹,黃蓉更處處引他走入歧路,盲練瞎闖,兼之急欲取勝,貪圖速成,用功更為莽撞,只是他武功本強,雖然走了錯道,錯有錯著,出手恢誕,竟教洪、黃兩大宗師差愕難解。數十招一過,黃藥師又敗下陣來。郭靖搶上迎敵。歐陽鋒忽然哭道:「我的兒啊,你死得好慘!」拋去蛇杖,張開雙臂,撲上來便抱。郭靖知他將自己認作了侄兒歐陽克,聽他叫聲凄慘,心中又是不忍,又是駭怕,發掌要將他推開。歐陽鋒左腕陡翻,已抓住郭靖手臂,右臂將他牢牢抱住。郭靖忙運勁掙扎,可是歐陽鋒力大無窮,抱得他絲毫動彈不得。洪七公與黃藥師父女大驚,一齊搶上救援。洪七公伸指疾點歐陽鋒背心「鳳尾穴」,要迫他鬆手。不料他此時全身經脈倒轉,穴道全已變位,洪七公挺指戳將下去,他茫然未覺,全不理會。黃蓉回身檢起一塊石頭,向他頭頂砸落。歐陽鋒右手握拳,自下揮擊上來。黃蓉拿捏不住,石頭脫手飛落山谷。郭靖乘歐陽鋒鬆了右手,用力猛掙,向後躍開,定了定神,只見歐陽鋒與黃藥師斗得甚是猛烈。黃藥師插簫於腰,空手而搏。此時歐陽鋒所使的招數更是希奇古怪,詭異絕倫,身子時而倒豎,時而直立,甚而有時一手撐地,身子橫挺,只以一手與敵人對掌。黃藥師全神貫注的發招迎敵,倒還不覺得怎樣,洪七公、郭靖、黃蓉三人卻看得心搖神馳。黃蓉眼見父親連遇險招,叫道:「師父,對付這瘋子不必依武林規矩,咱們齊上!」洪七公道:「若在平時,咱們原可合力擒他。只是今日華山論劍,天下英雄都知須得單打獨鬥,咱們以眾敵寡,須惹江湖上好漢恥笑。」但覺歐陽鋒瘋勢更是厲害,口吐白沫,舉頭猛撞。黃藥師抵擋不住,只是倒退。

  突然之間,歐陽鋒俯身疾攻,上盤全然不守。黃藥師大喜,心想:「這瘋子畢竟胡塗了。」運起「彈指神通」功夫,急彈他鼻側的「迎香穴」。這一指去勢快極,哪知剛觸到他臉皮,歐陽鋒微微側頭,一口咬住他的食指。黃藥師大驚,急出左手拍他「太陽穴」,逼他鬆口。歐陽鋒右手亦出,將他招術化開,牙齒卻咬得更加緊了。

  郭靖與黃蓉從兩側齊上,歐陽鋒才松齒放脫黃藥師的手指,十指往黃蓉臉上抓去。日光直射之下,但見他面容獰惡,滿臉是血,黃蓉心下害怕,驚呼逃開。郭靖忙發掌救援。歐陽鋒回手抵敵,黃蓉方得脫身。

  只十餘合,郭靖肩上腿上接連中招。洪七公道:「靖兒退下,再讓我試試。」空手搶上。兩人這一番激斗,比適才更是猛惡。洪七公當歐陽鋒與黃藥師、郭靖對掌之時,在旁留神觀看,見他出招雖然怪異無比,其中實也有理路可尋,主要是將蛤蟆功逆轉運用,上者下之,左者右之,雖然並非盡皆如此,卻也是十中不離七八,心中有了個大概,對戰之時雖仍處於下風,卻已是有攻有守,三招中能還得一招。黃蓉取出手帕,給父親包紮指上創口。黃藥師更瞧出許多路子來,接連叫道:「七兄,踢他環跳。」「上擊巨闕!」「反掌倒劈天柱。」黃藥師旁觀者清,洪七公依言施為,片刻間便將戰局拉平。只是兩人心中都暗自慚愧:「這是合東邪、北丐二人之力,合拚西毒一人了。」眼見即可取勝,歐陽鋒忽然張嘴,一口唾沫往洪七公臉上吐去。

  洪七公忙側身避開,歐陽鋒竟然料敵機先,發掌擊向他趨避的方位,同時又是一口濃痰吐將過來。洪七公處境窘迫,欲待不避,可是那口痰勢挾勁風,若是打中眼珠,就算不致受傷,定也十分疼痛,而敵人必乘機猛攻,那就難以抵擋,百忙中伸右手將痰抄在掌中,左手還了一招。戰不數合,歐陽鋒又是一口唾沫急吐,他竟將痰涎唾沫也當作了攻敵利器,夾在拳招之中使用,令人眼花繚亂,心意煩躁。洪七公見他顯然輕辱於己,不由得怒氣勃發,同時右手握著一口濃痰,滑膩膩的極不好受,又不想抹在自己身上,斗到分際,他突然張開右掌,叫聲:「著!」疾往歐陽鋒臉上抹去。這一招明裡是用痰去抹他的臉,暗中卻另藏厲害殺著。歐陽鋒神智雖亂,耳目四肢只有比平時更為靈敏,眼見洪七公手掌抹到,立即側臉微避。洪七公手掌翻轉,直戳過去,歐陽鋒斗然張口急咬。這正是他適才用以擊敗黃藥師的絕招,看來似乎滑稽,但因他張口快捷,教人難以躲閃,以黃藥師如此登峰造極的武功竟也著了道兒。黃藥師、黃蓉、郭靖看得分明,但見洪七公的手掌已伸到他嘴邊,相距不及一寸,而他驀地張口,一副白牙在日光下一閃,已向洪七公手上咬落,不禁齊聲叫道:「小心!」豈知他們三人與歐陽鋒竟都忘了一事。洪七公號稱九指神丐,當年為了饞嘴貪吃,誤了時刻,來不及去救一個江湖好漢的性命,大恨之下,將自己食指發狠砍下。歐陽鋒這一咬又快又准,倘若換了旁人,食指定會被他咬住,偏生洪七公沒有食指,只聽喀的一響,他兩排牙齒自相撞擊,卻是咬了個空。洪七公沒有食指,歐陽鋒原本熟知,但他這時勢如瘋虎般亂打亂撲,哪裡還想得到這些細微末節?高手比武,若是雙方武功都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往往對戰竟日,仍是難分上下,唯一取勝之機端在對方偶犯小錯,此刻歐陽鋒一口咬空,洪七公哪能放過?立即一招「笑口啞啞」,中指已戳在他嘴角的「地倉穴」上。

  旁觀三人見洪七公得手,正待張口叫好,不料一個「好」字還未出口,洪七公已是一個筋鬥倒翻出去。歐陽鋒踉踉蹌蹌的倒退幾步,有如醉酒,但終於站穩身子,仰天大笑。原來他經脈倒轉,洪七公這一指雖戳中他「足陽明胃經」的大穴,他只是全身微微一麻,立即如常,卻乘機一掌擊在洪七公的肩頭。幸得他中指在先,這一掌的力道已不如何凌厲,洪七公順著來勢倒翻筋斗,將他掌力消去大半,百忙中還回了一招「見龍在田」,也將歐陽鋒打得倒退幾步。洪七公幸而消解得快,未受重傷,但半身酸麻,一時之間已無法再上。他是大宗師身分,若不認輸那就跡近無賴,同時心中確也佩服對方武功了得,抱拳說道:「歐陽兄,老叫化服了你啦,你是武功天下第一!」歐陽鋒仰天長笑,雙臂在半空亂舞,向黃藥師道:「段皇爺,你服不服我?」黃藥師心中不忿,暗想:「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竟教一個瘋子得了去,我跟老叫化二人豈不教天下好漢恥笑?」但若上前再斗,自忖卻又難以取勝,只得點了點頭。歐陽鋒向郭靖道:「孩兒,你爹爹武藝蓋世,天下無敵,你喜不喜歡?」歐陽克是他與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名是叔侄,實是父子,此時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當作歐陽克,竟將藏在心中數十年的隱事說了出來。郭靖心想這裡各人都不是他對手,他天下第一的名號當之無愧,說道:「咱們都打不過你!」歐陽鋒嘻嘻傻笑,問黃蓉道:「好媳婦兒,你喜不喜歡?」黃蓉見父親、師父、郭靖三人相繼敗陣,早在苦思對付這瘋漢之法,但左思右想,實無妙策,這時聽他相問,又見他手舞足蹈,神情怪異,日光映照之下,他身後的影子也是亂晃亂搖,靈機忽動,說道:「誰說你是天下第一?有一個人你就打不過。」歐陽鋒大怒,捶胸叫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黃蓉說道:「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他不過。」歐陽鋒道:「是誰?是誰?叫他來跟我比武。」黃蓉道:「他名叫歐陽鋒。」歐陽鋒搔搔頭皮,遲疑道:「歐陽鋒?」黃蓉道:「不錯,你武功雖好,卻打不過歐陽鋒。」

  歐陽鋒心中愈是胡塗,只覺「歐陽鋒」這名字好熟,定是自己最親近之人,可是自己是誰呢?脫口問道:「我是誰?」黃蓉冷笑道:「你就是你。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來問我?」歐陽鋒心中一寒,側頭苦苦思索,但腦中混亂一團,愈要追尋自己是誰,愈是想不明白。須知智力超異之人,有時獨自瞑思,常會想到:「我是誰?我在生前是甚麼?死後又是甚麼?」等等疑問。古來哲人,常致以此自苦。歐陽鋒才智卓絕,這些疑問有時亦曾在腦海之中一閃而過,此時連斗三大高手而獲勝,而全身經脈忽順忽逆,心中忽喜忽怒,驀地里聽黃蓉這般說,不禁四顧茫然,喃喃道:「我,我是誰?我在哪裡?我怎麼了?」黃蓉道:「歐陽鋒要找你比武,要搶你的《九陰真經》。」歐陽鋒道:「他在哪裡?」黃蓉指著他身後的影子道:「喏,他就在你背後。」歐陽鋒急忙回頭,見到了自己的影子,怔了一怔,道:「這……這……他……他……」黃蓉道:「他要打你了!」歐陽鋒蹲低身子,發掌向影子劈去。影子同時發出一掌。歐陽鋒大急,左掌右掌,連環邀擊,那影子也是雙手抖動不已。歐陽鋒見對方來勢厲害,轉身相避,他面向日光,影子已在身後。他發覺敵人忽然不見,大叫:「往哪裡逃?」向左搶上數步。左邊是光禿禿的山壁,日光將他影子映在壁上,更像是個直立的敵人。歐陽鋒右掌猛揮,擊在石上,只疼得他骨節慾碎,大叫:「好厲害!」隨即左腳飛出。但見山壁上的影子也是舉腳踢來,雙足相撞,歐陽鋒奇痛難當,不敢再斗,轉身便逃。此時他是迎日而奔,果然不見了敵人,竄出丈余,回頭一望,只見影子緊隨在後,嚇得大叫:「讓你天下第一,我認輸便是。」那影子動也不動。歐陽鋒轉身再奔,微一回頭,仍見影子緊緊跟隨。他驅之不去,斗之不勝,只嚇得心膽欲裂,邊叫邊號,直往山下逃去。過了半刻,隱隱聽到他的叫聲自山坡上傳來,仍是:「別追我,別追我!」

  黃藥師與洪七公眼見這位一代武學大師竟落得如此下場,不禁相顧嘆息。此時歐陽鋒的叫聲時斷時續,已在數里之外,但山谷間迴音不絕,有如狼嗥鬼叫,四人身旁雖陽光明亮,心中卻都微微感到一陣寒意。洪七公嘆道:「此人命不久矣。」郭靖忽然自言自語:「我?我是誰?」黃蓉知他是直性子之人,只怕他苦思此事,竟致著魔,忙道:「你是郭靖。靖哥哥,快別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罷。」郭靖凜然驚悟,道:「正是。師父,黃島主,咱們下出去罷。」

  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還叫他黃島主?我劈面給你幾個老大耳括子。」郭靖一怔,只見黃蓉臉現紅暈,似笑非笑,登時醒悟,忸忸怩怩的叫道:「岳父!」

  黃藥師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兒,一手挽著郭靖,向洪七公道:「七兄,武學之道無窮無盡,今日見識到老毒物的武功,實令人又驚又愧。自重陽真人逝世,從此更無武功天下第一之人了。」洪七公道:「蓉兒的烹調功夫天下第一,這個我卻敢說。」黃蓉抿嘴笑道:「不用贊啦,咱們快下山去,我給你燒幾樣好菜就是。」洪七公、黃藥師、郭靖、黃蓉四人下得華山,黃蓉妙選珍餚,精心烹飪,讓洪七公吃了個酣暢淋漓。當晚四人在客店中宿了,黃藥師父女住一房,郭靖與洪七公住一房。次晨郭靖醒來,對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上抹著三個油膩的大字:「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雞腿還是豬蹄寫的。郭靖忙去告知黃藥師父女。黃藥師嘆道:「七兄一生行事,宛似神龍見首不見尾。」向靖、蓉二人望了幾眼,道:「靖兒,你母亡故,世上最親之人就是你大師父柯鎮惡了,你隨我回桃花島去,請你大師父主婚,完了你與蓉兒的婚事如何?」郭靖悲喜交集,說不出話來,只是連連點頭。黃蓉抿嘴微笑,想出口罵他「傻子」,但向父親瞧了一眼便忍住了不說。三人一路上遊山玩水,迤邐向東南而行,不一日來到兩浙南路境內,眼見桃花島已在不遠,忽然空中雕鳴聲急,兩頭白雕自北急飛而至。郭靖大喜,縱聲呼嘯,雙鵰撲了下來,停在他的肩頭。他離蒙古時走得倉皇,未及攜帶雙鵰,此時相見,欣喜無已,伸手不住撫摸雕背,忽見雄雕足上縛著一個皮革捲成的小筒,忙解下打開,但見革上用刀尖刻著幾行蒙古文字道:「我師南攻,將襲襄陽,知君精忠為國,冒死以聞。我累君母慘亡,愧無面目再見,西赴絕域以依長兄,終身不履故土矣。願君善自珍重,福壽無極。」

  那革上並未寫上下款,但郭靖一見,即知是華箏公主的手筆,當下將革上文字譯給黃藥師父女聽了,問道:「岳父,您說該當如何?」黃藥師道:「此地離臨安雖近,但若報知朝廷,當國者未必便信,遷延不決,必誤大事。你小紅馬腳力快,即日趕赴襄陽。那守將若肯聽話,你就助他守城,否則一掌斃了,徑自率領百姓士卒,共御蒙古大軍。我與蓉兒在桃花島候你好音。」郭靖連聲稱是,黃蓉臉上卻有不豫之色。當真是知女莫若父,黃藥師笑道:「好,蓉兒你也去。大事一了,即日言歸,朝廷縱有封賞,理也莫理。」黃蓉大喜,笑道:「這個自然。」兩小拜別了父親,共騎一馬,縱轡西行。郭靖只怕遲了一日,蒙古大軍先破了城池。那時屠戮之慘可就難以想像,是以路上毫不停留。這日晚間投宿,已近兩浙南路與江西南路交界之處。郭靖懷裡藏著華箏刻著字的那塊皮革,想到兒時與華箏、拖雷同在大漠遊戲,種種情狀宛在目前,心頭甚有黯然之意。黃蓉任他獃獃出神,自行在燈下縫補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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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華山論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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