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烈跨出房門,只見過道中一個中年士人拖著鞋皮,踢踏踢踏的直響,一路打著哈欠迎面過來。那士人似笑非笑,擠眉弄眼,一副憊懶神氣,全身油膩,衣冠不整,滿臉污垢,看來少說也有十多天沒洗臉了,拿著一柄破爛的油紙黑扇,邊搖邊行。
顏烈見這人衣著明明是個斯文士子,卻如此骯髒,不禁皺了眉頭,加快腳步,只怕沾到了那人身上的污穢。突聽那人乾笑數聲,聲音甚是刺耳,經過他身旁時,順手伸出摺扇,在他肩頭一拍。顏烈身有武功,這一下竟沒避開,不禁大怒,喝道:「幹什麼?」
那人又是一陣乾笑,踢踏踢踏的向前去了,只聽他走到過道盡頭,對店小二道:「喂,夥計啊,你別瞧大爺身上破破爛爛的,大爺可有的是銀子。有些小子可邪著哪,他就是仗著身上光鮮嚇人。招搖撞騙,勾引婦女,吃白食,住白店,全是這種小子,你得多留點兒神。穩穩噹噹的,讓他先交了房飯錢再說。」也不等那店小二答腔,又是踢踏踢踏的走了。
顏烈更是心頭火起,心想好小子,這話不是沖著我來么?店小二聽那人一說,斜眼向他看了一眼,不禁起疑,走到他跟前,哈了哈腰,陪笑道:「您老別見怪,不是小的無禮……」顏烈知他意思,哼了一聲道:「把這銀子給存在柜上!」伸手往懷裡一摸,不禁呆了。他囊里本來放著四五十兩銀子,一探手,竟已空空如也。店小二見他臉色尷尬,只道窮酸的話不錯,神色登時不如適才恭謹,挺腰凸肚的道:「怎麼?沒帶錢么?」
顏烈道:「你等一下,我回房去拿。」他只道匆匆出房,忘拿銀兩,那知回入房中打開包裹一看,包里幾十兩金銀竟然盡皆不翼而飛。這批金銀如何失去,自己竟是茫然不覺,那倒奇了,尋思:「適才包氏娘子出去解手,我也去了茅房一陣,前後不到一柱香時分,怎地便有人進房來做了手腳?嘉興府的飛賊倒是厲害。」
店小二在房門口探頭探腦的張望,見他銀子拿不出來,發作道:「這女娘是你原配妻子嗎?要是拐帶人口,可要連累我們呢!」包惜弱又羞又急,滿臉通紅。顏烈一個箭步縱到門口,反手一掌,只打得店小二滿臉是血,還打落了幾枚牙齒。店小二捧住臉大嚷大叫:「好哇!住店不給錢,還打人哪!」顏烈在他屁股上加了一腳,店小二一個筋斗翻了出去。
包惜弱驚道:「咱們快走吧,不住這店了。」顏烈笑道:「別怕,沒了銀子問他們拿。」端了一張椅子坐在房門口頭。過不多時,店小二領了十多名潑皮,掄棒使棍,衝進院子來。顏烈哈哈大笑,喝道:「你們想打架?」忽地躍出,順手搶過一根桿棒,指東打西,轉眼間打倒了四五個,那些潑皮平素只靠逞凶使狠,欺壓良善,這時見勢頭不對,都拋下棍棒,一窩蜂的擠出院門,躺在地下的連爬帶滾,唯恐落後。
包惜弱早已嚇的臉上全無血色,顫聲道:「事情鬧大了,只怕驚動了官府。」顏烈笑道:「我正要官府來。」包惜弱不知他的用意,只得不言語了。
過不半個時辰,外面人聲喧嘩,十多名衙役手持鐵尺單刀,闖進院子,把鐵鏈抖的噹啷噹啷亂響,亂嘈嘈的叫道:「拐賣人口,還要行兇,這還了得?兇犯在那裡?」顏烈端坐椅上不動。眾衙役見他衣飾華貴,神態儼然,倒也不敢貿然上前。帶頭的捕快喝道:「喂,你叫什麼名字?到嘉興府來幹什麼?」顏烈道:「你去叫蓋運聰來!」
蓋運聰是嘉興府的知府,眾衙役聽他直斥上司的名字,都是又驚又恐。那捕快道:「你失心瘋了么?亂呼亂叫蓋大爺。」顏烈從懷裡取出一封信來,往桌上一擲,抬頭瞧著屋頂,說道:「你拿去給蓋運聰瞧瞧,看他來是不來?」那捕快取信件,見了封皮上的,吃了一驚,但不知真偽,低聲對眾衙役道:「看著他,別讓他跑了。」隨即飛奔而出。
包惜弱坐在房中,心裡怦怦亂跳,不知吉凶。
過不多時,又湧進數十名衙役來,兩名官員全身官服,搶上來向顏烈跪倒行禮,稟道:「卑職嘉興府蓋運聰、秀水縣姜文,磕見大人。卑職不知大人駕到,未能遠迎,請大人恕罪。」顏烈擺了擺手,微微欠身,說道:「兄弟在貴縣失竊了一些銀子,請兩位勞神查一查。」蓋運聰忙道:「是,是。」手一擺,兩名衙役託過兩隻盤子,一盤黃澄澄的全是金子,一盤白晃晃的則是銀子。
蓋運聰道:「卑職治下竟有奸人盜竊大人使費,全是卑職之罪,這點戔戔之數,先請大人賞收。」顏烈笑著點點頭,蓋運聰又把那封信恭恭敬敬的呈上,說道:「卑職已打掃了行台,恭請大人與夫人的憲駕。」顏烈道:「還是這裡好,我喜歡清清凈凈的,你們別來打擾羅嗦。」說著臉色一沉。蓋運聰與姜文忙道:「是,是!大人還需用什麼,請儘管吩咐,好讓卑職辦來孝敬。」顏烈抬頭不答,連連擺手。蓋姜二人忙率領衙役退了出去。
那店小二早已嚇的面無人色,由掌柜的領著過來磕頭陪罪,只求饒了一條性命,打多少板子屁股也是心甘。顏烈從盤中取過一錠銀子,擲在地上,笑道:「賞你吧,快給我滾。」那店小二還不敢相信,掌柜的見顏烈臉無惡意,怕他不耐煩,忙撿起銀子,磕了幾個頭,拉著店小二出去。
包惜弱兀自心神不定,問道:「這封信是什麼法寶?怎地做官的見了,竟怕成這個樣子。」顏烈笑道:「本來我又管不著他們,這些做官的自己沒用。趙擴手下盡用這些膿包,江山不失,是沒天理了。」包惜弱道:「趙擴,那是誰?」顏烈道:「就是當今的寧宗皇帝。」包惜弱吃了一驚,忙道:「小聲!聖上的名字,怎可隨便亂叫?」顏烈見她關心自己,很是高興,笑道:「我叫卻是不妨。到了北方,咱們不叫他趙擴叫什麼?」包惜弱道:「北方?」顏烈點了點頭,正要說話,突然門外蹄聲急促,數十騎馬停在客店門口。包惜弱雪白的臉上本已透出些血色,聽到蹄聲,立即想起那晚官兵捕拿之事,登時臉色又轉蒼白。顏烈卻是眉頭一皺,好似頗不樂意。
只聽得靴聲連連,院子里走進數十名錦衣軍士來,見到顏烈,個個臉有喜色,齊叫:「王爺!」爬下行禮。顏烈微笑道:「你們終於找來啦。」包惜弱聽他們叫他「王爺」,更是驚奇萬分,只見那些大漢站起身來,個個虎背熊腰,甚是剽健。
顏烈擺了擺手道:「都出去吧!」眾軍士齊聲唱喏,魚貫而出。顏烈轉頭對包惜弱道:「你瞧我這些下屬,與宋兵比起來怎樣?」包惜弱奇到:「難道他們不是宋兵?」顏烈笑道:「現今我對你實說了吧,這些都是大金國的精兵!」說罷縱聲常笑,神請得意之級。
包惜弱顫聲道:「那麼……你……你也是……」顏烈笑道:「不瞞娘子說,在下的姓氏上還得加多一個『完』字,名字中加多一個『洪』字。在下完顏洪烈,大金國六王子,封為趙王的,便是區區。」
包惜弱自小聽父親說起金國蹂躪我大宋河山之慘、大宋皇帝如何被他們擄去不得歸還,北方百姓如何被金兵殘殺虐待,自嫁了楊鐵心後,丈夫對於金國更是切齒痛恨,那知道這幾天中於自己朝夕相處的竟是個金國王子,驚駭之餘,竟說不出話來。
完顏洪烈見她臉上變色,笑聲登斂,說道:「我久慕南朝繁華,是以去年求父皇派我到臨安來,作為祝賀元旦的使者。再者,宋主尚有幾十萬兩銀子的歲貢沒依時獻上。父皇要我前來追討。」包惜弱道:「歲貢。」完顏洪烈道:「是啊,宋朝求我國不要進攻,每年進貢銀兩絹匹,可是他們常說什麼稅收不足,總是不肯爽爽快快的一次繳足。這次我對韓※胄全不客氣,跟他說,如不在一個月內繳足。我親自領兵來取,不必再費他心了。」包惜弱道:「韓丞相又怎樣說?」完顏洪烈道:「他有什麼說的?我人未離臨安府,銀子絹匹早已送過江去了,哈哈!」包惜弱蹙眉不語。完顏洪烈道:「催索銀絹什麼的,本來也不須我來,派一個使臣就已足夠。我本意是想瞧瞧南朝的山川形勝,人物風俗,不意與娘子相識,真是三生有幸。」包惜弱心頭思潮起伏,茫然失措,仍是默默不語。
完顏洪烈道:「我給娘子買衣衫去。」包惜弱道:「不用啦。」完顏洪烈笑道:「韓丞相私下另行送給我的金銀,如買了衣衫,娘子一千年也穿著不完。娘子別怕,客店四周有我親兵好好守著,絕無歹人敢來傷你。」說著揚長出店。
包惜弱追思自與他相見以來的種種經過,他是大金國王子,對自己一個平民寡婦如此低聲下氣,不知有何用意?想到丈夫往日恩情,他慘遭非命,撇下自己一個弱女子處此尷尬境地,實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六神無主,又伏枕痛哭。
完顏洪烈懷了金銀,逕往鬧市走去,見城中居民人物溫雅,雖然販夫走卒,亦多俊秀不俗之人,心中暗暗稱羨。
突然間前面蹄聲急促,一騎馬急奔而來。市街本不寬敞,加之行人擁擠,街旁又擺滿了賣物的攤頭擔子,如何可以馳馬?完顏洪烈忙向街邊一閃,轉眼之間,見一匹黃馬從人叢中直竄出來。那馬神駿異常,身高膘肥,竟是一匹罕見的良馬。完顏洪烈暗暗喝一聲采,瞧那馬上乘客,不覺啞然。
那馬如此神駿,騎馬之人卻是個又矮又胖的猥瑣漢子,乘在馬上猶如個大肉團一般。此人手短足短,沒有脖子,一個頭大的出奇,卻又縮在雙肩之中。說也奇怪,那馬在人堆里發足急奔,卻不碰到一人、亦不踢翻一物,只見它出蹄輕盈,縱躍自如,跳過瓷器堆,跨過青菜擔,每每在間不容髮之際閃讓而過,鬧市疾奔,竟與曠野馳騁無異。完顏洪烈不自禁的喊了一聲采:「好!」
那矮胖子聽得喝采,回頭望了一眼。完顏洪烈見他滿臉都是紅色的酒糟粒子,一個酒糟鼻又大又圓,就如一隻紅柿子粘在臉上,心想:「這匹馬好極,我出高價買下來吧。」
就在這時,街頭兩個小孩遊戲追逐,橫過馬前。那馬出其不意,吃了一驚,眼見左蹄就要踢到小孩身上,那矮胖子一提韁繩,躍離馬鞍,那馬身上一輕,倏然躍起,在兩個小孩頭頂飛越而過,那矮胖子隨又輕飄飄的落在馬背。
完顏洪烈一呆,心想這矮胖子騎術如此精絕,我大金國善乘之人雖多,卻未有及得上他的,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如聘得此人回京教練騎馬,我手下的騎士定可縱橫天下。這比之購得一匹駿馬又好過萬倍了。他這次南來,何處可以駐兵,何處可以渡江,看得仔仔細細,一一暗記在心,甚至各地州縣長官的姓名才能,也詳為打聽。此時見到這矮胖子騎術神妙無必,心想南人朝政腐敗,如此奇士棄而不用,遺諸朝野,何不晉才楚用?當下決意以重金聘他到燕京去作馬術教頭。
他心意已決,發足疾追,只怕那馬腳力太快,追趕不上,正要出聲高呼,但見那乘馬奔到大街轉彎角處,忽然站住。完顏洪烈又是一奇,心想馬匹疾馳,必須逐漸放慢腳步方能停止,此馬竟能在急行之際斗然收步,實是前所未睹,就算是武功高明之人,也未必能在發力狂奔之時如此神定氣閑的驀地站定。只見那矮胖子飛身下馬,鑽入一家店內。
完顏洪烈快步走將過去,只見店中直立著一塊大木牌,寫著「太白遺風」四字,卻是一家酒樓,再抬頭看時,樓頭一塊極大的金字招牌,寫著「醉仙樓」三個大字,字跡勁秀,旁邊寫著「東坡居士書」五個小字原來是蘇東坡所題。完顏洪烈見這酒樓氣派豪華,心想:「他來到酒樓,便先請他大吃大喝一番,乘機結納,正是再好不過。」忽見那矮胖子從樓梯上奔了下來,手裡托著一個酒罈,走到馬前。完顏洪烈當即閃在一旁。
那矮胖子站在地下,更加顯得臃腫難看,身高不過三尺,膀闊幾乎也有三尺,那馬偏偏腿長身高,他頭頂不過剛齊到馬鐙。只見他把酒罈放在馬前,伸掌在酒罈肩上輕擊數掌,隨手一揭,已把酒罈上面一小半的壇身揭了下來,那酒罈便如是一個深底的瓦盆。黃馬前足揚起,長聲歡嘶,俯頭飲酒。完顏洪烈聞得酒香,竟是浙江紹興的名釀女兒紅,從這酒香辨來,至少是十來年的陳酒。
那矮胖子轉身入內,手一揚,當的一聲,將一大錠銀子擲在柜上,說道:「給開三桌上等酒菜,兩桌葷的,一桌素的。」掌柜的笑道:「是啦,韓三爺。今兒有松江來的四鰓鱸魚,下酒再好沒有。這銀子您韓三爺先收著,慢慢再算。」矮胖子白眼一翻,怪聲喝道:「怎麼?喝酒不用錢?你當韓三爺是光棍混混,吃白食的么?」掌柜笑嘻嘻的也不以為忤,大聲叫道:「夥計們,加把勁給韓三爺整治酒菜哪!」眾夥計里里外外一疊連聲的答應。
完顏洪烈心想:「這矮胖子穿著平常,出手卻這般豪闊,眾人對他又如此奉承,看來是嘉興府的一霸,要聘他北上去做馬術教頭,只怕要費點周折了。且看他要請些什麼客人,再相機行事。」當下拾級登樓,揀了窗邊一個座兒坐下,要了一斤酒,隨意點了幾個菜。
這醉仙樓正在南湖之旁,湖面輕煙薄霧,幾艘小舟蕩漾其間,半湖水面都浮著碧油油的菱葉,他放眼觀賞,登覺心曠神怡。這嘉興是古越名城,所產李子甜香如美酒,因此春秋時這地方稱為醉李。當年越王勾踐曾在這裡打破吳王闔閭,正是吳越之間交通的孔道。當地南湖中又有一項名產,是綠色的沒角菱,菱肉鮮甜嫩滑,清香爽脆,為天下之冠,是以湖中菱葉特多。其時正當春日,碧水翠葉,宛若一泓碧玻璃上鋪滿了一片片翡翠。
完顏洪烈正在賞玩風景,忽見湖心中一葉漁舟如飛般劃來。這漁舟船身狹長,船頭高高翹起,船舷上停了兩排捉魚的水鳥。完顏洪烈初時也不在意,但轉眼之間,只見那漁舟已趕過了遠在前頭的小船,竟是快得出奇。片刻間漁舟漸近,見舟中坐著一人,舟尾划槳的穿了一身蓑衣,卻是個女子。她伸槳入水,輕輕巧巧的一扳,漁舟就箭也似的射出一段路,船身幾如離水飛躍,看來這一扳之力少說也有一百來斤,女子而有如此勁力已是奇怪,而這一枝木槳又怎受得起如此大力?
只見她又是數扳,漁舟已近酒樓,日光照在槳上,亮晃晃的原來是一柄銅鑄的銅槳。那漁女把漁舟系在酒樓下石級旁的木樁上,輕躍登岸。坐在船艙里的漢子挑了一擔粗柴,也跟著上來。兩人逕上酒樓。漁女向那矮胖子叫了聲:「三哥!」在他身旁坐了下來。矮胖子道:「四弟、七妹,你們來得早!」
完顏洪烈側眼打量那兩人時,見那女人大約十八九歲年紀,身形苗條,大眼睛,皮膚如雪,正是江南水鄉的人物。她左手倒提銅槳,右手拿了蓑笠,露出一頭烏雲般的秀髮。完顏洪烈心想:「這姑娘隨不及我那包氏娘子美貌,卻另有一般天然風姿。」
那挑柴的漢子三十歲上下年紀,一身青布衣褲,腰裡束了根粗草繩,足穿草鞋,粗手大腳,神請木訥。他放下擔子,把扁擔往桌旁一靠,嘰嘰數聲,一張八仙桌竟給扁擔推動了數寸。完顏洪烈一怔,瞧那條扁擔也無異狀,通身黑油油地,中間微彎,兩頭各有一個突起的鞘子。這扁擔如此沉重,料想必是精銅熟鐵所鑄。那人腰裡插了一柄砍柴用的短斧,斧刃上有幾個缺口。
兩人剛坐定,樓下腳步聲響,上來兩人。那漁女叫道:「五哥、六哥,你們一齊來啦。」前面一人身材魁梧,少說也有二百五六十斤,圍著一條長圍裙,全身油膩,敞開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袖子卷得高高的,手臂上全是寸許長的黑毛,腰間皮帶上插著柄尺來長的尖刀,瞧模樣是個殺豬宰羊的屠夫。後面那人五短身材,頭戴小氈帽,白淨面皮,手裡提了一桿秤,一個竹簍,似是個小商販。完顏洪烈暗暗稱奇:「瞧頭上三人都是身有武功之人,怎麼這兩個市井小人卻又跟他們兄弟相稱?」
忽聽街上傳來一陣登登登之聲,似是鐵物敲擊石板,跟著敲擊聲響上樓梯,上來一個衣衫襤褸的瞎子,右手握著一根粗大的鐵杖。只見他四十來歲年紀,尖嘴削腮,臉色灰撲撲地,頗有兇惡之態。坐在桌邊的五人都站了起來,齊叫:「大哥。」漁女在一張椅子上輕輕一拍,道:「大哥,你座位在這裡。」那瞎子道:「好。二弟還沒來么?」那屠夫模樣的人道:「二哥已到了嘉興,這會也該來啦。」漁女笑道:「這不是來了嗎?」只聽的樓梯上一陣踢踏踢踏拖鞋皮聲響。
完顏洪烈一怔,只見樓梯口上先探上一柄破爛污穢的油紙扇,先扇了幾扇,接著一個窮酸搖頭晃腦的踱了上來,正是適才在客店中相遇的那人。完顏洪烈心想:「我的銀兩必是此人偷了去……」心頭正自冒火,那人咧嘴向他一笑,伸伸舌頭,裝個鬼臉,轉頭和眾人招呼起來,原來便是他們的二哥。
完顏洪烈尋思:「看來這些人個個身懷絕技,倘若能收為己用,實是極大的臂助。那窮酸偷我金銀,小事一樁,不必計較,且瞧一下動靜再說。」只見那窮酸喝了一口酒,搖頭晃腦的吟道:「不義之財,……放他過,……玉皇大帝,……發脾氣!」口中高吟,伸手從懷裡掏出一錠錠金銀,整整齊齊的排在桌上,一共掏出八錠銀子,兩錠金子。
完顏洪烈瞧那些金銀的色澤形狀,正是自己所失卻的,心下不怒反奇:「他入房去偷我金銀倒也不難,但他只用扇子在我肩頭一拍,就將我懷中銀錠偷去了,當時我竟一無所覺。這妙手空空之技,確是罕見。」
瞧這七人的情狀,似乎他們作東,邀請兩桌客人前來飲酒,因賓客未到,七人只喝清酒,菜肴並不開上席來。但另外兩桌上各只擺設一副杯筷,那麼客人只有兩個了。完顏洪烈尋思:「這七個怪人請客,不知請的又是何等怪客?」
過了一盞茶時分,只聽樓下有人念佛:「阿彌陀佛!」那瞎子道:「焦木大師到啦!」站起身來,其餘六人也都肅立相迎。又聽得一聲:「阿彌陀佛!」一個形如槁木的枯瘦和尚上了樓梯。這和尚四十餘歲年紀,身穿黃麻僧衣,手裡拿著一段木柴,木柴的一頭已燒成焦黑,不知有何用處。
和尚與七人打個問訊,那窮酸引他到一桌空席前坐下。和尚欠身道:「那人尋上門來,小僧自知不是他的對手,多蒙江南七俠仗義相助,小僧感激之至。」
那瞎子道:「焦木大師不必客氣。我七兄弟多承大師平日眷顧,大師有事,我兄弟豈能袖手?何況那人自持武功了得,無緣無故的來與大師作對,那還把江南武林中人放在眼裡?就是大師不來通知,我們兄弟知道了也決不能干休……」
話未說完,只聽得樓梯格格作響,似是一頭龐然巨獸走上樓來,聽聲音若非巨象,便是數百斤的一頭大水牛。樓下掌柜與眾酒保一疊連聲的驚叫起來:「喂,這笨傢伙不能拿上去!」「樓板要給你壓穿啦。快,快,攔住他,叫他下來!」但格格之聲更加響了,只聽喀喇一聲,斷了一根梯板。接著又聽得喀喀兩聲巨響,樓梯又斷了兩級。
完顏洪烈眼前一花,只見一個道人手中託了一口極大的銅缸,邁步走上樓來,定睛看時,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原來這道人正是長春子丘處機。
完顏洪烈這次奉父皇之命出使宋廷,要乘機陰結宋朝大官,以備日後入侵時作為內應。陪他從燕京南來的宋朝使臣王道乾趨炎附勢,貪圖重賄,已暗中投靠金國,到臨安後替他拉攏奔走。那知王道乾突然被一個道人殺死,連心肝首級都不知去向。完顏洪烈大驚之餘,生怕自己陰謀已被這道人查覺,當即帶同親隨,由臨安府的捕快衙役領路,親自追拿刺客。追到牛家村時與丘處機遭遇,不料這道人武功高極,完顏洪烈尚未出手,就被他一甩手箭打中肩頭,所帶來的衙役隨從被他殺的乾乾淨淨。完顏洪烈如不是在混戰中先行逃開,又得包惜弱相救,堂堂金國王子就此不明不白的葬身在這小村之中了。
完顏洪烈定了定神,見他目光只在自己臉上掠過,便全神貫注的瞧著焦木和那七人,顯然並未認出自己,料想那日自己剛探身出來,便給他羽箭擲中摔倒,並未看清楚自己面目,當即寬心,再看他手中托的那口大銅缸時,一驚之下,不由得欠身離椅。
這銅缸是廟宇中常見之物,用來焚燒紙錠表章,直徑四尺有餘,只怕足足有四百來斤,缸中溢出酒香,顯是裝了美酒,那麼份量自必更加沉重,但他托在手裡卻不見如何吃力。他每跨一步,樓板就喀喀亂響。樓下這時早已亂成一片,掌柜、酒保、廚子、打雜的、眾酒客紛紛逃出街去,只怕樓板給他壓破,咂下來打死了人。
焦木和尚冷然道:「道兄惠然駕臨,卻何以取了小廟的化紙銅缸?衲子給你引見江南七俠!」丘處機舉起左手為禮,說道:「適才貧道到寶剎奉訪,寺里師父言道:大師邀貧道來醉仙樓相會。貧道心下琢磨,大師定是請下好朋友來了,果然如此。久聞江南七俠威名,今日有幸相見,足慰平生之願。」
焦木和尚向七俠道:「這位是全真派長春子丘處機道長,各位都是久仰的了。」轉過頭來,向丘處機道:「這位是七俠之首,飛天蝙蝠柯震惡柯大俠。」說著向那瞎子身旁一指,跟著依次引見。完顏洪烈在旁留神傾聽,暗自記憶。第二個便是偷他銀兩的那骯髒窮酸,名叫妙手書生朱聰。最先到酒樓來的騎馬矮胖子是馬王神韓寶駒,排行第三。挑柴擔的鄉農排行第四,名叫南山樵子南希仁。第五是那身材粗壯、屠夫模樣的大漢,名叫笑彌陀張阿生。那小商販模樣的後生姓全名金髮,綽號鬧市俠隱。那漁女叫作越女劍韓小瑩,顯是江南七俠中年紀最小的一個。
焦木引見之時,丘處機逐一點首為禮,右手卻一直托著銅缸,竟是不感疲累。酒樓下眾人見一時無事,有幾個大膽的便悄悄溜上來瞧熱鬧。
柯鎮惡道:「我七兄弟人稱'江南七怪',都是怪物而已,'七俠'什麼的,卻不敢當。我兄弟久仰全真七子的威名,素聞長春子行俠仗義,更是傾慕。這位焦木大師為人最是古道熱腸,不知如何無意中得罪了道長?道長要是瞧得起我七兄弟,便讓我們做做和事老。兩位雖然和尚道士,所拜的菩薩不同,但總都是出家人,又都是武林一派,大家盡釋前嫌,一起來喝一杯如何?」
丘處機道:「貧道和焦木大師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只要他交出兩個人來,改日貧道自會到法華禪寺負荊請罪。」柯鎮惡道:「交出什麼人來?」丘處機道:「貧道有兩個朋友,受了官府和金兵的陷害,不幸死於非命。他們遺下的寡婦孤苦無依。柯大俠,你們說貧道該不該理?」完顏洪烈一聽,端在手中的酒杯一晃,潑了些酒水。只聽柯鎮惡道:「別說是道長朋友的遺孀,就是素不相識之人,咱們既然知道了,也當量力照顧,那是義不容辭之事。」丘處機大聲道:「是呀!我就是要焦木大師交出兩個身世可憐的女子來;他是出家人,卻何以將兩個寡婦收在寺里,定是不肯交出?七位是俠義之人,請評評這道理看!」
此言一出,不但焦木與江南七怪大吃一驚,完顏洪烈在旁也是暗暗稱奇,心想:「難道他說的不是楊郭二人的妻子,另有旁人?」
焦木本就臉色焦黃,這時更加氣得黃中泛黑,一時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的道:「你……你……胡言亂道……胡言……」
丘處機大怒,喝道:「你也是武林中知名人物,竟敢如此為非作歹!」右手一送,一口數百斤重的銅缸連酒帶缸,向著焦木飛去。焦木縱身躍開避過。
站在樓頭看熱鬧的人嚇得魂飛天外,你推我擁,一連串的骨碌碌滾下樓去。
笑彌陀張阿生估量這銅缸雖重,自己盡可接得住,當下搶上一步,運氣雙臂,叫一聲:「好!」待銅缸飛到,雙臂一沉,托住缸底,肩背肌肉墳起,竟自把銅缸接住了,雙臂向上一挺,將銅缸高舉過頂。但他腳下使力太巨,喀喇一聲,左足在樓板上踏穿了一個洞,樓下眾人又大叫起來。張阿生上前兩步,雙臂微曲,一招「推窗送月」,將銅缸向丘處機擲去。
丘處機伸出右手接過,笑道:「江南七怪名不虛傳!」隨即臉色一沉,向焦木喝道:「那兩個女子怎樣了?你把她們兩個婦道人家強行收藏在寺,到底是何居心?你這賊和尚只要碰了她們一根頭髮,我把你拆骨揚灰,把你法華寺燒成白地!」
朱聰扇子一扇,搖頭晃腦的道:「焦木大師是有道高僧,怎會做這般無恥之事?道長定是聽信小人的謠言了。虛妄之極矣,決不可信也。」
丘處機怒道:「貧道親眼見到,怎麼會假?」江南七怪都是一怔。焦木道:「你就算要到江南來揚名立威,又何必敗壞我的名頭……你……你……你到嘉興府四下里去打聽,我焦木和尚豈能做這等歹事?」丘處機冷笑道:「好呀,你邀了幫手,便想倚多取勝。這件事我是管上了,決計放你不過。你清凈佛地,窩藏良家婦女,已是大大不該,何況這兩個女子的丈夫乃忠良之後,慘遭非命。」
柯鎮惡道:「道長說焦木大師收藏了那兩個女子,而大師卻說沒有。咱們大伙兒到法華寺去瞧個明白,到底誰是誰非,不就清楚了?兄弟眼睛雖然瞎了,可是別人眼睛不瞎啊。」六兄妹齊聲附和。
丘處機冷笑道:「搜寺?貧道早就裡里外外搜了個遍。可是明明見到那兩個女人進去,人卻又不見了。無法可想,只有要和尚交出人來。」朱聰道:「原來那兩個女子不是人。」丘處機一楞,道:「什麼?」朱聰一本正經的道:「她們是仙女,不是會隱身法,就是會土遁遁走啦!」當下六怪聽了,都不禁微笑。
丘處機怒道:「好啊,你們消遣貧道來著。江南七怪今日幫和尚幫定了,是不是?」
柯鎮惡凜然道:「我們本事低微,在全真派高手看來,自是不足一笑。可是我們七兄弟在江南也還有一點小小名頭,知道我們的人,都還肯說一句:江南七怪瘋瘋癲癲,卻不是貪生怕死之徒。我們不敢欺壓旁人,可也不能讓旁人來欺壓了。」
丘處機道:「江南七俠名聲不壞,這個我是知道的。各位事不關己,不用趕這淌渾水。我跟和尚的事,讓貧道跟他自行了斷,現下恕不奉陪了。和尚跟我走吧。」說著伸左手來拉焦木手腕。焦木手腕一沉,當下把他這一拿化解了開去。
馬王神韓寶駒見兩人動上了手,大聲喝道:「道士,你到底講不講理?」丘處機道:「韓三爺,怎樣?」韓寶駒道:「我們信得過焦木大師,他說沒有就是沒有。武林中鐵錚錚的好漢子,難道誰還能撒謊騙人?」丘處機道:「他不會撒謊,莫非丘某就會沒來由的撒謊冤他?丘某親眼目睹,若是看錯了人,我挖出這對招子給你。我找這和尚是找定了。七位插手也是插定了,是不是?」江南七怪齊聲道:「不錯。」
丘處機道:「好,我敬七位每人一口酒。各位喝了酒再伸手吧。」說著右手一沉,放低銅缸,張口在缸里喝了一大口酒,叫道:「請吧!」手一抖,那口銅缸又向張阿生飛來。
張啊生心想:「要是再象剛才那樣把銅缸舉在頭頂,怎能喝酒?」當即退後兩步,雙手擋在胸口,待銅缸飛到,雙手向外一分,銅缸正撞在胸口。他生得肥胖,胸口累累的都是肥肉,猶如一個軟墊般托住了銅缸,隨即運氣,胸肌向外彈出,已把銅缸飛來之勢擋住,雙手合圍,緊緊抱住了銅缸,低頭在缸里喝了一大口酒,贊道:「好酒!」雙手突然縮回,抵在胸前,銅缸尚未下落,已是一招「雙掌移山」,把銅缸猛推出去。這一招勁道既足,變招又快,確是外家的高明功夫。完顏洪烈在一旁看得暗暗心驚。
丘處機接回銅缸,也喝了一大口,叫道:「貧道敬柯大哥一缸酒!」順手將銅缸向柯鎮惡擲去。
完顏洪烈心想:「這人眼睛瞎了,又如何接得?」卻不知柯鎮惡位居江南七怪之首,武功也為七人之冠,他聽辨細微暗器尚且不差厘毫,這口巨大的銅缸擲來時呼呼生風,自然辨得清楚。只見他意定神閑的坐著,恍如未覺,直至銅缸飛臨頭頂,這才右手一舉,鐵杖已頂在缸底。那銅缸在鐵杖上溜溜轉的飛快,猶如耍盤子的人用竹棒頂住了瓷盤玩弄一般。突然間鐵杖一歪,銅缸微微傾斜,眼見要跌下來打在他的頭頂,這一下還不打得他腦漿迸裂?那知銅缸傾斜,卻不跌下來,缸中酒水如一條線般射將下來。柯鎮惡張口接住,上面的酒不住傾下,他骨都骨都的大口吞飲,飲了三四口,鐵杖稍挪,又已頂在缸底正中,隨即向上一送,銅缸飛了起來。他揮杖橫擊,當的一聲巨響,震耳欲聾,那缸便飛向丘處機而去,四下里嗡嗡之聲好一陣不絕。
丘處機笑道:「柯大俠平時一定愛玩頂盤子。」隨手接住了銅缸。柯鎮惡冷冷的道:「小弟幼時家貧,靠這玩意兒做叫化子討飯。」丘處機道:「貧賤不能移,此之謂大丈夫。我敬南四哥一缸!」低頭在缸中喝一口酒,將銅缸向南山樵子南希仁擲去。
南希仁一言不發,待銅缸飛到,舉起扁擔在空中擋住,當的一聲,銅缸在空中受阻,落了下來。南希仁伸手在缸里抄了一口酒,就手吃了,扁擔打橫,右膝跪倒,扁擔在左膝之上,右手在扁擔一端扳落,扁擔另一端托住銅缸之底,扳起銅缸,又飛在空中。
他正待將缸擊還給丘處機,鬧市俠隱全金髮笑道:「兄弟做小生意,愛佔小便宜,就不費力的討口酒吃吧。」搶到南希仁身邊,待銅缸再次落下時,也抄一口酒吃了,忽地躍起,雙足抵在缸邊,空中用力,雙腳一挺,身子如箭般向後射出,那銅缸也給他雙腳蹬了出去。他和銅缸從相反方向飛出,銅缸逕向丘處機飛去。他身子激射到板壁之上,輕輕滑下。妙手書生朱聰搖著摺扇,不住口的道:「妙哉,妙哉!」
丘處機接住銅缸,又喝了一大口酒,說道:「妙哉,妙哉!貧道敬二哥一缸。」朱聰狂叫起來:「啊喲,使不得,小生手無縛雞之力,肚無杯酒之量,不壓死也要醉死……」呼叫未畢,銅缸已向他當頭飛到。朱聰大叫:「壓死人啦,救命,救命……」伸扇子在缸中一撈,送入口中,倒轉扇柄,抵住缸邊往外送出,騰的一聲,樓板已被他蹬破一個大洞,身子從洞里掉了下去,「救命,救命」之聲不住從洞里傳將上來。眾人都知他是裝腔作勢,誰也不覺驚訝。完顏洪烈見他扇柄一抵,銅缸便已飛回,小小一柄摺扇,所發勁力竟不弱與南希仁那根沉重的銅鐵扁擔,心下暗自駭異。
越女劍韓小瑩叫道:「我來喝一口!」右足一點,身子如飛燕掠波,倏地在銅缸上空躍過,頭一低,已在缸中吸到了一口酒,輕飄飄的落在對面窗格之上。她擅於劍法輕功,肩力卻非所長,心想輪到這口笨重已極的銅缸向自己擲來,接擋固是無力,要擲還給這個道士更是萬萬不能,是以乘機施展輕功吸酒。
這時那銅缸仍一股勁的往街外飛去,街上人來人往,落將下來,勢必釀成極大災禍。丘處機暗暗心驚,正擬躍到街上去接住。只聽呼的一聲,身旁一個黃衣人斜刺越過,口中一聲呼哨,樓下那匹黃馬奔到了街口。
樓上眾人都搶到窗口觀看,只見空中一個肉團和銅缸一撞,銅缸下墜之勢變為向前傾落,肉團和銅缸雙雙落在黃馬背上。那黃馬駛出數丈,轉過身來,直奔上樓。
馬王神韓寶駒身在馬腹之下,左足勾住鐙子,雙手及右足卻托住銅缸,使它端端正正的放在馬鞍之上,不致傾側。那黃馬跑的又快又穩,上樓如駛平地。韓寶駒翻身上馬,探頭在缸中喝了一大口酒,左臂一振,把銅缸推在樓板之上,哈哈大笑,一提韁,那黃馬倏地從窗口竄了出去,猶如天馬行空,穩穩噹噹的落在街心。韓寶駒躍下馬背,和朱聰挽手上樓。
丘處機道:「江南七俠果然名不虛傳!個個武功高強,貧道甚是佩服。沖著七位的面子,貧道再不跟這和尚為難,只要他交出那兩個女子,就此既往不咎。」
柯鎮惡道:「丘道長,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這位焦木大師數十年清修,乃是有道的高僧,我們素來敬佩。法華寺也是嘉興府有名的佛門勝地,怎麼會私藏良家婦女?」丘處機道:「天下之大,盡有欺世盜名之輩。」韓寶駒怒道:「如此說來,道長是不信我們的話了?」丘處機道:「我寧可信自己的眼睛。」韓寶駒道:「道長要待怎樣?」他身子雖短,但話聲響亮,說來自有一股威猛之氣。
丘處機道:「此事本來與七位無關,既然橫加插手,必然自持技藝過人。貧道不才,只好和七位見個高下,若是不敵,聽憑各位如何了斷便了。」柯鎮惡道:「道長既然一意如此,就請划下道兒來罷。」
丘處機微一沉吟,說道:「我和各位向無仇怨,久仰江南七俠也是英俠之士,動刀動拳,不免傷了和氣。這樣罷。」大聲叫道:「酒保,拿十四個大碗來!」
酒保本來躲在樓下,這時見樓上再無動靜,聽得叫喚,忙不疊的將大碗送上樓來。
丘處機命他把大碗都到缸中陷滿了酒,在樓上排成兩列,向江南七怪說道:「貧道和各位鬥鬥酒量。各位共喝七碗,貧道一人喝七碗,喝道分出勝負為止。這法兒好不好?」
韓寶駒與張阿生等都是酒量極宏之人,首先說好。柯鎮惡卻道:「我們以七敵一,勝之不武,道長還是另劃道兒吧。」丘處機道:「你怎知一定能勝得了我?」
越女劍韓小瑩雖是女子,生性卻是十分豪爽,當下亢聲說道:「好,先比了酒量再說。這般小瞧我們七兄弟的,小妹倒是第一次遇上。」說著端起一碗酒來,骨都古都的便喝了下去。她這碗酒喝得急了,頃刻之間,雪白的臉頰上,泛上了桃紅。
丘處機道:「韓姑娘真是女中丈夫。大家請罷!」七怪中其餘六人各自舉碗喝了。丘處機碗到酒干,頃刻間連盡七碗,每一碗都只咕的一聲,便自口入肚,在喉嚨間竟然不稍停留。酒保興高采烈,大聲叫好,忙又裝滿十四碗。八人又都喝了。
喝到第三個十四碗時,韓小瑩畢竟量窄,喝得半碗,右手微微發顫。張阿生接過她手中半碗酒來,道:「七妹,我代你喝了。」韓小瑩道:「道長,這可不可以?」丘處機道:「行,誰喝都是一樣。」再喝一輪,全金髮也敗了下去。
七怪見丘處機連喝二十八碗酒,竟是面不改色,神態自若。盡皆駭然。完顏洪烈在一旁瞧著,更是撟舌不下,心想:「最好這老道醉的昏天黑地,那江南七怪便乘機將他殺了。」
全金髮心想己方還剩下五人,然而五人個個酒量兼人,每人再喝三四碗還可支持,難道對方的肚子里還裝得下二十多碗酒?就算他酒量當真無底,肚量卻總有限,料想勝算在握,正自高興,無意中在樓板上一瞥,只見丘處機雙腳之旁濕了好大一灘,不覺一驚,在朱聰耳邊道:「二哥,你瞧這道士的腳。」朱聰一看,低聲道:「不好,他是用內功把酒從腳上逼了出來。」全金髮低聲道:「不錯,想不到他內功這等厲害,那怎麼辦?」。
朱聰尋思:「他既有這門功夫,便再喝一百碗也不打緊。須得另尋計較。」退後一步,突然從先前踹破的樓板洞中摔下去,只聽他大叫:「醉了,醉了!」又從洞中躍上。
又喝了一巡酒,丘處機足旁全是水漬,猶如有一道清泉從樓板上泊泊流出。這時南希仁、韓寶駒等也都瞧見了,見他內功如此精深,都是暗自欽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