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易叫道:「公子爺,我們得罪了。」轉頭對女兒道:「這就走罷!」那公子臉色一沉,喝道:「可沒分了勝敗!」雙手抓住袍子衣襟,向外分扯,錦袍上玉扣四下摔落。一名僕從步進場內,幫他寬下長袍。另一名僕從拾起玉扣。只見那公子內里穿著湖綠緞子的中衣,腰裡束著一根蔥綠汗巾,更襯得臉如冠玉,唇若塗丹。他左掌向上甩起,虛劈一掌,這一下可顯了真實功夫,一股凌厲勁急的掌風將那少女的衣帶震得飄了起來。這一來郭靖、穆易和那少女都是一驚,心想:「瞧不出這相貌秀雅之人,功夫竟如此狠辣!」這時那公子再不相讓,掌風呼呼,打得興發,那少女再也欺不到他身旁三尺以內。
郭靖心想:「這公子功夫了得,這姑娘不是敵手,這門親事做得成了。」暗自代雙方欣喜。又想:「六位師父常說,中原武學高手甚多,果然不錯。這位公子爺掌法奇妙,變化靈巧,若是跟我動手,我多半便打他不過。」
穆易也早看出雙方強弱之勢早判,叫道:「念兒,不用比啦,公子爺比你強得多。」心想:「這少年武功了得,自不是吃著嫖賭的紈褲子弟。待會問明他家世,只消不是金國官府人家,便結了這門親事,我孩兒終身有托。」連聲呼叫,要二人罷斗。但兩人斗得正急,一時哪裡歇得了手?那公子心想:「這時我要傷你,易如反掌,只是有點捨不得。」忽地左掌變抓,隨手鉤出,已抓住少女左腕,少女一驚之下,立即向外掙奪。那公子順勢輕送,那少女立足不穩,眼見要仰跌下去,那公子右臂抄去,已將她抱在懷裡。旁觀眾人又是喝彩,又是喧鬧,亂成一片。那少女羞得滿臉通紅,低聲求道:「快放開我!」那公子笑道:「你叫我一聲親哥哥,我就放你!」那少女恨他輕薄,用力一掙,但被他緊緊摟住,卻哪裡掙扎得脫?穆易搶上前來,說道:「公子勝啦,請放下小女罷!」那公子哈哈一笑,仍是不放。
那少女急了,飛腳向他太陽穴踢去,要叫他不能不放開了手。那公子右臂鬆脫,舉手一擋,反腕鉤出,又已拿住了她踢過來的右腳。他這擒拿功夫竟是得心應手,擒腕得腕,拿足得足。那少女更急,奮力抽足,腳上那隻綉著紅花的繡鞋竟然離足而去,但總算掙脫了他的懷抱,坐在地下,含羞低頭,摸著白布的襪子。那公子嘻嘻而笑,把繡鞋放在鼻邊作勢一聞。旁觀的無賴子哪有不乘機湊趣之理,一齊大叫起來:「好香啊!」穆易笑道:「你尊姓大名?」那公子笑道:「不必說了吧!」轉身披上錦袍,向那紅衣少女望了一眼,把繡鞋放入懷裡。便在這時,一陣風緊,天上飄下片片雪花,閑人中許多叫了起來:「下雪啦,下雪啦!」穆易道:「我們住在西大街高升客棧,這就一起去談談罷。」那公子道:「談甚麼?天下雪啦,我趕著回家。」穆易愕然變色,道:「你既勝了小女,我有言在先,自然將女兒許配給你。終身大事,豈能馬虎?」那公子哈哈一笑,說道:「我們在拳腳上玩玩,倒也有趣。招親嘛,哈哈,可多謝了!」穆易氣得臉色雪白,一時說不出話來,指著他道:「你……你這……」公子的一名親隨冷笑道:「我們公子爺是甚麼人?會跟你這種走江湖賣解的低三下四之人攀親?你做你的清秋白日夢去罷!」穆易怒極,反手一掌,力道奇勁,那親隨登時暈了過去。那公子也不和他計較,命人扶起親隨,就要上馬。穆易怒道:「你是存心消遣我們來著?」那公子也不答話,左足踏上了馬鐙。穆易左手一翻,抓住了那公子的左臂,喝道:「好,我閨女也不能嫁你這般輕薄小人,把鞋子還來!」那公子笑道:「這是她甘願送我的,與你何干?招親是不必了,彩頭卻不能不要。」手臂繞了個小圈,微一運勁,已把穆易的手震脫。穆易氣得全身發顫,喝道:「我跟你拚啦!」縱身高躍,疾撲而前,雙拳「鐘鼓齊鳴」,往他兩邊太陽穴道打去。那公子仰身避開,左足在馬鐙上一登,飛身躍入場子,笑道:「我如打敗了你這老兒,你就不逼我做女婿了罷?」
旁觀眾人大都氣惱這公子輕薄無行,仗勢欺人,除了幾個無賴混混哈哈大笑之外,餘人都是含怒不言。穆易不再說話,腰帶一緊,使一招「海燕掠波」,身子躍起,向那公子疾撞過去。那公子知他怒極,當下不敢怠慢,擰過身軀,左掌往外穿出,「毒蛇尋穴手」往他小腹擊去。穆易向右避過,右掌疾向對方肩井穴插下。那公子左肩微沉,避開敵指,不待左掌撤回,右掌已從自己左臂下穿出,「偷雲換日」,上面左臂遮住了對方眼光,臂下這一掌出敵不意,險狠之極。穆易左臂一沉,手肘已搭在他掌上,右手橫掃一拳,待他低頭躲過,猝然間雙掌合攏,「韋護捧桿式」猛劈他雙頰。那公子這時不論如何變招,都不免中他一掌,心一狠,雙手倏地飛出,快如閃電,十根手指分別插入穆易左右雙手手背,隨即向後躍開,十根指尖已成紅色。
旁觀眾人齊聲驚呼,只見穆易手背鮮血淋漓。那少女又氣又急,忙上來扶住父親,撕下父親衣襟,給他裹傷。穆易把女兒一推,道:「走開,今日不跟他拚了不能算完。」那少女玉容慘淡,向那公子注目凝視,突然從懷裡抽出一把匕首,一劍往自己胸口插去。穆易大驚,顧不得自己受傷,舉手擋格,那少女收勢不及,這一劍竟刺入了父親手掌。眾人眼見一樁美事變成血濺當場,個個驚咦嘆息,連那些無賴地痞臉上也都有不忍之色。有人在輕輕議論那公子的不是。郭靖見了這等不平之事,哪裡還忍耐得住?見那公子在衣襟上擦了擦指上鮮血,又要上馬,當下雙臂一振,輕輕推開身前各人,走入場子,叫道:「喂,你這樣干不對啊!」那公子一呆,隨即笑道:「要怎樣幹才對啊?」他手下隨從見郭靖打扮得土頭土腦,說話又是一口南方土音,聽公子學他語音取笑,都縱聲大笑。
郭靖楞楞的也不知他們笑些甚麼,正色道:「你該當娶了這位姑娘才是。」那公子側過了頭,笑吟吟的道:「要是我不娶呢?」郭靖道:「你既不願娶她,幹麼下場比武?她旗上寫得明明白白是『比武招親』。」那公子臉色一沉,道:「你這小子來多管閑事,要想怎地?」郭靖道:「這位姑娘相貌既好,武藝又高,你幹麼不要?你不見這位姑娘氣得拿刀子要抹脖子嗎?」那公子道:「你這渾小子,跟你多說也白費。」轉身便走。郭靖伸手攔住,道:「咦?怎麼又要走啦?」那公子道:「怎麼?」郭靖道:「我不是勸你娶了這位姑娘嗎?」那公子一聲冷笑,大踏步走出。穆易見郭靖慷慨仗義,知他是個血性少年,然而聽他與那公子一問一答,顯然心地純厚,全然不通世務,當下走近身來,對他道:「小兄弟,別理他,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此仇不能不報。」提高了嗓子叫道:「喂,你留下姓名來!」那公子笑道:「我說過不能叫你丈人,又問我姓名幹麼?」郭靖大怒,縱身過去,喝道:「那麼你將花鞋還給這位姑娘。」那公子怒道:「關你屁事?你自己看上了這姑娘是不是?」郭靖搖頭道:「不是!你到底還不還?」那公子忽出左掌,重重打了郭靖一個耳光。郭靖大怒,施展擒拿手中的絞拿之法,左手向上向右,右手向下向左,雙手交叉而落,一絞之下,同時拿住了那公子雙腕脈門。
那公子又驚又怒,一掙沒能掙脫,喝道:「你要死嗎?」飛起右足,往郭靖下陰踢去。郭靖雙手奮力抖出,將他擲回場中。那公子輕身功夫甚是了得,這一擲眼見是肩頭向下,哪知他將著地時右足距往地下一撐,已然站直。他疾將錦袍抖下,喝道:「你這臭小子活得不耐煩了?有種的過來,跟公子爺較量較量。」郭靖搖頭道:「我幹麼要跟你打架?你既不肯娶她,就將鞋子還了人家。」眾人只道郭靖出來打抱不平,都想見識見識他的功夫,不料他忽然臨陣退縮,有些無賴子都噓了起來,叫道:「只說不練,算哪門子的好漢?」那公子剛才給郭靖這麼拿住雙腕一擲,知他武功不弱,內力強勁,心中也自忌憚三分,見他不願動手,正合心意,但被迫交還繡鞋,在眾目睽睽之下如何下得了這個台?當下把錦袍搭在臂上,冷笑轉身。郭靖伸左手抓住錦袍,叫道:「怎麼便走了?」那公子忽施計謀,手臂一甩,錦袍猛地飛起,罩在郭靖頭上,跟著雙掌齊出,重重打在他的肋上。
郭靖突覺眼前一黑,同時胸口一股勁風襲到,急忙吐氣縮胸,已自不及,拍拍兩聲,肋上已中了兩掌。幸而他曾跟丹陽子馬鈺修習過兩年玄門正宗的內功,這兩掌雖給打得胸口劇痛徹骨,卻也傷他不得,當此危急之際,雙腳鴛鴦連環,左起右落,左落右起,倏忽之間接連踢出了九腿。這是馬王神韓寶駒的生平絕學,腳下曾踢倒無數南北好漢。郭靖雖未學得三師父腿法的神髓,頭上又罩著錦袍,目不見物,只得飛腳亂踢,那公子卻也被他踢得手忙腳亂,避開了前七腿,最後兩腳竟然未能避過,噠噠兩下,左胯右胯均被踢中。
兩人齊向後躍。郭靖忙把罩在頭上的錦袍甩脫,不由得又驚又怒,心想事先說好了是比武招親,這公子比武得勝,竟會不顧信義,不要人家的姑娘,而自己與他講理,他既打人在先,又猛下毒手,要不是自己練有內功,受了這兩掌豈非肋骨斷折、內臟震傷?他天性質樸,自幼又與粗獷誠實之人相處,是以對人性之險惡竟自全然不知。雖然朱聰、全金髮等近年來已說了不少江湖上陰毒狡猾之事給他聽,但這些事他只當聽故事一般,聽過便算,既非親身經歷,便難以深印腦中。這時憤怒之下,又是茫然不解,真不信世間竟有這等事情。那公子中了兩腿,勃然大怒,身形一晃,斗然間欺到郭靖身邊,左掌「斜掛單鞭」,呼的一聲,向他頭頂劈落。郭靖舉手擋格,雙臂相交,只覺胸口一陣劇痛,心裡一驚,被那公子搶攻數招,腳下一勾,撲地跌倒。公子的僕從都嘻笑起來。那公子拍了拍胯上的塵土,冷笑道:「憑這點三角貓功夫就想打抱不平嗎?回家叫你師娘再教二十年罷?」郭靖一聲不響,吸了口氣,在胸口運了幾轉,疼痛立減,說道:「我沒師娘!」那公子哈哈大笑,說道:「那麼叫你師父趕快娶一個罷!」郭靖正想說:「我有六個師父,其中一個是女的。」卻見那公子正想走出圈子,這句話來不及說了,忙縱身而上,叫道:「看拳!」肘底沖拳,往他後腦擊去。那公子低頭避過,郭靖左手鉤拳從下而上,擊他面頰。那公子舉臂擋開,兩人雙臂相格,各運內勁,向外崩擊。郭靖本力較大,那公子武功較深,一時僵住了不分上下。
郭靖猛吸一口氣,正待加強臂上之力,忽覺對方手臂陡松,自己一股勁力突然落空,身不由主的向前撲出,急忙拿樁站穩,後心敵掌已到。郭靖忙回掌招架,但他是憑虛,對方踏實,那公子道:「去罷!」掌力震出,郭靖又是一交跌倒,這一交卻是俯跌。他左肘在地下一搭,身子已然彈起,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左腿橫掃,向那公子胸口踢去。旁觀眾人見他這一下變招迅捷,欲在敗中取勝,稍會拳藝的人都喝了一聲彩。那公子向左側身,雙掌虛實並用,一掌擾敵,一掌相攻。郭靖當下展開「分筋錯骨手」雙手飛舞,拿筋錯節,招招不離對手全身關節穴道。那公子見他來勢凌厲,掌法忽變,竟然也使出「分筋錯骨手」來。只是郭靖這路功夫系妙手書生朱聰自創,與中原名師所傳的全然不同。兩人拳路甚近,手法招術卻是大異,拆得數招,一個伸食中兩指扣拿對方腕後「養老穴」,另一個反手鉤擒,抓向對方指關節。雙方各有所忌,都不敢把招術使實了,稍發即收,如此拆了三四十招,兀自不分勝敗。雪片紛落,眾人頭上肩上都已積了薄薄一層白雪。那公子久戰不下,忽然賣個破綻,露出前胸,郭靖乘機直上,手指疾點對方胸口「鳩尾穴」,心念忽動:「我和他並無仇怨,不能下此重手!」手指微偏,戳在穴道之旁。豈知那公子右臂忽地穿出,將郭靖雙臂掠在外門,左掌蓬蓬兩拳,擊在他腰眼之中。郭靖忙彎腰縮身,發掌也向那公子腰裡打到。那公子早算到了這招,右手鉤轉,已刁住他手腕,「順手牽羊」往外帶出,右腿在郭靖右腿迎面骨上一撥,借力使力,郭靖站立不定,咕咚一聲,重重的又摔了一交。
穆易雙手由女兒裹好了創口,站在旗下觀斗,見郭靖連跌三交,顯然不是那公子的對手,忙搶上扶起,說道:「老弟,咱們走罷,不必再跟這般下流胚子一般見識。」郭靖剛才這一交摔得頭暈眼花,額角撞在地下更是好不疼痛,怒火大熾,掙脫穆易拉住他的手,搶上去又是拳掌連施,狠狠的向那公子打去。
那公子真料不到他竟然輸了不走,反而愈斗愈勇,躍開三步,叫道:「你還不服輸?」郭靖並不答話,搶上來仍是狠打。那公子道:「你再糾纏不清,可莫怪我下殺手了!」郭靖道:「好!你不把鞋子還出來,咱們永遠沒完。」那公子笑道:「這姑娘又不是你親妹子,幹麼你拚死要做我大舅子?」這句是北京罵人的話兒,旁邊的無賴子一齊鬨笑。郭靖全然不懂,道:「我又不認得她,她本來不是我親妹子。」那公子又好氣又好笑,斥道:「傻小子,看招!」兩人搭上了手,翻翻滾滾的又鬥了起來。這次郭靖留了神,那公子連使詭計,郭靖盡不上當。講到武功,那公子實是稍勝一籌,但郭靖拚著一股狠勁,奮力劇戰,身上儘管再中拳掌,卻總是纏鬥不退。他幼時未學武藝之時,與都史等一群小孩打架便已是如此。這時武藝雖然高了,打法其實仍是出於天性,與幼時一般無異,蠻勁發作,早把四師父所說「打不過,逃!」的四字真言拋到了九霄雲外。在他內心,一向便是六字真言:「打不過,加把勁。」只是自己不知而已。這時聞聲而來圍觀的閑人越聚越眾,廣場上已擠得水泄不通。風雪漸大,但眾人有熱鬧好瞧,竟是誰也不走。
穆易老走江湖,知道如此打鬥下去,定會驚動官府,鬧出大事來,但人家仗義出來打抱不平,自己豈能就此一走了之,在一旁瞧著,心中十分焦急,無意中往人群一瞥,忽見觀斗眾人中竟多了幾個武林人物、江湖豪客,或凝神觀看,或低聲議論。適才自己全神貫注的瞧著兩個少年人相鬥,也不知這些人是幾時來的。穆易慢慢移動腳步,走近那公子的隨從聚集之處,側目斜睨,只見隨從群中站著三個相貌特異之人。一個身披大紅袈裟,頭戴一頂金光燦然的僧帽,是個藏僧,他身材魁梧之極,站著比四周眾人高出了一個半頭。另一個中等身材,滿頭白髮如銀,但臉色光潤,不起一絲皺紋,猶如孩童一般,當真是童顏白髮,神采奕奕,穿一件葛布長袍,打扮非道非俗。第三個五短身材,滿眼紅絲,卻是目光如電,上唇短髭翹起。穆易看得暗暗驚訝,只聽一名僕從道:「上人,你老下去把那小子打發了罷,再纏下去,小王爺要是一個失手,受了點兒傷,咱們跟隨小王爺的下人們可都活不了啦。」穆易大吃一驚,心道:「原來這無賴少年竟是小王爺,再斗下去,可要闖出大禍來。看來這些人都是王府里的好手,想必眾隨從害怕出事,去召了來助拳。」只見那藏僧微微一笑,並不答話。那白髮老頭笑道:「靈智上人是西藏密宗大高手,等閑怎能跟這種渾小子動手,沒的失了自己身分。」轉頭向那僕從笑道:「最多王爺打折你們的腿,還能要了性命嗎?」那矮小漢子說道:「小王爺功夫比那小子高,怕甚麼?」他身材短小,卻是聲若洪鐘。旁人都嚇了一跳,人人回頭看他,被他閃電似的目光一瞪,又都急忙回頭,不敢再看。
那白髮老人笑道:「小王爺學了這一身功夫,不在人前露臉,豈不是空費了這多年寒暑之功?要是誰上去相幫,他准不樂意。」那矮小漢子道:「梁公,你說小王爺的掌法是哪一門功夫?」這次他壓低了嗓門。白髮老人呵呵笑道:「彭老弟,這是考較比老哥來著?小王爺掌法飛翔靈動,虛實變化,委實不容易。要是你老哥不走了眼,那麼他必是跟全真教道士學的武功。」穆易心中一凜:「這下流少年是全真派的?」那矮小漢子道:「梁公好眼力。你向在長白山下修仙煉藥,聽說很少到中原來,對中原武學的家數門派卻是一瞧便知,兄弟很是佩服。」那白髮老頭微笑道:「彭老弟取笑了。」那矮小漢子又道:「只是全真教的道士個個古怪,怎會去教小王爺武藝,這倒奇了。」那白髮老頭笑道:「六王爺折節下交,甚麼人請不到?似你彭老弟這般縱橫山東山西的豪傑,不是也到了王府里嗎?」那矮小漢子點了點頭。
白髮老頭望著圈中兩人相鬥,見郭靖掌法又變,出手遲緩,門戶卻守得緊密異常,小王爺數次搶攻,都被他厚重的掌法震了回去,問那矮小漢子道:「你瞧這小子的武功是甚麼家數?」那人遲疑了一下,道:「這小子武功很雜,好似不是一個師父所授。」旁邊一人介面道:「彭寨主說得對,這小子是江南七怪的徒弟。」穆易向他瞧去,見是個青臉瘦子,額上生了三個肉瘤,心想:「這人叫他彭寨主,難道這個矮小漢子,竟然便是那殺人不眨眼的大盜千手人屠彭連虎?江南七怪的名字很久沒聽見了,難道還在人世?」正自疑惑,那青臉瘦子忽然怒喝:「臭小子,你在這裡?」噹啷啷一聲,從背上拔出一柄短柄三股鋼叉,縱身躍入場子。郭靖聽得身後響聲,回頭一看,迎面便是三個肉瘤不住晃動,正是黃河四鬼的師叔三頭蛟侯通海搶將進來,吃了一驚,他想事不快,一時不知該當如何才是,就這麼一疏神,肩頭中了一拳,忙即還手,又與那公子相鬥。
眾人見侯通海手執兵刃躍入場子,自是要相助其中一方,都覺不公,紛紛叫喊起來。穆易見他與那彭寨主等接話,知他是小王爺府中人物,雙掌一錯,搶上幾步,只要他向郭靖動手,自己馬上就接了過來,雖然對方人多勢眾,但勢逼處此,也只得一拚了。哪知侯通海並不奔向郭靖,卻是直向對面人叢中衝去。一個滿臉煤黑、衣衫襤褸的瘦弱少年見他衝來,叫聲:「啊喲!」轉頭就跑。侯通海快步追去,他身後四名漢子跟著趕去。郭靖一瞥之間,見侯通海所追的正是自己新交好友黃蓉,後面尚有黃河四鬼,手執兵刃,殺氣騰騰的追趕,心裡一急,腿上被小王爺踢中了一腳。他跳出圈子,叫道:「且住!我出去一下,回頭再打。」小王爺給他纏住了狠拚爛打,早已沒了鬥志,只盼儘早停手,聽他這麼說正是求之不得,當下冷笑道:「你認輸就好!」郭靖一心挂念黃蓉的安危,正要追去相助,忽聽噠噠噠聲響,黃蓉拖了鞋皮,嘻嘻哈哈的奔回,後面侯通海連聲怒罵,搖動鋼叉,一叉又一叉的向他後心刺去。但黃蓉身法甚是敏捷,鋼叉總是差了少些,無法刺著。鋼叉三股叉尖在日光下閃閃發亮,叉身上套著三個銅環,搖動時互相撞擊,噹啷啷的直響。黃蓉在人叢中東鑽西鑽,頃刻間在另一頭鑽了出來。侯通海趕到近處,眾人無不失聲而笑,原來他左右雙頰上,各有一個黑黑的五指掌印,顯然是給那瘦小子打的。侯通海在人叢中亂推亂擠,待得挨出,黃蓉早已去得遠了。哪知他十分頑皮,遠遠站定了等候,連連招手。侯通海氣得哇哇大叫:「不把你這臭小子剝皮拆骨,我三頭蛟誓不為人!」挺著鋼叉疾追過去。黃蓉待他趕到相距數步,這才發足奔逃。眾人看得好笑,忽見那邊廂三人氣喘吁吁的趕來,正是黃河三鬼,卻少了個喪門斧錢青健。郭靖看了黃蓉身法,驚喜交集:「原來他身懷絕技,日前在張家口黑松林中引走侯通海、把黃河四鬼吊在樹上,自然都是他乾的了。」這邊廂那藏僧等一干人都暗自詫異。靈智上人心想:「你參仙老怪適才吹得好大的氣兒,說甚麼久在長白山下,卻於中原武學的家數門派一瞧便知。」說道:「參仙,這小叫化身法靈動,卻是甚麼門派?侯老弟似乎吃了他虧啦!」那童顏白髮的老頭名叫梁子翁,是長白山武學的一派宗師,自小服食野山人參與諸般珍奇藥物,是以駐顏不老,武功奇特,人稱參仙老怪。這「參仙老怪」四字向來分開了叫,當著面稱他為「參仙」,不是他一派的弟子,背後都稱他為「老怪」了。他瞧不出那小叫化來歷,只是微微搖頭,隔了一會,說道:「我在關外時,常聽得鬼門龍王是一把了不起的高手,怎麼他師弟這樣不濟,連一個小孩子也鬥不過?」那矮小漢子正是彭連虎,所了皺眉不語。他與鬼門龍王沙通天向來交好,互為奧援,大做沒本錢買賣。他素知三頭蛟侯通海武功不弱,今日竟如此出醜,實在令人不解。黃蓉與侯通海這樣一鬧,郭靖與小王爺暫行罷手不鬥。那小王爺激斗大半個時辰,雖把郭靖摔了六七交,大佔上風,對方終於知難而退,但自己身上也中了不少拳腳,累得手疲腳軟,滿身大汗,抄起腰間絲巾不住抹汗。
穆易已收起了「比武招親」的錦旗,執住郭靖的手連聲道謝慰問,正要和他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忽然噠噠噠拖鞋皮聲響,噹啷啷三股叉亂鳴,黃蓉與侯通海一逃一追,奔了回來。黃蓉手中揚著兩塊布條,看侯通海時,衣襟上撕去了兩塊,露出毛茸茸的胸口。再過一陣,吳青烈和馬青雄一個挺槍、一個執鞭,氣喘吁吁的趕來。其中少了個斷魂刀沈青剛,想是被黃蓉做了手腳,不知打倒在哪裡了。這時黃蓉和侯通海又已奔得不見了人影。
旁觀眾人無不又是奇怪,又是好笑。
突然西邊一陣喝道之聲,十幾名軍漢健仆手執藤條,向兩邊亂打,驅逐閑人。眾人紛紛往兩旁讓道。只見轉角處六名壯漢抬著一頂綉金紅呢大轎過來。
小王爺的眾僕從叫道:「王妃來啦!」小王爺皺眉罵道:「多事,誰去稟告王妃來著?」僕從不敢回答,待綉轎抬到比武場邊,一齊上去侍候。綉轎停下,只聽得轎內一個女子聲音說道:「怎麼跟人打架啦?大雪天里,也不穿長衣,回頭著了涼!」聲音甚是嬌柔。穆易遠遠聽到這聲音,有如身中雷轟電震,耳朵中嗡的一聲,登時出了神,心中突突亂跳:「怎麼這說話的聲音,和我那人這般相似?」隨即黯然:「這是大金國的王妃,我想念妻子發了痴,真是胡思亂想。」但總是情不自禁,緩緩的走近轎邊。只見轎內伸出一隻纖纖素手,手裡拿著一塊手帕,給小王爺拭去臉上汗水塵污,又低聲說了幾句不知甚麼話,多半又是責備又是關切之意。小王爺道:「媽,我好玩呢,一點沒事。」王妃道:「快穿衣服,咱娘兒倆一起回去。」穆易又是一驚:「天下怎會有說話聲音如此相同之人?」眼見那隻雪白的手縮入轎中,轎前垂著一張暖帷,帷上以金絲綉著幾朵牡丹。他雖瞪目凝望,眼光又怎能透得過這張金碧輝煌的暖帷。小王爺的一名隨從走到郭靖跟前,拾起小王爺的錦袍,罵道:「小畜生,這件袍子給你弄得這個樣子!」一名隨著王妃而來的軍漢舉起藤條,刷的一鞭往郭靖頭上猛抽下去。郭靖側身讓開,隨手鉤住他手腕,左腳掃出,這軍漢撲地倒了。郭靖奪過藤條,在他背上刷刷刷三鞭,喝道:「誰叫你亂打人?」旁觀的百姓先前有多人曾被眾軍漢藤條打中,這時見郭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無不暗暗稱快。其餘十幾名軍漢高聲叫罵,搶上去救援同伴,被郭靖一雙雙的提起,扔了出去。小王爺大怒,喝道:「你還要猖狂?」接住郭靖迎面擲來的兩名軍漢,放在地上,跟著搶上前去,左足踢出,直取郭靖小腹。郭靖閃身進招,兩人又搭上了手。那王妃連聲喝止,小王爺對母親似乎並不畏懼,頗有點兒恃寵而驕,回頭叫道:「媽,你瞧我的!這鄉下小子到京師來撒野,不好好給他吃點苦頭,只怕他連自己老子姓甚麼也不知道。」
兩人拆了數十招,小王爺賣弄精神,存心要在母親面前顯示手段,只見他身形飄忽,掌法靈動,郭靖果然抵擋不住,又給他打中一拳,跟著連摔了兩交。
穆易這時再也顧不到別處,凝神注視轎子,只見綉帷一角微微掀起,露出一雙秀眼、幾縷鬢髮,眼光中滿是柔情關切,瞧著小王爺與郭靖相鬥。穆易望著這雙眼睛,身子猶如泥塑木雕般釘在地下,再也動彈不得。
郭靖雖是接連輸招,卻是愈戰愈勇。小王爺連下殺手,只想傷得他無力再打,但郭靖皮堅肉厚,又練有內功,身上吃幾拳並不在乎,兼之小王爺招術雖巧,功力卻以限於年齡,未見狠辣,一時也傷不了他。小王爺十指成爪,不斷戳出,便以先前傷了穆易的陰毒手法抓向郭靖。但郭靖使出分筋錯骨手來,盡能抵擋得住。鬥了一陣,黃蓉與侯通海又一逃一追的奔來。這次侯通海頭髮上插了老大一個草標,這本是出賣物件的記號,插在頭上,便是出賣人頭之意,自是受了黃蓉的戲弄,但他竟茫然不覺,只是發足疾追,後面的黃河二鬼也已不知去向,想必都是給黃蓉打倒在哪裡了。
梁子翁等無不納罕,猜不透黃蓉究是何等人物,眼見侯通海奔跑著實迅捷,卻終是追不上這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彭連虎忽道:「難道這小子是丐幫中的?」丐幫是當時江湖上第一大幫會,幫中上下個個都是乞丐。梁子翁臉上肌肉一動,卻不答話。圈子中兩個少年拳風虎虎,掌影飄飄,各自快速搶攻,突然間郭靖左臂中了一掌,過一會小王爺右腿給踢了一腳,兩人愈斗愈近,呼吸相聞。旁觀眾人中不會武藝的固然是看的神馳目眩,就是內行的會家子,也覺兩人拚斗越來越險,稍一疏神,不死也受重傷。彭連虎和梁子翁手裡都扣了暗器,以備在小王爺遇險時相救,眼看著兩人鬥了這許多時候,郭靖雖狠,武藝卻也不過如此,緊急時定能及時製得住他。郭靖斗發了性,他自小生於大漠,歷經風沙冰雪、兵戈殺伐,那小王爺究竟嬌生慣養,似這樣狠斗硬拚,竟然有點不支起來。他見郭靖左掌劈到,閃身避過,回了一拳。郭靖乘他這拳將到未到之際,右手在他右肘上急撥,搶身上步,左臂已自他右腋下穿入,左手反鉤上來,同時右手拿向對方咽喉。小王爺料不到他如此大膽進襲,左掌急翻,刁住對方手腕,右手五指也已抓住郭靖的後領。兩人胸口相貼,各自運勁,一個要叉住對方喉頭,一個要扭斷敵人的手腕,眼見情勢緊迫,頃刻之間,勝負便決。
眾人齊聲驚叫,那王妃露在綉帷外的半邊臉頰變得全無血色。穆易的女兒本來坐在地上,這時也躍起身來,臉色驚惶。只聽得拍的一聲,郭靖臉上重重中了一掌,原來小王爺忽然變招,右手陡松,快如閃電般的擊出一掌。郭靖被打得頭暈眼花,左目中眼淚直流,驀地大喝一聲,雙手抓住小王爺的衣襟,把他身子舉了起來,用力往地下擲去。這一招既非分筋錯骨手,也不是擒拿短打,卻是蒙古人最擅長的摔交之技,是郭靖跟著神射手哲別學來的。
那小王爺武功也確有過人之處,身剛著地,立向前撲出,伸臂抱住郭靖雙腿,兩人同時跌倒,小王爺壓在上面。他當即放手躍起,回身從軍漢手裡搶過一柄大槍,挺槍往郭靖小腹上刺去。郭靖急滾逃開,小王爺刷刷刷連環三槍,急刺而至,槍法竟是純熟之極。郭靖大駭,一時給槍招罩住了無法躍起,只得仰卧在地,施展空手奪白刃之技想奪他大槍,幾次出手都抓奪不到。小王爺抖動槍桿,朱纓亂擺,槍頭嗤嗤聲響,顫成一個大紅圈子。那王妃叫道:「孩兒,千萬別傷人性命。你贏了就算啦!」但小王爺只盼一槍將郭靖釘在地下,母親的話全沒聽到。郭靖只覺耀眼生花,明晃晃的槍尖離鼻頭不過數寸,情急之下手臂揮出,硬生生格開槍桿,一個筋斗向後翻出,順手拖過穆易那面「比武招親」的錦旗,橫過旗杆,一招「撥雲見日」,挺桿直截,跟著長身橫臂,那錦旗呼的一聲直翻出去,罩向小王爺面門。小王爺斜身移步,槍桿起處,圓圓一團紅影,槍尖上一點寒光疾向郭靖刺來。郭靖揮旗擋開。兩人這時動了兵刃,郭靖使的是大師父飛天蝙蝠柯鎮惡所授的降魔杖法,雖然旗杆長大,使來頗不順手,但這套杖法變化奧妙,原是柯鎮惡苦心練來對付鐵屍梅超風之用,招中蘊招,變中藏變,詭異之極。小王爺不識這杖法,挺槍進招,那旗杆忽然倒翻上來,如不是閃避得快,小腹已被挑中,只得暫取守勢。穆易初見那小王爺掄動大槍的身形步法,已頗訝異,後來愈看愈奇,只見他刺、扎、鎖、拿、盤、打、坐、崩,招招是「楊家槍法」。這路槍法是楊家的獨門功夫,向來傳子不傳女,在南方已自少見,誰知竟會在大金國的京城之中出現。只是他槍法雖然變化靈動,卻非楊門嫡傳正宗,有些似是而非,倒似是從楊家偷學去的。他女兒雙蛾深蹙,似乎也是心事重重。只見槍頭上紅纓閃閃,長桿上錦旗飛舞,卷的片片雪花狂轉急旋。那王妃眼見兒子累得滿頭大汗,兩人這一動上兵刃,更是刻刻有性命之憂,心中焦急,連叫:「住手,別打啦!」彭連虎聽得王妃的說話,大踏步走向場中,左臂振出,格在旗杆之上。郭靖斗然間只覺雙手虎口斗然劇痛,旗杆脫手飛向天空。錦旗在半空被風一吹,張了開來,獵獵作響,雪花飛舞中展出「比武招親」四個金字。
郭靖大吃一驚,尚未看清楚對方身形面貌,只覺風聲颯然,敵招已攻到面門,危急中斜竄出去,饒是他身法快捷,彭連虎一掌已擊中他的手臂。郭靖站立不穩,登時摔倒。彭連虎向小王爺一笑,說道:「小王爺,我給你料理了,省得以後這小子再糾纏不清!」右手後縮,吸一口氣,手掌抖了兩抖,暴伸而出,猛往郭靖頭頂拍落。
郭靖心知無幸,只得雙臂挺舉,運氣往上擋架。靈智上人與參仙老怪對望了一眼,知道郭靖雙臂已不能保全,千手人屠彭連虎這掌下來,他手臂非斷不可。
就在這一瞬間,人叢中一人喝道,「慢來!」一道灰色的人影倏地飛出,一件異樣兵刃在空中一揮,彭連虎的手腕已被捲住。彭連虎右腕運勁回拉,噠的一聲,把來人的兵器齊中拉斷,左掌隨即發出。那人低頭避過,左手將郭靖攔腰抱起,向旁躍開。眾人才看清楚那人是個中年道人,身披灰色道袍,手中拿著的拂麈只剩一個柄,拂麈的絲條已被彭連虎拉斷,還繞在他手腕之上。
那道人與彭連虎互相注視,適才雖只換了一招,但都已知對方甚是了得。那道人道:「足下可是威名遠震的彭寨主?今日識荊,幸何如之。」彭連虎道:「不敢,請教道長法號。」這時數百道目光,齊向那道人注視。
那道人並不答話,伸出左足向前踏了一步,隨即又縮腳回來,只見地下深深留了一個印痕,深竟近尺,這時大雪初落,地下積雪未及半寸,他漫不經意的伸足一踏,竟是這麼一個深印,腳下功夫當真驚世駭俗。彭連虎心頭一震,道:「道長可是人稱鐵腳仙的玉陽子王真人嗎?」那道人道:「彭寨主言重了。貧道正是王處一,『真人』兩字,決不敢當。」彭連虎與梁子翁、靈智上人等都知王處一是全真教中響噹噹的角色,威名之盛,僅次於長春子丘處機,只是雖然久聞其名,卻是從未見過,這時仔細打量,只見他長眉秀目,頦下疏疏的三叢黑須,白襪灰鞋,似是一個十分著重修飾的羽士,若非適才見到他的功夫,真不信此人就是獨足矗立憑臨萬丈深谷,使一招「風擺荷葉」,由此威服河北、山東群豪的鐵腳仙玉陽子。王處一微微一笑,向郭靖一指,說道:「貧道與這位小哥素不相識,只是眼看他見義勇為,奮不顧身,心下好生相敬,斗膽求彭寨主饒他一命。」彭連虎聽他說得客氣,心想既有全真教的高手出頭,只得賣個人情,當下抱拳道:「好說,好說!」王處一拱手相謝,轉過身來,雙眼一翻,霎時之間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厲聲向那小王爺道:「你叫甚麼名字?你師父是誰?」那小王爺聽到王處一之名,心中早已惴惴,正想趕快溜之大吉,不料他突然厲聲相詢,只得站定了答道:「我叫完顏康,我師父名字不能對你說。」王處一道:「你師父左頰上有一顆紅痣,是不是?」完顏康嘻嘻一笑,正想說句俏皮話,突見王處一兩道目光猶如閃電般射來,心中一驚,登時把一句開玩笑的話吞進了肚裡,點了點頭。
王處一道:「我早料到你是丘師兄的弟子。哼,你師父傳你武藝之前,對你說過甚麼話來?」完顏康暗覺事情要糟,不由得惶急:「今日之事要是給師父知道了,可不得了。」心念一轉,當即和顏悅色的道:「道長既識得家師,必是前輩,就請道長駕臨舍下,待晚輩恭聆教益。」王處一哼了一聲,尚未答話。完顏康又向郭靖作了一揖,微笑道:「我與郭兄不打不相識。郭兄武藝,小弟佩服得緊,請郭兄與道長同到舍下,咱們交個朋友如何?」郭靖指著穆易父女道:「那麼你的親事怎麼辦?」完顏康臉現尷尬之聲,道:「這事慢慢的從長計議。」穆易一拉郭靖的衣袖,說道:「郭小哥,咱們走罷,不用再理他。」完顏康向王處一又作了一揖,說道:「道長,晚輩在舍下恭候,你問趙王府便是。天寒地凍,正好圍爐賞雪,便請來喝上幾杯罷。」跨上僕從牽過來的駿馬,韁繩一抖,縱馬就向人叢中奔去,竟不管馬蹄是否會傷了旁人。眾人紛紛閃避。王處一見了他這副驕橫的模樣,心頭更氣,向郭靖道:「小哥,你跟我來。」郭靖道:「我要等我的好朋友。」剛說得這句話,只見黃蓉從人叢中向上躍起,笑道:「我沒事,待會我來找你。」兩句話說畢,隨即落下。他身材矮小,落入人堆之中,登時便不見蹤影,卻見那三頭蛟侯通海又從遠處搖叉奔來。郭靖回過身來,當即在雪地里跪倒,向王處一叩謝救命之恩。王處一雙手扶起,拉住他的手臂,擠出人叢,腳不點地般快步向郊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