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心中著急,轉念頭要使個甚麼計策,讓他把餘下三招教全了郭靖,哪知洪七公負起葫蘆,再不說第二句話,竟自揚長而去。郭靖忙追上去,洪七公身法好快,一瞬眼已不見了蹤影。郭靖追到松林,大叫道:「七公,七公!」黃蓉也隨後追來,跟著大叫。只見松林邊人影一晃,洪七公走了過來,罵道:「你們兩個臭娃娃,盡纏著我幹甚麼?要想我再教,那是難上加難。」郭靖道:「您老教了這許多,弟子已是心滿意足,哪敢再貪,只是未曾叩謝您老恩德。」說著跪了下去,砰砰砰砰的連磕了幾個響頭。洪七公臉色一變,喝道:「住著。我教你武功,那是吃了她的小菜,付的價錢,咱們可沒師徒名分。」倏的跪下,向郭靖磕下頭去。郭靖大駭,忙又跪下還禮。洪七公手一伸,已點中他脅下穴道。郭靖雙膝微曲,動彈不得。洪七公向著他也磕了四個頭。這才解開他穴道,說道:「記著,可別說你向我磕過頭,是我弟子。」郭靖這才知他脾氣古怪,不敢再說。黃蓉嘆道:「七公,你待我們這樣好,現下又要分別了。我本想將來見到你,再燒小菜請你吃,只怕……只怕……唉,這件事未必能夠如願。」洪七公問道:「為甚麼?」黃蓉道:「要跟我們為難的對頭很多,除了那個參仙老怪之外,還有不少壞傢伙。總有一天,我兩個會死在人家手下。」洪七公微笑道:「死就死好了,誰不死呢?」
黃蓉搖頭道:「死倒不打緊。我最怕他們捉住了我,知道我曾跟你學過武藝,又曾燒菜給你吃,於是逼著我也把『玉笛誰家聽落梅』、『二十四橋明月夜』那些好菜,一味味的煮給他們吃,不免墮了你老人家的威名。」
洪七公明知她是以言語相激,但想到有人逼著她燒菜,而這等絕妙的滋味自己居然嘗不到,卻也忍不住大為生氣,問道:「那些傢伙是誰?」黃蓉道:「有一個是黃河老怪沙通天,他的吃相再也難看不過。我那些好小菜不免全讓他糟蹋了。」洪七公搖頭道:「沙通天有啥屁用?郭靖這傻小子再練得一兩年就勝過他了,不用怕。」黃蓉又說了藏僧靈智、彭連虎兩人的姓名,洪七公都說:「有啥屁用?」待黃蓉說到白駝山少主歐陽克時,洪七公微微一怔,詳詢此人出手和身法的模樣,聽黃蓉說後,點頭道:「果然是他!」
黃蓉見他神色嚴重,道:「這人很厲害嗎?」洪七公道:「歐陽克有啥屁用?他叔叔老毒物這才厲害。」黃蓉道:「老毒物?他再厲害,總厲害不過你老人家。」
洪七公不語,沉思良久,說道:「本來也差不多,可是過了這二十來年……二十來年,他用功比我勤,不像老叫化這般好吃懶練。嘿嘿,當真要勝過老叫化,卻也沒這麼容易。」黃蓉道:「那一定勝不過你老人家。」
洪七公搖頭道:「這也未必,大家走著瞧吧。好,老毒物歐陽鋒的侄兒既要跟你為難,咱們可不能太大意了。老叫化再吃你半個月的小菜。咱們把話說在前頭,這半個月之中,只要有一味菜吃了兩次,老叫化拍拍屁股就走。」黃蓉大喜,有心要顯顯本事,所煮的菜肴固然絕無重複,連麵食米飯也是極逞智巧,沒一餐相同,鍋貼、燒賣、蒸餃、水餃、炒飯、湯飯、年糕、花捲、米粉、豆絲,花樣竟是變幻無窮。洪七公也打疊精神,指點郭黃兩人臨敵應變、防身保命之道。只是「降龍十八掌」那餘下的三招卻也沒再傳授。郭靖於降龍十五掌固然領會更多,而自江南六怪所學的武藝招術,也憑空增加了不少威力。洪七公於三十五歲之前武功甚雜,練過的拳法掌法著實不少,這時盡揀些希奇古怪的拳腳來教黃蓉,其實也只是跟她逗趣,花樣雖是百出,說到克敵制勝的威力卻遠不及那老老實實的十五招「降龍十八掌」了。黃蓉也只圖個好玩,並不專心致志的去學。一日傍晚,郭靖在松林中習練掌法。黃蓉撿拾松仁,說道要加上竹筍與酸梅,做一味別出心裁的小菜,名目已然有了,叫作「歲寒三友」。洪七公只聽得不住吞饞涎,突然轉身,輕輕「噫」的一聲,俯身在草叢中一撈,兩根手指夾住一條兩尺來長的青蛇提了起來。黃蓉剛叫得一聲:「蛇!」洪七公左拳在她肩頭輕輕一推,將她推出數尺之外。
草叢簌簌響動,又有幾條蛇竄出,洪七公竹杖連揮,每一下都打在蛇頭七寸之中,杖到立斃。黃蓉正喝得一聲彩,突然身後悄沒聲的兩條蛇竄了上來,咬中了她背心。洪七公知道這種青蛇身子雖然不大,但劇毒無比,一驚之下,剛待設法替她解毒,只聽得嗤嗤之聲不絕,眼前十餘丈處萬頭攢動,群蛇大至。洪七公左手抓住黃蓉腰帶,右手拉著郭靖的手,急步奔出松林,來到客店之前,俯頭看黃蓉時卻是臉色如常,心中又驚又喜,忙問:「覺得怎樣?」黃蓉笑道:「沒事。」郭靖見兩條蛇仍是緊緊咬在她身上,驚惶中忙伸手去扯。洪七公待要喝阻,叫他小心,郭靖情急關心,早已拉住蛇尾扯了下來,見蛇頭上鮮血淋漓,已然死了。洪七公一怔,隨即會意:「不錯,你老子的軟蝟甲當然給了你。」原來兩條蛇都咬中了軟蝟甲上的刺尖,破頭而死。郭靖伸手去扯另一條蛇時,松林中已有幾條蛇鑽了出來。洪七公從懷裡掏出一大塊黃葯餅,放入口中猛嚼,這時只見成千條青蛇從林中蜿蜒而出,後面絡繹不絕,不知尚有多少。郭靖道:「七公,咱們快走。」洪七公不答,取下背上葫蘆,拔開塞子喝了一大口酒,與口中嚼碎的葯混和了,一張口,一道藥酒如箭般射了出去。他將頭自左至右一揮,那道藥酒在三人面前畫了一條弧線。游在最先的青蛇聞到藥酒氣息,登時暈倒,木然不動,後面的青蛇再也不敢過來,互相擠作一團。但後面的蛇仍然不斷從松林中湧出,前面的卻轉而後退,蛇陣登時大亂。黃蓉拍手叫好。忽聽得松林中幾下怪聲呼嘯,三個白衣男子奔出林來,手中都拿著一根兩丈來長的木杆,嘴裡呼喝,用木杆在蛇陣中撥動,就如牧童放牧牛羊一般。黃蓉起初覺得好玩,後來見眼前儘是蠕蠕而動的青蛇,不禁嘔心,喉頭髮毛,張口欲嘔。洪七公「嗯」了一聲,伸竹杖在地下挑起一條青蛇,左手食中二指鉗住蛇頭,右手小指甲在蛇腹上一划,蛇腹洞穿,取出一枚青色的蛇膽,說道:「快吞下去,別咬破了,苦得很。」黃蓉依言吞下,片刻間胸口便即舒服,轉頭問郭靖道:「靖哥哥,你頭暈么?」郭靖搖搖頭。原來他服過大蝮蛇的寶血,百毒不侵,松林中青蛇雖多,卻只追咬洪七公與黃蓉兩人,聞到郭靖身上氣息,卻避之惟恐不及。
黃蓉道:「七公,這些蛇是有人養的。」洪七公點了點頭,滿臉怒容的望著那三個白衣男子。這三人見洪七公取蛇膽給黃蓉吃,也是惱怒異常,將蛇陣稍行整理,便即搶步上前。一人厲聲喝罵:「你們三隻野鬼,不要性命了么?」黃蓉介面罵道:「對啦,你們三隻野鬼,不要性命了么?」洪七公大喜,輕拍她肩膀,贊她罵得好。
那三人大怒,中間那臉色焦黃的中年男子挺起長桿,縱身向黃蓉刺來,桿勢帶風,勁力倒也不弱。洪七公伸出竹杖往他桿上搭去,長桿來勢立停。那人吃了一驚,雙手向後急拉。洪七公手一抖,喝道:「去罷!」那人登時向後摔出,仰天一交,跌入蛇陣之中,壓死了十多條青蛇。幸而他服有異葯,眾蛇不敢咬他,否則哪裡還有命在?餘下兩人大驚,倒退數步,齊問:「怎樣?」那人想要躍起身來,豈知這一交跌得甚是厲害,全身酸痛,只躍起一半,重又跌落,又壓死了十餘條毒蛇。旁邊那白淨面皮的漢子伸出長桿,讓他扶住,方始拉起。這樣一來,這三人哪敢再行動手,一齊退回去站在群蛇之中。那適才跌交的人叫道:「你是甚麼人?有種的留下萬兒來。」洪七公哈哈大笑,毫不理會。黃蓉叫道:「你們是甚麼人?怎麼趕了這許多毒蛇出來害人?」三人互相望了一眼,正要答話,忽見松林中一個白衣書生緩步而出,手搖摺扇,徑行穿過蛇群,走上前來。郭靖與黃蓉認得他正是白駝山少主歐陽克,只見他在萬蛇之中行走自若,群蛇紛紛讓道,均感詫異。那三人迎上前去,低聲說了幾句,說話之時,眼光不住向洪七公望來,顯是在說剛才之事。
歐陽克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之色,隨即寧定,點了點頭,上前施了一禮,說道:「三名下人無知,冒犯了老前輩,兄弟這裡謝過了。」轉頭向黃蓉微笑道:「原來姑娘也在這裡,我可找得你好苦。」黃蓉哪裡睬他,向洪七公道:「七公,這人是個大壞蛋,你老好好治他一治。」洪七公微微點頭,向歐陽克正色道:「牧蛇有地界、有時候,有規矩、有門道。哪有大白天里牧蛇的道理?你們這般胡作非為,是仗了誰的勢?」歐陽克道:「這些蛇兒遠道而來,餓得急了,不能再依常規行事。」洪七公道:「你們已傷了多少人?」歐陽克道:「我們都在曠野中牧放,也沒傷了幾人。」洪七公雙目盯住了他的臉,哼了一聲,說道:「也沒傷了幾人!你姓歐陽是不是?」歐陽克道:「是啊,原來這位姑娘已對你說了。你老貴姓?」黃蓉搶著道:「這位老前輩的名號也不用對你說,說出來只怕嚇壞了你。」歐陽克受了她挺撞,居然並不生氣,笑眯眯的對她斜目而睨。洪七公道:「你是歐陽鋒的兒子,是不是?」
歐陽克尚未回答,三個趕蛇的男子齊聲怒喝:「老叫化沒上沒下,膽敢呼叫我們老山主的名號!」洪七公笑道:「別人叫不得,我就偏偏叫得。」那三人張口還待喝罵,洪七公竹杖在地下一點,身子躍起,如大鳥般撲向前去,只聽得拍拍拍三聲,那三人已每個吃了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洪七公不等身子落地,竹杖又是一點,躍了回來。
黃蓉叫道:「這樣好本事,七公你還沒教我呢?」只見那三人一齊捧住了下頦,做聲不得,原來洪七公在打他們嘴巴之時,順手用分筋錯骨手卸脫了他們下頦關節。歐陽克暗暗心驚,對洪七公道:「前輩識得家叔么?」洪七公道:「啊,你是歐陽鋒的侄兒。我有二十年沒見你家的老毒物了,他還沒死么?」歐陽克甚是氣惱,但剛才見他出手,武功之高,自己萬萬不敵,他又說識得自己叔父,必是前輩高人,便道:「家叔常說,他朋友們還沒死盡死絕,他老人家不敢先行歸天呢。」洪七公仰天打個哈哈,說道:「好小子,你倒會繞彎兒罵人。你帶了這批寶貝到這裡來幹甚麼?」說著向群蛇一指。歐陽克道:「晚輩向在西域,這次來到中原,旅途寂寞,沿途便招些蛇兒來玩玩。」黃蓉道:「當面撒謊!你有這許多女人陪你,還寂寞甚麼?」歐陽克張開摺扇,扇了兩扇,雙眼凝視著她,微笑吟道:「悠悠我心,豈無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黃蓉向他做個鬼臉,笑道:「我不用你討好,更加不用你思念。」歐陽克見到她這般可喜模樣,更是神魂飄蕩,一時說不出話來。洪七公喝道:「你叔侄在西域橫行霸道,無人管你。來到中原也想如此,別做你的清秋大夢。瞧在你叔父面上,今日不來跟你一般見識,快給我走罷。」
歐陽克給他這般疾言厲色的訓了一頓,想要回嘴動手,自知不是對手,就此乖乖走開,卻是心有不甘,當下說道:「晚輩就此告辭。前輩這幾年中要是不生甚麼大病,不遇上甚麼災難,請到白駝山舍下來盤桓盤桓如何?」
洪七公笑道:「憑你這小子也配向我叫陣?老叫化從來不跟人訂甚麼約會。你叔父不怕我,我也不怕你叔父。我們二十年前早就好好較量過,大家是半斤八兩,不用再打。」突然臉一沉,喝道:「還不給我走得遠遠的!」
歐陽克又是一驚:「叔叔的武功我還學不到三成,此人這話看來不假,別當真招惱了他,惹個灰頭土臉。」當下不再作聲,將三名白衣男子的下頦分別推入了臼,眼睛向黃蓉一瞟,轉身退入松林。三名白衣男子怪聲呼嘯,驅趕青蛇,只是下頦疼痛,口中發出來的嘯聲不免夾上了些「咿咿啊啊」,模糊不清。群蛇猶似一片細浪,湧入松林中去了,片刻間退得乾乾淨淨,只留下滿地亮晶晶的粘液。
黃蓉道:「七公,我從沒見過這許多蛇,是他們養的么?」洪七公不即回答,從葫蘆里骨嘟骨嘟的喝了幾口酒,用衣袖在額頭抹了一下汗,呼了口長氣,連說:「好險!好險!」郭靖和黃蓉齊問:「怎麼?」洪七公道:「這些毒蛇雖然暫時被我阻攔了一下,要是真的攻將過來,這幾千幾萬條毒蛇猶似潮水一般,又哪裡阻擋得住?幸好這幾個傢伙年輕不懂事,不知道老叫化的底細,給我一下子就嚇倒了。倘若老毒物親身來到,你們兩個娃娃可就慘了。」黃蓉道:「咱們擋不住,逃啊。」洪七公笑道:「老叫化雖不怕他,可是你們兩個娃娃想逃,又怎逃得出老毒物的手掌?」黃蓉道:「那人的叔叔是誰?這樣厲害。」洪七公道:「哈,他不厲害?『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你爹爹是東邪、那歐陽鋒便是西毒了。武功天下第一的王真人已經逝世,剩下我們四個大家半斤八兩,各有所忌。你爹爹厲害不厲害?我老叫化的本事也不小罷?」
黃蓉「嗯」了一聲,心下暗自琢磨,過了一會,說道:「我爹爹好好的,幹嗎稱他『東邪』?這個外號,我不喜歡。」洪七公笑道:「你爹爹自己可挺喜歡呢。他這人古靈精怪,旁門左道,難道不是邪么?要講武功,終究全真教是正宗,這個我老叫化是心服口服的。」向郭靖道:「你學過全真派的內功,是不是?」郭靖道:「馬鈺馬道長傳過弟子兩年。」洪七公道:「這就是了,否則你短短一個多月,怎能把我的『降龍十八掌』練到這樣的功力。」黃蓉又問:「那麼『南帝』是誰?」洪七公道:「南帝,自然是皇帝。」郭靖與黃蓉都感詫異。黃蓉道:「臨安的大宋皇帝?」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臨安那皇帝小子的力氣,剛夠端起一隻金飯碗吃飯,兩隻碗便端不起了。不是大宋皇帝!那位『南帝』功夫之強,你爹爹和我都忌他三分,南火克西金,他更是老毒物歐陽鋒的剋星。」郭靖與黃蓉聽得都不大瞭然,又見洪七公忽然獃獃出神,也就不敢多問。洪七公望著天空,皺眉思索了好一陣,似乎心中有個極大難題,過了一會,轉身入店。只聽得嗤得一聲,他衣袖被門旁一隻小鐵釘掛住,撕破了一道大縫,黃蓉叫道:「啊!」洪七公卻茫如未覺。黃蓉道:「我給你補。」去向客店老闆娘借了針線,要來給他縫補衣袖上的裂口。
洪七公仍在出神,見黃蓉手中持針走近,突然一怔,夾手將針奪過,奔出門外。郭靖與黃蓉都感奇怪,跟著追出,只見他右手一揮,微光閃動,縫針已激射而出。黃蓉的目光顧著那針去路望落,只見縫針插在地下,已釘住了一隻蚱蜢,不由得拍手叫好。洪七公臉現喜色,說道:「行了,就是這樣。」郭靖與黃蓉怔怔的望著他。洪七公道:「歐陽鋒那老毒物素來喜愛飼養毒蛇毒蟲,這一大群厲害的青蛇他都能指揮如意,可真不容易。」頓了一頓,說道:「我瞧這歐陽小子不是好東西,見了他叔父必要挑撥是非,咱倆老朋友要是遇上,老叫化非有一件克制這些毒蛇的東西不可。」黃蓉拍手道:「你要用針將毒蛇一條條的釘在地下。」洪七公白了她一眼,微笑道:「你這女娃娃鬼靈精,人家說了上句,你就知道下句。」黃蓉道:「你不是有葯么?和了酒噴出去,那些毒蛇就不敢過來。」洪七公道:「這隻能擋得一時。我要練一練『滿天花雨』的手法,瞧瞧這功夫用在鋼針上怎樣。幾千幾萬條毒蛇涌將過來,老叫化一條條的來釘,待得盡數釘死,十天半月的耗將下來,老叫化可也餓死了。」郭黃二人一齊大笑。黃蓉道:「我給你買針去。」說著奔向市鎮。洪七公搖頭嘆道:「靖兒,你怎不教她把聰明伶俐分一點兒給你?」郭靖道:「聰明伶俐?分不來的。」過了一頓飯功夫,黃蓉從市鎮回來,在菜籃里拿出兩大包衣針來,笑道:「這鎮上的縫衣針都給我搜清光啦,明兒這兒的男人都得給他們媳婦嘮叨個死。」郭靖道:「怎麼?」黃蓉道:「罵他們沒用啊!怎麼到鎮上連一口針也買不到。」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究竟還是老叫化聰明,不娶媳婦兒,免得受娘兒們折磨。來,來,來,咱們練功夫去。你這兩個娃娃,不是想要老叫化傳授這套暗器手法,能有這麼起勁么?」黃蓉一笑,跟在他的身後。
郭靖卻道:「七公,我不學啦。」七公奇道:「幹嗎?」郭靖道:「你老人家教了我這許多功夫,我一時也練不了。」洪七公一怔,隨即會意,知他不肯貪多,自己已說過不能再教武功,這時遇上一件突兀之事因而不得不教,那麼承受的人不免有些因勢適會、乘機取巧的意思,點了點頭,拉了黃蓉的手道:「咱們練去。」郭靖自在後山練他新學的降龍十五掌,愈自究習,愈覺掌法中變化精微,似乎永遠體會不盡。又過了十來天,黃蓉已學得了「滿天花雨擲金針」的竅要,一手揮出,十多枚衣針能同時中人要害,只是一手暗器要分打數人的功夫,卻還未能學會。
這一日洪七公一把縫衣針擲出,盡數釘在身前兩丈外地下,心下得意,仰天大笑,笑到中途突然止歇,仍是抬起了頭,獃獃思索,自言自語:「老毒物練這蛇陣是何用意?」黃蓉道:「他武功既已這樣高強,要對付旁人,也用不著甚麼蛇陣了。」洪七公點頭道:「不錯,那自是用來對付東邪、南帝、和老叫化的。丐幫和全真教都是人多勢眾,南帝是帝皇之尊,手下官兵侍衛更是不計其數。你爹爹學問廣博,奇門遁甲,變化莫測,仗著地勢之便,一個人抵得數十人。那老毒物單打獨鬥,不輸於當世任何一人,但若是大伙兒一擁齊上,老毒物孤家寡人,那便不行了。」黃蓉道:「因此上他便養些毒物來作幫手。」洪七公嘆道:「我們叫化子捉蛇養蛇,本來也是吃飯本事,捉得十七八條蛇兒,晚上趕出去放牧,讓蛇兒自行捉蛤蟆田雞,已經是很不容易了。哪知道老毒物竟有這門功夫,一趕便趕得幾千條,委實了不起。蓉兒,這門功夫定是花上老毒物無數時光心血,他可不是拿來玩兒的。」黃蓉道:「他這般處心積慮,自然不懷好意,幸好他侄兒不爭氣,為了賣弄本事,先泄了底。」洪七公點頭道:「不錯,這歐陽小子浮躁輕佻,不成氣候,老毒物不知另外還有傳人沒有?這些青蛇,當然不能萬里迢迢的從西域趕來,定是在左近山中收集的。說那歐陽小子賣弄本事,也未必盡然,多半他另有圖謀。」黃蓉道:「那一定不是好事。幸得這樣,讓咱們見到了,你老人家便預備下對付蛇陣的法子,將來不致給老毒物打個措手不及。」洪七公沉吟道:「但若他纏住了我,使我騰不出手來擲針,卻趕了這成千成萬條毒蛇圍將上來,那怎麼辦?」黃蓉想了片刻,也覺沒有法子,說道:「那你老人家只好三十六著了!」洪七公笑道:「呸,沒出息!撒腿轉身,拔步便跑,那算是甚麼法子?」隔了一會,黃蓉忽道:「這可想到了,我倒真的有個好法兒。」洪七公喜道:「甚麼法子?」黃蓉道:「你老人家只消時時把我們二人帶在身邊。遇上老毒物之時,你跟老毒物打,靖哥哥跟他侄兒打,我就將縫衣針一把又一把的擲出去殺蛇。只不過靖哥哥只學了『降龍十八缺三掌』,多半打不過那個笑嘻嘻的壞蛋。」洪七公瞪眼道:「你才是笑嘻嘻的小壞蛋,一心只想為你的靖哥哥騙我那三掌。憑郭靖這小子的人品心地,我傳齊他十八掌本來也沒甚麼。可是這麼一來,他豈不是成了老叫化的弟子?這人資質太笨,老叫化有了這樣的笨弟子,給人笑話,面上無光!」黃蓉嘻嘻一笑,說道:「我買菜去啦!」知道這次是再也留洪七公不住了,與他分手在即,在市鎮上加意選購菜料,要特別精心的做幾味美餚來報答。她左手提了菜籃,緩步回店,右手不住向空虛擲,練習「滿天花雨」的手法。將到客店,忽聽得鸞鈴聲響,大路上一匹青驄馬急馳而來,一個素裝女子騎在馬上,奔到店前,下馬進屋。黃蓉一看,正是楊鐵心的義女穆念慈,想起此女與郭靖有婚姻之約,心中一酸,站在路旁不禁獃獃出神。尋思:「這姑娘有甚麼好?靖哥哥的六個師父和全真派牛鼻子道士卻都逼他娶她為妻。」越想越惱,心道:「我去打她一頓出出氣。」
當下提了菜籃走進客店,只見穆念慈坐在一張方桌之旁,滿懷愁容,店伴正在問她要吃甚麼。穆念慈道:「你給煮一碗麵條,切四兩熟牛肉。」店伴答應著去了。黃蓉介面道:「熟牛肉有甚麼好吃?」穆念慈抬頭見到黃蓉,不禁一怔,認得她便是在中都與郭靖一同出走的姑娘,忙站起身來,招呼道:「妹妹也到了這裡?請坐罷。」黃蓉道:「那些臭道士啦、矮胖子啦、臟書生啦,也都來了么?」穆念慈道:「不,是我一個人,沒和丘道長他們在一起。」
黃蓉對丘處機等本也頗為忌憚,聽得只有她一人,登時喜形於色,笑眯眯的上下打量,只見她足登小靴,身上穿孝,鬢邊插了一朵白絨花,臉容比上次相見時已大為清減,但一副楚楚可憐的神態,似乎更見俏麗,又見她腰間插著一柄匕首,心念一動:「這是靖哥哥的父親與她父親給他們訂親之物。」當下說道:「姊姊,你那柄匕首請借給我看看。」這匕首是包惜弱臨死時從身邊取出來的遺物,楊鐵心夫婦雙雙逝世,匕首就歸了穆念慈。這時她眼見黃蓉神色詭異,本待不與,但黃蓉伸出了手走到跟前,倒也無法推託,只得解下匕首,連鞘遞過。黃蓉接過後先看劍柄,只見上面刻著「郭靖」兩字,心中一凜,暗道:「這是靖哥哥之物,怎能給她?」拔出鞘來,但覺寒氣撲面,暗贊一聲:「好劍!」還劍入鞘,往懷中一放,道:「我去還給靖哥哥。」穆念慈怔道:「甚麼?」黃蓉道:「匕首柄上刻著『郭靖』兩字,自然是他的東西,我拿去還給他。」穆念慈怒道:「這是我父母唯一的遺物,怎能給你?快還我。」說著站起身來。黃蓉叫道:「有本事就來拿!」說著便奔出店門。她知洪七公在前面松林睡覺,郭靖在後面山坳里練掌,當下向左奔去。穆念慈十分焦急,只怕她一騎上紅馬,再也追趕不上,大聲呼喚,飛步追來。黃蓉繞了幾個彎,來到一排高高的槐樹之下,眼望四下無人,停了腳步,笑道:「你贏了我,馬上就還你。咱們來比劃比劃,不是比武招親,是比武奪劍。」穆念慈臉上一紅,說道:「妹妹,你別開玩笑。我見這匕首如見義父,你拿去幹嗎?」
黃蓉臉一沉,喝道:「誰是你的妹妹?」身法如風,突然欺到穆念慈身旁,颼的就是一掌。穆念慈閃身欲躲,可是黃蓉家傳「落英神劍掌」變化精妙,拍拍兩下,脅下一陣劇痛,已是中了兩下。穆念慈大怒,向左竄出,回身飛掌打來,卻也迅猛之極。黃蓉叫道:「這是『逍遙拳』,有甚麼希奇?」穆念慈聽她叫破,不由得一驚,暗想:「這是洪七公當年傳我的獨門武功,她又怎會知道?」只見黃蓉左掌回擊,右拳直攻,三記招數全是「逍遙拳」的拳路,更是驚訝,一躍縱出數步,叫道:「且住。這拳法是誰傳你的?」黃蓉笑道:「是我自己想出來的。這種粗淺功夫,有甚麼希罕?」語音甫畢,又是「逍遙拳」中的兩招「沿門托缽」和「見人伸手」,連綿而上。穆念慈心中愈驚,以一招「四海遨遊」避過,問道:「你識得洪七公么?」黃蓉笑道:「他是我的老朋友,當然識得。你用他教你的本事,我只用我自己的功夫,看我勝不勝得了你。」她咭咭咯咯的連笑帶說,出手卻是越來越快,已不再是「逍遙拳」拳法。黃蓉的武藝是父親親授,原本就遠勝穆念慈,這次又經洪七公指點,更是精進,穆念慈哪裡抵擋得住?這時要想舍卻匕首而轉身逃開,也已不能,只見對方左掌忽起,如一柄長劍般橫削而來,掌風虎虎,極為鋒銳,急忙側身閃避,忽覺後頸一麻,原來已被黃蓉用「蘭花拂穴手」拂中了後頸椎骨的「大椎穴」,這是人身手足三陽督脈之會,登時手足酸軟。黃蓉踏上半步,伸手又在她右腰下「志室穴」戳去,穆念慈立時栽倒。
黃蓉拔出匕首,嗤嗤嗤嗤,向她左右臉蛋邊連刺十餘下,每一下都從頰邊擦過,間不逾寸。穆念慈閉目待死,只感臉上冷氣森森,卻不覺痛,睜開眼來,只見一匕首戳將下來,眼前青光一閃,那匕首已從耳旁滑過,大怒喝道:「你要殺便殺,何必戲弄?」黃蓉道:「我和你無仇無怨,幹嗎要殺你?你只須依了我立一個誓,這便放你。」
穆念慈雖然不敵,一口氣卻無論如何不肯輸了,厲聲喝道:「你有種就把姑娘殺了,想要我出言哀求,乘早別做夢。」黃蓉嘆道:「這般美貌的一位大姑娘,年紀輕輕就死,實在可惜。」穆念慈閉住雙眼,給她來個充耳不聞。
隔了一會,黃蓉輕聲道:「靖哥哥是真心同我好的,你就是嫁了給他,他也不會喜歡你。」穆念慈睜開眼來,問道:「你說甚麼?」黃蓉道:「你不肯立誓也罷,反正他不會娶你,我知道的。」穆念慈奇道:「誰真心同你好?你說我要嫁誰?」黃蓉道:「靖哥哥啊,郭靖。」穆念慈道:「啊,是他。你要我立甚麼誓?」黃蓉道:「我要你立個重誓,不管怎樣,總是不嫁他。」穆念慈微微一笑,道:「你就是用刀架在我脖子里,我也不能嫁他。」黃蓉大喜,問道:「當真?為甚麼啊?」穆念慈道:「我義父雖有遺命,要將我許配給郭世兄,其實……其實……」放低了聲音說道:「義父臨終之時,神智胡塗了,他忘了早已將我許配給旁人了啊。」黃蓉喜道:「啊,真對不住,我錯怪了你。」忙替她解開穴道,並給她按摩手足上麻木之處,同時又問:「姊姊,你已許配給了誰?」
穆念慈紅暈雙頰,輕聲道:「這人你也見過的。」黃蓉側了頭想了一陣,道:「我見過的?哪裡還有甚麼男子,配得上姊姊你這般人材?」穆念慈笑道:「天下男子之中,就只你的靖哥哥一個最好了?」黃蓉笑問:「姊姊,你不肯嫁他,是嫌他太笨么?」穆念慈道:「郭世兄哪裡笨了?他天性淳厚,俠義為懷,我是佩服得緊的。他對我爹爹、對我都很好。當日他為了我的事而打抱不平,不顧自己性命,我實在感激得很。這等男子,原是世間少有。」黃蓉心裡又急了,忙問:「怎麼你說就是刀子架在脖子里,也不能嫁他?」穆念慈見她問得天真,又是一往情深,握住了她手,緩緩說道:「妹子,你心中已有了郭世兄,將來就算遇到比他人品再好千倍萬倍的人,也不能再移愛旁人,是不是?」黃蓉點頭道:「那自然,不過不會有比他更好的人。」穆念慈笑道:「郭世兄要是聽到你這般誇他,心中可不知有多喜歡了……那天爹爹帶了我在北京比武招親,有人打勝了我……」黃蓉搶著道:「啊,我知道啦,你的心上人是小王爺完顏康。」穆念慈道:「他是王爺也好,是乞兒也好,我心中總是有了他。他是好人也罷,壞蛋也罷,我總是他的人了。」她這幾句話說得很輕,但語氣卻十分堅決。黃蓉點了點頭,細細體會她這幾句話,只覺自己對郭靖的心思也是如此,穆念慈便如是代自己說出了心中的話一般。兩人雙手互握,並肩坐在槐樹之下,霎時間只覺心意相通,十分投機。黃蓉想了一下,將匕首還給她,道:「姊姊,還你。」穆念慈不接,道:「這是你靖哥哥的,該歸你所有。匕首上刻著郭世兄的名字,我每天……每天帶在身邊,那也不好。」黃蓉大喜,將匕首放入懷中,說道:「姊姊,你真好。」要待回送她一件甚麼貴重的禮物,一時卻想不起來,問道:「姊姊,你一人南來有甚麼事?可要妹子幫你么?」穆念慈臉上一紅,低頭道:「那也沒甚麼要緊事。」黃蓉道:「那麼我帶你去見七公去。」穆念慈喜道:「七公在這裡?」
黃蓉點點頭,牽了她手站起來,忽聽頭頂樹枝微微一響,跌下一片樹皮來,只見一個人影從一棵棵槐樹頂上連續躍過,轉眼不見,瞧背影正是洪七公。
黃蓉拾起樹皮一看,上面用針劃著幾行字:「兩個女娃這樣很好。蓉兒再敢胡鬧,七公打你老大耳括子。」下面沒有署名,只划了一個葫蘆。黃蓉知是七公所書,不由得臉上一紅,心想剛才我打倒穆姊姊要她立誓,可都讓七公瞧見啦。兩人來到松林,果已不見洪七公的蹤影。郭靖卻已回到店內。他見穆念慈忽與黃蓉攜手而來,大感詫異,忙問:「穆世姊,你可見到我的師父們么?」穆念慈道:「我與尊師們一起從中都南下,回到山東,分手後就沒再見過。」郭靖道:「我師父們都好罷?」穆念慈微笑道:「郭世兄放心,他們並沒給你氣死。」郭靖很是不安,心想幾位師父定是氣得厲害,登時茶飯無心,獃獃出神。穆念慈卻向黃蓉詢問怎樣遇到洪七公的事。黃蓉一一說了。穆念慈嘆道:「妹子你就這麼好福氣,跟他老人家聚了這麼久,我想再見他一面也不可得。」黃蓉安慰她道:「他暗中護著你呢,剛才要是我真的傷你,他老人家難道會不出手救你么?」穆念慈點頭稱是。
郭靖奇道:「蓉兒,甚麼你真的傷了穆世姊?」黃蓉忙道:「這個可不能說。」穆念慈笑道:「她怕……怕我……」說到這裡,卻也有點害羞。黃蓉伸手到她腋下呵癢,笑道:「你敢不敢說?」穆念慈伸了伸舌頭,搖頭道:「我怎麼敢?要不要我立個誓?」黃蓉啐了她一口,想起剛才逼她立誓不嫁郭靖之事,不禁暈紅了雙頰。郭靖見她兩人相互間神情親密,也感高興。吃過飯後,三人到松林中散步閑談,黃蓉問起穆念慈怎樣得洪七公傳授武藝之事。穆念慈道:「那時候我年紀還小,有一日跟了爹爹去到汴梁。我們住在客店裡,我在店門口玩兒,看到兩個乞丐躺在地下,身上給人砍得血淋淋的,很是可怕。大家都嫌臟,沒人肯理他們……」黃蓉介面道:「啊,是啦,你一定好心,給他們治傷。」
穆念慈道:「我也不會治甚麼傷,只是見著可憐,扶他們到我和爹爹的房裡,給他們洗乾淨創口,用布包好。後來爹爹從外面回來,說我這樣干很好,還嘆了幾口氣,說他從前的妻子也是這樣好心腸。爹給了他們幾兩銀子養傷,他們謝了去了。過了幾個月,我們到了信陽州,忽然又遇到那兩個乞丐,那時他們傷勢已全好啦,引我到一所破廟去,見到了洪七公老人家。他誇獎我幾句,教了我那套逍遙拳法,教了三天教會了。第四天上我再上那破廟去,他老人家已經走啦,以後就始終沒見到他過。」
黃蓉道:「七公教的本事,他老人家不許我們另傳別人。我爹爹教的武功,姊姊你要是願學,咱們就在這裡耽十天半月,我教給你幾套。」她既知穆念慈決意不嫁郭靖,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登時落地,覺得這位穆姊姊真是大大的好人,又得她贈送匕首,只盼能對她有所報答。穆念慈道:「多謝妹子好意,只是現下我有一件急事要辦,抽不出空,將來嘛,妹子就算不說教我,我也是會來求你的。」黃蓉本想問她有甚麼急事,但瞧她神色,此事顯是既不欲人知,也不願多談,當下縮口不問,心想:「她模樣兒溫文靦腆,心中的主意可拿得真定。她不願說的事,總是問不出來的。」
午後未時前後,穆念慈匆匆出店,傍晚方回。黃蓉見她臉有喜色,只當不知。用過晚飯之後,二女同室而居。黃蓉先上了炕,偷眼看她以手支頤,在燈下獃獃出神,似是滿腹心事,於是閉上了眼,假裝睡著。過了一陣,只見她從隨身的小包裹中取出一塊東西來,輕輕在嘴邊親了親,拿在手裡怔怔的瞧著,滿臉是溫柔的神色。黃蓉從她背後望去,見是一塊綉帕模樣的緞子,上面用綵線綉著甚麼花樣。突然間穆念慈急速轉身,揮綉帕在空中一揚,黃蓉嚇得連忙閉眼,心中突突亂跳。只聽得房中微微風響,她眼睜一線,卻見穆念慈在炕前迴旋來去,虛擬出招,綉帕卻已套在臂上,原來是半截撕下來的衣袖。她斗然而悟:「那日她與小王爺比武,這是從他錦袍上扯下的。」但見穆念慈嘴角邊帶著微笑,想是在回思當日的情景,時而輕輕踢出一腳,隔了片刻又打出一拳,有時又眉毛上揚、衣袖輕拂,儼然是完顏康那副又輕薄又傲慢的神氣。她這般陶醉了好一陣子,走向炕邊。
黃蓉雙目緊閉,知道她是在凝望著自己,過了一會,只聽得她嘆道:「你好美啊!」突然轉身,開了房門,衣襟帶風,已越牆而出。黃蓉好奇心起,急忙跟出,見她向西疾奔,當下展開輕功跟隨而去。她武功遠在穆念慈之上,不多時已然追上,相距十餘丈時放慢腳步,以防被她發覺。只見她直奔市鎮,入鎮後躍上屋頂,四下張望,隨即撲向南首一座高樓。黃蓉日日上鎮買菜,知是當地首富蔣家的宅第,心想:「多半穆姊姊沒銀子使了,來找些零錢。」轉念甫畢,兩人已一前一後的來到蔣宅之旁。
黃蓉見那宅第門口好生明亮,大門前掛著兩盞大紅燈籠,燈籠上寫著「大金國欽使」五個扁扁的金字,燈籠下四名金兵手持腰刀,守在門口。她曾多次經過這所宅第,卻從未見過這般情狀,心想:「她要盜大金國欽使的金銀,那可好得很啊,待她先拿,我也來跟著順手發財。」當下跟著穆念慈繞到後院,一齊靜候片刻,又跟著她躍進牆去,裡面是座花園,見她在花木假山之間躲躲閃閃的向前尋路,便亦步亦趨的跟隨在後。只見東邊廂房中透出燭光,紙窗上映出一個男子的黑影,似在房中踱來踱去。穆念慈緩緩走近,雙目盯住這個黑影,凝立不動。過了良久,房中那人仍在來回踱步,穆念慈也仍是呆望著黑影出神。黃蓉可不耐煩了,暗道:「穆姊姊做事這般不爽快,闖進去點了他的穴道便是,多瞧他幹麼?」當下繞到廂房的另一面,心道:「我給她代勞罷,將這人點倒之後自己躲了起來,叫她大吃一驚。」正待揭窗而入,忽聽得廂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人走進房去,說道:「稟報大人,剛才驛馬送來稟帖,南朝迎接欽使的段指揮使明後天就到。」裡面那人點點頭,「嗯」了一聲,稟告的人又出去了。
黃蓉心道:「原來房裡這人便是金國欽使,那麼穆姊姊必是另有圖謀,倒不是為了盜銀劫物,我可不能魯莽了。」用手指甲沾了點唾沫,在最低一格的窗紙上沾濕一痕,刺破一條細縫,湊右眼往內一張,竟然大出意料之外,原來裡面那男子錦袍金冠,正是小王爺完顏康。只見他手中拿著一條黑黝黝之物,不住撫摸,來回走動,眼望屋頂,似是滿腹心事,等他走近燭火時,黃蓉看得清楚,他手中握著的卻是一截鐵槍的槍頭,槍尖已起鐵鏽,槍頭下連著尺來長的折斷槍桿。黃蓉不知這斷槍頭是他生父楊鐵心的遺物,只道與穆念慈有關,暗暗好笑:「你兩人一個揮舞衣袖出神,一個撫摸槍頭相思,難道咫尺之間,竟是相隔猶如天涯么?」不由得咯的一聲,笑了出來。完顏康立時驚覺,手一揮,扇滅了燭光,喝問:「是誰?」這時黃蓉已搶到穆念慈身後,雙手成圈,左掌自外向右,右掌自上而下,一抄一帶,雖然使力甚輕,但雙手都落在穆念慈要穴所在,登時使她動彈不得,這是七十二把擒拿手中的逆拿之法,穆念慈待要抵禦,已自不及。黃蓉笑道:「姊姊別慌,我送你見心上人去。」
完顏康打開房門,正要搶出,只聽一個女子聲音笑道:「是你心上人來啦,快接著。」完顏康問道:「甚麼?」一個溫香柔軟的身體已抱在手裡,剛呆一呆,頭先說話的那女子已躍上牆頭,笑道:「姊姊,你怎麼謝我?」只聽得銀鈴般的笑聲逐漸遠去,懷中的女子也已掙紮下地。
完顏康大惑不解,只怕她傷害自己,急退幾步,問道:「是誰?」穆念慈低聲道:「你還記得我么?」完顏康依稀認得她聲音,驚道:「是……是穆姑娘?」穆念慈道:「不錯,是我。」完顏康道:「還有誰跟你同來?」穆念慈道:「剛才是我那個淘氣的朋友,我也不知她竟偷偷的跟了來。」
完顏康走進房中,點亮了燭火,道:「請進來。」穆念慈低頭進房,挨在一張椅子上坐了,垂頭不語,心中突突亂跳。完顏康在燭光下見到她一副又驚又喜的神色,臉上白里泛紅,少女羞態十分可愛,不禁怦然心動,柔聲道:「你深夜來找我有甚麼事?」穆念慈低頭不答。完顏康想起親生父母的慘死,對她油然而生憐惜之念,輕聲道:「你爹爹已亡故了,你以後便住在我家罷,我會當你親妹子一般看待。」穆念慈低著頭道:「我是爹爹的義女,不是他親生的……」完顏康恍然而悟:「她是對我說,我們兩人之間並無血統淵源。」伸手去握住她的右手,微微一笑。穆念慈滿臉通紅,輕輕一掙沒掙脫,也就任他握著,頭卻垂得更低了。完顏康心中一盪,伸出左臂去摟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聲道:「這是我第三次抱你啦。第一次在比武場中,第二次剛才在房門外頭。只有現今這一次,才只咱倆在一起,沒第三個人在旁。」穆念慈「嗯」了一聲,心裡感到甜美舒暢,實是生平第一遭經歷。完顏康聞到她的幽幽少女香氣,又感到她身子微顫,也不覺心魂俱醉,過了一會,低聲道:「你怎會找到我的?」穆念慈道:「我從京里一直跟你到這裡,晚晚都望著你窗上的影子,就是不敢……」完顏康聽她深情如斯,大為感動,低下頭去,在她臉頰上吻了一吻,嘴唇所觸之處,猶如火燙,登時情熱如沸,緊緊摟住了她,深深長吻,過了良久,方才放開。穆念慈低聲道:「我沒爹沒娘,你別……別拋棄我。」完顏康將她摟在懷裡,緩緩撫摸著她的秀髮,說道:「你放心!我永遠是你的人,你永遠是我的人,好不好?」穆念慈滿心歡悅,抬起頭來,仰望著完顏康的雙目,點了點頭。完顏康見她雙頰暈紅,眼波流動,哪裡還把持得住,吐一口氣,吹滅了燭火,抱起她走向床邊,橫放在床,左手摟住了,右手就去解她衣帶。
穆念慈本已如醉如痴,這時他火熱的手撫摸到自己肌膚,驀地驚覺,用力掙脫了他的懷抱,滾到里床,低聲道:「不,不能這樣。」完顏康又抱住了她,道:「我一定會娶你,將來如我負心,教我亂刀分屍,不得好死。」穆念慈伸手按住他嘴,道:「別立誓,我信得你。」完顏康緊緊摟住了她。顫聲道:「那麼你就依我。」穆念慈央求道:「別……別……」完顏康情熱如火,強去解她衣帶。穆念慈雙手向外格出,使上了五成真力。完顏康哪料到她會在這當兒使起武功來,雙手登時被她格開。穆念慈躍下地來,搶過桌上的鐵槍槍頭,對準了自己胸膛,垂淚道:「你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完顏康滿腔情慾立時化為冰冷,說道:「有話好好的說,何必這樣?」穆念慈道:「我雖是個飄泊江湖的貧家女子,可不是低三下四、不知自愛之人。你如真心愛我,須當敬我重我。我此生決無別念,就是鋼刀架頸,也決意跟定了你。將來……將來如有洞房花燭之日,自然……自能如你所願。但今日你若想輕賤於我,有死而已。」這幾句話雖說得極低,但斬釘截鐵,沒絲毫猶疑。完顏康暗暗起敬,說道:「妹子你別生氣,是我的不是。」當即下床,點亮了燭火。穆念慈聽他認錯,心腸當即軟了,說道:「我在臨安府牛家村我義父的故居等你,隨你甚麼時候……央媒前來。」頓了一頓,低聲道:「你一世不來,我等你一輩子罷啦。」這時完顏康對她又敬又愛,忙道:「妹子不必多疑,我公事了結之後,自當儘快前來親迎。此生此世,決不相負。」
穆念慈嫣然一笑,轉身出門。完顏康叫道:「妹子別走,咱們再說一會話兒。」穆念慈回頭揮了揮手,足不停步的走了。完顏康目送她越牆而出,怔怔出神,但見風拂樹梢,數星在天,回進房來,鐵槍上淚水未乾,枕衾間溫香猶在,回想適才之事,真似一夢。只見被上遺有幾莖秀髮,是她先前掙扎時落下來的,完顏康撿了起來,放入了荷包。他初時與她比武,原系一時輕薄好事,絕無締姻之念,哪知她竟從京里一路跟隨自己,每晚在窗外瞧著自己影子,如此款款深情,不由得大為所感,而她持身清白,更是令人生敬,不由得一時微笑,一時嘆息,在燈下反覆思念,顛倒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