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本擬便將匕首還她,但適才聽了完顏康一番話,氣他為金國謀幹大事,心道:「我爹爹最恨金人,且讓他在這裡關幾天再說。」完顏康卻問:「這莊裡的道路極為古怪,你怎認得出?」穆念慈道:「幸得有兩位高人在暗中指點,卻不知是誰。他們始終不肯露面。」完顏康沉吟片刻,說道:「妹子,下次你再來,只怕給庄中高手發覺。你如真要救我,就去給我找一個人。」穆念慈慍道:「我可不去找甚麼死丞相、活丞相。」完顏康道:「不是丞相,是找我師父。」穆念慈「啊」了一聲。
完顏康道:「你拿我身邊這條腰帶去,在腰帶的金環上用刀尖刻上『完顏康有難,在太湖西畔歸雲庄』十三個字,到蘇州之北三十里的一座荒山之中,找到有九個死人骷髏頭疊在一起,疊成樣子是上一中三下五,就把這腰帶放在第一個骷髏頭之下。」穆念慈愈聽愈奇,問道:「幹甚麼啊?」完顏康道:「我師父雙眼已盲,她摸到金環上刻的字,就會前來救我。因此這些字可要刻得深些。」穆念慈道:「你師父不是那位長春真人丘道長么?他眼睛怎會盲了?」完顏康道:「不是這個姓丘的道人,是我另外一位師父。你放了腰帶之後,不可停留,須得立即離開。我師父脾氣古怪,如發覺骷髏頭之旁有人,說不定會傷害於你。她武功極高,必能救我脫難。你只在蘇州玄妙觀前等我便了。」穆念慈道:「你得立個誓,決不能再認賊作父,賣國害民。」完顏康怫然不悅,說道:「我一切弄明白之後,自然會照良心行事。你這時逼我立誓,又有甚麼用?你不肯為我去求救,也由得你。」
穆念慈道:「好!我去給你報信。」從他身上解下腰帶。完顏康道:「妹子,你要走了?過來讓我親親。」穆念慈道:「不!」站起來走向門口。完顏康道:「只怕不等師父來救,他們先將我殺了,那我可永遠見不到你啦。」穆念慈心中一軟,嘆了口長氣,走近身去,偎在他懷中,讓他在臉上親了幾下,忽然斬釘截鐵的道:「將來要是你不做好人,我也無法可想,只怨我命苦,惟有死在你的面前。」
完顏康軟玉在懷,只想和她溫存一番,說些親熱的言語,多半就此令她回心轉意,終於答允拿了金印去見史丞相,正覺她身子顫抖,呼吸漸促,顯是情動,萬不料她竟會說出這般話來,只呆得一呆,穆念慈已站起離懷,走出門去。出來時黃蓉如前給她指路,穆念慈奔到圍牆之下,輕輕叫道:「前輩既不肯露面,小女子只得望空叩謝大德。」說罷跪在地下,磕了三個頭。只聽得一聲嬌笑,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啊喲,這可不敢當!」抬起頭來,繁星在天,花影遍地,哪裡有半個人影?穆念慈好生奇怪,聽聲音依稀似是黃蓉,但想她怎麼會在此地,又怎識得庄中希奇古怪的道路?沿路思索,始終不得其解,走出離庄十餘里,在一棵大樹下打個盹兒,等到天明,乘了船過得太湖,來到蘇州。
那蘇州是東南繁華之地,雖然比不得京城杭州,卻也是錦繡盈城,花光滿路。南宋君臣苟安於江南半壁江山,早忘了北地百姓呻吟於金人鐵蹄下之苦。蘇杭本就富庶,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其時淮河以南的財賦更盡集於此,是以蘇杭二州庭園之麗,人物之盛,天下諸城莫可與京。穆念慈此時於這繁華景象自是無心觀賞,找了個隱僻所在,先將完顏康囑咐的那十三個字在腰帶上細心刻好,撫摸腰帶,想起不久之前,這金帶還是圍在那人腰間,只盼他平安無恙,又再將這金帶圍到身上;更盼他深明大義,自己得與他締結鴛盟,親手將這帶子給他繫上。痴痴的想了一會,將腰帶系在自己衣衫之內,忍不住心中一盪:「這條帶子,便如是他手臂抱著我的腰一般。」霎時間紅暈滿臉,再也不敢多想。在一家麵館中匆匆吃了些面點,眼見太陽偏西,當即趕向北郊,依著完顏康所說路徑去找尋他師父。
愈走道路愈是荒涼,眼見太陽沒入山後,遠處傳來一聲聲怪鳥鳴叫,心中不禁惴惴。她離開大道,向山後坳谷中找尋,直到天將全黑,全不見完顏康所說那一堆骷髏骨的蹤影。心下琢磨,且看附近是否有甚麼人家,權且借宿一宵,明天早晨再找。當下奔上一個山丘,四下跳望,遙見西邊山旁有所屋宇,心中一喜,當即拔足奔去。走到臨近,見是一座破廟,門楣上一塊破匾寫著「土地廟」三字,在門上輕輕一推,那門砰的一聲,向後便倒,地下灰土飛揚,原來那廟已久無人居。她走進殿去,只見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神像上滿是蛛網塵垢。她按住供桌用力掀了兩下,桌子尚喜完好,於是找些草來拭抹乾凈,再將破門豎起,吃了些乾糧,把背上包裹當作枕頭,就在供桌上睡倒,心裡一靜,立刻想起完顏康的為人,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不禁流下淚來,但念到他的柔情蜜意,心頭又不禁甜絲絲地,這般東思西想,柔腸百轉,直到天交二更方才睡著。睡到半夜,朦朧中忽聽得廟外有一陣颼颼異聲,一凜之下,坐起身來,聲音更加響了。忙奔到門口向外望去,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皓月之下,幾千條青蛇蜿蜓東去,陣陣腥味從門縫中傳了進來。過了良久,青蛇才漸稀少,忽聽腳步聲響,三個白衣男子手持長桿,押在蛇陣之後。她縮在門後不敢再看,只怕被他們發覺,耳聽得腳步聲過去,再在門縫中張望。此時蛇群過盡,荒郊寂靜無聲,她如在夢寐,真難相信適才親眼所見的情景竟是真事。
緩緩推開破門,向四下一望,朝著群蛇去路走了幾步,已瞧不到那幾個白衣男子的背影,才稍寬心,正待回廟,忽見遠處岩石上月光照射處有堆白色物事,模樣甚是詭異。她走近看時,低低驚呼一聲,正是一堆整整齊齊的骷髏頭,上一中三下五,不多不少,恰是九顆白骨骷髏頭。她整日就在找尋這九個骷髏頭,然而在深夜之中驀地見到,形狀又如此可怖,卻也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慢慢走近,從懷中取出完顏康的腰帶,伸右手去拿最上面的那顆骷髏,手臂微微發抖,剛一摸到,五個手指恰好陷入骷髏頂上五個小孔,這一下全然出乎她意料之外,就像骷髏張口咬住了她五指一般,伸手一甩,卻將骷髏頭帶了起來。她大叫一聲,轉身便逃,奔出三步,才想到全是自己嚇自己,不禁失笑,當下將腰帶放在三顆骷髏之上,再將頂端一顆壓在帶上,心想:「他的師父也真古怪,卻不知模樣又是怎生可怕?」她放好之後,心中默祝:「但願師父你老人家拿到腰帶,立刻去將他救出,命他改邪歸正,從此做個好人。」心中正想著那身纏鐵索、手戴鐵銬、模樣英俊、言語動人的完顏康時,突覺肩頭有人輕輕一拍。她這一驚非同小可,當下不敢回頭,右足急點,已躍過了骷髏堆,雙掌護胸,這才轉身,哪知她剛剛轉身,後面肩頭又有人輕輕一拍。
她接連五六次轉身,始終見不到背後人影,真不知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她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動,顫著聲音叫道:「你是誰?」身後有人俯頭過來在她頸上一嗅,笑道:「好香!你猜我是誰。」穆念慈急轉身子,只見一人儒生打扮,手揮摺扇,神態瀟洒,正是在北京逼死她義父義母的兇手之一歐陽克。她驚怒交集,料知不敵,回身就奔。歐陽克卻已轉在她的面前,張開雙臂,笑吟吟的等著,她只要再沖幾步,正好撞入他的懷裡。穆念慈急收腳步,向左狂奔,只逃出數丈,那人又已等在前面。她連換了幾個方向,始終擺脫不開。歐陽克見她花容失色,更是高興,明知伸手就可擒到,卻偏要盡情戲弄一番,猶如惡貓捉住老鼠,故意擒之又縱、縱之又擒的以資玩樂一般。穆念慈眼見勢危,從腰間拔出柳葉刀,刷刷兩刀,向他迎頭砍去。歐陽克笑道:「啊喲,別動粗!」身子微側,右手將她雙臂帶在外檔,左手倏地穿出,已摟住她纖腰。穆念慈出手掙扎,只感虎口一麻,柳葉刀已被他奪去拋下,自己身子剛剛掙脫,立時又被他雙手抱著。這一下就如黃蓉在完顏康的欽使行轅外抱住她一般,對方雙手恰好扣住自己脈門,再也動彈不得。歐陽克笑得甚是輕薄,說道:「你拜我為師,就馬上放你,再教你這一招的法門,就只怕那時你反要我整日抱住你不放了。」穆念慈被他雙臂摟緊,他右手又在自己臉蛋上輕輕撫摸,知他不懷好意,心中大急,不覺暈去。過了一會悠悠醒轉,只感全身酸軟,有人緊緊摟住自己,迷糊之中,還道又已歸於完顏康的懷抱,不自禁的心頭一喜,睜開眼來,卻見抱著自己的竟是歐陽克。她又羞又急,掙扎著想要躍起,身子竟自不能移動,張口想喊,才知嘴巴已被他用手帕縛住。只見他盤膝坐在地下,臉上神色卻顯得甚是焦慮緊張,左右各坐著八名白衣女子,每人手中均執兵器,人人凝視著岩石上那堆白骨骷髏,默不作聲。
穆念慈好生奇怪,不知他們在搗甚麼鬼,回頭一望,更是嚇得魂飛天外,只見歐陽克身後伏著幾千幾萬條青蛇,蛇身不動,口中舌頭卻不住搖晃,月光下數萬條分叉的紅舌波盪起伏,化成一片舌海,煞是驚人。蛇群中站著三名白衣男子,手持長桿,似乎均有所待,正是先前曾見到過的。她不敢多看,回過頭來,再看那九個骷髏和微微閃光的金環腰帶,突然驚悟:「啊,他們是在等他的師父來臨。瞧這神情,顯然是布好了陣勢向他尋仇,要是他師父孤身到此,怎能抵敵?何況尚有這許多毒蛇。」她心下十分焦急,只盼完顏康的師父不來,卻又盼他師父前來大顯神通,打敗這惡人而搭救自己。等了半個多時辰,月亮漸高,她見歐陽克時時抬頭望月,心想:「莫非他師父要等月至中天,這才出現么?」眼見月亮升過松樹梢頭,晴空萬里,一碧如洗,四野蟲聲唧唧,偶然遠處傳來幾聲梟鳴,更無別般聲息。歐陽克望望月亮,將穆念慈放在身旁一個女子懷裡,右手取出摺扇,眼睛盯住了山邊的轉角。穆念慈知道他們等候之人不久就要過來。靜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隱隱傳過來一聲尖銳慘厲的嘯聲,瞬時之間,嘯聲已到臨近,眼前人影晃動,一個頭披長發的女人從山崖間轉了出來,她一過山崖,立時放慢腳步,似已察覺左近有人。正是鐵屍梅超風到了。梅超風自得郭靖傳了幾句修習內功的秘訣之後,潛心研練,只一個月功夫,兩腿已能行走如常,內功更大有進益。她既知江南六怪已從蒙古回來,決意追去報仇,乘著小王爺出任欽使,便隨伴南下。她每天子夜修練秘功,乘船諸多不便,因此自行每晚陸行,和完顏康約好在蘇州會齊。豈知完顏康已落入太湖群雄手中,更不知歐陽克為了要報復殺姬裂衣之辱,更要奪她的《九陰真經》,大集群蛇,探到了她夜中必到之地,悄悄的在此等候。她剛轉過山崖,便聽到有數人呼吸之聲,立即停步傾聽,更聽出在數人之後尚有無數極為詭奇的細微異聲。歐陽克見她驚覺,暗罵:「好厲害的瞎婆娘!」摺扇輕揮,站起身來,便欲撲上,勁力方透足尖,尚未使出,忽見崖後又轉出一人,他立時收勢,瞧那人時,見他身材高瘦,穿一件青色直綴,頭戴方巾,是個文土模樣,面貌卻看不清楚。
最奇的是那人走路絕無半點聲息,以梅超風那般高強武功,行路尚不免有沙沙微聲,而此人毫不著意的緩緩走來,身形飄忽,有如鬼魅,竟似行雲駕霧、足不沾地般無聲無息。那人向歐陽克等橫掃了一眼,站在梅超風身後。歐陽克細看他的臉相,不覺打了個寒噤,但見他容貌怪異之極,除了兩顆眼珠微微轉動之外,一張臉孔竟與死人無異,完全木然不動,說他丑怪也並不醜怪,只是冷到了極處、呆到了極處,令人一見之下,不寒而慄。歐陽克定了定神,但見梅超風一步步的逼近,知她一出手就是凶辣無倫,心想須得先發制人,左手打個手勢,三名驅蛇男子吹起哨子,驅趕群蛇涌了出來。八名白衣女子端坐不動,想是身上均有伏蛇藥物,是以群蛇繞過八女,徑自向前。梅超風聽到群蛇奔行竄躍之聲,便知乃是無數蛇蟲,心下暗叫不妙,當即提氣躍出數丈。趕蛇的男子長桿連揮,成千成萬條青蛇漫山遍野的散了開去。穆念慈凝目望去,見梅超風臉現驚惶之色,不禁代她著急,心想:「這個怪女人難道便是他的師父嗎?」只見她忽地轉身,從腰間抽出一條爛銀也似的長鞭,舞了開來,護住全身,只一盞茶功夫,她前後左右均已被毒蛇圍住。有幾條蛇給哨子聲逼催得急了,竄攻上去,被她鞭風帶到,立時彈出。
歐陽克縱聲叫道:「姓梅的妖婆子,我也不要你的性命,你把《九陰真經》交出來,公子爺就放你走路。」他那日在趙王府中聽到《九陰真經》在梅超風手中,貪念大起,心想說甚麼也要將真經奪到,才不枉了來中原走這一遭。若能將叔父千方百計而無法取得的真經雙手獻上,他老人家這份歡喜,可就不用說了。梅超風對他說話毫不理會,把銀鞭舞得更加急了,月色溶溶之下,閃起千條銀光。歐陽克叫道:「你有能耐就再舞一個時辰,我等到你天明,瞧你給是不給?」梅超風暗暗著急,籌思脫身之計,但側耳聽去,四下里都是蛇聲,她這時已不敢邁步,只怕一動就踏上毒蛇,若給咬中了一口,那時縱有一身武功也是無能為力的了。
歐陽克坐下地來,過了一會,洋洋自得的說道:「梅大姊,你這部經書本就是偷來的,二十年來該也琢磨得透啦,再死抱著這爛本子還有甚麼用?你借給我瞧瞧,咱們化敵為友,既往不咎,豈不美哉?」梅超風道:「那麼你先撤開蛇陣。」歐陽克笑道:「你先把經本子拋出來。」這《九陰真經》刺在亡夫的腹皮之上,梅超風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哪肯交出?打定了主意:「只要我被毒蛇咬中,立時將經文撕成碎片。」穆念慈張口想叫:「你躍上樹去,毒蛇便咬你不到了!」苦於嘴巴被手帕縛住,叫喊不出。梅超風卻不知左近就有幾棵高大的松樹,心想這般僵持下去,自己內力終須耗竭,當下伸手在懷中一掏,叫道:「好,你姑奶奶認栽啦,你來拿罷。」歐陽克道:「你拋出來。」梅超風叫道:「接著!」右手急揚。
穆念慈只聽得嗤嗤嗤幾聲細微的聲響,便見兩名白衣女子倒了下去。歐陽克危急中著地滾倒,避開了她的陰毒暗器,但也已嚇出了一身冷汗,又驚又怒,退後數步,叫道:「好妖婆,我要你死不成,活不得。」
梅超風發射三枚「無形釘」,去如電閃,對方竟能避開,不禁暗佩他功夫了得,心中更是著急。歐陽克雙目盯住她的雙手,只要她銀鞭勁勢稍懈,便即驅蛇上前。這時梅超風身旁已有百餘條青蛇橫屍於地,但毒蛇成千成萬,怎能突圍?歐陽克忌憚她銀鞭凌厲,暗器陰毒,卻也不敢十分逼近。又僵持了大半個時辰,月亮偏西,梅超風煩躁焦急,呼吸已感粗重,長鞭舞動時已不如先前遒勁,當下將鞭圈逐步縮小,以節勁力。歐陽克暗喜,驅蛇向前,步步進逼,卻也怕她拚死不屈,臨死時毀去經書,當下全神貫注,只待在緊急關頭躍前搶經。耳聽蛇圈越圍越緊,梅超風伸手到懷裡摸住經文,神色慘然,低低咒罵:「我大仇未復,想不到今夜將性命送在這臭小子的一群毒蛇口裡。」
突然之間,半空中如鳴琴,如擊玉,發了幾聲,接著悠悠揚揚,飄下一陣清亮柔和的洞簫聲來。眾人都吃了一驚。歐陽克抬起頭來,只見那青衣怪人坐在一株高松之巔,手按玉簫,正在吹奏。歐陽克暗暗驚奇,自己目光向來極為敏銳,在這月色如晝之際,於他何時爬上樹巔竟是全然沒有察覺,又見松樹頂梢在風中來回晃動,這人坐在上面卻是平穩無比。自己從小就在叔父教導下苦練輕功,要似他這般端坐樹巔,只怕再練二十年也是不成,難道世上真有鬼魅不成?這時簫聲連綿不斷,歐陽克心頭一盪,臉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只感全身熱血沸騰,就只想手舞足蹈的亂動一番,方才舒服。他剛伸手踢足,立時驚覺,竭力鎮攝心神,只見群蛇爭先恐後的涌到松樹之下,昂起了頭,隨著簫聲搖頭擺腦的舞動。驅蛇的三個男子和六名姬人也都奔到樹下,圍著亂轉狂舞,舞到後來各人自撕衣服,抓搔頭臉,條條血痕的臉上卻露出呆笑,個個如痴如狂,哪裡還知疼痛。歐陽克大驚,知道今晚遇上了強敵,從囊中摸出六枚喂毒銀梭,奮力往那人頭、胸、腹三路打去。眼見射到那人身邊,卻被他輕描淡寫的以簫尾逐一撥落,他用簫擊開暗器時口唇未離簫邊,樂聲竟未有片刻停滯。但聽得簫聲流轉,歐陽克再也忍耐不住,扇子一張,就要翩翩起舞。
總算他功力精湛,心知只要伸手一舞,除非對方停了簫聲,否則便要舞到至死方休,心頭尚有一念清明,硬生生把伸出去揮扇舞蹈的手縮了回來,心念電轉:「快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別聽他洞簫。」但簫聲實在美妙之極,雖然撕下了衣襟,竟然捨不得塞入耳中。他又驚又怕,登時全身冷汗,只見梅超風盤膝坐在地下,低頭行功,想是正在奮力抵禦簫聲的引誘。這時他姬人中有三個功力較差的已跌倒在地,將自身衣服撕成碎片,身子卻仍在地上亂滾亂轉。穆念慈因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雖然聽到簫聲後心神蕩漾,情慾激動,好在手足不能自主,反而安安靜靜的卧在地下,只是心煩意亂之極。歐陽克雙頰飛紅,心頭滾熱,喉干舌燥,內心深處知道再不見機立斷,今晚性命難保,一狠心,伸舌在齒間猛力一咬,乘著劇痛之際心神略分、簫聲的誘力稍減,立時發足狂奔,足不停步的逃出數里之外,再也聽不到絲毫簫聲,這才稍稍寬心,但這時已是精疲力盡,全身虛弱,恍若生了一場大病。心頭只是想:「這怪人是誰?這怪人是誰?」黃蓉與郭靖送走穆念慈後,自回房中安睡。次日白天在太湖之畔遊山玩水,晚上與陸莊主觀畫談文,倒也閑適自在。郭靖知道穆念慈這一去,梅超風日內必到,她下手狠辣,歸雲莊上無人能敵,勢必多傷人眾,與黃蓉商議道:「咱們還是把梅超風的事告知陸莊主,請他放了完顏康,免得莊上有人遭她毒手。」黃蓉搖手道:「不好。完顏康這傢伙不是好東西,得讓他多吃幾天苦頭,這般輕易便放了,只怕他不肯悔改。」其實完顏康是否悔改,她本來半點也不在乎。在她內心深處,反覺這人既是丘處機與梅超風「兩大壞蛋」的徒兒,那也不必改作好人了了,與他不住斗將下去,倒也好玩。只是他若不改,聽穆念慈口氣,決計不能嫁他,穆念慈既無丈夫,旁人多管閑事,多半又會推給郭靖承受,那卻可糟了,因此完顏康還是悔改的為妙。郭靖道:「梅超風來了怎麼辦?」黃蓉笑道:「七公教咱們的本事,正好在她身上試試。」郭靖知她脾氣如此,爭也無益,也就一笑置之,心想陸莊主對我們甚是禮敬,他莊上遭到危難之時,自當全力護持。過了兩日,兩人不說要走,陸莊主也是禮遇有加,只盼他們多住一時。第三天早晨,陸莊主正與郭、黃二人在書房中閑坐談論,陸冠英匆匆進來,神色有異。他身後隨著一名庄丁,手托木盤,盤中隆起有物,上用青布罩住。陸冠英道:「爹,剛才有人送了這個東西來。」揭開青布,赫然是一個白骨骷髏頭,頭骨上五個指孔,正是梅超風的標記。
郭靖與黃蓉知她早晚必來,見了並不在意。陸莊主卻是面色大變,顫聲問道:「這……這是誰拿來的?」說著撐起身來。陸冠英早知這骷髏頭來得古怪,但他藝高人膽大,又是太湖群豪之主,也不把這般小事放在心上,忽見父親如此驚惶,竟是嚇得面色蒼白,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忙道:「剛才有人放在盒子里送來的。庄丁只道是尋常禮物,開發了賞錢,也沒細問。拿到帳房打開盒子,卻是這個東西,去找那送禮的人,已走得不見了。爹,你說這中間有甚麼蹊蹺?」陸莊主不答,伸手到骷髏頂上五個洞中一試,五根手指剛好插入。陸冠英驚道:「難道這五個洞兒是用手指戳的?指力這麼厲害?」陸莊主點了點頭,沉吟了一會,道:「你叫人收拾細軟,趕快護送你媽到無錫城裡北庄暫住。傳令各寨寨主,約束人眾,三天之內不許離開本寨半步,不論見歸雲庄有何動靜,或是火起,或是被圍,都不得來救。」陸冠英大奇,問道:「爹,幹甚麼呀?」陸莊主慘然一笑,向郭靖與黃蓉道:「在下與兩位萍水相逢,極是投緣,本盼多聚幾日,只是在下早年結下了兩個極厲害的冤家,眼下便要來尋仇。非是在下不肯多留兩位,實是歸雲庄大……大禍臨頭,要是在下僥倖逃得性命,將來尚有重見之日。不過……不過那也是渺茫得很了。」說著苦笑搖頭,轉頭向書僮道:「取四十兩黃金來。」書僮出房去取。陸冠英不敢多問,照著父親的囑咐自去安排。
過不多時,書僮取來黃金,陸莊主雙手奉給郭靖,說道:「這位姑娘才貌雙全,與郭兄真是天生佳偶。在下這一點點菲儀,聊為他日兩位成婚的賀禮,請予笑納。」
黃蓉臉上飛紅,心道:「這人眼光好厲害,原來早已看出了我是女子。怎麼他知道我和靖哥哥還沒成親?」郭靖不善客套,只得謝了收下。陸莊主拿起桌旁一個瓷瓶,倒出數十顆朱紅藥丸,用綿紙包了,說道:「在下別無他長,昔日曾由恩師授得一些醫藥道理,這幾顆藥丸配製倒化了一點功夫,服後延年益壽。咱們相識一番,算是在下一點微末的敬意。」
藥丸倒出來時一股清香沁人心脾,黃蓉聞到氣息,就知是「九花玉露丸」。她曾相幫父親搜集九種花瓣上清展的露水,知道調配這藥丸要湊天時季節,極費功夫,至於所用藥材多屬珍異,更不用說,這數十顆藥丸的人情可就大了,便道:「九花玉露丸調製不易,我們每人拜受兩顆,已是極感盛情。」陸莊主微微一驚,問道:「姑娘怎識得這藥丸的名字?」黃蓉道:「小妹幼時身子單弱,曾由一位高僧賜過三顆,服了很是見效,因是得知。」陸莊主慘然一笑,道:「兩位不必推卻,反正我留著也是白饒。」黃蓉知他已存了必死之心,也不再說,當即收下。陸莊主道:「這裡已備下船隻,請兩位即速過湖,路上不論遇上甚麼怪異動靜,千萬不可理會,要緊要緊!」語氣極為鄭重。郭靖待要聲言留下相助,卻見黃蓉連使眼色,只得點頭答應。黃蓉道:「小妹冒昧,有一事請教。」陸莊主道:「姑娘請說。」黃蓉道:「莊主既知有厲害對頭要來尋仇,明知不敵,何不避他一避?常言道:君子不吃眼前虧。」陸莊主嘆了口氣道:「這兩人害得我好苦!我半身不遂,就是拜受這兩人之賜。二十年來,只因我行走不便,未能去尋他們算帳,今日他們自行趕上門來,不管怎樣,定當決死一拚。再說,他們得罪了我師父,我自己的怨仇還在其次,師門大仇,決計不能罷休。我也沒盼望能勝得他兩人,只求拚個同歸於盡,也算是報答師父待我的恩義。」黃蓉尋思:「他怎麼說是兩人?嗯,是了,他只道銅屍陳玄風尚在人間。但不知他怎樣與這兩人結的仇?這是他的倒霉事,也不便細問,另一件事卻好生奇怪。」當下問道:「陸莊主,你瞧出我是個女扮男裝,那也不奇,但你怎能知道我和他還沒成親?我不是跟他住在一間屋子裡么?」陸莊主給她這麼一問,登時窘住,心道:「你還是黃花閨女,難道我瞧不出來,只是這話倒難以說得明白。你這位姑娘詩詞書畫,件件皆通,怎麼在這上頭這樣胡塗?」正自思量如何回答,陸冠英走進房來,低聲道:「傳過令啦。不過張、顧、王、譚四位寨主說甚麼也不肯去,說道就是砍了他們的腦袋,也要在歸雲庄留守。」陸莊主嘆道:「難得他們如此義氣!你快送這兩位貴客走罷。
黃蓉、郭靖和陸莊主行禮作別,陸冠英送出庄去。庄丁已將小紅馬和驢子牽在船中。郭靖在黃蓉耳邊輕聲問道:「上船不上?」黃蓉也輕聲道:「去一程再回來。」陸冠英心中煩亂,只想快快送走客人,布置迎敵,哪去留心兩人私語。郭黃二人正要上船,黃蓉一瞥眼間,忽見湖濱遠處一人快步走來,頭上竟然頂著一口大缸,模樣極為詭異。這人足不停步的過來,郭靖與陸冠英也隨即見到。待他走近,只見是個白須老頭,身穿黃葛短衫,右手揮著一把大蒲扇,輕飄飄的快步而行,那缸赫然是生鐵鑄成,看模樣總有數百斤重。那人走過陸冠英身旁,對眾人視若無睹,毫不理會的過去,走出數步,身子微擺,缸中忽然潑出些水來。原來缸中盛滿清水,那是更得加上一二百斤的重量了。一個老頭子將這樣一口大鐵缸頂在頭上,竟是行若無事,武功實在高得出奇。陸冠英心頭一凜:「難道此人就是爹爹的對頭?」當下顧不得危險,發足跟去。郭、黃二人對望了一眼,當即跟在他後面。郭靖曾聽六位師父說起當日在嘉興醉仙樓頭與丘處機比武之事,丘處機其時手托銅缸,見師父們用手比擬,顯然還不及這口鐵缸之大,難道眼前這老人的武功尚在長春子丘處機之上?那老者走出里許,來到了一條小河之濱,四下都是亂墳。陸冠英心想:「這裡並無橋樑,瞧他是沿河東行呢還是向西?」他心念方動,卻不由得驚得呆了,只見那老者足不停步的從河面上走了過去,身形凝穩,河水只浸及小腿。他過了對岸,將大鐵缸放在山邊長草之中,飛身躍在水面,又一步步的走回。黃蓉與郭靖都曾聽長輩談起各家各派的武功,別說從未聽過頭頂鐵缸行走水面,就是空身登萍渡水,那也只是故神其說而已,世上豈能真有這般武功?此刻親眼見到,卻又不由得不信,心中對那老者欽佩無已。
那老者一捋白須,哈哈大笑,向陸冠英道:「閣下便是太湖群雄之首的陸少莊主了?」陸冠英躬身道:「不敢,請教太公尊姓大名?」那老者向郭、黃二人一指道:「還有兩個小哥,一起過來罷。」陸冠英回過頭來,見到郭、黃跟在後面,微感驚訝。原來郭、黃二人輕功了得,跟蹤時不發聲響,而陸冠英全神注視著老者,竟未察覺兩人在後。
郭、黃二人拜倒,齊稱:「晚輩叩見太公。」那老者呵呵笑道:「免了,免了。」向陸冠英道:「這裡不是說話之所,咱們找個地方坐坐。」陸冠英心下琢磨:「不知此人到底是不是我爹爹對頭?」當即單刀直入,問道:「太公可識得家父?」那老者道:「陸莊主么?老夫倒未曾見過。」陸冠英見他似非說謊,又問:「家父今日收到一件奇怪的禮物,太公可知道這件事么?」那老者問道:「甚麼奇怪禮物?」陸冠英道:「是一個死人的骷髏頭,頭頂有五個洞孔。」那老者道:「這倒奇了,可是有人跟令尊鬧著玩么?」陸冠英心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測,若要和爹爹為難,必然正大光明的找上門來,何必騙人撒謊?他既真的不知,我何不邀他來到莊上,只要他肯出手相助,再有多厲害的對頭也不足懼了。」想到此處,不覺滿臉堆歡,說道:「若蒙太公不棄,請到敝庄奉茶。」那老者微一沉吟道:「那也好。」陸冠英大喜,恭恭敬敬的請那老者先行。
那老者向郭靖一指道:「這兩個小哥也是貴庄的罷。」陸冠英道:「這兩位是家父的朋友。」那老者不再理會,昂然而行,郭、黃二人跟隨在後。到得歸雲莊上,陸冠英請那老者在前廳坐下,飛奔入內報知父親。
過不多時,陸莊主坐在竹榻之上,由兩名家丁從內抬了出來,向那老者作揖行禮,說道:「小可不知高人駕臨,有失迎迓,罪過罪過。」那老者微一欠身,也不回禮,淡淡的道:「陸莊主不必多禮。」陸莊主道:「敢問太公高姓大名。」老者道:「老夫姓裘,名叫千仞。」陸莊主驚道:「敢是江湖上人稱鐵掌水上飄的裘老前輩?」裘千仞微微一笑,道:「你倒好記性,還記得這個外號。老夫已有二十多年沒在江湖上走動,只怕別人早忘記啦!」「鐵掌水上飄」的名頭早二十年在江湖上確是非同小可。陸莊主知道此人是湖南鐵掌幫的幫主,本來雄霸湖廣,後來不知何故,忽然封劍歸隱,時日隔得久了,江湖後輩便都不知道他的名頭,見他突然這時候到來,好生驚疑,問道:「裘老前輩駕臨敝地,不知有何貴幹?若有用得著晚輩之處,當得效勞。」裘千仞一捋鬍子,笑道:「也沒甚麼大不了的事,總是老夫心腸軟,塵緣未盡……嗯,我想借個安靜點兒的地方做會功夫,咱們晚間慢慢細說。」陸莊主見他神色間似無惡意,但總不放心,問道:「老前輩道上可曾撞到黑風雙煞么?」裘千仞道:「黑風雙煞?這對惡鬼還沒死么?」陸莊主聽了這兩句話心中大慰,說道:「英兒,請裘老前輩去我書房休息。」裘千仞向各人點點頭,隨了陸冠英走向後面。
陸莊主雖沒見過裘千仞的武功,但素仰他的威名,知道當年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華山絕頂論劍,也曾邀他到場,只是他適有要事,未能赴約,但既受到邀請,自是武功卓絕,非同小可,縱使不及王重陽等五人,諒亦相差不遠,有他在這裡,黑風雙煞是不能為惡的了,當下向郭靖及黃蓉道:「兩位還沒走,真好極了。這位裘老前輩武功極高,常人難以望其項背,天幸今日湊巧到來,我還忌憚甚麼對頭?待會兩位請自行在卧室中休息,只要別出房門,那就沒事。」黃蓉微笑道:「我想瞧瞧熱鬧,成么?」陸莊主沉吟道:「就怕對頭來的人多,在下照應不到,誤傷了兩位。好罷,待會兩位請坐在我身旁,不可遠離。有裘老前輩在此,鼠輩再多,又何足道哉!」黃蓉拍手笑道:「我就愛瞧人家打架。那天你打那個金國小王爺,真好看極啦。」
陸莊主道:「這次來的是那個小王爺的師父,本事可比他大得多,因此我擔了心。」黃蓉道:「咦,你怎麼知道?」陸莊主道:「黃姑娘,武功上的事兒,你就不大明白啦。那金國小王爺以手指傷我英兒小腿,便是用手指在骷髏頭頂上戳五個洞孔的武功。」黃蓉道:「哪,我明白啦。王獻之的字是王羲之教的,王羲之是跟衛夫人學的,衛夫人又是以鍾繇為師,行家一瞧,就知道誰的書畫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陸莊主笑道:「姑娘真是聰明絕頂,一點便透。只見我這兩個對頭奸惡狠毒,比之鐘王,卻是有辱先賢了。」
黃蓉拉拉郭靖的手,說道:「咱們去瞧瞧那白鬍子老公公在練甚麼功夫。」陸莊主驚道:「唉,使不得,別惹惱了他。」黃蓉笑道:「不要緊。」站起身便走。
陸莊主坐在椅上,行動不得,心中甚是著急:「這姑娘好不頑皮,這哪裡是偷看得的?」只得命庄丁抬起竹榻,趕向書房,要設法攔阻,只見郭黃二人已彎了腰,俯眼在紙窗上向里張望。黃蓉聽得庄丁的足步聲,急忙轉身搖手,示意不可聲張,同時連連向陸莊主招手,要他過來觀看。陸莊主生怕要是不去,這位小姐發起嬌嗔來,非驚動裘千仞不可,當下命庄丁放輕腳步,將自己扶過去,俯眼窗紙,在黃蓉弄破的小孔中向里一張,不禁大奇,只見裘千仞盤膝而坐,雙目微閉,嘴裡正噴出一縷縷的煙霧,連續不斷。
陸莊主是武學名家的弟子,早年隨師學藝之時,常聽師父說起各家各派的高深武學,卻從未曾聽說口中能噴煙霧的,當下不敢再瞧,一拉郭靖的衣袖,要他別再偷看。郭靖尊重主人,同時也覺不該窺人隱秘,當即站直身子,牽了黃蓉的手,隨陸莊主來到內堂。黃蓉笑道:「這老頭兒好玩得緊,肚子里生了柴燒火!」陸莊主道:「那你又不懂啦,這是一門厲害之極的內功。」黃蓉道:「難道他嘴裡能噴出火來燒死人么?」這句話倒非假作痴呆,裘千仞這般古怪功夫,她確是極為納罕。陸莊主道:「火是一定噴不出來的,不過既能有如此精湛的內功,想來摘花采葉都能傷人了。」黃蓉笑道:「啊,碎□花打人!」陸莊主微微一笑,說道:「姑娘好聰明。」
原來唐時有無名氏作小詞《菩薩蠻》一首道:「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一向發嬌嗔,碎挼花打人。」這首詞流傳很廣,後來出了一樁案子,一個惡婦把丈夫兩條腿打斷了,唐宣宗皇帝得知後,曾笑對宰相道:「這不是『碎挕醮蛉恕矗俊筆且曰迫賾昧蘇飧齙涔省
陸莊主見裘千仞如此功力,心下大慰,命陸冠英傳出令去,派人在湖面與各處道路上四下巡邏,見到行相奇特之人,便以禮相敬,請上庄來;又命人大開庄門,只待迎賓。到得傍晚,歸雲庄大廳中點起數十支巨燭,照耀得白晝相似,中間開了一席酒席,陸冠英親自去請裘千仞出來坐在首席。郭靖與黃蓉坐了次席,陸莊主與陸冠英在下首相陪。陸莊主敬了酒後,不敢動問裘千仞的來意,只說些風土人情不相干的閑話。酒過數巡,裘千仞道:「陸老弟,你們歸雲庄是太湖群雄的首腦,你老弟武功自是不凡的了,可肯露一兩手,給老夫開開眼界么?」陸莊主忙道:「晚輩這一點微末道行,如何敢在老前輩面前獻醜?再說晚輩殘廢已久,從前恩師所傳的一點功夫,也早擱下了。」裘千仞道:「尊師是哪一位?說來老夫或許相識。」陸莊主一聲長嘆,臉色慘然,過了良久,才道:「晚輩愚魯,未能好生侍奉恩師,復為人所累,致不容於師門。言之可羞,且不敢有玷恩師清譽。還請前輩見諒。」陸冠英心想:「原來爹爹是被師父逐出的,因此他從不顯露會武,連我也不知他竟是武學高手。若不是那日那金狗逞凶傷我,只怕爹爹永遠不會出手。他一生之中,必定有一件極大的傷心恨事。」心中不禁甚是難受。
裘千仞道:「老弟春秋正富,領袖群雄,何不乘此時機大大振作一番?出了當年這口惡氣,也好教你本派的前輩悔之莫及。」陸莊主道:「晚輩身有殘疾,無德無能,老前輩的教誨雖是金石良言,晚輩卻是力不從心。」裘千仞道:「老弟過謙了。在下眼見有一條明路,卻不知老弟是否有意?」陸莊主道:「敢請老前輩指點迷津。」裘千仞微微一笑,只管吃菜,卻不介面。陸莊主知道這人隱姓埋名二十餘年,這時突然在江南出現,必是有所為而來,他是前輩高人,不便直言探問,只好由他自說。裘千仞道:「老弟既然不願見示師門,那也罷了。歸雲庄威名赫赫,主持者自然是名門弟子。」陸莊主微笑道:「歸雲庄的事,向來由小兒冠英料理。他是臨安府雲棲寺枯木大師的門下。」裘千仞道:「啊,枯木是仙霞派中的好手,那是少林一派的旁支,外家功夫也算是過得去的。少莊主露一手給老朽開開眼界如何?」陸莊主道:「難得裘老前輩肯加指點,那真是孩兒的造化。」陸冠英也盼望他指點幾手,心想這樣的高人曠世難逢,只要點撥我一招一式,那就終身受用不盡,當下走到廳中,說道:「請太公指點。」拉開架式,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一套「羅漢伏虎拳」來,拳風虎虎,足影點點,果然名家弟子,武功有獨到之處,打得片刻,突然一聲大吼,恍若虎嘯,燭影搖晃,四座風生。眾庄丁寒戰股慄,相顧駭然。他打一拳,喝一聲,威風凜凜,宛然便似一頭大蟲。便在縱躍翻撲之際,突然左掌豎立,成如來佛掌之形。原來這套拳法中包含猛虎羅漢雙形,猛虎剪撲之勢、羅漢搏擊之狀,同時在一套拳法中顯示出來。再打一陣,吼聲漸弱,羅漢拳法卻越來越緊,最後砰的一拳,擊在地下,著拳處的方磚立時碎裂。陸冠英托地躍起,左手擎天,右足踢斗,巍然獨立,儼如一尊羅漢佛像,更不稍有晃動。郭靖與黃蓉大聲喝彩,連叫:「好拳法!」陸冠英收勢回身,向裘千仞一揖歸座。裘千仞不置可否,只是微笑。陸莊主問道:「孩兒這套拳還可看得么?」裘千仞道:「也還罷了。」陸莊主道:「不到之處,請老前輩點撥。」裘千仞道:「令郎的拳法用以強身健體,再好不過了,但說到制勝克敵,卻是無用。」陸莊主道:「要聽老前輩宏教,以開茅塞。」郭靖也是好生不解:「少莊主的武功雖非極高,但怎麼能說『無用』?」裘千仞站起身來,走到天井之中,歸座時手中已各握了一塊磚頭。只見他雙手也不怎麼用勁,卻聽得格格之聲不絕,兩塊磚頭已碎成小塊,再捏一陣,碎塊都成了粉末,簌簌簌的都掉在桌上。席上四人一齊大驚失色。
裘千仞將桌面上的磚粉掃入衣兜,走到天井裡抖在地下,微笑回座,說道:「少莊主一拳碎磚,當然也算不易。但你想,敵人又不是磚頭,豈能死板板的放在那裡不動?任由你伸拳去打?再說,敵人的內勁若是強過了你,你這拳打在他身上,反彈出來,自己不免反受重傷。」陸冠英默然點頭。裘千仞嘆道:「當今學武之人雖多,但真正稱得上有點功夫的,也只寥寥這麼幾個而已。」黃蓉問道:「是哪幾個?」裘千仞道:「武林中自來都說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為天下之最。講到功力深厚,確以中神通王重陽居首,另外四人嘛,也算各有獨到之處。但有長必有短,只要明白了各人的短處,攻隙擊弱,要制服他們卻也不難。」此言一出,陸莊主、黃蓉、郭靖三人都大吃一驚。陸冠英未知這五人威名,反而並不如何訝異。黃蓉本來見了他頭頂鐵缸、踏水過河,口噴煙霧,手碎磚石四項絕技,心下甚是佩服,這時聽他說到她爹爹時言下頗有輕視之意,不禁氣惱,笑吟吟的問道:「那麼老前輩將這五人一一打倒,揚名天下,豈不甚好?」裘千仞道:「王重陽是已經過世了。那年華山論劍,我適逢家有要事,不能赴會,以致天下武功第一的名頭給這老道士得了去。當時五人爭一部《九陰真經》,說好誰武功最高,這部經就歸誰,當時比了七日七夜,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盡皆服輸。後來王重陽逝世,於是又起波折。聽說那老道臨死之時,將這部經書傳給了他師弟周伯通。東邪黃藥師趕上口去,周伯通不是他對手,給他搶了半部經去。這件事後來如何了結,就不知道了。」
黃蓉與郭靖均想:「原來中間竟有這許多周折。那半部經書卻又給黑風雙煞盜了去。」
黃蓉道:「既然你老人家武功第一,那部經書該歸您所有啊。」裘千仞道:「我也懶得跟人家爭了。那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都是半斤八兩,這些年來人人苦練,要爭這天下第一的名頭。二次華山論劍,熱鬧是有得看的。」黃蓉道:「還有二次華山論劍么?」裘千仞道:「二十五年一世啊。老的要死,年輕的英雄要出來。屈指再過一年,又是華山論劍之期,可是這些年中,武林中又有甚麼後起之秀?眼見相爭的還是我們幾個老傢伙。唉,後繼無人,看來武學衰微,卻是一代不如一代的了。」說著不住搖頭,甚為感慨。黃蓉道:「您老人家明年上華山嗎?要是您去,帶我們去瞧瞧熱鬧,好不?我最愛看人家打架。」裘千仞道:「嘿,孩子話!那豈是打架?我本是不想去的,一隻腳已踏進了棺材了,還爭這虛名幹甚麼?不過眼下有件大事,有關天下蒼生氣運,我若是貪圖安逸,不出來登高一呼,免不得萬民遭劫,生靈塗炭,實是無窮之禍。」四人聽他說得厲害,忙問端的。裘千仞道:「這是機密大事,郭、黃二位小哥不是江湖上人物,還是不要預聞的好。」黃蓉笑道:「陸莊主是我好朋友,只要你對他說了,他卻不會瞞我。」陸莊主暗罵這位姑娘好頑皮,但也不便當面不認。裘千仞道:「既然如此,我就向各位說了,但事成之前,可千萬不能泄漏。」郭靖心想:「我們跟他非親非故,既是機密,還是不聽的好。」當下站起身來,說道:「晚輩二人告辭。」牽了黃蓉的手就要退席。裘千仞卻道:「兩位是陸莊主好友,自然不是外人,請坐,請坐。」說著伸手在郭靖肩上一按。郭靖覺得來力也非奇大,只是長者有命,不敢運力抵禦,只得乘勢坐回椅中。
裘千仞站起來向四人敬了一杯酒,說道:「不出半年,大宋就是大禍臨頭了,各位可知道么?」各人聽他出語驚人,無不聳然動容。陸冠英揮手命眾庄丁站到門外,侍候酒食的僮僕也不要過來。裘千仞道:「老夫得到確實訊息,六個月之內,金兵便要大舉南征,這次兵勢極盛,大宋江山必定不保。唉,這是氣數使然,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了。」郭靖驚道:「那麼裘老前輩快去稟告大宋朝廷,好得早作防備,計議迎敵。」裘千仞白了他一眼,說道:「年輕人懂得甚麼?宋朝若是有了防備,只有兵禍更慘。」陸莊主等都不明其意,怔怔的瞧著他。只聽他說道:「我苦思良久,要天下百姓能夠安居樂業,錦繡江山不致化為一片焦土,只有一條路。老夫不遠千里來到江南,為的就是這件事。聽說寶莊拿住了大金國的小王爺與兵馬指揮使段大人,請他們一起到席上來談談如何?」陸莊主不知他如何得訊,忙命庄丁將兩人押上來,除去足鐐手銬,命兩人坐在下首,卻不命人給他們杯筷。郭靖與黃蓉見完顏康被羈數日,頗見憔悴。那段大人年紀五十開外,滿面鬍子,神色甚是惶恐。
裘千仞向完顏康道:「小王爺受驚了。」完顏康點點頭,心想:「郭、黃二人在此不知何事?」那日他在陸莊主書房中打鬥,慌亂之際,沒見到他二人避在書架之側。這時三人相互瞧了幾眼,也不招呼。裘千仞向陸莊主道:「寶莊眼前有一樁天大的富貴,老弟見而不取,卻是為何?」陸莊主奇道:「晚輩廁身草莽,有何富貴可言?」裘千仞道:「金兵南下,大戰一起,勢必多傷人命。老弟結連江南豪傑,一齊奮起,設法消弭了這場兵禍,豈不是好?」陸莊主心想:「這確是大事。」忙道:「能為國家出一把力,救民於水火之中,原是我輩份所當為之事。晚輩心存忠義,但朝廷不明,奸道當道,空有此志,也是枉然。求老前輩指點一條明路,晚輩深感恩德。至於富貴甚麼的,晚輩卻決不貪求。」裘千仞連捋鬍子,哈哈大笑,正要說話,一名庄丁飛奔前來,說道:「張寨主在湖裡迎到了六位異人,已到庄前。」陸莊主臉上變色,叫道:「快請。」心想:「怎麼共有六人?黑風雙煞尚有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