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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桃花島主(2)

所屬書籍: 射鵰英雄傳

  黃蓉等聽了郭靖之言,無不大驚。柯鎮惡鐵杖一擺,六怪和黃蓉七人將梅超風圍在垓心。黃蓉叫道:「梅師姊,你早就輸了,怎麼還打?快拿解藥出來救他。」

  梅超風感到郭靖拳法凌厲,不敢分神答話,心中暗喜:「你越是用勁,毒性越發得快,今日我就是命喪此地,夫仇總是報了。」郭靖這時只覺頭暈目眩,全身說不出的舒泰鬆散,左臂更是酸軟無力,漸漸不欲傷敵,這正是毒發之象,若不是他服過蝮蛇寶血,已然斃命。黃蓉見他臉上懶洋洋的似笑非笑,大聲叫道:「靖哥哥,快退開!」拔出蛾眉刺,就要撲向梅超風。郭靖聽得她呼叫,精神忽振,左掌拍出,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第十一掌「突如其來」,只是左臂酸麻,去勢緩慢之極。黃蓉、韓寶駒、南希仁、全金髮四人正待同時向梅超風攻去,卻見郭靖這掌輕輕拍出,她卻不知閃避,一掌正中肩頭,登時摔倒。原來梅超風對敵全憑雙耳,郭靖這招去勢極緩,沒了風聲,哪能察知?黃蓉一怔,韓、南、全三人已同時撲在梅超風身上,要將她按住,卻被她雙臂力振,韓寶駒與全金髮登即被她甩開。她跟著回手向南希仁抓去。南希仁見來勢厲害,著地滾開。梅超風已乘勢躍起,不提防尚未站穩,背上又中了郭靖一掌,再次撲地跌倒。這一掌又是倏來無聲,難避難擋,只是打得緩了,力道不強,雖然擊中在背心要害,卻未受傷。郭靖打出這兩掌後,神智已感迷糊,身子搖了幾搖,一個踉蹌,跌了下去,正躺在梅超風的身邊。黃蓉急忙俯身去扶。梅超風聽得聲響,人未站起,五指已戳了過去,突覺指上奇痛,立時醒悟,知是戳中了黃蓉身上軟蝟甲的尖刺,急忙一個「鯉魚打挺」躍起,只聽得一人叫道:「這個給你!」風聲響處,一件古怪的東西打了過來。梅超風聽不出是甚麼兵刃,右臂揮出,喀喇一聲,把那物打折在地,卻是一張椅子,剛覺奇怪,只聽風聲激蕩,一件更大的東西又疾飛過來,當即伸出左手抓拿,竟摸到一張桌面,又光又硬,無所措手。原來朱聰先擲出一椅,再藏身於一張紫檀方桌之後,握著兩條桌腿,向她撞去。梅超風飛腳踢開桌子,朱聰早已放脫桌腳,右手前伸,將三件活東西放入了她的衣領。

  梅超風突覺胸口幾件冰冷滑膩之物亂鑽蹦跳,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心道:「這是甚麼古怪暗器?還是巫術妖法?」急忙伸手入衣,一把抓住,卻是幾尾金魚,手觸衣襟,一驚更是不小,不但懷中盛放解藥的瓷瓶不知去向,連那柄匕首和卷在匕首上的《九陰真經》經文也是蹤跡全無。她心裡一涼,登時不動,呆立當地。原來先前屋柱倒下,壓破了金魚缸,金魚流在地下。朱聰知道梅超風知覺極靈,手法又快,遠非彭連虎、裘千仞諸人所及,是以撿起三尾金魚放入她的衣中,先讓她吃驚分神,才施空空妙手扒了她懷中各物。他拔開瓷瓶塞子,送到柯鎮惡鼻端,低聲道:「怎樣?」柯鎮惡是使用毒物的大行家,一聞藥味,便道:「內服外敷,都是這葯。」

  梅超風聽到話聲,猛地躍起,從空撲至。柯鎮惡擺降魔杖擋住,韓寶駒的金龍鞭、全金髮的秤桿、南希仁的純鋼扁擔三方同時攻到。梅超風伸手去腰裡拿毒龍鞭,只聽風聲颯然,有兵刃刺向自己手腕,只得翻手還了一招,逼開韓小瑩的長劍。那邊朱聰將解藥交給黃蓉,說道:「給他服一些,敷一些。」順手把梅超風身上掏來的匕首往郭靖懷裡一塞,道:「這原來是你的。」揚起鐵扇,上前夾攻梅超風。七人一別十餘年,各自勤修苦練,無不功力大進,這一場惡鬥,比之當年荒山夜戰更是狠了數倍。陸乘風父子瞧得目眩神駭,均想:「梅超風的武功固然凌厲無情,江南七怪也確是名下無慮。」陸乘風大叫:「各位罷手,聽在下一言。」但各人劇斗正酣,卻哪裡住得了手?郭靖服藥之後,不多時已神智清明,那毒來得快去得也速,創口雖然疼痛,但左臂已可轉動,當即躍起,奔到垓心,先前他碰巧以慢掌得手,這時已學到了訣竅,看準空隙,慢慢一掌打出,將要觸到梅超風身子,這才突施勁力。這一招「震驚百里」威力奇大,梅超風事先全無朕兆,突然中掌,哪裡支持得住,登時跌倒。郭靖彎腰抓住韓寶駒與南希仁同時擊下的兵刃,叫道:「師父,饒了她罷!」當下和江南六怪一齊向後躍開。梅超風翻身站起,知道郭靖如此打法,自己眼睛瞎了,萬難抵敵,只有抖起毒龍鞭護身,叫他不能欺近。郭靖說道:「我們也不來難為你,你去罷!」梅超風收起銀鞭,說道:「那麼把經文還我。」朱聰一楞,說道:「我沒拿你的經文,江南七怪向來不打誑語。」他卻不知包在匕首之外的那塊人皮就是《九陰真經》的經文。

  梅超風知道江南七怪雖與她有深仇大怨,但個個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決不致說謊欺人,那必是剛才與郭靖過招時跌落了,心中大急,俯身在地下摸索,摸了半天,哪裡有經文的蹤跡?眾人見她一個瞎眼女子,在瓦礫之中焦急萬分的東翻西尋,都不禁油然而起憐憫之念。陸乘風道:「冠英,你幫梅師伯找找。」心中卻想:「這部《九陰真經》是恩師之物,該當奉還恩師才是。」當即咳嗽兩聲。陸冠英會意,點了點頭。郭靖也得著尋找,卻哪見有甚麼經書?陸乘風道:「梅師姊,這裡確然沒有,只怕你在路上掉了。」梅超風不答,仍是雙手在地下不住摸索。突然間各人眼前一花,只見梅超風身後又多了那個青袍怪人。他身法好快,各人都沒看清他如何過來,但見他一伸手,已抓住梅超風背心,提了起來,轉眼之間,已沒入了庄外林中。梅超風空有一身武功,被他抓住之後竟是絲毫不能動彈。眾人待得驚覺,已只見到兩人的背影。各人面面相覷,半晌不語,但聽得湖中波濤拍岸之聲,時作時歇。過了良久,柯鎮惡方道:「小徒與那惡婦相鬥,損了寶莊華廈,極是過意不去。」陸乘風道:「六俠與郭兄今日蒞臨,使敝庄老小倖免遭劫,在下相謝尚且不及。柯大俠這樣說,未免太見外了。」陸冠英道:「請各位到後廳休息。郭世兄,你創口還痛么?」郭靖剛答得一句:「沒事啦!」眼前青影飄動,那青衣怪客與梅超風又已到了庄前。

  梅超風叉手而立,叫道:「姓郭的小子,你用洪七公所傳的降龍十八掌打我,我雙眼盲了,因此不能抵擋。姓梅的活不久了,勝敗也不放在心上,但如江湖間傳言出去,說道梅超風打不過老叫化的傳人,豈不是墮了我桃花島恩師的威名?來來來,你我再打一場。」

  郭靖道:「我本不是你的對手,全因你眼睛不便,這才得保性命。我早認輸了。」梅超風道:「降龍十八掌共有十八招,你為什麼不使全了?」郭靖道:「只因我性子愚魯……」黃蓉連打手勢,叫他不可吐露底細,郭靖卻仍是說了出來:「……洪前輩只傳了我十五掌。」梅超風道:「好啊,你只會十五掌,梅超風就敗在你的手下,洪七公那老叫化就這麼厲害么?不行,非再打一場不可。」眾人聽她語氣,似乎已不求報殺夫之仇,變成了黃藥師與洪七公的聲名威望之爭。郭靖道:「黃姑娘小小年紀,我尚不是她的對手,何況是你?桃花島的武功我是向來敬服的。」黃蓉道:「梅師姊,你還說甚麼?天下難道還有誰勝得過爹爹的?」

  梅超風道:「不行,非再打一場不可!」不等郭靖答應,伸手抓將過來,郭靖被逼不過,說道:「既然如此,請梅前輩指教。」揮掌拍出。梅超風翻腕亮爪,叫道:「打無聲掌,有聲的你不是我對手!」

  郭靖躍開數步,說道:「我柯大恩師眼睛也不方便,別人若用這般無聲掌法欺他,我必恨之入骨。將心比心,我豈能再對你如此?適才我中你毒抓,生死關頭,不得不以無聲掌保命,若是比武較量,如此太不光明磊落,晚輩不敢從命。」梅超風聽他說得真誠,心中微微一動:「這少年倒也硬氣。」隨即厲聲喝道:「我既叫你打無聲掌,自有破你之法,婆婆媽媽的多說甚麼?」郭靖向那青衣怪客望了一眼,心道:「難道他在這片刻之間,便教了梅超風對付無聲掌的法子?」見她苦苦相迫,說道:「好,我再接梅前輩十五招。」他想把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再打一遍,縱使不能勝過了她,也必可以自保,當下向後躍開,然後躡足上前,緩緩發掌打出,只聽得身旁嗤的一聲輕響,梅超風鉤腕反拿,看準了他手臂抓來,昏暗之中,她雙眼似乎竟能看得清清楚楚。

  郭靖吃了一驚,左掌疾縮,搶向左方,一招「利涉大川」仍是緩緩打出。他手掌剛出數寸,嗤的一聲過去,梅超風便已知他出手的方位,搶在頭裡,以快打慢。郭靖退避稍遲,險臉被她手爪掃中,驚奇之下,急忙後躍,心想:「她知我掌勢去路已經奇怪,怎麼又能在我將發未發之際先行料到?」第三招更是鄭重,正是他拿手的「亢龍有悔」,只聽得嗤的一聲,梅超風如鋼似鐵的五隻手爪又已向他腕上抓來。郭靖知道關鍵必在那「嗤」的一聲之中,到第四招時,向那青衣怪客望去,果見他手指輕彈,一小粒石子破空飛出。郭靖已然明白:「原來是他彈石子指點方位,我打東他投向東,我打西他投向西。不過他怎料得到我掌法的去路?嗯,是了,那日蓉兒與梁子翁相鬥,洪七公預先喝破他的拳路,也就是這個道理。我使滿十五招認輸便了。」

  那降龍十八掌無甚變化,郭靖又未學全,雖然每招威力奇大,但梅超風既得預知他掌力來勢,自能及早閃避化解。又拆數招,那青衣怪客忽然嗤嗤嗤接連彈出三顆石子,梅超風變守為攻,猛下三記殺手。郭靖勉力化開,還了兩掌。兩人相鬥漸緊,只聽得掌風呼呼之中,夾著嗤嗤嗤彈石之聲。黃蓉見情勢不妙,在地下撿起一把瓦礫碎片,有些在空中亂擲,有些就照準了那怪客的小石子投去,一來擾亂聲響,二來打歪他的準頭。不料怪客指上加勁,小石子彈出去的力道勁急之極,破空之聲異常響亮,黃蓉所擲的瓦片固然打不到石子,而小石子發出的響聲也決計擾亂不了。陸氏父子及江南六怪都極驚異:「此人單憑手指之力,怎麼能把石子彈得如此勁急?就是鐵胎彈弓,也不能彈出這般大聲。誰要是中了一彈,豈不是腦破胸穿?」

  這時黃蓉已然住手,獃獃望著那個怪客。這時郭靖已全處下風,梅超風制敵機先,招招都是凌厲之極的殺手。突然間嗚嗚兩響,兩顆石彈破空飛出,前面一顆飛得較緩,後面一顆急速趕上,兩彈拍的一聲,在空中撞得火星四濺,石子碎片八方亂射。梅超風借著這股威勢直撲過來。郭靖見來勢兇狠,難以抵擋,想起南希仁那「打不過,逃!」的四字訣,轉身便逃。黃蓉突然高叫:「爹爹!」向那青衣怪客奔去,撲在他的懷裡,放聲大哭,叫道:「爹爹,你的臉,你的臉怎……怎麼變了這個樣子?」

  郭靖回過身來,見梅超風站在自己面前,卻在側耳傾聽石彈聲音,這稍縱即逝的良機哪能放過,當即伸掌慢慢拍向她肩頭,這一次卻是用了十成力,右掌力拍,左掌跟著一下,力道尤其沉猛。梅超風被這連續兩掌打得翻了個筋斗,倒在地下,再也爬不起身。陸乘風聽黃蓉叫那人做爹爹,悲喜交集,忘了自己腿上殘廢,突然站起,要想過去,也是一交摔倒。那青衣怪客左手摟住了黃蓉,右手慢慢從臉上揭下一層皮來,原來他臉上戴著一張人皮面具,是以看上去詭異古怪之極。這本來面目一露,但見他形相清癯,丰姿雋爽,蕭疏軒舉,湛然若神。黃蓉眼淚未乾,高聲歡呼,搶過了面具罩在自己臉上,縱體入懷,抱住他的脖子,又笑又跳。這青衣怪客,正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

  黃蓉笑道:「爹,你怎麼來啦?剛才那個姓裘的糟老頭子咒你,你也不教訓教訓他。」黃藥師沉著臉道:「我怎麼來啦!來找你來著!」黃蓉喜道:「爹,你的心愿了啦?那好極啦,好極啦!」說著拍掌而呼。黃藥師道:「了甚麼心愿?為了找你這鬼丫頭,還管甚麼心愿不心愿。」

  黃蓉甚是難過,她知父親曾得了《九陰真經》的下卷,上卷雖然得不到,但發下心愿,要憑著一己的聰明智慧,從下卷而自創上卷的內功基礎,說道《九陰真經》也是凡人所作,別人作得出,我黃藥師便作不出?若不練成經中所載武功,便不離桃花島一步,豈知下卷經文被陳玄風、梅超風盜走,另作上卷經文也就變成了全無著落。這次為了自己頑皮,竟害得他違願破誓,當下軟語說道:「爹,以後我永遠乖啦,到死都聽你的話。」黃藥師見愛女無恙,本已喜極,又聽她這樣說,心情大好,說道:「扶你師姊起來。」黃蓉過去將梅超風扶起,陸冠英也將父親扶來,雙雙拜倒。

  黃藥師嘆了口氣,說道:「乘風,你很好,起來罷。當年我性子太急,錯怪了你。」陸乘風哽咽道:「師父您老人家好?」黃藥師道:「總算還沒給人氣死。」黃蓉嬉皮笑臉的道:「爹,你不是說我吧?」黃藥師哼了一聲道:「你也有份。」黃蓉伸了伸舌頭,道:「爹,我給你引見幾位朋友。這是江湖上有名的江南六怪,是靖哥哥的師父。」

  黃藥師眼睛一翻,對六怪毫不理睬,說道:「我不見外人。」六怪見他如此傲慢無禮,無不勃然大怒,但震於他的威名與適才所顯的武功神通,一時倒也不便發作。

  黃藥師向女兒道:「你有甚麼東西要拿?咱們這就回家。」黃蓉笑道:「沒有甚麼要拿的,卻有點東西要還給陸師哥。」從懷裡掏出那包九花玉露丸來,交給陸乘風道:「陸師哥,這些藥丸調製不易,還是還了你罷。」陸乘風搖手不接,向黃藥師道:「弟子今日得見恩師,實是萬千之喜,要是恩師能在弟子莊上小住幾時,弟子更是……」

  黃藥師不答,向陸冠英一指道:「他是你兒子?」陸乘風道:「是。」陸冠英不待父親吩咐,忙上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說道:「孫兒叩見師祖。」黃藥師道:「罷了!」並不俯身相扶,卻伸左手抓住他後心一提,右掌便向他肩頭拍落。陸乘風大驚,叫道:「恩師,我就只這個兒子……」黃藥師這一掌勁道不小,陸冠英肩頭被擊後站立不住,退後七八步,再是仰天一交跌倒,但沒受絲毫損傷,怔怔的站起身來。黃藥師對陸乘風道:「你很好,沒把功夫傳他。這孩子是仙霞派門下的嗎?」陸乘風才知師父這一提一推,是試他兒子的武功家數,忙道:「弟子不敢違了師門規矩,不得恩師允准,決不敢將恩師的功夫傳授旁人。這孩子正是拜在仙霞派枯木大師的門下。」黃藥師冷笑一聲,道:「枯木這點微末功夫,也稱甚麼大師?你所學勝他百倍,打從明天起,你自己傳兒子功夫罷。仙霞派的武功,跟咱們提鞋子也不配。」陸乘風大喜,忙對兒子道:「快,快謝過祖師爺的恩典。」陸冠英又向黃藥師磕了四個頭。黃藥師昂起了頭,不加理睬。

  陸乘風在桃花島上學得一身武功,雖然雙腿殘廢,但手上功夫未廢,心中又深知武學精義,眼見自己獨子雖然練武甚勤,總以未得明師指點,成就有限,自己明明有滿肚子的武功訣竅可以教他,但格於門規,未敢泄露,為了怕兒子痴纏,索性一直不讓他知道自己會武,這時自己重得列於恩師門牆,又得師父允可教子,愛子武功指日可以大進,心中如何不喜?要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喉頭卻哽住了說不出來。黃藥師白了他一眼,說道:「這個給你!」右手輕揮,兩張白紙向他一先一後的飛去。

  他與陸乘風相距一丈有餘,兩葉薄紙輕飄飄的飛去,猶如被一陣風送過去一般,薄紙上無所使力,推紙及遠,實比投擲數百斤大石更難,眾人無不欽服。

  黃蓉甚是得意,悄聲向郭靖道:「靖哥哥,我爹爹的功夫怎樣?」郭靖道:「令尊的武功出神入化。蓉兒,你回去之後,莫要貪玩,好好跟著學。」黃蓉急道:「你也去啊,難道你不去?」郭靖道:「我要跟著我師父。過些時候我來瞧你。」黃蓉大急,緊緊拉住他手,叫道:「不,不,我不和你分開。」郭靖卻知在勢不得不和她分離,不禁心中凄然。陸乘風接住白紙,依稀見得紙上寫滿了字。陸冠英從庄丁手裡接過火把,湊近去讓父親看字。陸乘風一瞥之下,見兩張紙上寫的都是練功的口訣要旨,卻是黃藥師的親筆,二十年不見,師父的字跡更加遒勁挺拔,第一葉上右首寫著題目,是「旋風掃葉腿法」六字。陸乘風知道「旋風掃葉腿」與「落英神劍掌」俱是師父早年自創的得意武技,六個弟子無一得傳,如果昔日得著,不知道有多歡喜,現下自己雖已不能再練,但可轉授兒子,仍是師父厚恩,當下恭恭敬敬的放入懷內,伏地拜謝。黃藥師道:「這套腿法和我早年所創的已大不相同,招數雖是一樣,但這套卻是先從內功練起。你每日依照功法打坐練氣,要是進境得快,五六年後,便可不用扶杖行走。」陸乘風又悲又喜,百感交集。黃藥師又道:「你腿上的殘疾是治不好的了,下盤功夫也不能再練,不過照著我這功訣去做,和常人一般慢慢行走卻是不難,唉,……」他早已自恨當年太過心急躁怒,重罰了四名無辜的弟子,近年來潛心創出這「旋風掃葉腿」的內功秘訣,便是想去傳給四名弟子,好讓他們能修習下盤的內功之後,得以回復行走。只是他素來要強好勝,雖然內心後悔,口上卻不肯說,因此這套內功明明是全部新創,仍是用上一個全不相干的舊名,不肯稍露認錯補過之意;過了片刻,又道:「你把三個師弟都去找來,把這功訣傳給他們罷。」陸乘風答應一聲:「是。」又道:「曲師弟和馮師弟的行蹤,弟子一直沒能打聽到。武師弟已去世多年了。」黃藥師心裡一痛,一對精光閃亮的眸子直射在梅超風身上,她瞧不見倒也罷了,旁人無不心中惴惴。黃藥師冷然道:「超風,你作了大惡,也吃了大苦。剛才那裘老兒咒我死了,你總算還哭出了幾滴眼淚,還要替我報仇。瞧在這幾滴眼淚份上,讓你再活幾年罷。」

  梅超風萬料不到師父會如此輕易的便饒了自己,喜出望外,拜倒在地。黃藥師道:「好,好!」伸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三掌。梅超風突覺背心微微刺痛,這一驚險些暈去,顫聲叫道:「恩師,弟子罪該萬死,求你恩准現下立即處死,寬免了附骨針的苦刑。」她早年曾聽丈夫說過,師父有一項附骨針的獨門暗器,只要伸手在敵人身上輕輕一拍,那針便深入肉里,牢牢釘在骨骼的關節之中。針上喂有毒藥,藥性卻是慢慢發作,每日六次,按著血脈運行,叫人遍嘗諸般難以言傳的劇烈苦痛,一時又不得死,要折磨到一兩年後方取人性命。武功好的人如運功抵擋,卻是越擋越痛,所受苦楚猶似火上加油,更其劇烈。但凡有功夫之人,到了這個地步,又不得不咬緊牙關,強運功力,明知是飲鴆止渴,下次毒發時更為猛惡,然而也只好擋得一陣是一陣了。梅超風知道只要中一枚針已是進了人間地獄,何況連中三枚?抖起毒鞭猛往自己頭上砸去。黃藥師一伸手,已將毒鞭搶過,冷冷的道:「急甚麼?要死還不容易!」

  梅超風求死不得,心想:「師父必是要我盡受苦痛,決不能讓我如此便宜的便死。」不禁慘然一笑,向郭靖道:「多謝你一刀把我丈夫殺了,這賊漢子倒死得輕鬆自在!」黃藥師道:「附骨針上的藥性,一年之後方才發作。這一年之中,有三件事給你去做,你辦成了,到桃花島來見我,自有法子給你拔針。」梅超風大喜,忙道:「弟子赴湯蹈火,也要給恩師辦到。」黃藥師冷冷的道:「你知道我叫你做甚麼事?答應得這麼快?」梅超風不敢言語,只自磕頭。黃藥師道:「第一件,你把《九陰真經》丟失了,去給找回來,要是給人看過了,就把他殺了,一個人看過,殺一個,一百個人看過,殺一百個,只殺九十九人也別來見我。」眾人聽了,心中都感一陣寒意。江南六怪心想:「黃藥師號稱『東邪』,為人行事真是邪得可以。」只聽他又道:「你曲、陸、武、馮四個師兄弟,都因你受累,你去把靈風、默風找來,再去查訪眠風的家人後嗣,都送到歸雲庄來居住。這是第二件。」梅超風一一應了。陸乘風心想:「這件我可去辦。」但他知道師父脾氣,不敢插言。黃藥師仰頭向天,望著天邊北斗,緩緩的道:「《九陰真經》是你們自行拿去的,經上的功夫我沒吩咐教你練,可是你自己練了,你該當知道怎麼辦。」隔了一會,說道:「這是第三件。」梅超風一時不明白師父之意,垂首沉思片刻,方才恍然,顫聲道:「待那兩件事辦成之後,弟子當把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的功夫去掉。」

  郭靖不懂,拉拉黃蓉的衣袖,眼色中示意相詢。黃蓉臉上神色甚是不忍,用右手在自己左手手腕上一斬。郭靖這才明白:「原來是把自己的手斬了。」心想:「梅超風雖然作惡多端,但要是真能悔改,何必刑罰如此慘酷?倒要蓉兒代她求求情。」正在想這件事,黃藥師忽然向他招了招手,道:「你叫郭靖?」郭靖忙上前拜倒,說道:「弟子郭靖參見黃老前輩。」黃藥師道:「我的弟子陳玄風是你殺的?你本事可不小哇!」郭靖聽他語意不善,心中一凜,說道:「那時弟子年幼無知,給陳前輩擒住了,慌亂之中,失手傷了他。」

  黃藥師哼了一聲,冷冷的道:「陳玄風雖是我門叛徒,自有我門中人殺他。桃花島的門人能教外人殺的么?」郭靖無言可答。黃蓉忙道:「爹爹,那時候他只有六歲,又懂得甚麼了?」黃藥師猶如不聞,又道:「洪老叫化素來不肯收弟子,卻把最得意的降龍十八掌傳給了你十五掌,你必有過人的長處了。要不然,總是你花言巧語,哄得老叫化歡喜了你。你用老叫化所傳的本事,打敗了我門下弟子,哼哼,下次老叫化見了我,還不有得他說嘴的么?」黃蓉笑道:「爹,花言巧語倒是有的,不過不是他,是我。他是老實頭,你別凶霸霸的嚇壞了他。」

  黃藥師喪妻之後,與女兒相依為命,對她寵愛無比,因之把她慣得甚是嬌縱,毫無規矩,那日被父親責罵幾句,竟然便離家出走。黃藥師本來料想愛女流落江湖,必定憔悴苦楚,哪知一見之下,卻是嬌艷猶勝往昔,見她與郭靖神態親密,處處回護於他,似乎反而與老父生分了,心中頗有妒意,對郭靖更是有氣,當下不理女兒,對郭靖道:「老叫化教你本事,讓你來打敗梅超風,明明是笑我門下無人,個個弟子都不爭氣……」黃蓉忙道:「爹,誰說桃花島門下無人?他欺梅師姊眼睛不便,掌法上僥倖佔了些便宜,有甚麼希罕?你倒教他綁上眼睛,跟梅師姊比劃比劃看。女兒給你出這口氣。」縱身出去,叫道:「來來,我用爹爹所傳最尋常的功夫,跟你洪七公生平最得意的掌法比比。」她知郭靖的功夫和自己不相上下,兩人只要拆解數十招,打個平手,爹爹的氣也就消了。郭靖明白她的用意,見黃藥師未加阻攔,說道:「我向來打你不過,就再讓你揍幾拳罷。」當即走到黃蓉身前。黃蓉喝道:「看招!」縴手橫劈,颼颼風響,正是落英神劍掌法中的「雨急風狂」。郭靖便以降龍十八掌招數對敵,但他愛惜黃蓉之極,哪肯使出全力?可是降龍十八掌全憑勁強力猛取勝,講到招數繁複奇幻,豈是落英神劍掌法之比,只拆了數招,身上連中數拳。黃蓉要消父親之氣,這幾掌還是打得真重,心知郭靖筋骨強壯,這幾下還能受得了,高聲叫道:「你還不服輸?」口中說著,手卻不停。

  黃藥師鐵青了臉,冷笑道:「這種把戲有甚麼好看?」也不見他身子晃動,忽地已然欺近,雙手分別抓住了兩人後領向左右擲出。雖是同樣一擲,勁道卻大有不同,擲女兒的左手只是將她甩出,擲郭靖的右手卻運力甚強,存心要重重摔他一下。郭靖身在半空使不出力,只覺不由自主的向後倒去,但腳跟一著地,立時牢牢釘住,竟未摔倒。

  他要是一交摔得口腫面青,半天爬不起來,倒也罷了。這樣一來,黃藥師雖然暗贊這小子下盤功夫不錯,怒氣反而更熾,喝道:「我沒弟子,只好自己來接你幾掌。」郭靖忙躬身道:「弟子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和前輩過招。」黃藥師冷笑道:「哼,和我過招?諒你這小子也不配。我站在這裡不動,你把降龍十八掌一掌掌的向我身上招呼,只要引得我稍有閃避,舉手擋格,就算是我栽了,好不好?」郭靖道:「弟子不敢。」黃藥師道:「不敢也要你敢。」郭靖心想:「到了這步田地,不動手萬萬不行,只好打他幾掌。他不過是要借力打力,將我反震出去,我摔幾交又有甚麼?」黃藥師見他尚自遲疑,但臉上已有躍躍欲試之色,說道:「快動手,你不出招,我可要打你了。」郭靖道:「既是前輩有命,弟子不敢不遵。」運起勢子,蹲身屈臂,畫圈擊出一掌,又是練得最熟的那招「亢龍有悔」。他既擔心真的傷了黃藥師,也怕若用全力,回擊之勁也必奇大,是以只使了六成力。這一掌打到黃藥師胸口,突覺他身上滑不留手,猶如塗滿了油一般,手掌一滑,便溜了開去。

  黃藥師道:「幹嗎?瞧我不起么?怕我吃不住你神妙威猛的降龍掌,是不是?」郭靖道:「弟子不敢。」這第二掌「或躍在淵」,卻再也不敢留力,吸一口氣,呼的一響,左掌前探,右掌倏地從左掌底下穿了出去,直擊他小腹。黃藥師道:「這才像個樣子。」當日洪七公教郭靖在松樹上試掌,要他掌一著樹,立即使勁,方有摧堅破強之功,這時他依著千練萬試過的法門,指尖微微觸到黃藥師的衣緣,立時發勁,不料就在這勁已發出、力未受著的一瞬之間,對方小腹突然內陷,只聽得喀的一聲,手腕已是脫臼。他這掌若是打空,自無關礙,不過是白使了力氣,卻在明明以為擊到了受力之處而發出急勁,著勁的所在忽然變得無影無蹤,待要收勁,哪裡還來得及,只感手上劇痛,忙躍開數尺,一隻手已舉不起來。

  江南六怪見黃藥師果真一不閃避,二不還手,身子未動,一招之間就把郭靖的腕骨卸脫了臼,又是佩服,又是擔心。只聽黃藥師喝道:「你也吃我一掌,教你知道老叫化的降龍十八掌厲害,還是我桃花島的掌法厲害。」語聲方畢,掌風已聞。郭靖忍痛縱起,要向旁躲避,哪知黃藥師掌未至,腿先出,一撥一勾,郭靖撲地倒了。

  黃蓉驚叫:「爹爹別打!」從旁竄過,伏在郭靖身上。黃藥師變掌為抓,一把拿住女兒背心,提了起來,左掌卻直劈下去。江南六怪知道這一掌打著,郭靖非死也必重傷,一齊搶過。全金髮站得最近,秤桿上的鐵鎚徑擊他左手手腕。黃藥師將女兒在身旁一放,雙手任意揮灑,便將全金髮的秤桿與韓小瑩手中長劍奪下,平劍擊秤,噹啷一響,一劍一秤震為四截。陸乘風叫道:「師父!……」想出言勸阻,但於師父積威之下,再也不敢接下口去。

  黃蓉哭道:「爹,你殺他罷,我永不再見你了。」急步奔向太湖,波的一聲,躍入了湖中。黃藥師驚怒交集,雖知女兒深通水性,自小就常在東海波濤之中與魚鱉為戲,整日不上岸也不算一回事,但她這一去卻不知何日再能重見,飛身搶到湖邊,黑沉沉之中,但見一條水線筆直的通向湖心。黃藥師呆立半晌,回過頭來,見朱聰已替郭靖接上了腕骨所脫的臼,當即遷怒於他,冷冷的道:「你們七個人快自殺罷,免得讓我出手時多吃苦頭。」

  柯鎮惡橫過鐵杖,說道:「男子漢大丈夫死都不怕,還怕吃苦?」朱聰道:「江南六怪已歸故鄉,今日埋骨五湖,尚有何憾?」六人或執兵刃,或是空手,布成了迎敵的陣勢。郭靖心想:「六位師父哪裡是他的敵手,只不過是枉送了性命,豈能因我之故而害了師父?」急忙縱身上前,說道:「陳玄風是弟子殺的,與我眾位師父無干,我一人給他抵命便了。」隨又想到:「大師父、三師父、七師父都是性如烈火,倘若見我喪命,豈肯罷手?必定又起爭鬥,我須獨自了結此事。」當下挺身向黃藥師昂然說道:「只是弟子父仇未報,前輩可否寬限一個月,三十天之後,弟子親來桃花島領死?」黃藥師這時怒氣漸消,又是記掛著女兒,已無心思再去理他,手一揮,轉身就走。

  眾人不禁愕然,怎麼郭靖只憑這一句話,就輕輕易易的將他打發走了?只怕他更有厲害毒辣手段,卻見他黑暗之中身形微晃,已自不見。陸乘風呆了半晌,才道:「請各位到後堂稍息。」梅超風哈哈一笑,雙袖揮起,已反躍出丈余之外,轉身也沒入了黑暗之中。陸乘風叫道:「梅師姊,把你弟子帶走罷。」黑暗中沉寂無聲,梅超風早已去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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