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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騎鯊遨遊(1)

所屬書籍: 射鵰英雄傳

  黃蓉見歐陽鋒拖泥帶水的將侄兒抱上岸來,一向陰鷙的臉上竟也笑逐顏開,可是畢竟不向自己與郭靖說一個「謝」字,當即拉拉郭靖衣袖,一同回到岩洞。

  郭靖見她臉有憂色,問道:「你在想甚麼?」黃蓉道:「我在想三件事,好生為難。」郭靖道:「你這樣聰明,總有法子。」黃蓉輕輕一笑,過了一陣,又微微的凝起了眉頭。洪七公道:「第一件事,也就罷了。第二、第三件事,卻當真教人束手無策。」郭靖奇道:「咦,您老人家怎知她想的是哪三件事?」洪七公道:「我只是猜著蓉兒的心思。那第一件,必是怎生治好我的傷,這裡無醫無葯,更無內功卓越之人相助,老叫化聽天由命,死活走著瞧罷。第二件,是如何抵擋歐陽鋒的毒手?此人武功實在了得,你們二人萬萬不是敵手。第三件,那是怎生回歸中土了。蓉兒,你說是不是?」黃蓉道:「是啊,眼下最緊迫之事,是要想法子制服老毒物,至不濟也得叫他不敢為惡。」洪七公道:「照說,自當是跟他鬥智。老毒物雖然狡猾,但他十分自負,自負則不深思,要他上當本也不算極難,可是他上當之後,立即有應變脫困的本事,隨之而來的反擊,可就厲害得很了。」兩人凝神思索。黃蓉想到對手與爹爹和師父向來難分高下,縱令爹爹在此,也未必能夠勝他,自己如何是他對手?若不能一舉便制他死命,單是要他上幾個惡當,終究無濟於事。洪七公心神一耗,忽然胸口作痛,大咳起來。黃蓉急忙扶他睡倒,突見洞口一個陰影遮住了射進來的日光,抬起頭來,只見歐陽鋒橫抱著侄兒,嘶聲喝道:「你們都出去,把山洞讓給我侄兒養傷。」郭靖大怒,跳了起來,道:「這裡是我師父住的!」歐陽鋒冷冷的道:「就是玉皇大帝住著,也得挪一挪。」郭靖氣憤憤的欲待分說,黃蓉一拉他的衣角,俯身扶起洪七公,走出洞去。

  待走到歐陽鋒身旁,洪七公睜眼笑道:「好威風,好殺氣啊!」歐陽鋒臉上微微一紅,這時一出手就可將他立斃於掌下,但不知怎地,只感到他一股正氣,凜然殊不可侮,不由自主的轉過頭去,避開他的目光,說道:「回頭就給我們送吃的來!你們兩個小東西若在飲食里弄鬼,小心三條性命。」三人走下山後,郭靖不住咒罵,黃蓉卻沉吟不語。郭靖道:「師父請在這裡歇一下,我去找安身的地方。」黃蓉扶著洪七公在一株大松樹下坐定,只見兩隻小松鼠忽溜溜的上了樹榦,隨即又奔了下來,離她數尺,睜著圓圓的小眼望著兩人。黃蓉甚覺有趣,在地上撿起一個松果,伸出手去。一隻松鼠走近在松果上嗅嗅,用前足捧住了慢慢走開,另一隻索性爬到洪七公的衣袖之上。黃蓉嘆道:「這裡準是從沒人來,你瞧小松鼠毫不怕人。」

  小松鼠聽到她說話聲音,又溜上了樹枝。黃蓉順眼仰望,見松樹枝葉茂密,亭亭如蓋,樹上纏滿了綠藤,心念一動,叫道:「靖哥哥,別找啦,咱們上樹」郭靖應聲停步,朝那松樹瞧去,果然好個安身所在。兩人在另外的樹上折下樹枝,在大松樹的枝丫間扎了個平台,每人一手托在洪七公的脅下,喝一聲:「起!」同時縱起,將洪七公安安穩穩的放上了平台。蓉蓉笑道:「咱們在枝上做鳥兒,讓他們在山洞裡做野獸。」郭靖道:「蓉兒,你說給不給他們送吃的?」黃蓉道:「眼下想不出妙策,又打過老毒物,只好聽話啦。」郭靖悶悶不已。兩人在山後打了一頭野羊,生火烤熟了,撕成兩半。黃蓉將半片熟羊丟在地下道:「你撒泡尿在上面。」郭靖笑道:「他們會知道的。」黃蓉道:「你別管,撒罷!」郭靖紅了臉道:「不成!」黃蓉道:「幹麼?」郭靖囁嚅道:「你在旁邊,我撒不出尿。」黃蓉只笑得直打跌。洪七公在樹頂上叫道:「拋上來,我來撒!」郭靖拿了半片熟羊,笑著躍上平台,讓洪七公在羊肉上撒了一泡尿,哈哈大笑,捧著朝山洞走去。黃蓉叫道:「不,你拿這半片去。」郭靖搔搔頭,說道:「這是乾淨的呀。」黃蓉道:「不錯,是要給他們乾淨的。」郭靖可胡塗了,但素來聽黃蓉的話,轉身換了乾淨的熟羊。黃蓉將那半片尿浸熟羊又放在火旁薰烤,自到灌木叢中去採摘野果。洪七公對此舉也是不解,老大納悶,饞涎欲滴,只想吃羊,然而那是自己撤過了尿的,只得暫且忍耐。那野羊烤得好香,歐陽鋒不等郭靖走近,已在洞中聞到香氣,迎了出來,夾手奪過,臉露得色,突然一轉念,問道:「還有半片呢?」郭靖向後指了指。歐陽鋒大踏步奔到松樹之下,搶過臟羊,將半片乾淨的熟羊投在地下,冷笑數聲,轉身去了。郭靖知道此時臉上決不可現出異狀,但他天性不會作偽,只得轉過了頭,一眼也不向歐陽鋒瞧,待他走遠,又驚又喜的奔到黃蓉身旁,笑問:「你怎知他一定來換?」黃蓉笑道:「兵法有云: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老毒物知道咱們必在食物中弄鬼,不肯上當,我可偏偏讓他上個當。」郭靖連聲稱是,將熟羊撕碎了拿上平台,三人吃了起來。

  正吃得高興,郭靖忽道:「蓉兒,你剛才這一著確是妙計,但也好險。」黃蓉道:「怎麼?」郭靖道:「若是老毒物不來掉換,咱們豈不是得吃師父的尿?」黃蓉坐在一根樹丫之上,聽了此言,笑得彎了腰,跌下樹來,隨即躍上,正色道:「很是,很是,真的好險。」洪七公嘆道:「傻孩子,他若不來掉換,那臟羊肉你不吃不成么?」郭靖愕然,哈的一聲大笑,一個倒栽蔥,也跌到了樹下。歐陽叔侄吃那羊肉,只道野羊自有臊氣,竟然毫不知覺,還贊黃蓉烤羊手段高明,居然略有鹹味。過不多時,天色漸黑,歐陽克傷處痛楚,大聲呻吟。

  歐陽鋒走到大松樹下,叫道:「小丫頭,下來!」黃蓉吃了一驚,料不到他轉眼之間就來下手,只得問道:「幹甚麼?」歐陽鋒道:「我侄兒要茶要水,快服侍他去!」樹上三人聽了此言,無不憤怒。歐陽鋒喝道:「快來啊,還等甚麼?」郭靖悄聲道:「咱們這就跟他拚。」洪七公道:「你們快逃到後山去,別管我。」這兩條路黃蓉早就仔細算過,不論拚斗逃跑,師父必然喪命,為今之計,唯有委曲求全,於是躍下樹來,說道:「好罷,我瞧瞧他的傷去。」歐陽鋒哼了一聲,又喝道:「姓郭的小子,你也給我下來,睡安穩大覺么?好適意。」郭靖忍氣吞聲,落下地來。歐陽鋒道:「今兒晚上,去給我弄一百根大木料,少一根打折你一條腿,少兩根打折你兩條腿!」黃蓉道:「要木料幹麼?再說,這黑地里又到哪裡弄去?」歐陽鋒罵道:「小丫頭多嘴多舌!你快服侍我侄兒去,關你甚麼事?只要你有絲毫不到之處,零碎苦頭少不了你的份兒!」黃蓉向郭靖打個手勢,叫他勉力照辦,不可魯莽壞事。眼見歐陽鋒與黃蓉的身影在黑暗之中隱沒,郭靖抱頭坐地,氣得眼淚幾欲奪目而出。洪七公忽道:「我爺爺、爹爹、我自己幼小之時,都曾在金人手下為奴,這等苦處也算不了甚麼。」郭靖惕然驚覺:「原來恩師昔時為奴,後來竟也練成了蓋世的武功。我今日一時委屈,難道便不能忍耐?」當下取火點燃一紮松枝,走到後山,展開降龍十八掌手法,將碗口粗細的樹榦一根根的震倒。他深知黃蓉機變無雙,當日在趙王府中為群魔圍困,尚且脫險,此日縱遇災厄,想來也必能自解,當下專心致志的伐起樹來。

  可是那降龍十八掌最耗勁力,使得久了,任是鐵打的身子也感不支,他不到小半個時辰,已震倒了二十一棵松樹,到第二十二棵上,運氣時已感手臂酸痛,一招「見龍在田」,雙掌齊出,那樹晃得枝葉直響,樹榦卻只擺了一擺,並未震斷,只感到胸口一麻,原來勁力未透掌心,反激上來,這等情景,正是師父曾一再告誡的大忌,降龍十八掌剛猛無儔,若是使力不當,回傷自身的力道也是剛猛無儔。他吃了一驚,忙坐下凝神調氣,用了半個時辰的功,才又出招將那松樹震倒,要待再行動手時,只覺全身疲軟,臂酸腿虛。

  他知道若是勉力而行,非但難竟事功,甚且必受內傷,荒島之上又無刀斧,如何砍伐樹木?眼見一百根之數尚差七十八根,自己這雙腿是保不住了,轉念一想:「他侄兒被壓壞了雙腿,他必恨我手足完好。縱然我今夜湊足百根,他明夜要我砍伐千根,那又如何完工?斗既斗他不過,荒島上又無人援手。」言念及此,不覺嘆了一口長氣,尋思:「即令此間並非荒島,世上又有誰救得了我?洪恩師武功已失,存亡難卜,蓉兒的爹爹恨透了我,全真七子和六位恩師均非西毒敵手,除非……除非我義兄周伯通,但他早已跳在大海里自盡了。」一想到周伯通,對歐陽鋒更增憤慨,心想這位老義兄精通《九陰真經》,創下了左右互搏的奇技,卻被他生生逼死,「啊!《九陰真經》!左右互搏?」這幾個字在他腦海中閃過,宛如在沉沉長夜之中,斗然間在天邊現出了一顆明星。「我武功固然遠不及西毒,但《九陰真經》是天下武學秘要,左右互搏之術又能使人功夫斗增一倍,待我與蓉兒日夜苦練,與老毒物一拚便了。只是不論哪一門武功,總非一朝一夕可成,這便如何是好?」

  他站在樹林之中苦苦思索,忽想:「何不問師父去?他武功雖失,心中所知的武學卻失不了,必能指點我一條明。」當即回到樹上,將心中所思各節,一一對洪七公說了。洪七公道:「你將《九陰真經》慢慢念給我聽,瞧有甚麼可以速成的厲害功夫。」郭靖當下將真經一句句的背誦出來。洪七公聽到「人徒知枯坐息思為進德之功,殊不知上達之士,圓通定慧,體用雙修,即動而靜,雖攖而寧」這幾句,身子忽然一顫,「啊」了一聲。郭靖忙問:「怎麼?」洪七公不答,把那幾句話揣摩了良久,道:「剛才這段你再念一遍。」郭靖甚是喜歡,心想:「師父必是在這幾句話中,想到了制服老毒物的法門。」當下將這幾句話又慢慢的念了一遍。洪七公點點頭道:「是了,一路背下去罷。」郭靖接著背誦,上卷經文將完時,他背道:「摩罕斯各兒,品特霍幾恩,金切胡斯,哥山泥克……」洪七公奇道:「你說些甚麼?」郭靖道:「那是周大哥教我讀熟的經文。」洪七公皺眉道:「卻是些甚麼話?」郭靖道:「我不知道,周大哥也不懂。」洪七公道:「你背罷。」郭靖又念道:「別兒法斯,葛羅烏里……」一路背完,儘是這般拗舌贅牙的話。洪七公哼道:「原來真經中還有念咒捉鬼的本事。」他本來想再加一句:「裝神弄鬼,騙人的把戲。」但想到真經博大精奧,這些怪話多半另有深意,只不過自己不懂而已,這句話已到口邊,又縮了回去。過了半晌,洪七公搖頭道:「靖兒,經文中所載的精妙厲害的功夫很多,但是都非旦夕之間所能練成。」郭靖好生失望。洪七公道:「你快去將那廿幾根木料扎一個木筏,走為上策。我和蓉兒在這裡隨機應變,跟老毒物周旋。」郭靖急道:「不,我怎能離您老人家而去。」洪七公嘆道:「西毒忌憚黃老邪,不會傷害蓉兒,老叫化反正是不成的了,你快走罷!」郭靖悲憤交迸,舉手用力在樹榦上拍了一掌。

  這一掌拍得極重,聲音傳到山谷之中,隱隱的又傳了回來。洪七公一驚,忙問:「靖兒,你剛才打這一掌,使的是甚麼手法?」郭靖道:「怎樣?」洪七公道:「怎麼你打得如此重實,樹榦卻沒絲毫震動?」郭靖甚感慚愧,道:「我適才用力震樹,手膀酸了,是以沒使勁力。」洪七公搖頭道:「不是,不是,你拍這一掌的功夫有點古怪。再拍一下!」

  手起掌落,郭靖依言拍樹,聲震林木,那松樹仍是略不顛動,這次他自己也明白了,道:「那是周大哥傳給弟子的七十二路空明拳手法。」洪七公道:「空明拳?沒聽說過。」郭靖道:「是啊,周大哥給囚在桃花島上,閑著無事,自行創了這套拳法,他教了我十六字訣,說是:『空朦洞松、風通容夢、沖窮中弄、童庸弓蟲』。」洪七公笑道:「甚麼東弄窟窿的?」郭靖道:「這十六字訣,每一字都有道理,『松』是出拳勁道要虛;『蟲』是身子柔軟如蟲;『朦』是拳招胡裡胡塗,不可太過清楚。弟子演給您老瞧瞧好不好?」洪七公道:「黑夜之中瞧不見,聽來倒著實有點道理。這種上乘武功,也不用演,你說給我聽就是。」當下郭靖從第一路「空碗盛飯」、第二路「空屋住人」起,將拳路之變、勁力之用都說給洪七公聽了。周伯通生性頑皮,將每一路拳法都起了個滑稽淺白的名稱。洪七公只聽到第十八路,心中已不勝欽佩,便道:「不用再說了,咱們就跟西毒鬥鬥。」郭靖道:「用這空明拳么?只怕弟子火候還不夠。」洪七公道:「我也知道不成,但死裡求生,只好冒險,你身上帶著丘處機送你的短劍是么?」黑夜中寒光一閃,郭靖將短劍拔了出來。洪七公道:「你有空明拳的功夫,可以用這短劍去伐樹了。」郭靖拿著這柄尺來長刃薄鋒短的短劍,猶豫不語。洪七公道:「我傳你的降龍十八掌是外家的頂峰功夫,那空明拳卻是內家武功的精要所聚。你這柄短劍本可斷金削玉,割切樹榦,那又算得了甚麼?要緊的是,手勁上須守得著『空』字訣和『松』字訣。」郭靖想了半晌,又經洪七公指點解說,終於領悟,縱身下樹,摸著一顆中等大小的杉樹,運起空明拳的手勁,輕輕巧巧,若有若無的舉刃一划,短劍刃鋒果然深入樹榦。他隨力所之,轉了一圈,那杉木應手而倒。郭靖喜極,用這法子接連切斷了十多棵樹,看來不到天明,那一百棵之數就可湊滿了。正切割間,忽聽洪七公叫道:「靖兒上來。」郭靖縱上平台,喜道:「果真使得,好在一點兒也不費勁。」洪七公道:「費了勁反而不成,是不是?」郭靖叫道:「是啊,是啊!原來『空朦洞松』是這個意思,先前周大哥教了很久,我總是不明白。」洪七公道:「這功夫用來斷樹是綽綽有餘了,若說與西毒拚斗,卻尚遠為不足,須得再練《九陰真經》,方有取勝之機。咱們怎生想個法子,跟他慢慢的拖。」講到籌策設計,郭靖是幫不了忙兒的,只有呆在一旁,讓師父去想法子。過了良久,洪七公搖頭道:「我也想不出來,只好明兒叫蓉兒想。靖兒,我適才聽你背誦《九陰真經》,卻叫我想起了一件事,這時候我仔細捉摸,多半沒錯。你扶我下樹,我要練功夫。」郭靖嚇了一跳,道:「不,您傷勢沒好,怎麼能練?」洪七公道:「真經上言道:圓通定慧,體用雙修,即動而靜,雖攖而寧。這四句話使我茅塞頓開,咱們下去罷。」郭靖不懂這幾句話的意思,不敢違拗,抱著他輕輕躍下樹來。洪七公定了定神,拉開架子,發出一掌。黑暗之中,郭靖見他身形向前一撞,似要摔倒,搶上去要扶,洪七公卻已站定,呼呼喘氣,說道:「不礙事。」過了片刻,左手又發一掌。郭靖見他跌跌撞撞,腳步踉蹌,顯得辛苦異常,數次張口欲勸,豈知洪七公越練精神越是旺盛,初時發一掌喘息半晌,到後來身隨掌轉,足步沉穩,竟是大有進境。一套降龍十八掌打完,又練了一套伏虎拳。

  郭靖待他抱拳收式,大喜叫道:「你傷好啦!」洪七公道:「抱我上去。」郭靖一手攬住他腰,躍上平台,心中喜不自勝,連說:「真好,真好!」洪七公嘆了口氣,說道:「也沒甚麼好,這些功夫是中看不中用的。」郭靖不解。洪七公道:「我受傷之後,只知運氣調養,卻沒想到我這門外家功夫,愈是動得厲害,愈是有益。只可惜活動得遲了一些,現下性命雖已無礙,功夫是難得復原了。」

  郭靖欲待出言寬慰,卻不知說些甚麼話好,過了一會兒,道:「我再砍樹去。」洪七公忽道:「靖兒,我想到了個嚇嚇老毒物的計策,你瞧能不能行?」說著將那計謀說了。郭靖喜道:「准成,准成!」當即躍下樹去安排。次日一早,歐陽鋒來到樹下,數點郭靖堆著的木料,只有九十根,冷笑一聲,高聲喝道:「小雜種,快滾出來,還有十根呢?」黃蓉整夜坐在歐陽克身邊照料他的傷勢,聽他呻吟得甚是痛苦,心中也不禁微感歉疚,天明後見歐陽鋒出洞,也就跟著出來,聽他如此呼喝,頗為郭靖擔心。

  歐陽鋒待了片刻,見松樹上並無動靜,卻聽得山後呼呼風響,似有人在打拳練武,忙循聲過去,轉過山坡,不禁大吃一驚。只見洪七公使開招術,正與郭靖打在一起,兩人掌來足往,斗得甚是緊湊。黃蓉見師父不但已能自行走動,甚且功力也似已經恢復,更是又驚又喜,只聽他叫道:「靖兒,這一招可得小心了!」推出一掌。郭靖舉掌相抵,尚未與他手掌相接,身子已斗然間往後飛出,砰的一聲,重重的撞在一株松樹之上。那樹雖不甚大,卻也有碗口粗細,喀喇一響,竟被洪七公這一推之力撞得從中折斷,倒在地下。這一撞不打緊,卻把歐陽鋒驚得目瞪口呆。黃蓉贊道:「師父,好劈空掌啊!」洪七公叫道:「靖兒,運氣護住身子,莫要被我掌力傷了。」郭靖道:「弟子知道!」一言甫畢,洪七公掌力又發,喀喇一聲,郭靖又撞倒了一株松樹。但見一個發招,一個接勁,片刻之間,洪七公以劈空掌法接連將郭靖推得撞斷了十株大樹。黃蓉叫道:「已有十株啦。」郭靖氣喘吁吁,叫道:「弟子轉不過氣來了。」洪七公一笑收掌,說道:「這九陰真經的功夫果然神妙,我身受如此重傷,只道從此功力再也難以恢復,不料今晨依法修練,也居然成功。」歐陽鋒疑心大起,俯身察看樹榦折斷之處,更是心驚,但見除了中心圓徑寸許的樹身之外,邊上一圈都是斷得光滑異常,比利鋸所鋸還要整齊,心道:「那真經上所載的武學,難道真是如斯神異?看來老叫化的功夫猶勝昔時,他們三人聯手,我豈能抵敵?事不宜遲,我也快去練那經上的功夫。」向三人橫了一眼,飛奔回洞,從懷中取出那郭靖所書、用油紙油布層層包裹的經文來,埋頭用心研讀。

  洪七公與郭靖眼見歐陽鋒走得沒了蹤影,相對哈哈大笑。黃蓉喜道:「師父,這真經真是妙極。」洪七公笑著未答,郭靖搶著道:「蓉兒,咱們是假裝的。」於是將此中情由一五一十的對她說了。

  原來郭靖事先以短劍在樹榦上划了深痕,只留出中間部分相連,洪七公的掌上其實沒半分勁道,都是郭靖背上使力,將樹撞斷。歐陽鋒萬料不到空明拳的勁力能以短劍斷樹,自然瞧不破其中的機關。黃蓉本來笑逐顏開,聽了郭靖這番話後,半晌不語,眉尖微蹙。洪七公笑道:「老叫化能再走動,已是徼天之幸,還管它甚麼真功夫假功夫呢。蓉兒,你怕西毒終究能瞧出破綻,是不是?」黃蓉點了點頭。洪七公道:「老毒物何等眼力,豈能被咱們長此欺瞞?不過世事難料,眼下空擔心也是白饒。我說,靖兒所念的經文之中,有一章叫甚麼『易筋鍛骨篇』的,聽來倒很有意思,左右無事,咱們這就練練。」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黃蓉卻知事態緊急,師父既指出這一篇,自必大有道理,當下說道:「好,師父快教。」洪七公命郭靖將那《易筋鍛骨篇》念了兩遍,依著文中所述,教兩人如法修習,他卻去獵獸釣魚,生火煮食。郭靖與黃蓉來插手相助,每次均被他阻止。

  忽忽七日,郭、黃二人練功固是勇猛精進,歐陽鋒在洞中也是苦讀經文,潛心思索。到第八日上,洪七公笑道:「蓉兒,師父烤的野羊味兒怎麼樣?」黃蓉笑著扁扁嘴,搖搖頭。洪七公笑道:「我也是食不下咽。你倆第一段功夫已經練成啦,今兒該當舒散筋骨,否則不免窒氣傷身。這樣罷,蓉兒弄吃的,我與靖兒來扎木筏。」郭靖與黃蓉齊道:「扎木筏?」洪七公道:「是啊,難道咱們在這荒島上一輩子陪著老毒物?」郭、黃二人大喜,連聲稱好,當即動手。郭靖那日伐下的一百根木料好好堆在一旁,只消以樹皮結索,將木料牢牢縛在一起,那就成了。捆綁之際,郭靖用力一抽,一根粗索拍的一響就崩斷了。他還道繩索結得不牢,換了一條索子,微一使勁,一條又粗又韌的樹皮又是斷成兩截。郭靖呆在當地,做聲不得。那邊廂黃蓉也是大叫著奔來,雙手捧著一頭野羊。原來她出去獵羊,拿著幾塊石子要擲打羊頭,哪知奔了幾步,不知不覺間竟早已追在野羊前面,回過身來,順手就將野羊抓住,身法之快,出手之准,全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洪七公笑道:「這麼說,那《九陰真經》果然大有道理,這麼多英雄好漢為它送了性命,也還不冤。」黃蓉喜道:「師父,咱們能去把老毒物痛打一頓了么?」洪七公搖頭道:「那還差得遠,至少總還得再練上十年八年的。他的蛤蟆功非同小可,除了王重陽當年的一陽指外,沒別的功夫能夠破它。」黃蓉撅起了嘴道:「那麼就算咱們再練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勝他啦。」洪七公道:「這也難說,說不定真經上的功夫,比我所料的更要厲害呢。」郭靖道:「蓉兒,別性急,咱們練功夫總是不錯。」又過數日,郭靖與黃蓉練完了易筋鍛骨篇上的第二段功夫,木筏也已紮成。三人用樹皮編了一張小帆,清水食物都已搬到筏上。歐陽鋒一直不動聲色,冷眼瞧著三人忙忙碌碌。這一晚一切整頓就緒,只待次日啟航。臨寢之時,黃蓉道:「明兒要不要跟他們道別?」郭靖道:「得跟他們訂個十年之約,咱們受了這般欺侮,豈能就此罷手?」黃蓉拍手道:「正是!求求老天爺,第一保佑兩個惡賊回歸中土,第二保佑老毒物命長,活得到十年之後。要不然,師父的功力恢復得快,一兩年內便自己料理了他,那就更好。」

  次日天尚未明,洪七公年老醒得早,隱隱約約間聽到海灘上似有響動,忙道:「靖兒,海灘上是甚麼聲音?」郭靖翻身下樹,快步奔出,向海邊望去,不禁高聲咒罵,追了下去。此時黃蓉也已醒了,跟著追去,問道:「靖哥哥,甚麼事?」郭靖遙遙頭答道:「兩個惡賊上了咱們的筏子。」黃蓉聞言吃了一驚。待得兩人奔到海旁,歐陽鋒已將侄兒抱上木筏,張起輕帆,離岸已有數丈。郭靖大怒,要待躍入海中追去,黃蓉拉住他的袖子,道:「趕不上啦。」只聽得歐陽鋒哈哈大笑,叫道:「多謝你們的木筏!」

  郭靖暴跳如雷,發足向身旁的一株紫檀樹猛踢。黃蓉靈機一動,叫道:「有了!」捧起一塊大石,靠在紫檀樹向海的一根丫枝上,說道:「你用力扳,咱們發炮。」郭靖大喜,雙足頂住樹根,兩手握住樹根,向後急扳。紫檀木又堅又韌,只是向後彎轉,卻不折斷。郭靖雙手忽松,呼的一響,大石向海中飛去,落在木筏之旁,激起了丈許水花。黃蓉叫了聲:「可惜!」又裝炮彈,這一次瞄得准,正好打在筏上。只是木筏扎得極為堅牢,受石彈這麼一擊,並無大礙。兩人接著連發三炮,卻都落空跌在水中。

  黃蓉見炮轟無效,忽然異想天開,叫道:「快,我來做炮彈!」郭靖一怔,不明其意。黃蓉道:「你射我入海,我去對付他們。」郭靖知她水性既高,輕身功夫又極了得,並無危險,拔出短劍塞在她手中,道:「小心了。」又使力將樹枝扳後。黃蓉躍上樹枝坐穩,叫道:「發炮!」郭靖手一放,她的身子向前急彈而出,筆直飛去,在空中接連翻了兩個筋斗,在離木筏數丈處輕輕入水,姿式美妙異常。歐陽叔侄不禁瞧得呆了,一時不明白她此舉是何用意。

  黃蓉在入水之前深深吸了口氣,入水後更不浮起,立即向筏底潛去,只見頭頂一黑,知已到了木筏之下。歐陽鋒把木槳在水中四下亂打,卻哪裡打得著她。黃蓉舉起短劍,正要往結紮木筏的繩索上割去,忽然心念一動,減小手勁,只在幾條主索上輕輕划了幾下,將繩索的三股中割斷兩股,叫木筏到了汪洋大海之中,受了巨浪衝撞,方才散開。她又復潛水,片刻間已游出了十餘丈外,這才鑽出海面,大呼大叫,假裝追趕不及。歐陽鋒狂笑揚帆,過不多時,木筏已遠遠駛了出去。待得她走上海灘,洪七公早已趕到,正與郭靖同聲痛罵,卻見黃蓉臉有得色,問知端的,不禁齊聲喝彩。黃蓉道:「雖然叫這兩個惡賊葬身大海,咱們可得從頭干起。」三人飽餐一頓,精神勃勃的即去伐木扎筏,不數日又已紮成,眼見東南風急,張起用樹皮編織的便帆,離島西去。黃蓉望著那荒島越來越小,嘆道:「咱三個險些兒都死在這島上,可是今日離去,倒又有點教人捨不得。」郭靖道:「他日無事,咱們再來重遊可好?」黃蓉拍手道:「好,一定來,那時候你可不許賴。咱們先給這小島起個名字,師父,你說叫甚麼好?」洪七公道:「你在島上用巨岩壓那小賊,就叫壓鬼島好啦。」黃蓉搖頭道:「那多不雅。」洪七公道:「你要雅,那乘早別問老叫化。依我說,老毒物在島上吃我的尿,不如叫作吃尿島。」黃蓉笑著連連搖手,側頭而思,只見天邊一片彩霞,璀燦華艷,正罩在小島之上,叫道:「就叫作明霞島罷。」洪七公搖頭道:「不好,不好,那太雅了。」郭靖聽著師徒二人爭辯,只是含笑不語。這島名雅也好,俗也好,他總之是想不出來的,內心深處,倒覺「壓鬼」、「吃尿」的名稱,比之「明霞」甚麼的可有趣得多。

  順風航了兩日,風向仍是不變。第三日晚間,洪七公與黃蓉都已睡著,郭靖掌舵守夜,海上風聲濤聲之中,忽然傳來「救人哪,救人哪!」兩聲叫喊。那聲音有如破鈸相擊,雖混雜在風濤呼嘯之中,仍是神完氣足,聽得清清楚楚。洪七公翻身坐起,低聲道:「是老毒物。」只聽得叫聲又是一響。黃蓉一把抓住洪七公的手臂,顫聲道:「是鬼,是鬼!」其時六月將盡,天上無月,唯有疏星數點,照著黑漆漆的一片大海,深夜中傳來這幾聲呼叫,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洪七公叫道:「是老毒物么?」他內力已失,聲音傳送不遠。郭靖氣運丹田,叫道:「是歐陽世伯么?」只聽得歐陽鋒在遠處叫道:「是我歐陽鋒,救人哪!」黃蓉驚懼未息,道:「不管他是人是鬼,咱們轉舵快走。」

  洪七公忽道:「救他!」黃蓉急道:「不,不,我怕。」洪七公道:「不是鬼。」黃蓉道:「是人也不該救。」洪七公道:「濟人之急,是咱們丐幫的幫規。你我是兩代幫主,不能壞了歷代相傳的規距。」黃蓉道:「丐幫這條規矩就不對了,歐陽鋒明明是個大壞蛋,做了鬼也是個大壞鬼,不論是人是鬼,都不該救。」洪七公道:「幫規如此,更改不得。」黃蓉心下憤憤不平。只聽歐陽鋒遠遠叫道:「七兄,你當真見死不救嗎?」黃蓉說道:「有了,靖哥哥,待會兒見到歐陽鋒,你先一棍子打死了他。你不是丐幫的,不用守這條不通的規矩。」洪七公怒道:「乘人之危,豈是我輩俠義道的行徑?」

  黃蓉無奈,只得眼巴巴的看著郭靖把著筏舵,循聲過去。沉沉黑夜之中,依稀見到兩個人頭在水面隨著波浪起伏,人頭旁浮著一根大木,想是木筏散後,歐陽叔侄搶住一根筏材,這才支持至今。黃蓉道:「要他先發個毒誓,今後不得害人,這才救他。」洪七公嘆道:「你不知老毒物的為人,他寧死不屈,這個誓是不肯發的。靖兒,救人罷!」

  郭靖俯身出去,抓住歐陽克後領,提到筏上。洪七公急於救人,竟爾忘了自己武功已失,伸手相援。歐陽鋒抓住他的手,一借力,便躍到筏上,但這一甩之下,洪七公竟爾撲通一聲掉入了海中。郭靖與黃蓉大驚,同時躍入海中,將洪七公救了起來。黃蓉怒責歐陽鋒道:「我師父好意救你,你怎地反而將他拉入海中?」歐陽鋒已知洪七公身上並無功夫,否則適才這麼一拉,豈能將一個武功高明之士拉下筏來?但他在海中浸了數日,已是筋疲力盡,此時不敢強項,低頭說道:「我……我確然不是故意的,七兄,做兄弟的跟你陪不是了。」洪七公哈哈大笑,道:「好說,好說,只是老叫化的本事,可就泄了底啦。」歐陽鋒道:「好姑娘,你給些吃的,咱們餓了好幾天啦。」黃蓉道:「這筏上只備三人的糧食清水,分給你們不打緊,咱們吃甚麼啊?」歐陽鋒道:「好罷,你只分一點兒給我侄兒,他腿上傷得厲害,實是頂不住。」黃蓉道:「果真如此,咱們做個買賣,你的毒蛇傷了我師父,他至今未曾痊癒,你拿解藥出來。」歐陽鋒從懷中摸出兩個小瓶,遞在她的手裡,說道:「姑娘你瞧,瓶中進了水,解藥都給水沖光啦!」黃蓉接過瓶子,搖了幾搖,放在鼻端一嗅,果然瓶中全是海水,說道:「既然如此,你將解藥的方子說出來,咱們一上岸就去配藥。」歐陽鋒道:「若要騙你糧食清水,我胡亂說個單方,你也不知真假,但歐陽鋒豈是這等人?實對你說,我這怪蛇是天下一奇,厲害無比,若給咬中,縱然武功高強之人一時不死,八八六十四日之後,也必落個半身不遂,終身殘廢。解藥的單方說給你聽本亦無妨,只是各種葯料不但採集極難,更須得三載寒暑之功,方能炮製得成,終究是來不及了。這話說到此處為止,你要我給七兄抵命,那也由你罷。」黃蓉與郭靖聽了這番話,倒也佩服,心想:「此人雖然歹毒,但在死生之際,始終不失了武學大宗師的身分。」洪七公道:「蓉兒,他這話不假。一個人命數有定,老叫化也不放在心上。你給他吃的罷。」黃蓉暗自神傷,知道師父畢竟是好不了的了,拿出一隻烤熟的野羊腿擲給歐陽鋒。歐陽鋒先撕幾塊餵給侄兒吃了,自己才張口大嚼。

  黃蓉冷冷的道:「歐陽伯伯,你傷了我師父,二次華山論劍之時,恭喜你獨冠群英啊。」歐陽鋒道:「那也未必盡然,天下還是有一人治得了七兄的傷。」

  郭靖與黃蓉同時跳起,那木筏側了一側,兩人齊聲問道:「當真?」歐陽鋒咬著羊腿,道:「只是此人難求,你們師父自然知曉。」兩人眼望師父。洪七公笑道:「明知難求,說他作甚?」黃蓉拉著他衣袖,求道:「師父,您說,再難的事,咱們也總要辦到。我求爹爹去,他必定有法子。」歐陽鋒輕輕哼了一聲。黃蓉道:「你哼甚麼?」歐陽鋒不答。洪七公道:「他笑你以為自己爹爹無所不能。可是那人非同小可,就算是你爹爹,也怎能奈何了他?」黃蓉奇道:「那人!是誰啊?」洪七公道:「且莫說那人武功高極,即令他手無縛雞之力,老叫化也決不做這般損人利己之事。」黃蓉沉吟道:「武功高極?啊,我知道啦,是南帝段皇爺。師父,求他治傷,怎麼又損人利己了?」洪七公道:「睡罷,別問啦,我不許你再提這回事,知不知道?」黃蓉不敢再說,她怕歐陽鋒偷取食物,靠在水桶與食物堆上而睡。

  次晨醒來,黃蓉見到歐陽叔侄,不禁嚇了一跳,只見兩人臉色泛白,全身浮腫,自是在海中連浸數日之故。木筏航到申牌時分,望見遠遠有一條黑線,隱隱似是陸地,郭靖首先叫了起來。再航了一頓飯時分,看得清清楚楚,果是陸地,此時風平浪靜,只是日光灼人,熱得難受。歐陽鋒忽地站起,身形微晃,雙手齊出,一手一個,登時將郭靖黃蓉抓住,腳尖起處,又將洪七公身上穴道踢中。郭黃二人出其不意,被他抓住脈門,登時半身酥麻,齊聲驚問:「幹甚麼?」歐陽鋒一聲獰笑,卻不答話。

  洪七公嘆道:「老毒物狂妄自大,一生不肯受人恩惠。咱們救了他性命,他若不把恩人殺了,心中怎能平安?唉,只怪我黑夜之中救人心切,忘了這一節,倒累了兩個孩子的性命。」歐陽鋒道:「你知道就好啦。再說,《九陰真經》既入我手,怎可再在這姓郭的小子心中又留下一部,遺患無窮。」洪七公聽他說到《九陰真經》,心念一動,大聲道:「努爾七六,哈瓜兒,寧血契卡,平道兒……」

  歐陽鋒一怔,聽來正是郭靖所寫經書中百思不得其解的怪文,聽洪七公如此說,只道他懂得其中含義,心想:「經書中這一大篇怪文,必是全經關鍵。我殺了這三人,只怕世上再無人懂,那我縱得經書,也是枉然。」問道:「那是甚麼意思?」洪七公道:「混花察察,雪根許八吐,米爾米爾……」他雖聽郭靖背過《九陰真經》中這段怪文,但如何能記得?這時信口胡謅,臉上卻是神色肅然。歐陽鋒卻只道話中含有深意,凝神思索。洪七公大喝:「靖兒動手。」郭靖左手反拉,右掌拍出,同時左腳也已飛起。他被歐陽鋒腳施襲擊,抓住了脈門,本已無法反抗,但是洪七公一番胡言亂語,瞎說八道,歐陽鋒果然中計,分神之際手上微松,郭靖立施反擊。他已將經中《易筋鍛骨篇》練到了第二段,雖無新的招數拳法學到,但原來的功力卻斗然間增強了二成,這一拉、一拍、一踢,招數平平無奇,勁力竟大得異常。歐陽鋒一驚之下,筏上狹窄,無可退避,只得舉手格擋,抓住黃蓉的手卻仍是不放。

  郭靖拳掌齊施,攻勢猶似暴風驟雨一般,心知在這木筏之上,如讓歐陽鋒援手運起了蛤蟆功來,三人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這一陣急攻,倒也把歐陽鋒逼得退了半步。黃蓉身子微側,橫肩向他撞去。歐陽鋒暗暗好笑,心想:「小丫頭向我身上撞來,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功力?不反彈你到海中才怪。」心念甫動,黃蓉肩頭已然撞到。歐陽鋒不避不擋,並不理會,突然間胸口微感刺痛,驚覺她原來穿著桃花島鎮島之寶的軟蝟甲,這時他站在筏邊,已是半步都不能再退,她甲上又生滿尖刺,無可著手之處,急忙左手放脫她脈門,借勢外甩,將她猛推出去。黃蓉立足不定,眼見要跌入海中,郭靖回手一把拉住,左手仍向敵人進攻。黃蓉拔出短劍,猱身而上。歐陽鋒站在筏邊,浪花不住濺上他膝彎,但不論郭靖黃蓉如何進攻,始終不能將他逼入海中。洪七公與歐陽克都是動彈不得,眼睜睜瞧著這場惡鬥,心下只是怦怦亂跳,但見雙方勢均力敵,生死間不容髮,皆苦恨不能插手相助。歐陽鋒的武功原本遠勝郭、黃二人聯手,但他在海中浸了數日,性命倒已去了半條;黃蓉武功雖不甚高,但身披軟蝟甲,手持鋒銳之極的短劍,這兩件攻防利器可也教他大為顧忌;再加上郭靖的降龍十八掌、七十二路空明拳、左右互搏、以及最近所練的《九陰真經》《易筋鍛骨篇》等合成一起之後,威力實也非凡,是以三人在筏上鬥了個難分難解。時候一長,歐陽鋒的掌法愈厲,郭、黃二人漸感不敵,洪七公只瞧得暗暗著急。掌影飛舞中歐陽鋒左腳踢出,勁風凌厲,聲勢驚人,黃蓉不敢拆解,一個筋斗翻入了海中。郭靖獨抗強敵,更是吃力。黃蓉從左邊入海,立時從筏底鑽過,從右邊躍起,揮短劍向歐陽鋒背心刺去。歐陽鋒本已得勢,這一來前後受敵,又打成了平手。

  黃蓉奮戰之際,暗籌對策:「如此斗將下去,我們功力不及,終須落敗,不到海中,總是勝他不了。」心念一動,揮短劍割斷帆索,便帆登時落下,木筏在波浪上起伏搖晃,不再前行。她退開兩步,扯著帆索在洪七公身上繞了幾轉,再在木筏的一根主材上繞了幾轉,牢牢打了兩個結。她一退開,郭靖又感不支,勉力接了三招,第四招已是招架不住,只得向後退了一步。歐陽鋒得理不讓人,雙掌連綿而上。郭靖一退再退,以一招「魚躍於淵」接過了敵掌,下一掌卻又招架不住,再退得一步,左足踏空,他臨危不亂,右足飛起,守住退路,叫敵人不能乘勢相逼,然後撲通一聲,躍入海中。那木筏猛晃兩晃,黃蓉借勢躍起,也跳入了海中。兩人扳住木筏,一掀一抬,眼見就要將筏子翻過身來。這一翻不打緊,歐陽克非立時淹斃不可,歐陽鋒到了水中,自然也非郭、黃二人之敵。洪七公卻是身子縛在筏上,二人盡可先結果了西毒,再救師父。毆陽鋒識得此計,提足對準洪七公的腦袋,高聲喝道:「兩個小傢伙聽了,再晃一晃,我就是這麼一腳!」黃蓉一計不成,二計早生,吸口氣潛入了筏底,伸短劍就割系筏的繩索,此時離陸地不遠,算計了歐陽叔侄之後,再抱住大木浮上岸去也自無妨。只聽得喀喀數聲,木筏已分成兩半。歐陽克在左邊一半,歐陽鋒與洪七公則在右邊一半。歐陽鋒暗暗心驚,探身伸手忙將侄兒提過,彎腰望著水中,只等黃蓉再割,便一把扭住她揪上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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