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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騎鯊遨遊(2)

所屬書籍: 射鵰英雄傳

  歐陽鋒這副模樣,黃蓉在水底瞧得清楚,知道他這一抓下來定然既准且狠,也真不敢上來再割。僵持良久,黃蓉游遠丈許,出水吸了口氣,又潛入水中候機發難。雙方凝神俟隙,傾刻間由極動轉到了極靜。海上陽光普照,一片寧定,但在這半邊木筏的一上一下之間,卻蘊藏著極大殺機。黃蓉心想:「半邊木筏只要再分成兩截,在波浪中非滾轉傾覆不可。」歐陽鋒心想:「只要她一探頭,我隔浪一掌擊去,水力就能將她震死。小丫頭一除,留下姓郭的小賊一人就不足為患。」兩人目不轉瞬,各自躍躍欲試。歐陽克忽然指著左側,叫道:「船,船!」洪七公與郭靖順著他手指望去,果見一艘龍頭大船扯足了帆,乘風破浪而來。過不多時,歐陽克看到了船首站著一人,身材高大,披著大紅袈裟,似是靈智上人,大船再駛近了些,定睛看去,果然不錯,忙對叔父說了。歐陽鋒氣運丹田,高聲叫道:「這裡是好朋友哪,快過來。」黃蓉在水底尚未知覺,郭靖卻已知不妙,急忙也潛入水中,一拉黃蓉的手臂,示意又來了敵人。黃蓉在水底難明他意思,但料來總是事情不對,打個手勢,叫他接住歐陽鋒的掌力,自己乘機割筏。郭靖知道自己功力本就遠不及敵人,現今己身在水而敵在筏上,相差更遠,這一掌接下來大有性命之憂,但事已急迫,舍此更無別法,力運雙臂,忽地鑽上。歐陽鋒「閣」的一聲大叫,雙掌從水面上拍將下來,郭靖的雙掌也從水底擊了上去。海面上水花不起,但水中卻兩股大力一交,突然間半截木筏向上猛掀,翻起數尺,喀喀兩聲,黃蓉已將系筏的繩索割斷。就在此時,大船也已駛到離木筏十餘丈外。黃蓉一割之後立即潛入水底,待要去刺歐陽鋒時,卻見郭靖手足不動,身子慢慢下沉,不禁又驚又悔,忙游過去拉住他的手臂,游出數丈,鑽出海面,但見郭靖雙目緊閉,臉青唇白,已然暈去。

  那大船放下舢舨,幾名水手扳槳劃近木筏,將歐陽叔侄與洪七公都接了上去。黃蓉連叫三聲:「靖哥哥!」郭靖只是不醒。她想來者雖是敵船,卻也只得上去,當下托住郭靖後腦,游向舢舨。艇上水手拉了郭靖上去,伸手欲再拉她,黃蓉忽然左手在艇邊一按,身如飛魚,從水中躍入艇心,幾個水手都大吃一驚。適才水中對掌,郭靖為歐陽鋒所激,受到極大震蕩,登時昏暈,待得醒轉,只見自己倚在黃蓉懷裡,卻是在一艘小艇之中。他呼吸了幾口,察知未受內傷,展眉向黃蓉一笑。黃蓉回報一笑,消了滿腔驚懼,這才瞧那大船中是何等人物。一望之下,心中不禁連珠價叫苦,只見船首高高矮矮的站了七八個人,正是幾月前在燕京趙王府里會見過的武林高手:身矮足短、目光如電的是千手人屠彭連虎,頭頂油光晶亮的是鬼門龍王沙通天,額角上長了三個瘤子的是三頭蛟侯通海,童顏白髮的是參仙老怪梁子翁,身披大紅袈裟的是藏僧大手印靈智上人,另有幾個卻不相識,心想:「靖哥哥與我的武功近來大有長進,若與彭連虎等一對一的動手,我縱使仍然不敵,靖哥哥卻是必操勝算。只是老毒物在旁,又有這許多人聚在一起,今日要想脫險,可是難上加難了。」大船上諸人聽到歐陽鋒在木筏上那一聲高呼,本已甚為驚奇,及至見到是郭靖等人,更是大感奇怪。歐陽鋒抱著侄兒,郭靖與黃蓉抱了洪七公,五人分作兩批,先後從小艇躍上大船。一人身穿繡花錦袍,從中艙迎了出來,與郭靖一照面,兩人都是一驚。那人頷下微須,面目清秀,正是大金國的六王爺趙王完顏洪烈。

  原來完顏洪烈在寶應劉氏宗祠中逃脫之後,生怕郭靖追他尋仇,不敢北歸,徑行會合了彭連虎、沙通天等人,南下盜取岳武穆的遺書。其時蒙古大舉伐金,中都燕京被圍近月,燕雲十六州已盡屬蒙古。大金國勢日蹙。完顏洪烈心甚憂急,眼見蒙古兵剽悍殊甚,金兵雖以十倍之眾,每次接戰,盡皆潰敗,他苦思無策,不由得將中興復國大志,全都寄托在那部武穆遺書之上,心想只要得了這部兵書,自能用兵如神,戰無不勝,就如當年的岳飛一般,蒙古兵縱然精銳,也要望風披靡了。這次他率眾南來,行蹤甚是詭秘,只怕被南朝知覺有了提防,是以改走海道,一心要神不知鬼不覺的在浙江沿海登陸,悄悄進入臨安將書盜來。當日他遍尋歐陽克不得,雖知他是一把極得力的高手,但久無消息,也不能單等他一人,只得徑自啟程,這時海上相遇,卻見他與郭靖為伴,不由得暗自著急,只怕他已將這大秘密泄漏了出去。

  郭靖見了殺父仇人,自是心頭火起,雖在強敵環伺之際,仍是對他怒目而視。這時一人從船艙中匆匆上來,只露了半面,立即縮身回入。黃蓉眼尖,看到依稀是楊康模樣。歐陽克道:「叔叔,這位就是愛賢若渴的大金國六王爺。」歐陽鋒拱了拱手。完顏洪烈不知歐陽鋒在武林中有多大威名,見他神情傲慢,但瞧在歐陽克面上,拱手為禮。彭連虎、沙通天等人聽得此言,一齊躬身唱喏:「久仰歐陽先生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今日有幸拜見。」歐陽鋒微微躬身,還了半禮。大手印靈智上人素在藏邊,不知西毒的名頭,只是雙手合十,不作一聲。完顏洪烈知道沙通天等個個極為自負,向不服人,但見了歐陽鋒卻如此恭敬,顯得既敬且畏,復大有諂媚之意,這等神色從來沒在他們臉上見過,立知這個周身水腫、蓬頭赤足的老兒來頭不小,當下著實接納,說了一番敬仰的話。這些人中梁子翁的心情最是特異,郭靖喝了他珍貴之極的蝮蛇寶血,這時相見,如何不惱?但自己生平最怕的洪七公卻又在其旁,只有心中惱怒,臉上陪笑,上前躬身拜倒,說道:「小的梁子翁參見洪幫主,您老人家好。」此言一出,眾人又是一驚,西毒北丐的威名大家都是久聞的,但均未見過,想不到這當世兩大高人竟然同時現身,正要上前拜見,洪七公哈哈一笑,說道:「老叫化倒了霉啦,給惡狗咬得半死不活的,還拜見甚麼?乘早拿東西來吃是正經。」眾人一怔,均想:「這洪七公躺著動彈不得,原來是身受重傷,那就不足為懼。」望著歐陽鋒,要瞧他眼色行事。歐陽鋒早已想好對付三人的毒計:洪七公必須先行除去,以免自己以怨報德的劣行被他張揚開來;郭靖則要先問出他經書上怪文的含義,再行處死;至於黃蓉,侄兒雖然愛她,留下來卻終是極大禍根,但若自己下手殺她,黃藥師知道了豈肯干休,須得想個借刀殺人之計,假手於旁人,眼下三人上了大船,不怕他們飛上天去,當下向完顏洪烈道:「這三人狡猾得緊,武功也還過得去,請王爺派人好好看守。」梁子翁聞言大喜,當即斜身向左竄出,繞過沙通天身側,反手來拉郭靖的手腕。郭靖順腕翻過,拍的一聲,梁子翁已然肩頭中掌,這一招「見龍在田」又快又重,梁子翁武功雖高,竟也被他打得踉踉蹌蹌的倒退兩步。彭連虎和梁子翁一直在完顏洪烈之前互爭雄長,只想壓倒對方,都是面和心不和,見他受挫,均各暗自得意,立時散開,將洪七公等三人圍在垓心,要待梁子翁被打倒之後,再上前動手。梁子翁適才所以要繞過沙通天,從側來拉郭靖,為的就是防備他那招獨一無二的「亢龍有悔」,以便不至受他迎面直擊,難以抵擋,不料一別經月,他居然並不使「亢龍有悔」,只是隨手一掌,自己竟爾躲避不開,這一下他臉上如何下得來?見郭靖並不追擊,當即縱身躍起,雙拳連發,使出他生平絕學的「遼東野狐拳法」來,立心要取郭靖性命,既要掙回適才所失的顏面,又報昔日殺蛇之恨。

  當年梁子翁在長白山采參,見到獵犬與野狐在雪中相搏。那野狐狡詐多端,竄東蹦西,靈動異常,獵犬爪牙雖利,纏鬥多時,仍是無法取勝。他見了野狐的縱躍,心中有悟,當下人蔘也不採了,就在深山雪地的茅廬之中,苦思數月,創出了這套「野狐拳法」。這拳法以「靈、閃、撲、跌」四字訣為主旨,於對付較己為強之勁敵時最為合用,首先教敵人捉摸不著自己前進後退、左趨右避的方位,然後俟機進擊。這時他不敢輕敵,使開這路拳法,未攻先閃,跌中藏撲,向郭靖打去。這套拳法來勢怪異,郭靖從未見過,心想:「蓉兒的落英神劍掌虛招雖多,終究或五虛一實,或八虛一實,這老兒的拳法卻似全是虛招,不知鬧的是甚麼古怪?」當下依著洪七公前時所指點的方策,不論敵招如何變化多端,自己只是將降龍十八掌的掌力發將出去。

  兩人數招一過,眾高手都瞧得暗暗搖頭,心想:「梁老怪總算是一派的掌門,與這後生小子動手,怎麼儘是閃避,不敢發一招實招?」再拆數招,郭靖的掌力將他越迫越後,眼見就要退入海中。梁子翁見「野狐掌」不能取勝,要想另換拳法,但被郭靖掌力籠罩住了,哪裡緩得出手來?掌聲呼呼之中,只聽洪七公叫道:「下去罷!」郭靖的一招「戰龍在野」,左臂橫掃。梁子翁大聲驚呼,身不由主的往船舷外跌出。眾人一驚之下,齊向梁子翁跌下處奔過去察看。只聽得海中有人哈哈長笑,梁子翁忽爾飛起,噠的一聲,直挺挺的跌在甲板之上,再也爬不起來。

  這一來眾人驚訝更甚,難道海水竟能將他身子反彈上來?爭著俯首船邊向海中觀看。只見一個白須白髮的老兒在海面上東奔西突,迅捷異常,再凝神看時,原來他騎在一頭大鯊魚背上,就如陸地馳馬一般縱橫自如。郭靖又驚又喜,大聲叫道:「周大哥,我在這裡啊!」

  那騎鯊的老兒正是老頑童周伯通。

  周伯通聽得郭靖呼叫,大喜歡呼,在鯊魚右眼旁打了一拳,鯊魚即向左轉,游近船邊。周伯通叫道:「是郭兄弟么?你好啊。前面有一條大鯨魚,我已追了一日一夜,現下就得再追,再見吧!」郭靖急叫:「大哥快上來,這裡有好多壞人要欺侮你把弟啊。」周伯通怒道:「有這等事?」右手拉住鯊魚口中一根不知甚麼東西,左手在大船邊上垂下的防撞木上一掀,連人帶鯊,忽地從眾人頭頂飛過,落上甲板,喝道:「甚麼人這般大膽,膽敢欺侮我的把弟?」船上諸人哪一個不是見多識廣,但這個白須老兒如此奇詭萬狀的出現,卻令人人都驚得目瞪口呆,連洪七公與歐陽鋒也是差愕異常。周伯通見到黃蓉,也感奇怪,問道:「怎麼你也在這裡?」黃蓉笑道:「是啊,我算到你今天會來,因此先在這裡等你。你快教我騎鯊魚的法兒。」周伯通笑道:「好,我來教你。」黃蓉道:「你先打發了這批壞人再教。」

  周伯通目光向甲板上眾人一掃,對歐陽鋒道:「我道別人也不敢這麼猖狂,果然又是你這老兒,」歐陽鋒冷冷的道:「一個人言而無信,縱在世上偷生,也教天下好漢笑話。」周伯通道:「半點也不錯。做人甚麼事都可胡來,但說話放屁,總須分得清清楚楚,可別讓人聽在耳里,不知道聲音是上面出來的呢,還是來自下盤功夫。我正要找你算帳,你在這兒真是再好也沒有。老叫化,你是公證,站起來說句公道話罷。」洪七公卧在甲板上,笑了一笑。黃蓉道:「老毒物遇難,我師父接連九次救了他性命,哪知他狼心狗肺,反過來傷我師父,點了他的穴道。」洪七公救歐陽鋒之命,前後只是三次,黃蓉將次數一變三倍,歐陽鋒自也不能對此分辯,只是怒目不語。周伯通俯身在洪七公的「曲池穴」與「湧泉穴」上揉了兩揉。洪七公道:「老頑童,那沒用。」原來歐陽鋒這門點穴手段甚是陰毒,除了他與黃藥師兩人之外,天下無人解得。歐陽鋒甚是得意,說道:「老頑童,你有本事就將他穴道解了。」黃蓉雖不會解,卻識得這門點穴功夫,小嘴一扁,說道:「那有甚麼稀奇的?我爹爹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將這『透骨打穴法』解開。」歐陽鋒聽他說出這打穴法的名稱,心想這小丫頭家學淵源,倒也有些門道,當下也不理她,對周伯通道:「你輸了東道,怎麼說話如同放屁?」

  周伯通掩鼻叫道:「放屁么?好臭好臭!我倒要問你,咱們賭了甚麼東道?」歐陽鋒道:「這裡除了姓郭的小子與這小丫頭,都是成名的英雄豪傑,我說出來請大家評評道理。」彭連虎道:「好極,好極。歐陽先生請說。」歐陽鋒道:「這位是全真派的周伯通周老爺子,江湖上人稱老頑童,輩份不小,是丘處機、王處一他們全真七子的師叔。」

  周伯通十餘年來一直耽在桃花島,前此武藝未有大成,除了頑皮胡鬧,也沒做過甚麼了不起的大事,江湖上名頭並不響亮,但眾人見他海上騎鯊,神通廣大,實是非同小可,原來是全真七子的師叔,無怪如此了得,互相低聲交談了幾句。彭連虎念到八月中秋嘉興煙雨樓之約,心想全真七子若有這怪人相助,可就更加不易對付了,不禁暗暗擔憂。歐陽鋒道:「這位周兄在海中為鯊群所困,兄弟將他救了起來。我說鯊群何足道哉,只消舉手之勞,就能將群鯊盡數殺滅。周兄不信,我們兩人就打了一賭。周兄,這話對么?」周伯通連連點頭,道:「這幾句話全對。賭點甚麼,也得給大伙兒說說。」歐陽鋒道:「正是!我說若是我輸了,你叫我幹甚麼,我就得幹甚麼。若是不肯干,就得跳到海中餵魚。你輸了也是一樣。這話對么?」周伯通又是連連點頭,道:「對,對,半點不錯。後來怎樣了?」歐陽鋒道:「怎樣?後來是你輸了。」

  這一次周伯通卻連連搖頭,說道:「錯了,錯了,輸的是你,不是我。」歐陽鋒怒道:「男子漢大丈夫,說話豈能顛倒是非,胡混奸賴?若是我輸,你怎肯跳入海中自盡?」周伯通嘆道:「是啊,原本我也道老頑童運氣不好,輸在你手,哪知到了海中,老天爺教我遇上一件巧事,才知是你老毒物輸了,我老頑童贏了。」歐陽鋒、洪七公、黃蓉齊聲問道:「甚麼巧事?」周伯通一彎腰,左手抓住撐在鯊魚口中的一根木棒,將鯊魚提了起來,道:「就是遇見了我這頭坐騎啊,老毒物你瞧明白了,這是你寶貝侄兒將木棍撐在它口中的,是不是?」當日歐陽克行使毒計,用木棍撐在鯊魚口中,要叫這海中第一貪吃的傢伙活生生餓死,那是歐陽鋒親眼所見。這時見了巨鯊和木棍的形狀,以及魚口邊被釣鉤鉤破的傷痕,記得果然便是那天放還海中的鯊魚,便道:「是又怎地?」周伯通拍手笑道:「那便是你輸了啊。咱們賭的是將鯊群盡數殺滅,可是這頭好傢夥託了你侄兒的福,吃不得死鯊,中不了毒,既留下了一條,豈不是我老頑童贏了?」說罷哈哈大笑。歐陽鋒臉上變色,做聲不得。

  郭靖喜道:「大哥,這些日子你在哪裡?我想得你好苦。」周伯通笑道:「我才玩得有趣呢。我跳到海里,不久就見到這傢伙在海面上喘氣,好似大為煩惱。我道:『老鯊啊老鯊,你我今日可算同病相憐了!』我一下子跳上了魚背。它猛地就鑽進了海底,我只好閉住氣,雙手牢牢抱住了它的頭頸,舉足亂踢它的肚皮,好容易它才鑽到水面上來,沒等我透得兩口氣,這傢伙又鑽到了水下。咱哥兒倆鬥了這麼半天,它才算乖乖的聽了話,我要它往東,它就往東,要它朝北,它可不敢向南。」說著輕輕拍著鯊魚的腦袋,甚是得意。這些人中最感艷羨的自是黃蓉,只聽得兩眼發光,說道:「我在海中玩了這麼些年,怎麼沒想到這玩意兒,真傻!」周伯通道:「你瞧它滿口牙齒,便如是一把把的利刀,若不是口中撐了這根木棍,你敢騎它嗎?」黃蓉道:「這些日子你一直都騎在魚背上?」周伯通道:「可不是么?咱哥兒倆捉魚的本事可大啦。咱們一見到魚,它就追,我就來這麼一拳一掌,將魚打死,一條魚十份中我吃不上一份,這傢伙可得吃九份半。」黃蓉摸了摸鯊魚的肚皮,又問:「你把死魚塞到它肚子里么?它不用牙齒會吃么?」周伯通道:「會吃得緊呢。有一次咱哥兒倆窮追一條大烏賊……」

  這一老一小談得興高采烈,傍若無人,歐陽鋒卻暗暗叫苦,籌思應付之策。周伯通忽道:「喂,老毒物,你認不認輸?」歐陽鋒先前把話說得滿了,在眾人之前怎能食言?只得道:「輸了又怎地?難道我還賴不成?」周伯通道:「嗯,我得想想叫你做件甚麼難事。好,你適才罵我放屁,我就叫你馬上放一個屁!讓大伙兒聞聞。」

  黃蓉聽周伯通叫歐陽鋒放屁,平白無端的放一個屁,在常人自然極難,但內功精湛之輩,一生習練的就是將氣息在周身運轉,這件事卻是殊不足道,只怕歐陽鋒老奸巨猾,打蛇隨棍上,抓住這個機會,輕輕易易的放一個屁,就將這件事矇混過去,忙搶著道:「不好,不好,你要他把我師父的穴道解開再說。」周伯通道:「你瞧,人家小姑娘怕你的臭屁,那就免了罷,我也不要你做甚麼為難之事,快把老叫化的傷治了。老叫化的本事決不在你之下,你若非行奸弄鬼,決計傷他不了。待他傷好之後,你倆公公平平的再打一架,那時候讓老頑童來做個公證。」歐陽鋒知道洪七公的傷已無法治癒,不怕他將來報復,倒怕周伯通忽然異想天開,出了個古怪的難題,在眾目睽睽之下,那可教人下不了台,當下也不打話,俯身運勁於掌,將洪七公的穴道解了。黃蓉與郭靖上前搶著扶起。周伯通向甲板上眾人橫掃了一眼,說道:「老頑童最怕聞的,就是韃子的羊臊味。快放下小艇,送我們四人上岸。」歐陽鋒見周伯通與黃藥師動過手,知道這人武功極怪,若是跟他說翻了臉動武,自己縱不落敗,取勝之機卻也頗為渺茫,目下只得暫且忍耐,待練成《九陰真經》上的武功後,再來跟他算帳,好在今日盡可借口輸了打賭,一切依從,早早將這瘟神送走為是,算計已定,便道:「好罷,誰教你運道好呢!這場打賭既是你贏了,你說怎麼就怎麼著。」轉頭向完顏洪烈道:「王爺,就放下舢舨,送這四人上岸罷。」完顏洪烈不答,心想:「這四人上了岸,只怕泄漏了我此番南來的機密。」靈智上人一直冷眼旁觀,見著歐陽鋒大剌剌的神情早就心中大是不忿,暗想瞧你這副落湯雞般的狼狽模樣,聽周伯通那憊賴老兒說甚麼便依從甚麼,不敢駁回半句,多半是個浪得虛名之徒,就算真的武功高強,未必就敵得過我們這裡的許多高手,眼見完顏洪烈有躊躇之色,當即走上兩步,說道:「若是在木筏之上,歐陽先生愛怎麼就怎麼,旁人豈敢多口?既是上了大船,就得聽王爺吩咐。」

  此言一出,眾人聳然動容,都望著歐陽鋒的臉色。歐陽鋒冷冷的上下打量靈智上人,隨即抬頭望天,淡淡的道:「這位大和尚是存心要跟老朽為難了?」靈智上人道:「不敢。小僧向在藏邊,孤陋寡聞,今日倒是第一次聽到歐陽先生的威名,與先生哪有甚麼梁子過節……」話猶未了,歐陽鋒踏上一步,左手虛晃,右手已抓起靈智上人魁梧雄偉的身軀,順勢迴轉,將他頭下腳上的舉了起來。這一下快得出奇,眾人但見靈智上人大紅的袈裟一陣晃動,一個肥肥的身體已被舉在半空,卻未看清歐陽鋒使的是甚麼手法。靈智上人本比常人要高出一個頭,歐陽鋒這一把是抓住了他後頸隆起的一塊肥肉,若是挺臂上舉,他雙腳未必就能離地,但歐陽鋒將他身子倒了轉來,頭頂離開甲板約有四尺。只見他雙腳在空中亂踢,口中連連怒吼。那日靈智上人在趙王府與王處一過招,眾人都見到他手上功夫極為了得,但被歐陽鋒這麼倒轉提起,雙臂軟軟的垂在兩耳之旁,宛似斷折了一般,全無反抗之能。

  歐陽鋒仍是兩眼向天,輕描淡寫的道:「你今日第一次聽到我的名字,就瞧不起老朽,是不是?」靈智上人又驚又怒,連運了幾次氣,出力掙扎,卻哪裡掙扎得脫?彭連虎等見了這般情景,無不駭然失色。

  歐陽鋒又道:「你瞧不起老朽,那也罷了,瞧在王爺的面上,我也不來和你一般見識。你想留下老頑童周老爺子、九指神丐洪老爺子,嘿嘿,憑你這點微末道行也配?你既孤陋寡聞,又無自知之明,吃點虧是免不了的啦。老頑童,接著了!」也不見他手臂後縮前揮,只是掌心勁力外吐,靈智上人就如一團紅雲般從甲板的左端飛向右端,他一離歐陽鋒的掌力,立時自由,身子一挺,一個鯉魚翻身,要待直立,突覺頸後肥肉一痛,暗叫不妙,左掌捏了個大手印忙要拍出,忽感手臂酸麻,不由自主的垂了下去,身子又被倒提在空中,原來已被周伯通如法炮製的擒住了。

  完顏洪烈見他狼狽不堪,心知莫說歐陽鋒有言在先,單憑周伯通一人,自己手下這些人就留他不住,忙道:「周老先生莫作耍了,小王派船送四位上岸就是。」

  周伯通道:「好呀,你也來試試,接著了!」學著歐陽鋒的樣,掌心吐勁,將靈智上人肥大的身軀向他飛擲過去。完顏洪烈雖識武藝,但只會些刀槍弓馬的功夫,周伯通這一下將這個胖大和尚急擲過來,勁道凌厲,他哪裡能接,撞上了非死必傷,急忙閃避。

  沙通天見情勢不妙,使出移步換形功夫,晃身攔在完顏洪烈面前,眼見靈智上人衝來的勢道極為沉猛,若是出掌相推,只怕傷了他,看來只有學歐陽鋒、周伯通的樣,先抓住他後頸,再將他倒轉過來,好好放下。

  可是武功之道,差不得絲毫,他眼看歐陽鋒與周伯通一抓一擲,全然不費力氣,只道靈智上人只是掌力厲害,縱躍變招的本事卻甚平常,滿擬將他抓住,先消來勢,再放正他身子,哪知道一抓下去,剛碰到靈智上人的後頸,突感火辣辣的一股力道從腕底猛打將上來,若不抵擋,右腕立時折斷,危急中忙撤右掌,左拳一招「破甲錐」擊了下去。原來靈智上人接連被歐陽鋒與周伯通倒轉提起,熱血逆流,只感頭昏腦脹,心中怒火如焚,聽得周伯通叫人接住自己,只道出手的又是敵人,人在空中時已運好了氣,一覺沙通天的手碰到他頸後,立時一個大手印拍出。兩人本來功力悉敵,沙通天身子直立,佔了便宜,但靈智上人卻有備而發,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這一來仍然是半斤八兩,只聽得拍的一響,沙通天退後三步,一交坐倒,靈智上人也被他掌力一震,橫卧在地。靈智上人翻身躍起,才看清適才打他的原來是沙通天,心想:「連你這臭賊也來揀便宜!」虎吼一聲,又要撲上。彭連虎知他誤會,忙攔在中間,叫道:「大師莫動怒,沙大哥是好意!」

  這時大船上已放下舢舨。周伯通提起鯊魚口中的木棒,將巨鯊向船外揮出,同時手掌使力,將木棍震為兩截。那鯊魚飛身入海,忽覺口中棍斷,自是欣喜異常,潛入深海吃魚去了。黃蓉笑道:「靖哥哥,下次咱倆和周大哥各騎一條鯊魚,比賽誰游得快。」郭靖尚未回答,周伯通已自拍手叫好,說道:「還是請老叫化做公證。」完顏洪烈見周伯通等四人坐了舢舨劃開,心想歐陽鋒如此功夫,如肯出手相助,那麼盜書之事是更加易成,當下牽了靈智上人的手,走到歐陽鋒面前,說道:「大家都是好朋友,先生不可見怪,上人也莫當真,都瞧在小王臉上,只算是戲耍一場。」歐陽鋒一笑,伸出手去。靈智上人心猶未服,暗想:「你不過擒拿法了得,乘我不備,忽施襲擊,我數十年苦練的大手印掌力,難道當真不及你?」當下也伸出手去,勁從臂發,力捏歐陽鋒的手掌,力道剛施上,忽然身不由主的跳起,猶似捏上一塊燒得通紅的鋼塊,手掌只燒得火辣辣地疼痛,放手不迭。歐陽鋒不為已甚,只是微微一笑。靈智上人看自己手心時,卻是了無異狀,心道:「他媽的,這老賊定是會使邪術。」歐陽鋒見梁子翁躺在甲板之上,兀自動彈不得,上前一看,知他被郭靖打下海中時恰好給周伯通接住,點了他穴道又擲上船來,於是解開他被封的穴道。這樣一來,歐陽鋒自然而然的做了這一群武人的首領。完顏洪烈吩咐整治酒席,與歐陽叔侄接風。飲酒中間,完顏洪烈把要到臨安去盜武穆遺書的事對歐陽鋒說了,請他鼎力相助。

  歐陽鋒早聽侄兒說過,這時心中一動,忽然另有一番主意:「我歐陽鋒是何等樣人,豈能供你驅策?但向聞岳飛不僅用兵如神,武功也極為了得,他傳下來的岳家散手確是武學中的一絕,這遺書中除了韜略兵學之外,說不定另行錄下武功。我且答應助他取書,要是瞧得好了,難道老毒物不會據為己有?」正是:爾虞我詐,各懷機心。完顏洪烈一心要去盜取大宋名將的遺書,卻不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歐陽鋒另在打他的主意。當下一個著意奉承,一個滿口應允,再加上樑子翁在旁極力助興,席上酒到杯乾,賓主盡歡。只有歐陽克身受重傷,吃不得酒,用了一點菜,就由人扶到後艙休息去了。

  正吃得熱鬧間,歐陽鋒忽爾臉上變色,停杯不飲,眾人俱各一怔,不知有甚麼事得罪他了。完顏洪烈要待出言相詢,歐陽鋒道:「聽!」眾人側耳傾聽,除了海上風濤之外,卻聽不見甚麼。過了一陣,歐陽鋒道:「現今聽見了么?簫聲。」眾人凝神傾聽,果聽得浪聲之外,隱隱似乎夾著忽斷忽續的洞簫之聲,若不是他點破,誰也聽不出來。

  歐陽鋒走到船頭,縱聲長嘯,聲音遠遠傳了出去。眾人也都跟到船頭。只見海面遠處扯起三道青帆,一艘快船破浪而來。眾人暗暗詫異:「難道簫聲是從這船中發出?相距如是之遠,怎能送到此處?」歐陽鋒命水手轉舵,向那快船迎去。兩船漸漸駛近。來船船首站著一人,身穿青布長袍,手中果然執著一枝洞簫,高聲叫道:「鋒兄,可見到小女么?」歐陽鋒道:「令愛好大的架子,我敢招惹么?」兩船相距尚有數丈,也不見那人縱身奔躍,眾人只覺眼前一花,那人已上了大船甲板。

  完顏洪烈見他本領了得,又起了招攬之心,迎將上去,說道:「這位先生貴姓?有幸拜見,幸如何之。」以他大金國王爺身分,如此謙下,可說是十分難得的了。但那人見他穿著金國官服,只白了他一眼,並不理睬。

  歐陽鋒見王爺討了個老大沒趣,說道:「葯兄,我給您引見。這位是大金國的趙王六王爺。」向完顏洪烈道:「這位是桃花島黃島主,武功天下第一,藝業並世無雙。」彭連虎等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退了數步。他們早知黃蓉的父親是個極厲害的大魔頭,黑風雙煞只不過是他破門的弟子,已是如此威震江湖,武林中人提到時為之色變,徒弟已然如此,何況師父?這一上來果然聲威奪人,人人想起曾得罪過他女兒,都是心存疑懼,不敢作聲。黃藥師自女兒走後,知她必是出海找尋郭靖,初時心中有氣,也不理會,過得數日,越想越是放心不下,只怕她在郭靖沉船之前與他相會,上了自己特製的怪船,那可有性命之憂,當即出海找尋。知道他們是回歸大陸,於是一路向西追索。但在茫茫大海中尋一艘船,真是談何容易?縱令黃藥師身懷異術,但來來去去的找尋,竟是一無眉目。這日在船頭運起內力吹簫,盼望女兒聽見,出聲呼應,豈知卻遇上了歐陽鋒。黃藥師與彭連虎等均不相識,聽歐陽鋒說這身穿金國服色之人是個王爺,更是向他瞧也不瞧,只向歐陽鋒拱拱手道:「兄弟趕著去找尋小女,失陪了。」轉身就走。靈智上人適才被歐陽鋒、周伯通擺布得滿腹怒火,這時見上船來的又是個十分傲慢無禮之人,聽了歐陽鋒的話,心想:「難道天下高手竟如此之多?這些人多半會一點邪法,裝神弄鬼,嚇唬別人。我且騙他一騙。」見黃藥師要走,朗聲說道:「你找的可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么?」

  黃藥師停步轉身,臉現喜色,道:「是啊,大師可曾見到?」靈智上人冷冷的道:「見倒是見過的,只不過是死的,不是活的。」黃藥師心中一寒,忙道:「甚麼?」這兩個字說得聲音也顫了。靈智上人道:「三天之前,我曾在海面上見到一個小姑娘的浮屍,身穿白衫,頭髮上束了一個金環,相貌本來倒也挺標緻。唉,可惜,可惜!可惜全身給海水浸得腫脹了。」他說的正是黃蓉的衣飾打扮,一絲不差。

  黃藥師心神大亂,身子一晃,臉色登時蒼白,過了一陣,方問:「這話當真?」眾人明明見到黃蓉離船不久,卻聽靈智上人如此相欺,各自起了幸災樂禍之心,要瞧黃藥師的傷心模樣,都不作聲。靈智上人冷冷的道:「那女孩的屍身之旁還有三個死人,一個是年輕後生,濃眉大眼,一個是老叫化子,背著個大紅葫蘆,另一個是白須白髮的老頭兒。」他說的正是郭靖、洪七公、周伯通三人。到此地步,黃藥師哪裡還有絲毫疑心,斜眼瞧著歐陽鋒,心道:「你識得我女兒,何不早說?」歐陽鋒見他神色,眼見是傷心到了極處,一出手就要殺人,自己雖然不致吃虧,可是這股來勢也不易抵擋,便道:「兄弟今日方上這船,與這幾位都是初會。這位大師所見到的浮屍,也未必就是令愛罷。」接著嘆了口氣道:「令愛這樣一個好姑娘,倘若當真少年夭折,可教人遺憾之極了。我侄兒得知,定然傷心欲絕。」這幾句話把自己的擔子推卸掉了,雙方均不得罪。黃藥師聽來,卻似更敲實了一層,剎那間萬念俱灰。他性子本愛遷怒旁人,否則當年黑風雙煞偷他經書,何以陸乘風等人毫無過失,卻都被打斷雙腿、逐出師門?這時候他胸中一陣冰涼,一陣沸熱,就如當日愛妻逝世時一般。但見他雙手發抖,臉上忽而雪白,忽而緋紅。人人默不作聲的望著他,心中都是充滿畏懼之意,即令是歐陽鋒,也感到惴惴不安,氣凝丹田,全神戒備,甲板上一時寂靜異常。突然聽他哈哈長笑,聲若龍吟,悠然不絕。

  這一來出其不意,眾人都是一驚,只見他仰天狂笑,越笑越響。笑聲之中卻隱隱然有一陣寒意,眾人越聽越感凄涼,不知不覺之間,笑聲竟已變成了哭聲,但聽他放聲大哭,悲切異常。眾人情不自禁,似乎都要隨著他傷心落淚。這些人中只有歐陽鋒知他素來放誕,歌哭無常,倒並不覺得怎麼奇怪,但聽他哭得天愁地慘,心想:「黃老邪如此哭法,必然傷身。昔時阮籍喪母,一哭嘔血斗余,這黃老邪正有晉人遺風。只可惜我那鐵箏在覆舟時失去,不然彈將起來,助他哀哭之興,此人縱情率性,多半會一發不可收拾,身受劇烈內傷,他日華山二次論劍,倒又少了一個大敵。唉,良機坐失,可惜啊可惜!」黃藥師哭了一陣,舉起玉簫擊打船舷,唱了起來,只聽他唱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難哉?或華髮以終年,或懷妊而逢災。感前哀之未闋,復新殃之重來。方朝華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蓋高而無階,懷此恨其誰訴?」拍的一聲,玉簫折為兩截。黃藥師頭也不回,走向船頭。靈智上人搶上前去,雙手一攔,冷笑道:「你又哭又笑、瘋瘋癲癲的鬧些甚麼?」完顏洪烈叫道:「上人,且莫……」一言未畢,只見黃藥師右手伸出,又已抓住了靈智上人頸後的那塊肥肉,轉了半個圈子,將他頭下腳上的倒轉了過來,向下擲去,撲的一聲,他一個肥肥的光腦袋已插入船板之中,直沒至肩。原來靈智上人所練武功,頸後是破綻所在,他身形一動,歐陽鋒、周伯通、黃藥師等大高手立時瞧出,是以三人一出手便都攻擊他這弱點,都是一抓即中。黃藥師唱道:「天長地久,人生幾時?先後無覺,從爾有期。」青影一晃,已自躍入來船,轉舵揚帆去了。眾人正要相救靈智上人,看他生死如何,忽聽得格的一聲,船板掀開,艙底出來一個少年。只見他唇紅齒白,面如冠玉,正是完顏洪烈的世子、原名完顏康的楊康。他與穆念慈翻臉之後,只是念著完顏洪烈「富貴不可限量」那句話,在准北和金國官府通上消息,不久就找到了父王,隨同南下。郭靖、黃蓉上船時,他一眼瞥見,立即躲在艙底不敢出來,卻在船板縫中偷看,把甲板上的動靜都瞧了個清清楚楚。眾人飲酒談笑之時,他怕歐陽鋒與郭靖一路同來,難保沒有異心,是以並不赴席,只是在艙底竊聽眾人說話,直至黃藥師走了,才知無礙,於是掀開船板出來。靈智上人這一下摔得著實不輕,總算硬功了得,腦袋又生得堅實,船板被他光頭鑽了個窟窿,頭上卻無損傷,只感到一陣暈眩,定了定神,雙手使勁,在船板上一按,身子已自躍起。眾人見甲板上平白的多了一個圓圓的窟窿,不禁相顧駭然,隨即又感好笑,卻又不便發笑,人人強行忍住,神色甚是尷尬。完顏洪烈剛說得一句:「孩子,來見過歐陽先生。」楊康已向歐陽鋒拜了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他忽然行此大禮,眾人無不詫異。原來楊康在趙王府時,即已十分欽佩靈智上人之能,今日卻見歐陽鋒、周伯通、黃藥師三人接連將他抓拿投擲,宛若戲弄嬰兒,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想起在太湖歸雲庄被擒受辱,在寶應劉氏宗祠中給郭、黃二人嚇得心驚膽戰,皆因自己藝不如人之故,眼前有這樣一位高人,正可拜他為師,跟歐陽鋒行了大禮後,對完顏洪烈道:「爹爹,孩兒想拜這位先生為師。」完顏洪烈大喜,站起身來,向歐陽鋒作了一揖,說道:「小兒生性愛武,只是未遇明師,若蒙先生不棄,肯賜敬誨,小王父子同感大德。」別人心想,能做小王爺的師父,實是求之不得的事,豈知歐陽鋒還了一揖,說道:「老朽門中向來有個規矩,本門武功只是一脈單傳,決無旁枝。老朽已傳了舍侄,不能破例再收弟子,請王爺見諒。」完顏洪烈見他不允,只索罷了,命人重整杯盤。楊康好生失望。

  歐陽鋒笑道:「小王爺拜師是不敢當,但要老朽指點幾樣功夫,卻是不難。咱們慢慢兒的切磋罷。」楊康見過歐陽克的許多姬妾,知道她們都曾得歐陽克指點功夫,但因並非真正弟子,本事均極平常,聽歐陽鋒如此說,心中毫不起勁,口頭只得稱謝。殊不知歐陽鋒的武功豈是他侄兒能比,能得他指點一二,亦大足以在武林中稱雄逞威了。歐陽鋒鑒貌辨色,知他並無向自己請教之意,也就不提。

  酒席之間,說起黃藥師的傲慢無禮,眾人都贊靈智上人騙他得好。侯通海道:「這人的武功當真是高的,那臭小子原來是他的女兒,怪不得很有些鬼門道。」說著凝目瞧著靈智上人的光頭,看了一會,側過頭來瞪視他後頭的那塊肥肉,彎過右手,抓住自己後頸,嘿嘿一笑,問道:「師哥,他們三人都是這麼一抓,那是甚麼功夫?」沙通天斥道:「別胡說。」靈通上人再也忍耐不住,突伸左手,抓住了侯通海額頭的三個肉瘤。侯通海急忙縮身,溜到了桌下。眾人哈哈大笑,同聲出言相勸。侯通海鑽上來坐入椅中,向歐陽鋒道:「歐陽老爺子,你武功高得很哪!你教了我抓人後頸肥肉這手本事,成不成?」歐陽鋒微笑不答。靈智上人怒目而視。侯通海轉頭又問:「師哥,那黃藥師又哭又叫的唱些甚麼?」沙通天瞪目不知所對,說道:「誰理會得他瘋瘋癲癲的胡叫。」

  楊康道:「他唱的是三國時候曹子建所做的詩,那曹子建死了女兒,做了兩首哀辭。詩中說,有的人活到頭髮白,有的孩子卻幼小就夭折了,上帝為甚麼這樣不公平?只恨天高沒有梯階,滿心悲恨卻不能上去向上帝哭訴。他最後說,我十分傷心,跟著你來的日子也不遠了。」眾武師都贊:「小王爺是讀書人,學問真好,咱們粗人哪裡知曉?」黃藥師滿腔悲憤,指天罵地,咒鬼斥神,痛責命數對他不公,命舟子將船駛往大陸,上岸後怒火愈熾,仰天大叫:「誰害死了我的蓉兒?誰害死了我的蓉兒?」忽想:「是姓郭的那小子,不錯,正是這小子,若不是他,蓉兒怎會到那船上?只是這小子已陪著蓉兒已死了,我這口惡氣卻出在誰的身上?」心念一動,立時想到了郭靖的師父江南六怪,叫道:「這六怪正是害我蓉兒的罪魁禍首!他們若不教那姓郭的小子武藝,他又怎能識得蓉兒?不把六怪一一的斬手斷足,難消我心頭之恨。」惱怒之心激增,悲痛之情稍減,他到了市鎮,用過飯食,思索如何找尋江南六怪:「六怪武藝不高,名頭卻倒不小,想來也必有甚麼過人之處,多半是詭計多端。我若登門造訪,必定見他們不著,須得黑夜之中,闖上門去,將他們六家滿門老幼良賤,殺個一乾二淨。」當下邁開大步,向北往嘉興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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