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得完顏洪烈道:「孩兒,柳永這一首『望海潮』詞,跟咱們大金國卻有一段因緣,你可知道么?」楊康道:「孩兒不知,請爹爹說。」郭靖與黃蓉聽他叫完顏洪烈作「爹爹」,語氣間好不親熱,相互望了一眼。郭靖又是氣惱,又是難受,恨不得立時過去揪住他問個明白。只聽完顏洪烈道:「我大金正隆年間,金主亮見到柳永這首詞,對西湖風景欣然有慕,於是當派遣使者南下之時,同時派了一個著名畫工,摹寫一幅臨安城的山水,並圖畫金主的狀貌,策馬立在臨安城內的吳山之頂。金主在畫上提詩道:「萬里車書盡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楊康贊道:「好豪壯的氣概!」郭靖聽得惱怒之極,只捏得手指格格直響。
完顏洪烈嘆道:「金主亮提兵南征,立馬吳山之志雖然不酬,但他這番投鞭渡江的豪氣,卻是咱們做子孫的人所當效法的。他曾在扇子上題詩道:『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這是何等的志向!」楊康連聲吟道:「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言下甚是神往。歐陽鋒乾笑數聲,說道:「他日王爺大柄在手,立馬吳山之志定然可酬了。」
完顏洪烈悄聲道:「但願如先生所說,這裡耳目眾多,咱們且只飲酒。」當下三人轉過話題,只是說些景物見聞,風土人情。黃蓉在郭靖耳邊道:「他們喝得好自在的酒兒,我偏不叫他們自在。」兩人溜出閣子,來到後園。黃蓉晃動火折,點燃了柴房中的柴草,四下放起火來。
不一刻,火頭竄起,剎那間人聲鼎沸,大叫:「救火!」只聽得銅鑼噹噹亂敲。黃蓉道:「快到前面去,莫再被他們走得不知去向。」郭靖恨恨的道:「今晚必當刺殺完顏洪烈這奸賊!」黃蓉道:「得先陪師父進宮去大吃一頓,然後約老頑童來敵住西毒,咱們才好對付另外兩個奸賊。」郭靖道:「不錯。」兩人從人叢中擠到樓前,恰見完顏洪烈、歐陽鋒、楊康三人從酒樓中出來。兩人遠隨在後,見他們穿街過巷,進了西市場的冠蓋居客店。兩人在客店外等了良久,見完顏洪烈等不再出來,知道必是居在這家店中。黃蓉道:「回去罷,待會約了老頑童來找他們晦氣。」當下回到錦華居。
未到店前,已聽得周伯通的聲音在大聲喧嚷。郭靖嚇了一跳,只怕師父傷勢有變,急步上前,卻見周伯通蹲在地下,正與六七個孩童拌嘴。原來他與店門前的孩童擲錢,輸了個一敗塗地,輸急了卻想混賴,眾孩兒不依,是以吵鬧。他見黃蓉回來,怕她責罵,掉頭進店。黃蓉一笑,取出面具,周伯通甚是喜歡,叫喊連連,戴上了做一陣判官,又做一陣小鬼。黃蓉要他待會相助去打西毒,周伯通一口答應,說道:「你放心,我兩隻手使兩種拳法斗他。」黃蓉想起當日在桃花島上,他怕無意中使出九陰真經的功夫,自行縛住了雙手,因而為她爹爹所傷,說道:「這西毒壞得很,你就是用真經的功夫傷他,也不算違了你師哥的遺訓。」周伯通瞪眼道:「那不成,不過我已練好了不用真經功夫的法子。」
這一日中,洪七公的心早已到了御廚之內。好容易挨到二更時分,郭靖負起洪七公,四人上屋徑往大內而來。皇宮高出民居,屋瓦金光燦爛,極易辨認,過不多時,四人已悄沒聲的躍進宮牆。宮內帶刀護衛巡邏嚴緊,但周、郭、黃輕身功夫何等了得,豈能讓護衛發見?洪七公識得御廚房的所在,低聲指路,片刻間來到了六部山後的御廚。那御廚屬展中省該管,在嘉明殿之東。嘉明殿乃供進御膳的所在,與寢宮所在的勤政殿相鄰,四周禁衛親從、近侍中貴,提警得甚是森嚴。但這時皇帝已經安寢,御廚中支應人員也各散班。四人來到御廚,只見燭火點得輝煌,幾名守候的小太監卻各自瞌睡。郭靖扶著洪七公坐在樑上,黃蓉與周伯通到食櫥中找了些現成食物,四人大嚼一頓。周伯通搖頭道:「老叫化,這裡的食物,哪及得上蓉兒烹調的?你巴巴的趕來,甚是無聊。」洪七公道:「我也只想吃鴛鴦五珍膾一味。那廚子不知到了何處,明兒抓到他,叫他做來你嘗嘗就知道啦。」周伯通道:「我不信就及得上蓉兒的手段。」黃蓉一笑,知他感謝相贈面具之情,是以連聲誇讚。洪七公道:「我要在這兒等那廚子,你既沒興頭,就和靖兒倆先出宮去罷,只蓉兒在這裡陪我,明晚你們再來接我就是。」周伯通戴上城隍菩薩的面具,笑道:「不,我在這兒陪你。明日我還要戴了這傢伙去嚇皇帝老兒。郭兄弟,蓉兒,你們去瞧著老毒物,別讓他偷偷去盜了岳飛的遺書。」洪七公道:「老頑童這話有理。你們快去,可要小心。」兩人同聲答應。周伯通道:「今晚別跟老毒物打架,明日瞧我的。」黃蓉道:「我們打他不贏,自然不打。」與郭靖溜出御廚,要出宮往冠蓋居去察看完顏洪烈等人的動靜,黑暗中躡足繞過兩處宮殿,忽覺涼風拂體,隱隱又聽得水聲,靜夜中送來陣陣幽香,深宮庭院,竟然忽有山林野處意。黃蓉聞到這股香氣,知道近處必有大片花叢,心想禁宮內苑必多奇花嘉卉,倒不可不開開眼界,拉了郭靖的手,循花香找去。漸漸的水聲愈喧,兩人繞過一條花徑,只見喬松修竹,蒼翠蔽天,層巒奇岫,靜窈縈深。黃蓉暗暗讚賞,心想這裡布置之奇雖不如桃花島,花木之美卻頗有過之。再走數丈,只見一道片練也似的銀瀑從山邊瀉將下來,注入一座大池塘中,池塘底下想是另有泄水通道,是以塘水卻不見滿溢。池塘中紅荷不計其數,池前是一座森森華堂,額上寫著「翠寒堂」三字。黃蓉走到堂前,只見廊下階上擺滿了茉莉、素馨,麝香藤、朱槿、玉桂、紅蕉、□婆,都是夏日盛開的香花,堂後又掛了伽蘭木、真臘龍涎等香珠,但覺馨意襲人,清芬滿殿。堂中桌上放著幾盆新藕、甜瓜、枇杷、林擒等鮮果,椅上丟著幾柄團扇,看來皇上臨睡之前曾在這裡乘涼。郭靖嘆道:「這皇帝好會享福。」黃蓉笑道:「你也來做一下皇帝罷。」拉著郭靖坐在正中涼床上,捧上水果,屈膝說道:「萬歲爺請用鮮果。」郭靖笑著拈起一枚枇杷,道:「請起。」黃蓉笑道:「皇帝不會說請起的,太客氣啦。」
兩人正在低聲說笑,忽聽得遠處一人大聲喝道:「甚麼人?」兩人一驚,躍起身來,躲在假山之後,只聽腳步沉重,兩個人大聲吆喝,趕了過來。兩人一聽,便知來人武藝低微,不以為意。只見兩名護衛各舉單刀,奔到堂前。那兩人四下張望,不見有異。一人笑道:「你見鬼啦。」另一人笑道:「這幾日老是眼花。」說著退了出去。黃蓉暗暗好笑,一拉郭靖,正要出來,忽聽那兩名護衛「嘿、嘿」兩聲,聲音雖極低沉,但聽得出是被點中穴道後的吐氣之聲,兩人均想:「是周大哥膩煩了,出來玩耍?」
只聽得一人低聲道:「按著皇宮地圖中所示,瀑布邊上的屋子就是翠寒堂,咱們到那邊去。」這聲音正是完顏洪烈。郭靖和黃蓉這一驚非小,互相握著的手各自捏了一捏,藏在假山之後,一動也不敢動,在疏星微光下向堂前望去,依稀瞧出來人身影,除了完顏洪烈之外,歐陽鋒、彭連虎、沙通天、靈智上人、梁子翁、侯通海等人一齊到了。兩人均感大惑不解:「這批人到皇宮來幹甚麼?總不成也是來偷御廚的菜肴吃?」只聽完顏洪烈抑低了嗓子說道:「小王仔細參詳岳飛遺下來的密函,又查考了高宗、孝宗兩朝的文獻,斷得定那部武穆遺書,乃是藏在大內翠寒堂之東十五步的處所。」眾人的眼光一齊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堂東十五步之處明明是一片瀑布,再無別物。完顏洪烈道:「瀑布之下如何藏書,小王也難以猜測,但照文書推究,必是在這個所在。」沙通天號稱「鬼門龍王」,水性極佳,說道:「待我鑽進瀑布去瞧個明白。」語聲甫畢,兩伏三縱,已鑽入了瀑布之中,片刻之間,又復竄出。眾人迎上前去,只聽他道:「王爺果真明見,這瀑布後面有個山洞,洞口有座鐵門關著。」完顏洪烈大喜,道:「武穆遺書必在洞內,就煩各位打開鐵門進去。」隨來眾人有的攜有寶刀利刃,聽得此言,都想立功,當即涌到瀑布之前。只歐陽鋒微微冷笑,站在完顏洪烈身旁,他身分不同,不肯隨眾取書。
沙通天搶在最前,低頭穿過急流,突覺勁風撲面,他適才曾過來察看,一無動靜,怎想得到忽有敵人?急忙閃避,左腕已被人刁住,只覺一股大力推至,身不由主的倒飛出來,剛好撞在梁子翁身上,總算兩人武功都是甚高,遇力卸避,均未受傷。眾人盡皆差愕之間,沙通天又已穿入瀑布,這次他有了提防,雙掌先護面門,果然瀑布後又是一拳飛出。他舉左手擋格,右手還了一拳,還未看清敵人是何身影,梁子翁也已躍入了水簾之後。驀地里一棒橫掃而至,來勢奇刁,梁子翁退避不及,給棒端掃中腳脛,立足不定,登時跌入瀑布,他身子本向後仰,被水力在胸中沖落,腳下再被棒一勾,身不由主的摔出瀑布之外。就在此時,沙通天也被一股凌厲掌力逼出了水簾。三頭蛟侯通海也不想想師兄是何等功夫,自己是何等功夫,師兄既然失利,自己豈能成功?仗著水性精熟,圓睜雙眼,從瀑布中強衝進去。彭連虎知道不妙,待要上前接應,突見黑黝黝的一個身影從頭頂飛過,砰的一聲,跌在地下。但聽得侯通海在地下大聲呼痛。彭連虎奔上前去,低聲道:「侯兄,噤聲,怎麼啦?」侯通海道:「操他奶奶,我屁股給摔成四塊啦。」彭連虎又是驚訝,又是好笑,輕聲道:「豈有此理?」一摸他的屁股,似乎仍是兩塊,但也不便細摸深究,眼見情狀有異,不肯貿然入內冒險,問道:「裡面是些甚麼人?」侯通海痛得沒好氣,怒道:「我怎知道?一進去就給人打了出來,混帳王八蛋!」星光下只見靈智上人紅袍飄動,大踏步走進瀑布,嘩嘩水聲中,但聽得他用西藏語又叫又喝,已與人斗得甚是激烈。眾人面面相覷,儘是愕然。沙通天與梁子翁給人逼了出來,但黑暗之中,也只依稀辨出水簾之後是一男一女,男的使掌,女的則使一根桿棒。這時聽得靈智上人大聲吼叫,似乎吃到了苦頭。完顏洪烈皺眉道:「這位上人好沒分曉,叫得這般驚天動地,皇宮中警衛轉眼便來,咱們還盜甚麼書?」
說話甫畢,眾人眼前紅光一閃,只見靈智上人身上那件大紅袈裟順著瀑布流到了荷花池中,又聽得當一聲響,他用作兵器的兩塊銅鈸也從水簾中飛將出來。彭連虎怕銅鈸落地作聲,驚動宮衛,急忙伸手抄住。只聽得瀑布聲中夾著一片無人能懂的藏語咒罵聲,一個肥大的身軀沖水飛出。但靈智上人與侯通海功夫畢竟不同,落後地穩穩站住,屁股安然無恙,罵道:「是咱們在船上遇到的小子和丫頭。」原來郭靖與黃蓉在假山後聽到完顏洪烈命人進洞盜書,心想武穆遺書若是被他得去,金兵即能以岳武穆的遺法南下侵犯,這件事牽涉非小,明知歐陽鋒在此,決然敵他不過,但若不挺身而出,豈忍令天下蒼生遭劫?黃蓉本來想使個計策將眾人驚走,但郭靖見事態已急,不容稍有躊躇,當下牽了黃蓉的手,從假山背面溜入瀑布之後,只盼能俟機伏擊,打歐陽鋒一個出其不意。瀑布水聲隆隆,眾人均未發覺。兩人奮力將沙通天等打退,都是又驚又喜,真想不到真經中的《易筋鍛骨篇》有這等神效,黃蓉的打狗棒法變化奇幻,妙用無窮,只纏得沙通天、靈智上人手忙腳亂,不知所措,郭靖乘虛而上,掌勁發處,都將他們推了出去。兩人知道沙通天等一敗,歐陽鋒立時就會出手,那可萬萬敵他不過。黃蓉道:「咱們快出去大叫大嚷,大隊宮衛趕來,他們就動不了手。」郭靖道:「不錯,你出去叫喊,我在這裡守著。」黃蓉道:「千萬不可跟老毒物硬拚。」郭靖道:「是了,快去,快去。」黃蓉正要從瀑布後鑽出,卻聽得「閣」的一聲叫喊,一股巨力已從瀑布外橫衝直撞的推將進來。兩人哪敢抵擋,分向左右躍開,騰的一下巨響,瀑布被歐陽鋒的蛤蟆功猛勁激得向內橫飛,打在鐵門之上,水花四濺,聲勢驚人。黃蓉雖已躍開,後心還是受到他蛤蟆功力道的側擊,只感呼吸急促,眼花頭暈,她微一凝神,猛地竄出,大叫:「拿刺客啊!拿刺客啊!」高聲叫喊,向前飛奔。
她這麼一叫,翠寒堂四周的護衛立時驚覺,只聽得四下里都是傳令吆喝之聲。黃蓉躍上屋頂,揀起屋瓦,乒乒乓乓的亂拋。彭連虎罵道:「先打死這丫頭再說。」展開輕身功夫,隨後趕去。梁子翁自左包抄,快步逼近。
完顏洪烈甚是鎮定,對楊康道:「康兒,你隨歐陽先生進去取書。」這時歐陽鋒已進了水簾,蹲在地下,又是「閣」的一聲大叫,發勁急推,洞口的兩扇鐵門向內飛了進去。他正要舉步入內,忽見一條人影從旁撲來,人未到,掌先至,使的是一招險招「飛龍在天」。歐陽鋒昏暗中雖然瞧不清來人面目,但一見招式,立知便是郭靖,心念一動:「那九陰真經的經文奧妙異常,十句里懂不到兩句,今日正好擒這小子回去,逼他解說明白。」當下側身避開他這一擊,倏地探手,抓向他後心。郭靖心想無論如何要守住洞門,不讓敵人入內,只要挨得片刻,宮衛大至,這群奸人武功再高,終究也非逃走不可,見歐陽鋒不使殺手,卻來擒拿,微感詫異,左手揮格,右手以空明拳法還擊,勁力雖然遠不如降龍十八掌之大,但掌影飄忽,手法離奇。歐陽鋒叫聲:「好!」沉肩回手,拿向他右臂,手上卻未帶有風疾雷迅的猛勁。
原來歐陽鋒在荒島上起始修練郭靖所書的經文,越練越不對勁。他哪知經文已被改得顛三倒四,不知所云,只道經義精深,一時不能索解。後來聽洪七公在木筏上嘰嘰咕咕的大念怪文,更以為這是修習真經的關鍵。他每與郭靖交一次手,便見他功夫進了一層,心中總是又驚又喜:驚的是這小子如此進境,自是靠了真經之力,委實可畏;喜的是真經已然到手,以自己根底之厚,他日更是不可限量。上次在木筏上搏鬥是以一敵二,性命相撲,這次穩佔上風,卻可從容推究,以為修習經文之助,當下與他一招一式的拆解。武穆遺書能否到手,他也不怎麼關懷,心中唯一大事只是真經中的武學。這時翠寒堂四周燈籠火把已照得白晝相似,宮監護衛一批批的擁來。完顏洪烈見歐陽鋒與楊康進了水簾久久不出,而宮中侍衛雲集,眼見要糟,幸好眾護衛都仰頭瞧著屋頂上黃蓉與彭連虎、梁子翁追奔相鬥,不知水簾之後更有大事,但料想片刻之間終究不免給人知覺,只急得連連搓手頓足,不住口的叫道:「快,快。」靈智上人道:「王爺莫慌,小僧再進去。」搖動左掌擋在身前,又鑽進了水簾。這時火光照過瀑布,只見歐陽鋒正與郭靖在洞口拆招換式,楊康數次要搶進洞去,卻哪裡通得過兩人的拳勢掌風?靈智上人只看了數招,心中老大不耐,暗想眼下局面何等緊急,這歐陽鋒卻在這裡慢條斯理的跟人練武,真是混蛋之至,大叫:「歐陽先生,我來助你!」歐陽鋒喝道:「給我走得遠遠的。」靈智上人心想:「這當口你還逞甚麼英雄好漢,擺甚麼大宗師的架子?」矮身搶向郭靖左側,一個大手印就往郭靖太陽穴拍去。歐陽鋒大怒,右手伸出,一把又已抓住他的後頸肥肉,向外直甩出去。靈智上人又被抓住,心中怒極,最惡毒的話都罵了出來,只不過他罵的是藏語,歐陽鋒本就不懂;再者他剛「巴呢米哄……」的罵得半句,一股激流已從嘴裡直灌進去,登時教他將罵聲和水吞服。原來這次他被擲出時臉孔朝天,瀑布衝下,灌滿了他一嘴水。完顏洪烈見靈智上人騰雲駕霧般直摔出來,噹啷啷,忽喇喇幾聲響過,將翠寒堂前的花盆壓碎了一大片,暗叫不妙,又見宮中衛士紛紛趕來,忙撩起袍角,也衝進了瀑布之內。他雖也會些武功,究不甚高,被瀑布一衝,腳底滑溜,登時向前直跌進去。楊康忙搶上扶住。完顏洪烈微一凝神,看清楚了周遭形勢,叫道:「歐陽先生,你能把這小子趕開么?」他知不論向歐陽鋒懇求或是呼喝,對方都未必理會,這般輕描淡寫的問一句,他卻非出全力將郭靖趕開不可,正所謂「遣將不如激將」,果然歐陽鋒一聽,答道:「那有甚麼不能?」蹲下身來,「閣」的一聲大叫,運起蛤蟆功勁力,雙掌齊發,向前推出。這一推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縱令洪七公、黃藥師在此,也不能正面與他這一推強擋硬拚,郭靖如何抵擋得了?歐陽鋒適才與他拆招,逼他將空明拳一招招的使將出來,但見招數精微,變化奇妙,不由得心中暗暗稱賞,只道是九陰真經上所蒙的武功,滿心要引他將這套拳法使完,以便觀摩印證,完顏洪烈卻闖了進來,只一句話,便叫歐陽鋒不得不立逞全力。但他尚有用郭靖之處,倒也不想就此加害,只是叫他知道厲害,自行退開便是。
豈知郭靖已發了狠勁,決意保住武穆遺書,知道只要自己側身避過,此際洞門大開,遺書必落敵手。外面衛士雖多,又怎攔得住歐陽鋒這等人?眼見這一推來勢兇猛,擋既不能,避又不可,當下雙足一點,躍高四尺,躲開了這一推,落下時卻仍擋在洞口。只聽身後騰的一聲大響,泥沙紛落,歐陽鋒這一推的勁力都撞上了山洞石壁。歐陽鋒叫聲:「好!」第二推又已迅速異常的趕到,前勁未衰,後勁繼至。郭靖猛覺得勁風罩上身來,心知不妙,一招「震驚百里」,也是雙掌向前平推,這是降龍十八掌中威力極大的一招。這一下是以硬接硬,剎那之間,兩下里竟然凝住不動。郭靖明知己力不敵,非敗不可,但實逼處此,別無他途。完顏洪烈見兩人本是忽縱忽竄、大起大落的搏擊,突然間變得兩具殭屍相似,連手指也不動一動,似乎氣也不喘一口,不禁大感詫異。稍過片刻,郭靖已是全身大汗淋漓。歐陽鋒知道再拚下去,對方必受重傷,有心要讓他半招,當下勁力微收,哪知胸口突然一緊,對方的勁力直逼過來,若不是他功力深厚,這一下已吃了大虧。歐陽鋒吃了一驚,想不到他小小年紀,掌力已如此厲害,立時吸一口氣,運勁反擊,當即將來力擋了回去。若是他勁力再發,已可將郭靖推倒,只是此時雙方掌力均極強勁,欲分勝負,非使對方重創不可,要打死他倒也不難,然而這小子是真經武學的總樞,豈能毀於己手?心想只有再耗一陣,待他勁力衰退,就可手到擒來。不多時,兩人勁力已現一消一長,但完顏洪烈與楊康站著旁觀,卻不知這局面要到何時方有變化,不禁焦急異常。其實兩人相持,也只頃刻間之事,只因水簾外火光愈盛,喧聲越響,在完顏洪烈、楊康心中,卻似不知已過了多少時刻。猛聽得忽喇一響,瀑布中衝進來兩名衛士。楊康撲上前去,嗒嗒兩聲,雙手分別插入了兩名衛士的頂門,「九陰白爪功」一舉奏功,只覺一股血腥氣沖向鼻端,殺心大盛,從靴筒間拔出匕首,猱身而上,疾向郭靖腰間刺去。郭靖正在全力抵禦歐陽鋒的掌力,哪有餘暇閃避這刺來的一刀?他知只要身子稍動,勁力稍松,立時就斃於西毒的蛤蟆功之下,因此明明覺得尖利的鋒刃刺到身上,仍只有置之不理,突覺腰間劇痛,呼吸登時閉住,不由自主的握拳擊下,正中楊康手腕。此時兩人武功相差已遠,郭靖這一拳下來,只擊得楊康骨痛欲裂,急忙縮手,那匕首已有一半刃鋒插在郭靖腰裡。就在此時,郭靖前胸也已受到蛤蟆功之力,哼也哼不出一聲,俯身跌倒。歐陽鋒見畢竟傷了他,搖手搖頭,連叫:「可惜!可惜!」心下大是懊喪,但想這小子已然救不活了,不必再理,只好去搶武穆遺書,向楊康怒目瞪了一眼,心道:「你這小子壞我大事。」轉身跨進洞內,完顏洪烈與楊康跟了進去。此時宮中衛士紛紛湧進,歐陽鋒卻不回身,反手抓起,一個個的隨手擲出。他背著身子隨抓隨擲,竟沒有一個衛士進得了洞。楊康晃亮火折察看洞中情狀,只見地下塵土堆積,顯是長時無人來到,正中孤零零的擺著一張石几,几上有一隻兩尺見方的石盒,盒口貼了封條,此外再無別物。楊康將火折湊近看時,封條上的字跡因年深日久,已不可辨。完顏洪烈叫道:「那書就在這盒子里。」楊康大喜,伸手去捧。歐陽鋒左臂在他肩頭輕輕一推,楊康站立不住,踉踉蹌蹌的跌開幾步,差愕之下,只見歐陽鋒已將石盒挾在脅下。完顏洪烈叫道:「大功告成,大伙兒退!」歐陽鋒在前開路,三人退了出去。楊康見郭靖滿身鮮血,一動不動的與幾名衛士一起倒在洞口,心中微感歉疚,低聲道:「你就不識好歹,愛管閑事,可別怪我不顧結義之情。」想起自己的匕首還留在他身上,俯身正要去拔,水簾外一個人影竄了進來,叫道:「靖哥哥,你在哪裡?」楊康識得是黃蓉聲音,心中一驚,顧不得去拔匕首,躍過郭靖身子,急急鑽出水簾,隨著歐陽鋒等去了。原來黃蓉東奔西竄,與彭連虎、梁子翁兩人在屋頂大捉迷藏。不久宮衛愈聚愈多,喊聲震天,彭、梁二人身在禁宮,究竟心驚,不敢久追,與沙通天等退到瀑布之旁,只等完顏洪烈出來。眾人在洞口殺了幾名護衛,歐陽鋒已得手出洞。黃蓉挂念郭靖,鑽進水簾,叫了幾聲不聽得應聲,慌了起來,亮火折照著,驀見他渾身是血,正伏在自己腳邊。這一下嚇得她六神無主,手一顫,火折落在地上熄了。只聽得洞外眾護衛高聲吶喊,直嚷捉拿刺客。十多名護衛被歐陽鋒擲得頸斷骨折,無人再敢進來動手。但身負宮衛重任,眼下刺客闖宮,如不大聲叫嚷,又何以顯得忠字當頭、奮不顧身?
黃蓉俯身抱起郭靖,摸到他手上溫暖,略感放心,叫了他幾聲,卻仍是不應,當即負起他身子,從瀑布邊悄悄溜出,躲到了假山之後。此時翠寒堂一帶,燈籠火把照耀已如白晝,別處殿所的護衛得到訊息,也都紛紛趕到。黃蓉身法雖快,卻逃不過人多眼雜,早有數人發見,高聲叫喊,追將過來。她心中暗罵:「你們這批膿包,不追奸徒,卻追好人。」咬牙拔足飛奔,幾名武功較高的護衛迫得近了,她發出一把金針,只聽得後面「啊喲」連聲,倒了數人。餘人不敢迫近,眼睜睜的瞧她躍出宮牆,逃得不知去向。
眾人這麼一鬧,宮中上下驚惶,黑夜之中也不知是皇族圖謀篡位,還是臣民反叛作亂。宮衛、御林軍、禁軍無不驚起,只是統軍將領沒一人知道亂從何來,空自擾了一夜,直到天明,這才鐵騎齊出,九城大索。「叛逆」「刺客」倒也捉了不少,只可惜審到後來,才知不是地痞流氓,便是穿窬小偷,也只得捏造口供,胡亂殺卻一批,既報君恩,又保祿位了。當晚黃蓉出宮之後,慌不擇路,亂奔了一陣,見無人追來,才放慢腳步,躲入一條小巷,伸指去探郭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是火折已在宮中失落,黑暗中也瞧不出他身上何處受傷。她知到得天明,這樣血淋淋的一個人在城中必然難以安身,當下連夜翻出城牆,趕到傻姑店中。饒是黃蓉一身武功,但背負了郭靖賓士了大半夜,心中又是擔驚吃慌,待要推開傻姑那客店的門坐定,但覺氣喘難當,全身似欲虛脫。她坐下微微定了定神,不待喘過氣來,即自掙扎著過去點燃一根松柴,往郭靖臉上照去,這一下只嚇得她比在宮中之時更是厲害。
但見他雙眼緊閉,臉如白紙,端的是生死難料。黃蓉曾見他受過數次傷,但從未有如這次險惡,只覺得自己一顆心似乎要從口腔中跳出來,執著松柴獃獃站著,忽然一隻手從旁伸過來將松柴接去。黃蓉緩緩轉過頭去,見是傻姑。黃蓉深深吸了口氣,此時身旁多了一人,膽子大了一些,正想檢視郭靖身上何處受傷,火光下忽見他腰間黑黝黝地一截,卻是個匕首的烏木劍柄,低頭看時,只見一把匕首端端正正的插在他左腰之中。黃蓉的驚慌到此際已至極處,心中反而較先寧定,輕輕撕開他腰間中衣,露出肌膚,只見血漬凝在匕首兩旁,刃鋒深入肉里約有數寸。她心想,如將匕首拔出,只怕當場就送了他性命,但若遷延不拔,時刻久了,更是難救,咬緊牙關,伸手握住了匕首柄,欲待要拔,忽然心中慌亂,不由自主的又將手縮回,接連幾次,總是下不了決心。
傻姑看得老大不耐,見黃蓉第四次又再縮手,突然伸手抓住劍柄,猛力拔了出來。郭靖與黃蓉齊聲大叫,傻姑卻似做了一件好玩之事,哈哈大笑。
黃蓉只見郭靖傷口中鮮血如泉水般往外噴涌,傻姑卻尚在呆笑,驚怒之下,反手一掌,將傻姑打了個筋斗,隨即俯身用力將手帕按住傷口。傻姑一交摔倒,松柴熄滅,堂中登時一片黑暗。傻姑大怒,搶上去猛踢一腳,黃蓉也不閃避,這一腳正好踢在她腿上。傻姑怕黃蓉起身打她,踢了一腳後立即逃開,過了一會,卻聽得黃蓉在輕輕哭泣,大感奇怪,忙又去點燃了一根松柴,問道:「我踢痛了你么?」匕首拔出時一陣劇痛,將郭靖從昏迷中痛醒過來,火光下見黃蓉跪在身旁,忙問:「岳爺爺的書……給……給盜去了嗎?」黃蓉聽他說話,心中大喜,聽他念念不忘於這件事,心想這時不可再增他的煩憂,說道:「你放心,奸賊得不了手的……」欲待問他傷勢,只感手上熱熱的全是鮮血。郭靖低聲道:「你幹麼哭了?」黃蓉凄然一笑,道:「我沒哭。」傻姑忽然插口道:「她哭了,還賴呢,不?你瞧,她臉上還有眼淚。」郭靖道:「蓉兒,你放心,《九陰真經》中載得有療傷之法,我不會死的。」
斗聞此言,黃蓉登時如黑暗中見到一盞明燈,點漆般的雙眼中亮光閃閃,喜悅之情,莫可名狀,要想細問詳情,又怕耗了他精神,轉身拉住傻姑的手,笑問:「姊姊,剛才我打痛了你么?」傻姑心中卻還是記著她哭了沒有,說道:「我見你哭過的,你賴不掉。」黃蓉微笑道:「好罷,哭過了。你沒哭,你很好。」傻姑聽她稱讚自己,大為高興。郭靖緩緩運氣,劇痛難當。這時黃蓉心神已定,取出一枚金針,去刺他左腰傷口上下穴道,既緩血流,又減痛楚,然後給他洗凈傷口,敷上金創葯,包紮了起來,再給他服下幾顆九花玉露丸止痛。郭靖道:「這一劍雖然刺得不淺,但……但沒中在要害,不……不要緊的。難當的是中了老毒物的蛤蟆功,幸好他似乎未用全力,看來還有可救,只是須得辛苦你七日七晚。」黃蓉嘆道:「就是為你辛苦七十年,你知道我也是樂意的。」郭靖心中一甜,登感一陣暈眩,過了一會,心神才又寧定,道:「只可惜師父受傷之後,我相隔數日才見到他,錯過了療治的機會。否則縱然蛇毒厲害,難以全愈,也不致……也不致如今日般束手無策。」
黃蓉道:「當日在那島上,就算能治師父的傷,老毒物叔侄又怎容得?你莫想這想那了,快說治你自己的法兒,好教人放心。」郭靖道:「得找一處清靜的地方,咱倆依著真經上的法門,同時運氣用功。兩人各出一掌相抵,以你的功力,助我治傷。」他說到這裡,閉目喘了幾口氣,才接著道:「難就難在七日七夜之間,兩人手掌不可有片刻離開,你我氣息相通,雖可說話,但決不可與第三人說一句話,更不可起立行走半步。若是有人前來打擾,那可……」
黃蓉知道這療傷之法與一般打坐修練的功夫相同,在功行圓滿之前,只要有片時半刻受到外來侵襲,或是內心魔障干擾,稍有把持不定,不免走火入魔,不但全功盡棄,而且小則受傷,大則喪身。是以學武之士練氣行功,若非在荒山野嶺人跡不到之處,便是閉關不出,又或有武功高強的師友在旁護持,以免出岔。她想:「清靜之處一時難找,治傷要我相助,靠這傻姑抵禦外來侵擾自然是萬萬不能,她只有反來滋擾不休。就算周大哥回來,他也決計難以定心給我們守上七日七夜,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便如何是好?」沉吟多時,轉眼見到那個碗櫥,心念一動:「有了,我們就躲在這個秘室里治傷。當日梅超風練功時無人護持,她不是鑽在地洞之中么?」這時天已微明,傻姑到廚下去煮粥給兩人吃。黃蓉道:「靖哥哥,你養一會兒神,我去買些吃的,我們馬上就練。」心想眼下天時炎熱,飯菜之類若放上七日七夜,必然腐臭,於是到村中去買了一擔西瓜。
那賣瓜的村民將瓜挑進店內,堆在地下,收了錢出去時,說道:「我們牛家村的西瓜又甜又脆,姑娘你一嘗就知道。」黃蓉聽了「牛家村」三字,心中一凜,暗道:「原來此處就是牛家村,這是靖哥哥的故居啊。」她怕郭靖聽到後觸動心事,當下敷衍幾句,待那村民出去,到內堂去看時,見郭靖已沉沉睡去,腰間包紮傷口的布帶上也無鮮血滲出。她打開碗櫥,旋轉鐵碗,開了密門,將一擔西瓜一個個搬進去,最後一個留下了給傻姑,叮囑她萬萬不可對人說他們住在裡面,不論有天大的事,也不得在外招呼叫喚。傻姑雖不懂她的用意,但見她神色鄭重,話又說得明白,便點頭答應,說道:「你們要躲在裡面吃西瓜,不給人知道,吃完了西瓜才出來。傻姑不說。」黃蓉喜道:「是啊,傻姑不說,傻姑是好姑娘。傻姑說了,傻姑就是壞姑娘。」傻姑連聲道:「傻姑不說,傻姑是好姑娘。」
黃蓉喂郭靖喝了一大碗粥,自己也吃了一碗,於是扶他進了密室,當從內關上櫥門時,只見傻姑純樸的臉上露出微笑,說道:「傻姑不說。」黃蓉心念忽動:「這姑娘如此獃獃,只怕逢人便道:『他兩個躲在櫥里吃西瓜,傻姑不說。』只有殺了她,方無後患。」她自小受父親薰陶,甚麼仁義道德,正邪是非,全不當作一回事,雖知傻姑必與曲靈風淵源甚深,但此人既危及郭靖性命,再有十個傻姑也得殺了,拿起從郭靖腰間拔出的匕首,便要出櫥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