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藥師仰天一笑,說道:「冠英和這位姑娘留著。」陸冠英早知是祖師爺到了,但見他戴著面具,只怕他不願露出行藏,當下不敢稱呼,只恭恭敬敬的跪下拜了四拜。尹志平見了黃藥師這般威勢,心知此人非同小可,躬身說道:「全真教長春門下弟子尹志平拜見前輩。」黃藥師道:「人人都滾了出去,我又沒教你留著。還在這兒,是活得不耐煩了?」尹志平一怔,道:「弟子是全真教長春門下,並非奸人。」黃藥師道:「全真教便怎地?」順手在桌上抓落,抓下了板桌上一塊木塊,臂不動,手不揚,那木塊已輕飄飄的向尹志平迎面飛去。尹志平忙舉拂塵擋格,哪知這小小木塊竟如是根金剛巨杵,只覺一股大力撞來,勢不可當,連帶拂塵一齊打在他口旁,一陣疼痛,嘴中忽覺多了許多事物,急忙吐在掌中,卻是幾顆牙齒,滿手鮮血,不禁又驚又怕,做聲不得。黃藥師冷冷的道:「我便是黃藥師、黑藥師,你全真派要我怎麼好看了啊?」此言一出,尹志平和程瑤迦固然大吃一驚,陸冠英也是膽戰心寒,暗想:「我和這小道士剛才鬥口,都讓祖師爺聽去啦。我對灶王爺所說的話,若是也給他聽見了,那……那可……只怕連爹爹也……」不由得背上冷汗直冒。尹志平手扶面頰,叫道:「你是武林的大宗師,何以行事如此乖張?江南六怪是俠義之人,你憑甚麼要苦苦相逼?若不是我師父傳了消息,他六門老小,豈不是都給你殺了?」黃藥師怒道:「怪道我遍尋不著,原來是有群雜毛從中多事。」尹志平又叫又跳,說道:「你要殺便殺,我是不怕你的。」黃藥師冷冷的道:「你背後罵得我好?」尹志平豁出了性命不要,叫道:「我當面也罵你,你這妖魔邪道,你這怪物!」黃藥師成名以來,不論黑道白道的人物,哪一個敢當面有些少冒犯?給尹志平如此放肆辱罵,那是他近數十年來從未遇過之事。自己適才對付侯通海的狠辣手段,他明明親見,居然仍是這般倔強,實是大出意料之外,這小道士骨頭硬、膽子大,倒與自己少年時候性子相似,不禁起了相惜之意,踏上一步,冷冷的道:「你有種就再罵一句。」尹志平叫道:「我不怕你,偏要罵你這妖魔老怪。」
陸冠英暗叫:「不妙,小道士這番難逃性命。」喝道:「大膽畜生,竟敢冒犯我祖師爺。」舉刀向他肩頭砍去。他這一刀卻是好意,心想祖師爺受他如此侮辱,下手怎能容情?只要一出手,十個尹志平也得當場送命,若是自己將他砍傷,倒或能使祖師爺消氣,饒了小道士的性命。尹志平躍開兩步,橫眉怒目,喝道:「我今日不想活啦,偏偏要罵個痛快。」陸冠英有心要將他砍傷,好救他一命,於是又揮刀橫砍。當的一聲,程瑤迦仗劍架開,叫道:「我也是全真門下,要殺便將我們師兄妹一起殺了。」
這一著大出尹志平意料之外,不自禁的叫道:「程師妹,好!」兩人並肩而立,眼睜睜的望著黃藥師。這一來,陸冠英也不便再行動手。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好,有膽量,有骨氣。我黃老邪本來就是邪魔外道,也沒算罵錯了。你師父尚是我晚輩,我豈能跟你小道士一般見識?去罷!」忽地伸手,一把將尹志平當胸抓住,往外甩出。尹志平身不由主的往門外飛去,滿以為這一交定是摔得不輕,哪知雙足落地,居然好端端的站著,竟似黃藥師抱著他輕輕放在地下一般。他呆了半晌,心道:「好險!」他膽子再大,終究也不敢再進店去罵人了,摸了摸腫起半邊的面頰,轉身便去。程瑤迦還劍入鞘,也待出門,黃藥師道:「慢著。」伸手撕下臉上人皮面具,問道:「你願意嫁給他做妻子,是不是?」說著向陸冠英一指。程瑤迦吃了一驚,霎時間只嚇得臉色雪白,隨即紅潮湧上,不知所措。
黃藥師道:「你那小道士師兄罵得好,說我是邪魔怪物。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江湖上誰不知聞?黃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義禮法,最惡的是聖賢節烈,這些都是欺騙愚夫愚婦的東西,天下人世世代代入其彀中,還是懵然不覺,真是可憐亦復可笑!我黃藥師偏不信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禮教,人人說我是邪魔外道,哼!我這邪魔外道,比那些滿嘴仁義道德的混蛋,害死的人只怕還少幾個呢!」程瑤迦不語,心中突突亂跳,不知他要怎生對付自己。
只聽他又道:「你明明白白對我說,是不是想嫁給我這徒孫。我喜歡有骨氣、性子爽快的孩子。剛才那小道士在背後罵我,倘若當我面便不敢罵了,反而跪下哀求,你瞧我殺不殺他?哼,你在危難之中挺身而出,竟敢去幫小道士,人品是不錯的,很配得上我這徒孫,快說罷!」程瑤迦心中十分願意,可是這種事對自己親生父母也說不出口,豈能向一個初次會面的外人明言,更何況陸冠英就在身旁?只窘得她一張俏臉如玫瑰花瓣兒一般。黃藥師見陸冠英也是低垂了頭,心中忽爾想起女兒,嘆了一口氣,道:「若是你們兩相情願,我就成就了這樁美事。唉,兒女婚姻之事,連父母也是勉強不來的。」想到當日若是好好允了女兒與郭靖的親事,愛女就未必會慘死大海,心中一煩,厲聲道:「冠英,別給我拖泥帶水的,到底你要不要她做妻子?」陸冠英嚇了一跳,忙道:「祖師爺,孫兒只怕配不上這位……」黃藥師喝道:「配得上的!你是我的徒孫,就是公主娘娘也配得上!」陸冠英見了祖師爺的行事,知道再不爽爽快快的,眼下就有一場大苦頭吃,忙道:「孫兒是千情萬願。」黃藥師微微一笑,道:「好。姑娘,你呢?」
程瑤迦聽了陸冠英這話,心頭正自甜甜的,又聽黃藥師相問,低下頭來,半晌方道:「那得要我爹爹作主。」黃藥師道:「甚麼父母之命,媒約之言,直是狗屁不通,我偏要作主!你爹爹若是不服,叫他來找我比劃比劃。」程瑤迦微笑道:「我爹爹只會算帳寫字,不會武功。」黃藥師一怔,道:「比算帳寫字也行啊!哼,講到算數,天下有誰算得過我了?快說,你願不願意?」程瑤迦仍是不語,黃藥師道:「好,那麼你是不願的了,這個也由得你。咱們說一句算一句,黃老邪可向來不許人反悔。」程瑤迦偷眼向陸冠英望了一望,見他神色甚是焦急,心想:「爹爹最疼愛我了,我要姑媽跟爹爹說了,你再請人來求親,他必應允,你何必如此慌張?」
黃藥師站起身來,喝道:「冠英,跟我找江南六怪去!日後你再跟這個姑娘說一句話,我把你們兩人舌頭都割了。」陸冠英嚇了一跳,知道祖師爺言出必行,這可不是玩的,忙走到程瑤迦跟前,作了一揖,說道:「小姐,陸冠英武藝低微,無才無學,身在草莽,原本高攀不上,只今日得與小姐相會,卻是有緣……」程瑤迦低聽道:「公子不必太謙,我……我不是……」隨即又是聲息全無。陸冠英心中一動,想起她曾出過那點頭搖頭的主意,說道:「小姐,你若是嫌棄陸某,那就搖搖頭。」此話說罷,心中怦怦亂跳,雙眼望著她一頭柔絲,生怕她這個千嬌百媚的腦袋竟會微微一動。過了半晌,程瑤迦自頂至腳,連手指頭也沒半根動彈。陸冠英大喜,道:「姑娘既然允了,就請點點頭。」哪知程瑤迦仍是木然不動。陸冠英固然焦急,黃藥師更是大不耐煩,說道:「又不搖頭,又不點頭,那算甚麼?」程瑤迦輕聲道:「不搖頭,就……就……是點頭了……」這幾個字細若蚊鳴,也虧得黃藥師內功深湛,耳朵極靈,才總算聽到了,若是少了幾年修為,也只能見到她嘴唇似動非動而已。黃藥師哈哈大笑,說道:「王重陽一生豪氣干雲,卻收了這般扭扭捏捏的一個徒孫,當真好笑。好好,今日我就給你們成親。」陸程二人都嚇了一跳,望著黃藥師說不出話來,卻聽他問道:「那傻姑娘呢?我要問問她師父是誰。」三人環顧堂中,傻姑卻已不知去向。
黃藥師道:「現下不忙找她。冠英,你就跟程姑娘在這裡拜天地成親。」陸冠英道:「祖師爺恁地愛惜孫兒,孫兒真是粉身難報,只是在此處成親,似乎過於倉卒……」黃藥師喝道:「你是桃花島門人,難道也守世俗的禮法?來來來,兩人並排站著,向外拜天!」這話聲之中,自有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威嚴,程瑤迦到了這個地步,只得與陸冠英並肩而立,盈盈拜將下去。黃藥師道:「向內拜地!……拜你們的祖師爺啊……好好,痛快痛快!夫妻兩人對拜!」這出好戲在黃藥師的喝令下逐步上演,黃蓉與郭靖在鄰室一直瞧著,都是又驚又喜,又是好笑,只聽黃藥師又道:「妙極!冠英,你去弄一對蠟燭來,今晚你們洞房花燭。」陸冠英一呆,叫道:「祖師爺!」黃藥師道:「怎麼?拜了天地之後,不就是洞房么?你夫妻倆都是學武之人,難道洞房也定要繡房錦被?這破屋柴鋪,就做不得洞房?」陸冠英不敢作聲,心中七上八下,又驚又喜,依言到村中討了一對紅燭,買了些白酒黃雞,與程瑤迦在廚中做了,服侍祖師爺飲酒吃飯。此後黃藥師再不說話,只是仰起了頭,心中想著女兒,暗自神傷。黃蓉瞧著他神情,料想是在記掛著自己,心中難受,幾番要開門呼叫,卻怕給父親一見到,便即抓了自己回桃花島去,他縱然不殺郭靖,郭靖這條命卻也就此送了,這麼一想,伸到門上的手又縮了回來。陸、程二人偷偷瞧著黃藥師,又互相對望一眼,驚喜尷尬,面紅耳赤,誰也不敢作聲。歐陽克躺在柴草之中,盡皆聽在耳里,雖然腹中飢餓難熬,卻是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天色逐漸昏暗,程瑤迦心跳越來越是厲害,只聽黃藥師自言自語:「那傻姑娘怎麼還不回來?哼,諒那批奸賊也不敢向她動手。」轉頭對陸冠英道:「今晚洞房花燭,怎還不點蠟燭?」陸冠英道:「是!」取火刀火石點亮蠟燭,燭光下見程大小姐雲鬢如霧,香腮勝雪,臉上驚喜羞澀之情,實是難描難言,門外蟲聲低語,風動翠竹,直不知是真是幻!黃藥師拿一條板凳放在門口,橫卧凳上,不多時鼾聲微起,已自睡熟。陸、程二人卻仍不動,過了良久,紅燭燒盡,火光熄滅,堂上黑漆一團。陸、程二人低聲模模糊糊的說了幾句話,黃蓉側耳傾聽,卻聽不出說的甚麼,忽覺郭靖身體顫動,呼吸急促,似乎內息入了岔道,忙聚精會神的運氣助他。待得他氣息寧定,再從小孔往外張時,只見月光橫斜,從破窗中照射進來,陸、程二人已並肩依偎,坐在一張板凳之上,卻聽程瑤迦低聲道:「你可知今日是甚麼日子?」陸冠英道:「是咱倆大喜的日子啊。」程瑤迦道:「那還用說?今日七月初二,是我三表姨媽的生日。」陸冠英微笑道:「啊,你親戚一定很多,是不是?難為你記得這許多人的生日。」黃蓉心想:「你夫人家中是寶應大族,她的姨媽姑母、外甥侄兒一個個做起生日來,可要累壞你這位太湖的陸大寨主了。」猛然間想起:「今日七月初二,靖哥哥要到初七方得痊可。丐幫七月十五大會岳陽城,事情可急得很了。」
忽聽得門外一聲長嘯,跟著哈哈大笑,聲振屋瓦,正是周伯通的聲音,只聽他叫道:「老毒物,你從臨安追到嘉興,又從嘉興追回臨安,一日一夜之間,始終追不上老頑童,咱哥兒倆勝負已決,還比甚麼?」黃蓉吃了一驚:「臨安到嘉興來回五百餘里,這兩人腳程好快!」又聽歐陽鋒的聲音叫道:「你逃到天邊,我追到你天邊。」周伯通笑道:「咱倆那就不吃飯、不睡覺、不拉尿拉屎,賽一賽誰跑得快跑得長久,你敢不敢?」歐陽鋒道:「有甚麼不敢?倒要瞧是誰先累死了!」周伯通道:「老毒物,比到忍屎忍尿,你是決計比我不過的。」兩人話聲甫歇,一齊振吭長笑,笑聲卻已在遠處十餘丈外。陸冠英與程瑤迦不知這二人是何等樣人,深夜之中聽他們倏來倏去,不禁相顧駭然,攜手同到門口觀看。黃蓉心想:「他二人比賽腳力,爹爹定要跟去看個明白。」果然聽得陸冠英奇道:「咦,祖師爺呢?」又聽程瑤迦道:「你瞧,那邊三個人影,最後那一位好像是你祖師爺。」陸冠英道:「是啊,啊,怎麼一晃眼功夫,他們奔得這麼遠啦?那兩位不知是何方高人,可惜不曾得見。」黃蓉心想:「老頑童也還罷了,老毒物見了可沒甚麼好處。」陸、程二人見黃藥師既去,只道店中只剩下他們二人,心中再無顧忌,陸冠英回臂摟住新婚妻子的纖腰,低聲問:「妹子,你叫甚麼名字?」程瑤迦笑道:「我不說,你猜猜。」陸冠英笑道:「不是小貓,便是小狗。」程瑤迦笑道:「都不是,是母大蟲。」陸冠英笑道:「啊,那非捉住不可。」程瑤迦一掙,躍過了桌子。陸冠英笑著來追。一個逃,一個追,兩人嘻嘻哈哈的在店堂中繞來繞去。
星光微弱,黃蓉在小鏡中瞧不清二人身形,只是微笑著傾聽,忽然郭靖在她耳邊輕聲問道:「你說他捉得住程大小姐么?」黃蓉輕笑道:「一定捉得住。」郭靖道:「捉住了便怎樣?」黃蓉心頭一熱,難以回答,卻聽陸冠英已將程瑤迦捉住,兩人摟抱著坐在板凳上,低聲說笑。
黃蓉右手與郭靖左掌相抵,但覺他手掌心愈來愈熱,身子左右搖蕩,也是愈來愈快,不覺驚惶起來,忙問:「靖哥哥,怎麼啦?」郭靖身受重傷之後,定力大減,修習這九陰大法之時又是不斷受到心中魔頭侵擾,這時聽到陸、程二人親熱笑語,身旁又是個自己愛念無極的如花少女,漸漸把持不定,只覺全身情熱如沸,轉過身子,伸右手去抱她肩膀。但聽他呼吸急促,手掌火燙,黃蓉暗暗心驚,忙道:「靖哥哥,留神,快定心沉氣。」郭靖心旌搖動,急道:「我不成啦,蓉兒,我……我……」說著便要站起身來。黃蓉大急,道:「千萬別動!」郭靖強行坐下,呼吸了幾下,心中煩躁之極,胸口如要爆裂,哀求道:「蓉兒,你救救我。」又要長身站起。黃蓉喝道:「坐著!你一動我就點你穴道。」郭靖道:「對,你快點,我管不住自己。」黃蓉心知他穴道若被封閉,內息室滯,這兩日的修練之功不免付諸東流,又得從頭練起,但眼下情勢急迫,只要他一起身,立時有性命之憂,一咬牙,左臂迴轉,以「蘭花拂穴手」去拂他左胸第十一肋骨處的「章門穴」。手指將拂到他穴道,哪知郭靖的內功已頗為精湛,身上一遇外力來襲,肌肉立轉,不由自主的避開了她手指,黃蓉連拂兩下,都未拂中,第三下欲待再拂,忽然左腕一緊,已被他伸手拿住。此時天色微明,黃蓉見他眼中血紅如欲噴火,心中更驚,但覺他拉著自己手腕,嘴裡言語模糊,神智似已失常,情急下橫臂突肘,猛將肩頭往他臂上撞去。軟蝟甲上尖針刺入臂肉,郭靖一陣疼痛,怔了一怔,忽聽得村中公雞引吭長啼,腦海中猶如電光一閃,心中登時清明,緩緩放下黃蓉手腕,慚愧無已。黃蓉見他額上大汗淋漓,臉色蒼白,神情委頓,但危急關頭顯已渡過,欣然道:「靖哥哥,咱們過了兩日兩夜啦。」拍的一響,郭靖伸手打了自己一記巴掌,說道:「好險!」欲待伸手再打,黃蓉微笑攔住,道:「那也算不了甚麼,老頑童這等功夫,聽到我爹爹的簫聲時也把持不定,何況你身受重傷。」適才郭靖這一陣天人交戰,兩人情急之下,都忘了抑制聲息。陸冠英與程瑤迦正當心搖神馳、意亂情迷,自然不會知覺,但內堂中歐陽克耳音敏銳,卻依稀辨出了黃蓉的語聲,不禁又驚又喜,凝神細聽,可又沒了聲息。他雙腿斷折,無法走動,當下以手代腳,身子倒轉著走出來。陸冠英與新婚妻子並肩坐在凳上,左手摟住她的肩頭,忽聽柴草簌簌聲響,回過頭來,見一人雙手撐地,從內堂出來,不覺吃了一驚,忙長身拔刀在手。歐陽克受傷本重,餓了多時,更加虛弱,忽見刀光耀眼,突覺一陣頭暈,摔倒在地。陸冠英見他滿臉病容,搶步上前扶他坐在凳上,背心靠著桌緣。程瑤迦「啊」的一聲驚叫,認出他是曾在寶應縣擒拿過自己的那個壞人。
陸冠英見她神色驚惶,安慰道:「別怕,是個斷了腿的。」程瑤迦道:「他是歹人,我認得他。」陸冠英道:「啊!」歐陽克悠悠醒轉,叫道:「給碗飯吃,我餓死啦!」程瑤迦見他雙頰深陷,目光無神,已迥非當日欺辱自己之時飛揚跋扈的神態,她本就心軟,兼之正當新婚,滿心喜氣洋洋,於是去廚房盛了碗飯給他。歐陽克吃了一碗,又要一碗,兩大碗飯一下肚,精力大增,望著程大小姐,又起邪心,但畢竟挂念著黃蓉,問道:「黃家姑娘在哪裡?」陸冠英道:「哪一位黃家姑娘?」歐陽克道:「桃花島黃藥師的閨女。」陸冠英道:「你認得我黃師姑?聽說她已不在人世了。」歐陽克笑道:「你想騙得了我?我明明聽到她的聲音。」左手在桌上一按,翻轉身子,雙手撐地,里里外外尋了一遍,回想適才黃蓉的話聲來自東面,但東首是牆,並無門戶,仔細琢磨,料想碗櫥之中必有蹊蹺。當下將桌子拉到碗櫥之前,翻身坐在桌上,拉開櫥門,滿擬櫥中必是一道門戶,哪知裡面灰塵滿積,污穢不堪。心中甚是失望,凝神瞧去,見鐵碗邊上的灰塵中有數道新手印,心念一動,伸手去拿,數拿不動,繼以旋轉,只聽軋軋聲響,櫥中密門緩緩向旁分開,露出黃蓉與郭靖二人端坐小室。他見到黃蓉自是滿心歡喜,但見郭靖在旁,卻是又怕又妒,呆了半晌,問道:「妹子,你在這裡練功夫么?」黃蓉在小孔中見他移桌近櫥,料知必定被他識破行藏,即在盤算殺他之法,待見密門移動,在郭靖耳畔悄聲道:「我引他近前,你用降龍掌一招送他的終。」郭靖道:「我使不出掌力。」黃蓉欲待再說,卻見歐陽克已然現身,心想:「怎生撒個大謊,將他遠遠騙走,挨過這剩下來的五日五夜?」歐陽克初時頗為忌憚郭靖,但見他臉色憔悴,想起叔父曾說已在皇宮中用蛤蟆功將他震死,原來居然未死,但受傷也必極重。他瞧了兩人神情,已自猜到七八分,有心再試一試,說道:「妹子,出來罷,躲在這裡氣悶得緊。」說著便伸手來拉黃蓉衣袖。黃蓉提起竹棒,一招「棒打狗頭」,往他頭頂擊去,出手狠辣,正是「打狗棒法」中的高招。棒夾風聲,來勢迅猛,歐陽克急忙向左閃避,她竹棒早已變招橫掃。歐陽克吃了一驚,一個筋斗翻過桌子,落在地下。黃蓉若能追擊,乘勢一招「反截狗臀」,已可命中他要害,但她盤膝而坐,行動不得,心中連叫:「可惜!」陸冠英和程瑤迦忽見櫥中有人,都吃了一驚,待得看清是郭、黃二人,黃蓉與歐陽克已然動上了手。歐陽克一落下立即雙手撐地,重行翻上桌子坐定,施開了擒拿法,勾打鎖擊,隔著密室之門與黃蓉相鬥。黃蓉打狗棒法雖然奧妙,但身子不能移動,又須照顧郭靖內息,出招時不敢使力,歐陽克的武功更高出她甚多,只拆了十餘招,已是左支右絀,險象環生。陸冠英夫婦操刀挺劍,上前夾攻。歐陽克縱聲長笑,猛地發掌往郭靖臉上劈去。
此時郭靖全無抗拒之能,見到敵招,只有閉目待斃。黃蓉大驚,伸棒挑去。歐陽克手掌翻轉,已搶住棒頭,往外急奪。黃蓉哪有他的力大,身子晃了一晃,只怕手掌與郭靖的手掌脫開,只得撒手鬆棒,回手在懷中一探,一把鋼針擲了出去。兩人相距不過數尺,歐陽克待見光芒耀目,鋼針已迫近面門,急忙腰間使力,仰天躺在桌面,避過鋼針。陸冠英見他這形勢正是俎上之肉,舉刀過頂,猛往他頸中斫下。歐陽克向右滾開。擦的一聲,陸冠英鋼刀砍入板桌,只聽頭頂嗤嗤聲響,鋼針飛過,突覺背上一麻,半邊身子登時獃滯,欲待避讓,右臂已被敵人從後抓住。
程瑤迦大驚來救。歐陽克笑道:「好極啦。」當胸抓去,出手極快,早已抓住她胸前衣襟。程瑤迦忙回劍砍他手腕,同時向後躍開,但聽嗤的一響,衣襟已被他扯下一塊,嚇得她長劍險些脫手,臉上沒半點血色,哪敢再行上前。歐陽克坐在桌角,回頭見櫥中密門又已閉上,對適才鋼針之險,心下也不無凜然,暗道:「這小妮子當真不好鬥。啊哈,有了,待我將那程大小姐戲耍一番,管教這姓郭的小子和小妮子聽得心煩意亂,把持不定,壞了功夫,那時豈不乖乖的聽我擺布?」想到此處,心頭大喜,尋思:「黃家這小丫頭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總要令她心甘情願的跟我一輩子,若是用強,終無情趣。此計大妙,妙不可言!」當下對程瑤迦道:「喂,程大小姐,你要他死呢,還是要他活?」程瑤迦見丈夫身入敵手,全然動彈不得,忙道:「他跟你無冤無仇,求求你放了他罷。剛才你餓得要命,不是我裝了飯給你吃嗎?」歐陽克笑道:「兩碗飯怎能換一條性命?嘿嘿,想不到你全真派也有求人的日子。」程瑤迦道:「他……他是桃花島主門下的弟子,你別傷他。」歐陽克笑道:「誰教他用刀砍我?若不是我避得快,這腦袋瓜子還能長在脖子上么?你不用拿桃花島來嚇我,黃藥師是我岳父。」程瑤迦也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忙道:「那麼他是你的晚輩,你放了他,讓他跟你賠禮?」歐陽克笑道:「哈哈,天下哪有這麼容易的事?你要我放他,也非不可,但須得依我一件事。」
程瑤迦見到他臉上的淫邪神色,已料知他不懷好意,當下低頭不語。歐陽克道:「瞧著!」舉起手掌,拍的一聲,將方桌擊下一角,斷處整整齊齊,宛如刀劈斧削一般。程瑤迦不禁駭然,心道:「就是我師父,也未必有此功夫。」須知歐陽克自小得叔父親傳,功夫確比中年方始學藝的孫不二精純,他見程瑤迦大有駭怕之色,心中洋洋自得,說道:「我叫你做甚麼,就做甚麼。若是不聽話,我就在他頸中這麼一下。」說著伸手比了一比。程瑤迦打個冷戰,驚叫了一聲。歐陽克道:「你聽不聽話?」程瑤迦勉強點了點頭。歐陽克笑道:「好啊,這才是乖孩子呢。你去關上大門。」程瑤迦猶豫不動。歐陽克怒道:「你不聽話?」程瑤迦膽戰心驚,只得去掩上了門。歐陽克笑道:「昨晚你兩個成親,我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洞房花燭,竟不寬衣解帶,天下沒這般的夫妻。你連新娘子也不會做,我來教你。你把全身衣裳脫個乾淨,只要剩下一絲半縷,我立時送你丈夫歸天,你就是個風流小寡婦啦!」陸冠英身不能動,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只氣得目眥欲裂,有心要叫妻子別管自己,快些自行逃命,苦在口唇難動。黃蓉當歐陽克抓住陸冠英時,已將密門閉上,手抓匕首,待他二次來攻,忽聽他叫程瑤迦脫衣,不覺又是氣惱又是好笑。她是小孩心性,雖恨歐陽克卑劣,但不自禁的也想瞧瞧這個扭扭捏捏的程大小姐到底肯不肯脫。
歐陽克笑道:「脫了衣裳有甚麼要緊?你打從娘肚皮里出來時,是穿了衣裳的么?你要自己顏面呢,還是要他性命?」程瑤迦沉吟片刻,慘然道:「你殺了他罷!」歐陽克說甚麼也料不到她竟會說這句話,微微一怔,卻見她橫轉長劍,徑往頸上刎去,急忙揮手發出一枚透骨釘,錚的一聲,將她長劍打落在地。程瑤迦俯身拾劍,忽聽有人拍門,叫道:「店家,店家!」卻是個女子聲音,她心頭一喜:「有人來此,局面可有變化。」忙俯身拾起長劍,立即躍出去打開大門。只見一個渾身素服的妙齡女子站在門外,白布包頭,腰間懸刀,形容憔悴,卻掩不住天然麗色。程瑤迦不管她是何等人物,總是絕境中來臨的救星,忙道:「姑娘請進。」
那少女見她衣飾華貴,容貌嬌美,手中又持著一柄利劍,萬萬想不到這荒村野店板門開處,竟出來這樣一位人物,不禁一呆,說道:「有兩具棺木在外,能抬進來么?」若是尋常人家,棺木自然不能進屋,但客店又自不同。程瑤迦只盼她進來,別說兩具棺木,若是一百具、一千具尤其求之不得,忙道:「好極,好極!」那少女更感奇怪,心道:「棺木進門,為什麼『好極』?」向外招手,八名夫子抬了兩具黑漆的棺木走進店堂。那少女回過頭來,與歐陽克一照面,大吃一驚,嗆啷一響,腰刀出鞘。歐陽克哈哈大笑,叫道:「上天註定咱們有緣,真是逃也逃不掉。送上門來的艷福,不享大傷陰騭。」這少女正是曾被他擒獲過的穆念慈。
她在寶應與楊康決裂,傷心斷髮,萬念俱灰,心想世上尚有一事未了,於是趕赴中都,取了寄厝在寺廟裡的楊鐵心夫婦靈柩,護送南下,要去安葬於臨安牛家村義父義母的故居,然後出家為尼,此時蒙古兵大舉來攻,中都面臨圍城,兵荒馬亂之際,一個女孩兒家帶著兩具棺木,一路上好不艱難,費了千辛萬苦,方得扶柩回鄉。她離家時方五歲,從未到過牛家村,見到傻姑那家客店,心想先投了店打尖,再行探問,豈知一進門竟撞到了歐陽克。
她不知眼前這個錦衣美女也正受這魔頭的欺辱,當日程瑤迦被擄,穆念慈卻被歐陽克藏在空棺之中,兩人未會過面,還道程瑤迦是他姬妾,當下向她虛砍一刀,奪門便逃,只聽得衣襟帶風,一個人影從頭頂躍過。
穆念慈舉刀上撩,歐陽克身子尚在半空,右手食拇兩指已捏住刀背一扯,左手拉住她手腕。穆念慈腰刀脫手,身子騰空,兩人一齊落在進門一半的那具棺木之上。四個夫子齊叫:「啊也!」棺木落地,只壓得四名夫子的八隻腳中傷了五六隻。歐陽克左手將穆念慈摟在懷裡,右手用刀背向夫子亂打。四名夫子連聲叫苦,爬過棺木向外急逃,另外四名夫子拋下棺木,力錢也不敢要了,紛紛逃走。
陸冠英身離敵人之手,便即跌倒。程瑤迦搶過去扶起,她對眼前情勢大是茫然,正待籌思脫身之策,歐陽克右手在棺上一按,左手抱著穆念慈躍到桌邊,順手回帶,又將程瑤迦抱在右臂彎中。他將兩女都點了穴道,坐在板凳之上,左擁右抱,哈哈大笑,叫道:「黃家妹子,你也來罷。」正自得意,門外人影閃動,進來一個少年公子,卻是楊康。
他與完顏洪烈、彭連虎等從黃藥師胯下鑽過,逃出牛家村。眾人受了這番奇恥大辱,都是默默無言的低頭而行。楊康心想要報此仇,非求歐陽鋒出馬不可,他到皇宮取書未回,於是稟明了完顏洪烈,獨自回來,在村外樹林中等候。那晚周伯通、歐陽鋒、黃藥師三人忽來忽去,身法極快,以楊康這點功夫,黑夜中哪裡瞧得明白?到得次日清晨,卻見穆念慈押著棺木進村。他怦然心動,悄悄跟在後面,見她進店,抬棺的夫子急奔逃走,心中好生奇怪,在門縫中一張,見黃藥師早已不在,穆念慈卻被歐陽克抱在懷中,正欲大施輕薄。歐陽克見他進來,叫道:「小王爺,你回來啦!」楊康點了點頭。歐陽克見他臉色有異,出言相慰:「當年韓信也曾受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那算不了甚麼。待我叔父回來跟你出氣。」楊康點了點頭,目不轉睛的望著穆念慈。歐陽克笑道:「小王爺,我這兩個美人兒挺不錯罷?」楊康又點了點頭。當日穆念慈與楊康在中都街頭比武,歐陽克並未在場,是以不知兩人之間另有一段淵源。
楊康初時並沒把穆念慈放在心上,後來見她對己一往情深,不禁感動,遂結婚姻之約,這時見歐陽克將她抱在懷裡,心中恨極,臉上卻不動聲色。
歐陽克笑道:「昨晚這裡有人結親,廚中有酒有雞,小王爺,勞你駕去取來,咱倆共飲幾杯。我叫這兩個美人兒脫去衣衫,跳舞給你下酒。」楊康笑道:「那再好沒有。」穆念慈突然見到楊康,驚喜交集,可是他對自己竟絲毫不加理睬,心頭早已十分著惱,待見他神情輕薄,要隨同歐陽克戲侮自己,胸中更是一片冰涼,決意只等手足一得自由,便自刎在這負心郎之前,正好求得解脫,從此再不知人世間愁苦事。只見他轉身到廚中取出酒菜,與歐陽克並坐飲酒。歐陽克斟了兩碗酒,遞到穆、程二女口邊,笑道:「先飲酒漿,以助歌舞之興。」二女雖氣得幾欲昏暈,但苦於穴道被點,眼見酒碗觸到唇邊,卻是無法轉頭縮避,都給他灌下了半碗酒。楊康道:「歐陽先生,你這身功夫,我真是羨慕得緊,先敬你一杯,再觀賞歌舞。」歐陽克接過楊康遞過來的酒碗,一飲而盡,隨手解開二女的穴道,雙手卻仍按住她們背心要穴,笑道:「乖乖的聽我吩咐,那就不但沒苦吃,還有得你們樂的呢!」對楊康道:「小王爺,你喜歡哪一個妞兒,憑你先挑!」楊康微笑道:「這可多謝了。」
穆念慈指著門口兩具棺木,凜然道:「楊康,你瞧這是誰的靈柩?」楊康回過頭來,見第一具棺木上朱漆寫著一行字:「大宋義士楊鐵心靈柩」,心中一凜,臉上卻是漫不在乎,說道:「歐陽先生,你緊緊抓住這兩個妞兒,讓我來摸摸她們的小腳兒,瞧是哪一個的腳小些,我就挑中她。」歐陽克笑道:「小王爺真是妙人!我瞧定是她的腳小。」說著在程瑤迦的下巴摸了一把,又道:「我生平有一門功夫,只消瞧了妞兒的臉蛋,就知她全身從上到下長得怎樣。」楊康笑道:「佩服,佩服。我拜你為師,請你傳了我這項絕技。」說著俯身到桌子底下。穆、程二女都打定了主意,只待他伸手來摸,對準他太陽穴要害就是一腳。楊康笑道:「歐陽先生,你再喝一碗酒,我就跟你說你猜得對不對。」歐陽克笑道:「好!」端起碗來。楊康從桌底下斜眼上望,見他正仰起了頭喝酒,驀地從懷中取出一截鐵槍的槍頭,勁透臂,臂達腕,牙關緊咬,向前猛送,噗的一聲,直刺入歐陽克小腹之中,沒入五六寸深,隨即一個筋斗翻出桌底。這一下變起倉卒,黃蓉、穆念慈、陸冠英、程瑤迦全都吃了一驚,只知異變已生,卻未見桌底下之事。歐陽克雙臂急振,將穆、程二女雙雙推下板凳,手中酒碗隨即擲出,楊康低頭避過,嗆啷一響,那碗在地下碎成了千百片,足見這一擲力道大得驚人。楊康就地打滾,本擬滾出門去,哪知門口卻被棺木阻住了。他翻身站起,回過頭來,只見歐陽克雙手撐住板凳,身子俯前,臉上似笑非笑,雙目凝望自己,神色甚是怪異。楊康不由自主的打個寒噤,心中一萬個的想要逃出店門,但被他目不轉睛的盯著,身子竟似僵住了一般,再也動彈不得。歐陽克仰天打個哈哈,笑道:「我姓歐陽的縱橫半生,想不到今日死在你這小子手裡,只是我心中實在不明白,小王爺,你到底為甚麼要殺我?」
楊康雙足一點,身子躍起,要想逃到門外,再答他的問話,人在半空,突覺身後勁風襲體,後頸已被一隻鋼鉤般的手抓住,再也無法向前,騰的一下,與歐陽克同時坐在棺上。歐陽克道:「你不肯說,要我死不瞑目么?」楊康後頸要穴被他抓住,四肢俱不能動,已知萬難倖免,冷笑道:「好罷,我對你說。你知她是誰?」說著向穆念慈一指。歐陽克轉過頭來,見穆念慈提刀在手,要待上前救援,卻又怕他傷了楊康,關切之容,竟與適才程瑤迦對陸冠英一般無異,心中立時恍然,笑道:「她……她……」忽然咳嗽起來。
楊康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兩次強加戲侮,我豈能容你?」歐陽克笑道:「原來如此,咱們同赴陰世罷。」高舉了手,在楊康天靈蓋上虛擬一擬,舉掌便即拍落。穆念慈大聲驚叫,急步搶上相救,已自不及。楊康閉目待斃,只等他這掌拍將下來,哪知過了好一陣,頭頂始終無何動靜,睜開眼來,見歐陽克臉上笑容未斂,右掌仍是高舉,抓住自己後頸的左手卻已放鬆。他急掙躍開。歐陽克跌下棺蓋,已自氣絕而斃。楊康與穆念慈呆了半晌,相互奔近,四手相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望著歐陽克的屍身,心中猶有餘怖。程瑤迦扶起陸冠英,解開他被封的穴道。陸冠英知道楊康是大金國的欽使,雖見他殺了歐陽克,於己有恩,但也不能就此化敵為友,上前一揖,不發一語,攜了程瑤迦的手揚長而去。兩人適才的驚險實是平生從所未歷,死裡逃生之餘,竟都忘了去和郭靖、黃蓉廝見。
黃蓉見楊康與穆念慈重會,甚是喜慰,又感激他解救了大難,郭靖更盼這個義弟由此而改過遷善,與黃蓉對望一眼,均是滿臉笑容。只聽穆念慈道:「你爹爹媽媽的靈柩,我給搬回來啦。」楊康道:「這本是我份內之事,偏勞妹子啦。」穆念慈也不提往事,只和他商量如何安葬楊鐵心夫婦。
楊康從歐陽克小腹中拔出鐵槍槍頭,說道:「咱們快把他埋了。此事若給他叔父知曉,天下雖大,咱倆卻無容身之地。」當下兩人在客店後面的廢園中埋了歐陽克的屍身,又到村中僱人來抬了棺木,安葬於楊家舊居之後。楊鐵心離家已久,村中舊識都已凋謝,是以也無人相詢。安葬完畢,天已全黑。當晚穆念慈在村人家中借宿,楊康就住在客店之中。次日清晨,穆念慈來到客店,想問他今後行止,卻見他在客堂中不住頓足,連連叫苦,忙問端的。楊康道:「我做事好不胡塗。昨日那男女兩人該當殺卻滅口,慌張之中,竟爾讓他們走了,這時卻到哪裡找去?」穆念慈奇道:「幹麼?」楊康道:「我殺歐陽克之事,若是傳揚出去,那還了得?」穆念慈皺眉不悅,說道:「大丈夫敢作敢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該殺他。」楊康不語,只是盤算如何去追殺陸、程二人滅口。穆念慈道:「他叔父雖然厲害,咱們只消遠走高飛,他也難以找得著。」楊康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個計較。他叔父武功蓋世,我是想拜他為師。」穆念慈「啊」了一聲。楊康道:「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門中向來有個規矩,代代都是一脈單傳。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為徒啦!」言下甚是得意。聽了他口中言語,瞧了他臉上神情,穆念慈登時涼了半截,顫聲道:「原來昨天你冒險殺他,並非為了救我,卻是另有圖謀。」楊康笑道:「你也忒煞多疑,為了你,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願。」穆念慈道:「這些話將來再說,眼下你作何打算?你是願意作大宋的忠義之民呢,還是貪圖富貴不可限量,仍要去認賊作父?」
楊康望著她俏生生的身形,心中好生愛慕,但聽她這幾句話鋒芒畢露,又甚是不悅,說道:「富貴,哼,我又有甚麼富貴?大金國的中都也給蒙古人攻下了,打一仗,敗一仗,亡國之禍就是眼前的事。」穆念慈越聽越不順耳,厲聲道:「金國打敗仗,咱們正是求之不得,你卻是惋惜遺憾之極。哼,說甚麼亡國之禍?大金國是你的國家么?這……這……」
楊康道:「咱們老提這些閑事幹麼?自從你走後,我想得你好苦。」慢慢走上前去,握住了她右手。穆念慈聽了這幾句柔聲低語,心中軟了,給他握著手輕輕一縮,沒有掙脫,也就由他,臉上微微暈紅。楊康左手正要去摟她肩頭,忽聽得空中數聲鳥鳴,甚是嘹亮,抬起頭來,只見一對白色巨雕振翅掠過天空。那日完顏洪烈率隊追殺拖雷,楊康曾見過這對白雕,知道後來為黃蓉攜去,心想:「怎麼白雕到了此處?」握著穆念慈的手急步出外,只見兩頭白雕在空中盤旋來去,大樹邊一個少女騎著駿馬,正向著遠處眺望。那少女足登皮靴,手持馬鞭,身穿蒙古人裝束,背懸長弓,腰間掛著一袋羽箭。白雕盤旋了一陣,順著大路飛去,過不多時,重又飛回。只聽大路上馬蹄聲響,數乘馬急奔而來。楊康心道:「看來這對白雕是給人引路,教他們與這蒙古少女相會。」但見大路上塵頭起處,三騎馬漸漸奔近,嗤的一聲響,羽箭破空,一枝箭向這邊射來,那少女從箭壺裡抽出一枝長箭,搭上了弓,向著天空射出。三騎馬上的乘客聽到箭聲,大聲歡叫,賓士更快。那少女策馬迎了上去,與對面一騎相距約有三丈,兩人齊聲唿哨,同時從鞍上縱躍而起,在空中手拉著手,一齊落在地下。楊康暗暗心驚:「蒙古人騎射之術一精至此,連一個少女也恁地了得,金人焉得不敗?」郭靖與黃蓉在密室中也已聽到雕鳴箭飛、馬匹馳騁之聲,過了片刻,又聽數人說著話走進店來。郭靖又驚又喜:「怎麼她也到了此處?可真奇了。」原來說話的蒙古少女竟是她的未婚妻子華箏,另外三人則是拖雷、哲別、博爾□。華箏和哥哥嘰嘰咕咕的又說又笑,這些蒙古話黃蓉一句不懂,郭靖的臉上卻是青一陣白一陣,適才的喜悅之情全已轉為擔心:「我心中有了蓉兒,決不能娶她。可是她追到此處,我又豈能負義背信,這便如何是好?」黃蓉低聲道:「靖哥哥,這姑娘是誰?他們在說些甚麼?你幹麼心神不寧?」這件事他過去幾次三番曾想對黃蓉言明,但話到口邊,每次總是又縮了回去,這時聽她問起,哪能隱瞞,說道:「她是蒙古大汗成吉思汗的女兒,是我的未婚妻子。」黃蓉驚得呆了,淚水湧入眼眶,問道:「你……你有了未婚妻子?你怎麼從來不跟我說?」那日丘處機與江南六怪在中都客店中對郭靖談論他的婚事,江南六怪曾提及成吉思汗以愛女許婚,但其時黃蓉尚未來到窗外,未曾得聞,是以此事始終全無所知。郭靖道:「有時我想說,但怕你不高興,有時我又想不起這回事。」黃蓉道:「是你的未婚妻子,怎能想不起?」郭靖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心中只當她是親妹子、親兄弟一般,我不願娶她做妻子。」黃蓉喜上眉稍,問道:「為甚麼呢?」郭靖道:「這份親事是大汗給我定的。那時候我沒有不喜歡,也沒覺得很喜歡,只想大汗說的話總沒錯。現今,蓉兒啊,我怎能撇下你去另娶別人?」
黃蓉道:「那你怎麼辦?」郭靖道:「我也不知道啊。」黃蓉嘆了口氣,道:「只要你心中永遠待我好,你就是娶了她,我也不在乎。」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還是別娶她的好,我不喜歡別的女人整天跟著你,說不定我發起脾氣來,一劍在她心口上刺個窟窿,那你就要罵我啦。且別說這個,你聽他們嘰哩咕嚕的說些甚麼。」
郭靖湊耳到小孔之上,聽拖雷與華箏互道別來之情。原來黃蓉與郭靖沉入海中之後,白雕在風雨之中遍尋主人不獲,海上無棲息之處,只得迴轉大陸,想起故居舊主,振翅北歸。華箏見白雕回來,已感詫異,再見雕足上縛著一塊帆布,布上用刀劃著幾個漢字,拿去詢問軍中的漢人傳譯,卻是「有難」二字。華箏心中好生掛懷,即日南下探詢。此時成吉思汗正督師伐金,與金兵在長城內外連日交兵鏖戰,是以她說走就走,也無人能加攔阻。白雕識得主人意思,每日向南飛行數百里尋訪郭靖,到晚間再行飛回,迤邐來到臨安,郭靖未曾尋著,卻尋到了拖雷。
拖雷奉父王之命出使臨安,約宋朝夾擊金國。但宋朝君臣苟安東南,畏懼金兵,金兵不來攻打,已是謝天謝地,哪敢去輕捋虎鬚?因之對拖雷十分冷淡,將他安置在賓館之中,遷延不理。幸好完顏康在太湖中為陸氏父子所擒,否則宋朝還會奉金國之命,將拖雷殺了。及後消息傳來,蒙古出兵連捷,連金國的中都燕京也已攻下,宋朝大臣立即轉過臉色,對拖雷四王子長、四王子短,奉承個不亦樂乎。至於同盟攻金,變成毫不費力的打落水狗,尚能乘機坐收厚利,又何樂而不為?滿朝君臣立即催著訂約締盟。拖雷心中鄙夷,但還是與南宋訂了同盟攻金之約。這日首途北返,宋朝大臣恭送出城,拖雷懶得跟他們多所敷衍,拍馬便行。在臨安郊外見到了白雕,他還道郭靖到來,哪知卻遇上了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