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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新盟舊約(2)

所屬書籍: 射鵰英雄傳

  歐陽鋒見了鐵掌,側目凝視,臉上也大有詫異之色。黃蓉笑道:「這鐵手掌倒好玩,我要了他的,騙人的傢伙卻用不著。」舉起那三截鐵劍叫道:「接著!」揚手欲擲,但見與裘千仞相距甚遠,自己手勁不夠,定然擲不到,交給父親,笑道:「爹,你扔給他!」黃藥師起了疑心,正要再試試裘千仞到底是否有真功夫,舉起左掌,將那鐵劍平放掌上,劍尖向外,右手中指往劍柄上彈去,錚的一聲輕響,鐵劍激射而出,比強弓所發的硬弩還要勁急。黃蓉與郭靖拍手叫好。歐陽鋒暗暗心驚:「好厲害的彈指神通功夫!」眾人轟叫聲中,那劍直向裘千仞後心飛去,眼見劍尖離他背脊僅餘數尺,他仍是蹲在地下不動,瞬眼之間,那劍已插入他的背心。這劍雖然並不鋒利,但黃藥師何等功力,這一彈之下,三截劍直沒至柄,別說是鐵劍,縱然是木刀竹刃,這老兒不死也是重傷。郭靖飛步過去察看,忽然大叫:「啊喲!」提起地下一件黃葛短衣,在空中連連揮動,叫道:「老兒早就溜啦。」原來裘千仞脫下短衣,罩在一株矮樹之上,他與眾人相距既遠,又有草木掩映,這金蟬脫殼之計竟然得售,黃藥師、歐陽鋒適才凝視對敵,目不旁視,朱聰等也都注視著二人,竟然被裘千仞瞞過。東邪西毒對望一眼,忍不住同時哈哈大笑。歐陽鋒知道黃藥師心思機敏,不似洪七公之坦率,向他暗算不易成功,但見他笑得舒暢,毫不戒備,有此可乘之機,如何不下毒手?只聽得猶似金鐵交鳴,鏗鏗三聲,他笑聲忽止,斗然間快似閃電般向黃藥師一揖到地。黃藥師仍是仰天長笑,左掌一立,右手鉤握,抱拳還禮,兩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晃。歐陽鋒一擊不中,身形不動,猛地倒退三步,叫道:「黃老邪,咱哥兒倆後會有期。」長袖一振,衣袂飄起,轉身欲走。黃藥師臉色微變,左掌推出,擋在女兒身前。郭靖也已瞧出西毒這一轉身之間暗施陰狠功夫,以劈空掌之類手法襲擊黃蓉。他見機出招均不如黃藥師之快,眼見危險,已不及相救,大喝一聲,雙拳向西毒胸口直捶過去,要逼他還掌自解,襲擊黃蓉這一招勁力就不致使足了。

  歐陽鋒的去勁被黃藥師一擋,立時乘勢收回,反打郭靖。這一招除了他本身原勁,還借著黃藥師那一擋之力,更加非同小可。郭靖哪敢硬接,危急中就地滾開,躍起身來,已驚得臉色慘白。歐陽鋒罵道:「好小子,數日不見,功夫又有進境了。」須知他剛才這招反打,借用敵勁傷人,變化莫測,竟被郭靖躲開,卻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江南六怪見雙方動上了手,圍成半圈,攔在歐陽鋒的身後。歐陽鋒毫不理會,大踏步向前直闖。全金髮和韓小瑩不敢阻擋,向旁讓開,眼睜睜瞧著他出林而去。黃藥師若要在此時為梅超風報仇,集靖、蓉與六怪之力,自可圍殲西毒,但他生性高傲,不願被人說一聲以眾暴寡,寧可將來單獨再去找他,當下望著歐陽鋒的背影,只是冷笑。郭靖與全金髮等將華箏、拖雷、哲別、博爾術的綁縛解去。華箏等見郭靖未死,早已喜出望外,大罵楊康造謠騙人。拖雷道:「那姓楊的說有事須得趕去岳州,我只道他是好人,白白送了他三匹駿馬。」原來拖雷、華箏等聽說郭靖慘亡,心中悲傷,聽楊康口口聲聲說要為義兄報仇,與他言談甚是投機。那晚在臨安之北一個小鎮客店中共宿,楊康便欲去刺死拖雷,哪知胖瘦二丐見他拿著幫主法杖,對他保護周至,在窗外輪流守夜。楊康數次欲待動手,卻不是見到胖丐,就是瘦丐,拿著兵刃在院子中來回巡視。他候了一夜,始終不得其便,只索罷了,次日向拖雷騙了三匹良馬,與二丐連騎西去。

  拖雷等自不知他們昨夜裡險些死於非命,正要北上,卻見那對白雕回頭南飛,候了半日也不見回來,拖雷知道白雕靈異,南去必有緣由,好在北歸併不急急,於是在店中等了兩日。到第三日上,雙鵰忽地飛回,對著華箏不住鳴叫,拖雷等一行由雙鵰帶路,重行南回,不巧在樹林中遇見了裘千仞和歐陽鋒二人。裘千仞奉了大金國使命,要挑撥江南豪傑互相火併,以便金兵南下,正在樹林中向歐陽鋒胡說八道,眼見拖雷是蒙古使者,立時就與歐陽鋒一齊動手。哲別等縱然神勇,但哪裡是西毒的敵手?雙鵰南飛本來是發現小紅馬的蹤跡,哪知反將主人導入禍地,若非及時又將郭靖、黃蓉引來,拖雷、華箏這一行人就此不明不白的喪生於林中了。

  這番情由有的是華箏所知,有的她也莫名其妙,她拉著郭靖的手,只是咭咭咯咯的說個不已。黃蓉看她與郭靖神情如此親密,心中已有三分不喜,而她滿口蒙古說話,自己一句也不懂,更是大不耐煩。

  黃藥師見女兒神色有異,問道:「蓉兒,這番邦女子是誰?」黃蓉黯然道:「是靖哥哥沒過門的妻子。」一聽得此言,黃藥師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追問一句:「甚麼?」黃蓉低頭道:「爹,你去問他自己。」

  朱聰在旁,早知事情不妙,忙上前將郭靖在蒙古早已與華箏定親等情委婉的說了。

  黃藥師怒不可抑,側目向郭靖斜睨,冷冷的道:「原來他到桃花島來求親之前,已先在蒙古定下了親事?」朱聰道:「咱們總得想個……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黃藥師厲聲道:「蓉兒,爹要做一件事,你可不能阻攔。」黃蓉顫聲道:「爹,甚麼啊?」黃藥師道:「臭小子,賤女人,兩個一起宰了!我父女倆焉能任人欺辱?」黃蓉搶上一步,拉住父親右手,道:「爹,靖哥哥說他真心喜歡我,從來就沒把這番邦女子放在心上。」黃藥師哼了一聲,道:「那也罷了!」喝道:「喂,小子,那麼你把這番邦女子殺了,表明自己心跡。」

  郭靖一生之中從未遇過如此為難之事,他心思本就遲鈍,這時聽了黃藥師之言,茫然失措,獃獃的站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黃藥師冷冷的道:「你先已定了親,卻又來向我求婚,這話怎生說?」江南六怪見他臉色鐵青,知道他反掌之間,郭靖立時有殺身大禍,各自暗暗戒備,只是功夫相差太遠,當真動起手來實是無濟於事。郭靖本就不會打誑,聽了這句問話,老老實實的答道:「我只盼一生和蓉兒廝守,若是沒了蓉兒,我定然活不成。」黃藥師臉色稍和,道:「好,你不殺這女子也成,只是從今以後,不許你再和她相見。」郭靖沉吟未答,黃蓉道:「你一定得和她見面,是不是?」郭靖道:「我向來當她親妹子一般,若不見面,有時我也會記掛她的。」黃蓉嫣然笑道:「你愛見誰就見誰,我可不在乎。我信得過你也不會當真愛她。」

  黃藥師道:「好罷!我在這裡,這番邦女子的兄長在這裡,你的六位師父也在這裡。你明明白白的說一聲:你要娶的是我女兒,不是這番邦女子!」他如此一再遷就,實是大違本性,只是瞧在愛女面上,極力剋制忍耐。

  郭靖低頭沉思,瞥眼同時見到腰間所插成吉思汗所賜金刀和丘處機所贈的匕首,心想:「若依爹爹遺命,我和楊康該是生死不渝的好兄弟,可是他為人如此,這結義之情如何可保?又依楊鐵心叔父遺命,我該娶穆家妹子為妻,這自然不行。可見尊長為我規定之事,未必定須遵行。我和華箏妹子的婚事,是成吉思汗所定,豈難道為了旁人的幾句話,我就得和蓉兒生生分離么?」想到此處,心意已決,抬起頭來。此時拖雷已向朱聰問明了黃藥師與郭靖對答的言語,見郭靖躊躇沉思,好生為難,知他對自己妹子實無情意,滿腔忿怒,從箭壺中抽出一枝狼牙鵰翎,雙手持定,朗聲說道:「郭靖安答,男子漢縱橫天下,行事一言而決!你既對我妹子無情,成吉思汗的英雄兒女豈能向你求懇?你我兄弟之義,請從此絕!幼時你曾捨命助我,又救過爹爹和我的性命,咱們恩怨分明,你母親在北,我自當好生奉養。你若要迎她南來,我也派人護送,決不致有半點欠缺。大丈夫言出如山,你放心好了。」說罷拍的一聲,將一枝長箭折為兩截,投在馬前。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郭靖心中一凜,登時想起幼時與他在大漠上所乾的種種豪事,心道:「他說得是:大丈夫言出如山。華箏妹子這頭親事是我親口答允,言而無信,何以為人?縱然黃島主今日要殺我,蓉兒恨我一世,那也顧不得了。」當下昂然說道:「黃島主,六位恩師,拖雷安答和哲別、博爾術兩位師父,郭靖並非無信無義之輩,我須得和華箏妹子結親。」他這話用漢語和蒙古語分別說了一遍,無一人不是大出意料之外。拖雷與華箏等是又驚又喜,江南六怪暗贊徒兒是個硬骨頭的好漢子,黃藥師側目冷笑。

  黃蓉傷心欲絕,隔了半晌,走上幾步,細細打量華箏,見她身子健壯,劍眉大眼,滿臉英氣,不由得嘆了口長氣,道:「靖哥哥,我懂啦,她和你是一路人。你們倆是大漠上的一對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隻燕兒罷啦。」郭靖走上幾步,握住她雙手,說道:「蓉兒,我不知道你說得對不對,我心中卻只有你,你是明白的。不管旁人說該是不該,就算把我身子燒成了飛灰,我心中仍是只有你。」黃蓉眼中含淚,道:「那麼為甚麼你說要娶她?」郭靖道:「我是個蠢人,甚麼事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答允過的話,決不能反悔。可是我也不打誑,不管怎樣,我心中只有你。」黃蓉心中迷茫,又是喜歡,又是難過,隔了一會,淡淡一笑,道:「靖哥哥,早知如此,咱們在那明霞島上不回來了,豈不是好?」黃藥師忽地長眉一豎,喝道:「這個容易。」袍袖一揚,揮掌向華箏劈去。黃蓉素知老父心意,見他眼露冷光,已知起了殺機,在他手掌拍出之前,搶著攔在頭裡。黃藥師怕傷了愛女,掌勢稍緩,黃蓉已拉住華箏手臂,將她扯下馬來。只聽呼的一聲,黃藥師這掌打在馬鞍上。最初一瞬之間,那馬並無異狀,但漸漸垂下頭來,四腿彎曲,縮成一團,癱在地上,竟自死了。這是蒙古名種健馬,雖不及汗血寶馬神駿,卻也是匹筋骨健壯、身高膘肥的良駒,黃藥師一舉手就將之斃於掌下,武功之高,實所罕見。拖雷與華箏等都是心中怦怦亂跳,心想這一掌若是打到華箏身上,那還有命么?

  黃藥師想不到女兒竟會出手相救華箏,楞了一楞,隨即會意,知道若是自己將這番邦女子殺了,郭靖必與女兒翻臉成仇。哼,翻臉就翻臉,難道還怕了這小子不成?但一望女兒,但見她神色凄苦,卻又顯然是纏綿萬狀、難分難捨之情,心中不禁一寒,這正是他妻子臨死之時臉上的模樣。黃蓉與亡母容貌本極相似,這副情狀當時曾使黃藥師如痴如狂,雖然時隔十五年,每日仍是如在目前,現下斗然間在女兒臉上出現,知她對郭靖已是情根深種,愛之入骨,心想這正是她父母天生任性痴情的性兒,無可化解,當下嘆了一口長氣,吟道:「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黃蓉怔怔站著,淚珠兒緩緩的流了下來。韓寶駒一拉朱聰的衣襟,低聲道:「他唱些甚麼?」朱聰也低聲道:「這是漢朝一個姓賈的人做的文章,說人與萬物在這世上,就如放在一隻大爐子中被熬煉那麼苦惱。」韓寶駒啐道:「他練到那麼大的本事,還有甚麼苦惱?」朱聰搖頭不答。黃藥師柔聲道:「蓉兒,咱們回去罷,以後永遠也不見這小子啦。」黃蓉道:「不,爹,我還得到岳州去,師父叫我去做丐幫的幫主呢。」黃藥師微微一笑,道:「做叫化的頭兒,羅唆得緊,也沒有甚麼好玩。」黃蓉道:「我答允了師父做的。」黃葯嘆道:「那就做幾天試試,若是嫌臟,那就立即傳給別個罷。你以後還見這小子不見?」

  黃蓉向郭靖望了一眼,見他凝視著自己,目光愛憐橫溢,深情無限,回頭向父親道:「爹,他要娶別人,那我也嫁別人。他心中只有我一個,那我心中也只有他一個。」黃藥師道:「哈,桃花島的女兒不能吃虧,那倒也不錯。要是你嫁的人不許你跟他好呢?」黃蓉道:「哼,誰敢攔我?我是你的女兒啊。」黃藥師道:「傻丫頭,爹過不了幾年就要死啦。」黃蓉泫然道:「爹,他這樣待我,難道我能活得久長么?」黃藥師道:「那你還跟這無情無義的小子在一起?」黃蓉道:「我跟他多耽一天,便多一天歡喜。」說這話時,神情已是凄惋欲絕。父女倆這樣一問一答,江南六怪雖然生性怪僻,卻也不由聽得呆了。須知有宋一代,最講究禮教之防,黃藥師卻是個非湯武而薄周孔的人,行事偏要和世俗相反,才被眾人送了個稱號叫作「東邪」。黃蓉自幼受父親薰陶,心想夫婦自夫婦,情愛自情愛,小小腦筋之中,哪裡有過甚麼貞操節烈的念頭?這番驚世駭俗的說話,旁人聽來自不免撟舌難下,可是他父女倆說得最是自然不過,宛如家常閑話一般。柯鎮惡等縱然豁達,也不禁暗暗搖頭。

  郭靖心中難受之極,要想說幾句話安慰黃蓉,可是他本就木訥,這時更是不知說甚麼好。黃藥師望望女兒,又望望郭靖,仰天一聲長嘯,聲振林梢,山谷響應,驚起一群喜鵲,繞林而飛。黃蓉叫道:「鵲兒鵲兒,今晚牛郎會織女,還不快造橋去!」黃藥師在地下抓起一把沙石,飛擲而出,十餘只喜鵲紛紛跌落,盡數死在地下。他轉過身子,飄然而去,眾人只一瞬眼間,他青袍的背影已在林木後隱沒。

  拖雷不懂他們說些甚麼,只知郭靖不肯背棄舊約,心中自是歡喜,說道:「安答,盼你大事早成,北歸相見。」華箏道:「這對白雕你帶在身邊,你要早日回來。」郭靖點了點頭,說道:「你對我媽說,我必當手刃仇人,為爹爹報仇。」哲別、博爾術二人也和郭靖別過,四人連騎出林。

  韓小瑩問郭靖道:「你打算怎地?」郭靖道:「我……我打算去找洪師父。」柯鎮惡點頭道:「正是。黃島主去過我們家裡,家人必定甚是記掛。我們這就要回去。你見到了洪幫主,可請他老人家到嘉興來養傷。」郭靖答應了,拜別六位師父,與黃蓉返回臨安。這晚兩人重入大內,在御廚周圍仔細尋找,卻哪裡有洪七公的影子,兩人找到了幾名太監來逼問,都說這幾日宮中並沒出現姦細刺客。兩人稍覺放心,料想洪七公武功雖失,但以他大高手的機智閱歷,必有脫身之策,此時距丐幫大會之期已近,不能再有耽擱,次日清晨便即連騎西行。此時中國之半已為金人所佔,東劃淮水,西以散關為界,南宋所存者只兩浙、兩淮、江南東西路、荊湖南北路、西蜀四路、福建、廣東、廣西共十五路而已,正是國勢衰靡,版圖日蹙。這一日兩人來到江南西路界內,上了一條長嶺,突然間一陣涼風過去,東邊一大片烏雲疾飛過來。這時正當盛夏,大雨說來就來,烏雲未到頭頂,轟隆隆一個霹靂,雨點已如黃豆般灑將下來。郭靖撐起雨傘,去遮黃蓉頭頂,哪知一陣狂風撲到,將傘頂撕了去,遠遠飛出,郭靖手中只剩光禿禿的一根傘柄。黃蓉哈哈大笑,說道:「你怎麼也拿起打狗棒來啦?」郭靖跟著大笑。眼見面前一條長嶺,極目並無可以避雨之處,郭靖除下外衫,要給黃蓉遮雨。黃蓉笑道:「多遮得片刻,便也濕了。」郭靖道:「那麼咱們快跑。」黃蓉搖了搖頭,說道:「靖哥哥,有本書上講到一個故事。一日天下大雨,道上行人紛紛飛奔,只有一人卻緩步行走。旁人奇了,問他幹麼不快跑。那人道:『前面也下大雨,跑過去還不是一般的淋濕?』」郭靖笑道:「正是。」黃蓉心中卻忽然想起了華箏之事:「前途既已註定了是憂患傷心,不論怎生走法,終究避不了、躲不開,便如是咱們在長嶺上遇雨一般。」當下兩人便在大雨中緩緩行去,直到過了長嶺,才見到一家農家,進去避雨。

  兩人衣履盡濕,向農家借了衣服來換,黃蓉穿上一件農家老婦的破衣,正覺有趣,忽聽得隔室郭靖連珠價的叫苦,忙過去問道:「怎麼啦?」只見他苦著臉,手中拿著黃藥師給他的那幅畫。原來適才大雨之中,這幅畫可教雨水毀了,黃蓉連叫:「可惜!」接過畫來看時,見紙張破損,墨跡模糊,已無法裝裱修補,正欲放下,忽見韓世忠所題那首詩旁,依稀多了幾行字跡。湊近細看,原來這些字寫在裱畫襯底的夾層紙上,若非畫紙淋濕,決計不會顯現,只是雨浸紙碎,字跡已殘缺難辨,但看那字跡排列情狀,認得出一共是四行字。黃蓉仔細辨認,緩緩念道:「…穆遺書,…鐵掌…,中…峰,第二…節。」其餘殘損之字,卻無論如何辨認不出了。

  郭靖叫道:「這說的是武穆遺書!」黃蓉道:「確然無疑。完顏洪烈那賊子推算武穆遺書藏在宮中翠寒堂釁,可見石匣雖得,遺書卻無影蹤,看來這四行字是遺書所在的重大關鍵……鐵掌……中……峰……」她沉吟片刻,說道:「那日在歸雲庄中,曾聽陸師哥和你六位師父談論那個騙人傢伙裘千仞,說他是甚麼鐵掌幫的幫主。又說這鐵掌幫威震川湘,聲勢浩大,著實厲害。難道這武穆遺書,竟會跟裘千仞有關?」郭靖搖頭道:「只要是裘千仞搞的玩意,我就說甚麼也不相信。」黃蓉微笑道:「我也不信。」七月十四,兩人來到荊湖南路境內,次日午牌不到,已到岳州,問明了路徑,牽馬縱雕,徑往岳陽樓而去。上得樓來,二人叫了酒菜,觀看洞庭湖風景,放眼浩浩蕩蕩,一碧萬頃,四周群山環列拱屹,真是縹緲嶸崢,巍乎大觀,比之太湖煙波又是另一番光景。觀賞了一會,酒菜已到,湖南菜肴甚辣,二人都覺口味不合,只是碗極大,筷極長,卻是頗有一番豪氣。二人吃了些少酒菜,環顧四壁題詠。郭靖默誦范仲淹所作的岳陽樓記,看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兩句時,不禁高聲讀了出來。

  黃蓉道:「你覺得這兩句話怎樣?」郭靖默默念誦,心中思索,不即回答。黃蓉又道:「做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當年威震西夏,文才武略,可說得上並世無雙。」郭靖央她將范仲淹的事迹說了一些,聽她說到他幼年家貧、父親早死、母親改嫁種種苦況,富貴後儉樸異常,處處為百姓著想,不禁油然起敬,在飯碗中滿滿斟了一碗酒,仰脖子一飲而盡,說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大英雄大豪傑固當如此胸懷!」

  黃蓉笑道:「這樣的人固然是好,可是天下憂患多安樂少,他不是一輩子樂不成了么?我可不幹。」郭靖微微一笑。黃蓉又道:「靖哥哥,我不理天下憂不憂、樂不樂,若是你不在我身邊,我是永遠不會快樂的。」說到後來,聲音低沉下去,愀然蹙眉。郭靖知她想到了兩人終身之事,無可勸慰,垂首不語。黃蓉忽然抬起頭來笑道:「算了罷,反正是這麼一回子事,范仲淹做過一首《剔銀燈》詞,你聽人唱過么?」郭靖道:「我自然沒聽過,你說給我聽。」黃蓉道:「這首詩的下半段是這樣:『人世都無百歲。少痴□,老成憔悴,只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繫,一品與千金。問白髮,如何迴避?』」跟著將詞意解說了一遍。郭靖道:「他勸人別把大好時光,盡用在求名、陞官、發財上面。那也說得很是。」黃蓉低聲吟道:「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郭靖望了她一眼,問道:「這也是范文正公的詞么?」黃蓉道:「是啊,大英雄大豪傑,也不是無情之人呢。」兩人對飲數杯。黃蓉望了望樓中的酒客,見東首一張方桌旁坐著三個乞兒打扮的老者,身上補綴雖多,但均甚清潔,看模樣是丐幫中的要緊人物,是來參加今晚丐幫大會的,此外都是尋常仕商。只聽得樓邊一棵大柳樹上蟬鳴不絕,黃蓉道:「這蟬兒整天不停的大叫『知了,知了』,卻不知它知些甚麼,原來蟲兒中也有大言不慚的傢伙,倒教我想起了一個人,好生記掛於他。」郭靖忙問:「誰啊!」黃蓉笑道:「那位大吹牛皮的鐵掌水上飄裘千仞。」郭靖哈哈大笑道:「這老騙子……」

  一言未畢,忽聽酒樓角里有人陰陽怪氣的說道:「連鐵掌水上飄裘老兒也不瞧在眼裡,好大的口氣!」郭、黃二人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樓角邊蹲著一個臉色黝黑的老丐,衣衫襤褸,望著二人嘻嘻直笑。郭靖見是丐幫人物,當即放心,又見他神色和善,當下拱手道:「老前輩請來共飲三杯如何?」那老丐道:「好啊!」便即過來。黃蓉命酒保添了一副杯筷、斟了一杯酒,笑道:「請坐,喝酒。」

  那老丐道:「叫化子不配坐凳。」就在樓板上坐倒,從背上麻袋裡取出一隻破碗,一雙竹筷,伸出碗去,說道:「你們吃過的殘菜,倒些給我就是。」郭靖道:「這個未免太過不恭,前輩愛吃甚麼菜,我們點了叫廚上做。」那老丐道:「化子有化子的模樣,若是有名無實,裝腔作勢,乾脆別做化子。你們肯布施就布施,不肯嘛,我到別個地方要飯去。」黃蓉向郭靖望了一眼,笑道:「不錯,你說得是。」當下將吃過的殘菜都倒在他的破碗之中,那老丐在麻袋中抓出些冷飯糰來,和著殘菜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黃蓉暗暗數他背上麻袋的數目,三隻一疊,共有三疊,總數是九隻,再看那邊桌旁的三個乞丐,每人背上也均有九隻麻袋,只是那三丐桌上羅列酒菜,甚是豐盛。那三丐對這老丐視若無睹,始終對他不瞧一眼,但神色之間隱隱有不滿之意。那老丐吃得起勁,忽聽樓梯腳步聲響,上來數人。郭靖轉頭向樓梯觀看,只見當先二人是在臨安牛家村陪送楊康的胖瘦二丐,第三人一探頭,正是楊康。他猛見郭靖未死,大為驚怖,一怔之下,立即轉身下樓,在樓梯上不知說了幾句甚麼話,胖丐跟著下去,瘦丐卻走到三丐桌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那三丐當即站起身來,下樓而去。坐在地下的老丐只顧吃飯,全不理會。黃蓉走到窗口向下觀望,只見十多名乞丐簇擁著楊康向西而去。楊康走出不遠,回首仰視,正好與黃蓉目光相觸,立即回頭,加快腳步去了。那老丐吃罷飯菜,伸舌頭將碗底舐得乾乾淨淨,把筷子在衣服上抹了幾抹,都放入麻袋之中。黃蓉仔細看他,見他滿臉皺紋,容色甚是愁苦,雙手奇大,幾有常人手掌的一倍,手背上青筋凸起,顯見是一生勞苦。郭靖站起來拱手說道:「前輩請上坐了,咱們好說話。」老丐笑道:「我不慣在凳上坐。你們兩位是洪幫主的弟子,年紀雖輕,咱們可是平輩。我老著幾歲,你們叫我一聲大哥罷。我姓魯,名叫魯有腳。」郭、黃二人對眼一望,均想:「原來他早知道了我們的來歷。」黃蓉笑道:「魯大哥,你這名兒可有趣得緊。」魯有腳道:「常言道:窮人無棒被犬欺。我棒是沒有,可是有一雙臭腳。犬兒若來欺我,我對準了狗頭,直娘賊的就是一腳,也要叫它夾著尾巴,落荒而逃。」黃蓉拍手笑道:「好好,狗兒若知道你名字的意思,老遠就逃啦!」

  魯有腳道:「我聽黎生黎兄弟說起,知道兩位在寶應所乾的事迹,真是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令人甚是欽佩,難怪洪幫主這等看重。」郭靖起立遜謝。魯有腳道:「適才聽兩位談起裘千仞與鐵掌幫,對他的情狀好似不甚知曉。」黃蓉道:「是啊,正要請教。」魯有腳道:「裘千仞是鐵掌幫幫主,這鐵掌幫在兩湖四川一帶聲勢極大,幫眾殺人越貨,無惡不作。起先還只是勾結官府,現下愈來愈狠,竟然拿出錢財賄賂上官,自己做起官府來啦。更可恨的是私通金國,干那裡應外合的勾當。」黃蓉道:「裘千仞這老兒就會騙人,怎地弄到恁大聲勢?」魯有腳道:「裘千仞厲害得緊哪,姑娘可別小覷了他。」黃蓉笑道:「你見過他沒有?」魯有腳道:「那倒沒有,聽說他在深山之中隱居,修練鐵掌神功,足足有十多年沒下山了。」黃蓉笑道:「你上當啦,我見過他幾次,還交過手,說到他的甚麼鐵掌神功,哈哈……」她想到裘千仞假裝腹瀉逃走,只瞧著郭靖格格直笑。魯有腳正色道:「他們鬧甚麼玄虛,我雖並不知曉,可是鐵掌幫近年來好生興旺,實是不可輕侮。」郭靖怕他生氣,忙道:「魯大哥說得是,蓉兒就愛瞎笑。」黃蓉笑道:「我幾時瞎笑啦?啊唷,啊唷,我肚子痛。」她學著裘千仞的口氣,捧著肚子。郭靖想起當日情景,給她逗得也不禁笑了出來。黃蓉見他也笑,卻立時收起笑容,轉過話題,問道:「魯大哥,剛才在這兒吃酒的三位和你相識么?」魯有腳嘆了口氣道:「兩位不是外人,可曾聽洪幫主說起過,我們幫里分為凈衣派、污衣派兩派么?」郭靖和黃蓉齊聲道:「沒聽師父說過。」魯有腳道:「幫內分派,原非善事,洪幫主對這事極是不喜,他老人家費過極大的精神力氣,卻始終沒能叫這兩派合而為一。丐幫在洪幫主之下,共有四個長老。」黃蓉搶著道:「這個我倒聽師父說過。」她因洪七公尚在人間,是以不願將他命自己接任幫主之事說出。魯有腳點了點頭道:「我是西路長老,剛才在這兒的三位也都是長老。」黃蓉道:「我知道啦,你是污衣派的首領,他們是凈衣派的首領。」郭靖道:「咦,你怎知道?」黃蓉道:「你瞧魯大哥的衣服多臟,他們的衣服多乾淨。魯大哥,我說污衣派不好,身上穿得又臭又黑,一點也不舒服。你們這一派人多洗洗衣服,兩派可就不是一樣了么?」魯有腳怒道:「你是有錢人家的小姐,自然嫌叫化子臭。」一頓足站起身來。郭靖待要謝罪,魯有腳卻頭也不回,怒氣沖沖的下樓去了。黃蓉伸伸舌頭,道:「靖哥哥,我得罪了這位魯大哥,你別罵我。」郭靖一笑。黃蓉道:「剛才我真擔心。」郭靖道:「擔心甚麼?」黃蓉正色道:「我只擔心他提起腳來,踢你一腳,你可就糟啦。」郭靖道:「好端端的幹麼踢我?就算你說話得罪了他,那也不用踢人啊。」黃蓉抿嘴微笑,卻不言語。郭靖怔怔的出神,思之不解。黃蓉嘆道:「你怎麼不想想他名字的出典。」郭靖大悟,叫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是狗!」站起身來,伸手作勢要呵她癢,黃蓉笑著連連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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