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丐相顧駭然,各取兵刃,只待幫主號令,就要擁上與鐵掌幫拚斗。裘千仞左手握住鋼杖杖頭,右手握住杖尾,哈哈一聲長笑,雙手暗運勁力,大喝一聲,要將鋼杖折為兩截。哪知簡長老這鋼杖千練百錘,極是堅韌,這一下竟沒折斷,只是被他兩膀神力拗得彎了下來。裘千仞勁力不收,那鋼杖慢慢彎轉,拗成了弧形。群丐又驚又怒,忽見他左臂後縮,隨即向前揮出,那弧形鋼杖倏地飛向空中,急向對面山石射去,錚的一聲巨響,杖頭直插入山石之中,鋼石相擊之聲,嗡嗡然良久方息。他顯了這手功夫,群丐固然個個驚服,黃蓉更是駭異,心道:「這老兒明明是個沒本事的大騙子,怎地忽然變得如此厲害?多半是他跟楊康、簡長老串通了,又搞甚麼詭計,這鋼杖之中定然另有古怪。」頭頂月光照耀,四周火把相襯,瞧瞧明明白白,確是在歸雲庄、牛家莊兩地所見的裘千仞。她轉頭向郭靖瞧去,見他仍是仰首上望,在這當口竟然觀起天象來,難道驚怒交集之下,當真急心瘋了?她關心郭靖,也不再去想裘千仞玩的是甚麼把戲,一雙妙目只是瞧著郭靖的神情。裘千仞冷然說道:「鐵掌幫和貴幫素來河水不犯井水,聞得貴幫今日大會君山,在下好意前來拜會,貴幫幫主何以一見面就給在下一個下馬威?」
簡長老為他威勢所懾,心存畏懼,聽他言語之中敵意不重,忙道:「那是裘老幫主誤會了。老幫主威震四海,我們素來是十分敬仰的。今日蒙老幫主光降,敝幫上下全感榮寵。」裘千仞昂首不答,神氣之間驕氣逼人,過了良久方道:「聽說洪老幫主仙去了,天下英雄,又弱一個,可惜啊可惜。貴幫奉立了這樣一位新幫主,唉,可嘆啊可嘆!」此時楊康已然蘇醒,聽他當面譏刺,卻是敢怒而不敢言,但覺右掌仍是如火燒炙,五根手指已腫得如五枝山藥一般。丐幫四長老一時不知如何介面。裘千仞道:「在下今日拜會,有一樁事要向貴幫請教,此外卻有一份重禮奉獻。」簡長老道:「不敢,但請裘老幫主示下。」裘千仞道:「前幾日敝幫有幾位兄弟奉老朽之命出外辦事,不知怎生惹惱了貴幫兩位朋友,將他們打得重傷。敝幫兄弟學藝不精,原本沒有話說,只是江湖上傳揚開來,鐵掌幫這個臉卻丟不起。老朽不識好歹,要領教領教貴幫兩位朋友的手段。」楊康對丐幫兄弟原無絲毫愛護之心,豈敢為了兩名幫眾而再得罪於他,當下說道:「是誰擅自惹事,和鐵掌幫的朋友動過手啦?快出來向裘老幫主賠罪。」
丐幫自洪七公接掌幫主以來,在江湖上從未失過半點威風,現下洪七公一死,新幫主竟如此軟弱,群丐聽了他這幾句言語,無不憤恨難平。黎生和余兆興又從人叢中出來,走上數步。黎生朗聲道:「啟稟幫主:本幫幫規第四條言明,凡我幫眾,須得行俠仗義,救苦扶難。前日我們兩人路見鐵掌幫的朋友欺壓良民,還要擄掠婦女,我二人忍耐不住,是以出頭阻止,動起手來,傷了鐵掌幫的朋友。」楊康道:「不管怎樣,還是向裘老幫主賠罪罷。」黎生和余兆興對望一眼,氣憤填膺,若不陪罪,那是違了幫主之命,若去賠罪,這口氣實在難咽。黎生大聲叫道:「眾位兄弟,要是老幫主在世,決不能讓咱們丟這個臉。今日小弟是寧死不辱!」順手從里腿中抽出一把短刀,一刀插在心裡,立時氣絕。余兆興撲上前去搶起短刀,在自己胸口也是一刀,死在黎生身上。眾丐見二人不肯受辱而自刎,群情洶湧,只是丐幫幫規極嚴,若無幫主號令,誰也不敢有甚麼異動。裘千仞淡淡一笑,道:「這件事如此了結,倒也爽快。現下我要給貴幫送一批禮物。」左手一揮,他身後數十名黑衣大漢打開攜來的箱籠,各人手捧一盤,躬身放在楊康身邊,盤中金光燦然,儘是金銀珠寶之屬。眾丐見他們突然拿出金珠,更是詫異。裘千仞道:「鐵掌幫雖然有口飯吃,可拿不出這等重禮,這份禮物是大金國趙王爺托老朽轉送的。」楊康又驚又喜,忙問:「趙王爺他在哪裡?我要見他。」裘千仞道:「這是數月之前,趙王爺差人送到敝處的,命老朽有話轉告貴幫。」楊康嗯了一聲,心道:「那是爹爹南下之前安排下的事了,卻不知他送禮給這批叫化兒們作甚?」只聽裘千仞道:「趙王爺敬慕貴幫英雄,特命老朽親自來獻禮結納。」楊康欣然道:「有勞老幫主貴步,何以克當?」裘千仞笑道:「楊幫主年紀雖輕,倒是十分的通情達理,那是遠過洪幫主的了。」楊康在燕京時未曾聽說完顏洪烈要與丐幫打甚麼交道,此時急欲知道他的用意,問道:「不知趙王爺對敝幫有何差遣,要請老幫主示下。」裘千仞笑道:「差遣二字,決不能提。趙王爺只對老朽順便說起,言道北邊地瘠民貧,難展駿足……」楊康介面道:「趙王爺是要我們移到南方來?」裘千仞笑道:「楊幫主聰明之極,適才老朽實是失敬。趙王爺言道:江南、湖廣地暖民富,丐幫眾兄弟何不南下歇馬?那可勝過在北邊苦寒之地多多了。」楊康笑道:「多承趙王爺與老幫主美意指點,在下自當遵從。」
裘千仞想不到對方竟一口答應,臉上毫無難色,倒也頗出意料之外,轉念一想,料來此人年輕懦弱,適才給自己鐵掌一捏之下,痛得死去活來,心中怕極,此刻自己不論說甚麼,他都不敢有絲毫違抗,但丐幫在北方根深柢固,豈能說撤便撤?事後群丐計議,勢必反悔,須當敲釘轉腳,讓丐幫將來無法反口,於是說道:「大丈夫一言而決。楊幫主今日親口答應,丐幫眾兄弟撤過大江,今後不再北返的了?」楊康正欲答應,魯有腳忽道:「啟稟幫主:咱們行乞為生,要金珠何用?再說,我幫幫眾數十萬,足跡遍天下,豈能受人所限?還請幫主三思。」
楊康這時已然明白完顏洪烈的心意。他早知丐幫在江北向來與金人為敵,諸多掣肘,金兵每次南下,丐幫必在金兵後方擾亂,或刺殺將領,或焚燒糧食,若將丐幫人眾南撤,自然大利金人南征,於是說道:「這是裘老幫主的一番美意,我們若是不收,倒顯得不恭了。金珠寶物我不要分,四位長老,待會盡數分與眾兄弟罷。」
魯有腳急道:「咱們洪老幫主號稱『北丐』,天下皆聞,北邊基業,豈能輕易舍卻?我幫忠義報國,世世與金人為仇,禮物決不能收,撤過長江,更是萬萬不可。」
楊康勃然變色,正欲答話,彭長老笑道:「魯長老,我幫大事是決於幫主,不是決於你罷?」魯有腳凜然道:「若要忘了忠義之心,我是寧死不從。」楊康道:「簡、彭、梁三位長老,你們之意若何?」簡、梁二長老遲疑未答,均覺丐幫撤過長江之舉頗為不妥。彭長老卻大聲道:「但憑幫主吩咐。屬下豈敢有違?」楊康道:「好,八月初一起,我幫撤過大江。」此言一出,群丐中倒有一大半鼓噪起來。楊康見眾丐喧嚷,一時不知所措。簡、彭、梁三老大聲喝止,但鼓躁的皆是污衣派群丐,對三老都不加理會。彭長老喝道:「魯長老,你是要背叛幫主不成?」魯有腳凜然道:「縱然千刀分屍,我也不敢欺尊滅長、背叛幫主。只是我幫列祖列宗遺訓,魯有腳更加不敢背棄。金狗是我大宋世仇,洪老幫主平日對咱們說什麼話來?」簡、梁二長老垂頭不語,心中頗有悔意。裘千仞見形勢不佳,若不將魯有腳制住,只怕此行難有成就,當下冷笑一聲,對楊康道:「楊幫主,這位魯長老跋扈得緊哪?」一語方罷,雙手暴發,猛往魯有腳肩上拿去。魯有腳當他冷笑之時,已有防備,知他手掌厲害,不敢硬接,猛地里身形急矮,已從他胯下鑽過,腰未伸直,呼呼呼三腳往他臀上踢去。他名字叫魯有腳,這腿上功夫果然甚是了得,出足快捷無倫。裘千仞見他忽從自己胯下鑽過,心想此人招數好怪,覺得身後風響,急忙回掌力拍,魯有腳第三腳若是將勁用足,原可踢中他後臀,但若被對方鐵掌擊中,自己足脛卻也經受不起,足到中途,硬生生收轉,一個筋斗,從他身旁翻過,突然一口濃痰向裘千仞臉上吐去。裘千仞側頭避過,見他怪招百出,不覺一怔。
楊康喝道:「魯長老不得對貴客無禮!」魯有腳聽得幫主呼喝,當即退了兩步。裘千仞卻毫不容情,雙手猶似兩把鐵鉗,往他咽喉扼來。魯有腳暗暗心驚,翻身後退,只聽得敵人「嘿」的一聲,自己雙手已落入他掌握之中。魯有腳身經百戰,雖敗不亂,用力上提沒能將敵人身子挪動,立時一個頭錘往他肚上撞去。他自小練就銅錘鐵頭之功,一頭能在牆上撞個窟窿。某次與丐幫兄弟賭賽,和一頭大雄牛角力,兩頭相撞,他腦袋絲毫無損,雄牛卻暈了過去。現下這一撞縱然不能傷了敵人,但雙手必可脫出他的掌握,哪知頭頂剛與敵人肚腹相接,立覺相觸處柔若無物,宛似撞入了一堆棉花之中,心知不妙,急忙後縮,敵人的肚腹竟也跟隨過來。魯有腳用力掙扎,裘千仞那肚皮卻有極大吸力,牢牢將他腦袋吸住,驚惶之中只覺腦門漸漸發燙,同時雙手也似落入了一隻熔爐之中,既痛且熱。
裘千仞喝道:「你服了么?」魯有腳罵道:「臭老賊,服你甚麼?」裘千仞左手用勁,格格幾響,將他右手五指指骨盡數捏斷,再問:「服了么?」魯有腳又罵:「臭老賊,服你甚麼?」格格幾響,左手指骨又斷。他疼得神智迷糊,口中卻仍是罵聲不絕。裘千仞道:「我肚皮運勁,把你腦袋也軋扁了,瞧你還罵不罵?」語聲未畢,丐群中忽地躍出一人,身高膀寬,正是郭靖。只見他大踏步走到魯有腳身後,高舉右掌,在他後臀拍拍拍連打三下,清脆可聞。這三下雖然打在魯有腳後臀之上,裘千仞只覺一股力道從魯有腳頭頂傳向自己肚腹,騰騰騰連撞三下,這三下一撞重似一撞,登時將肚上的吸力盡數化解。魯有腳斗然覺得頭頂一松,急忙站直身子,但雙手仍被對方緊握不放。郭靖叫道:「你不是裘老前輩敵手,走開罷!」左腿橫掃,正好踢在他的肩頭。
這一腿仍和適才一般,著力之處雖在他的身上,但受力之點卻是傳到裘千仞雙臂。裘千仞但感虎口劇震,抓緊對方的掌力不由自主的鬆了。魯有腳得此良機,借著郭靖這一腿之力斜里竄出,只是頭頂被吸得久了,一陣天旋地轉,站立不穩,倒在地上。裘千仞見郭靖露了這三掌一腿,不由得暗驚,此人小小年紀,居然有隔物傳勁的本事,想不到丐幫之中還有這等人物,當下緊守門戶,並不搶先進攻。群丐卻不明就裡,先前早認定郭靖是殺害幫主的幫凶,又見魯有腳被他踢倒,當下大聲呼喊,紛紛擁上。郭靖本來手足被鋼絲和牛皮條紋成的繩索牢牢縛住,絲毫動彈不得,一直在仰觀北斗,潛思全真七子當日在牛家村所使的陣法,再和記得滾瓜爛熟的《九陰真經》經文反覆參照,許多疑難不明之處,一步步的在心中出現了解答。《九陰真經》為前輩高人自道藏中所悟,與馬鈺所傳的全真派道家內功、全真七子的天罡北斗陣皆是一脈相通,只不過更為高深奧妙而已,只是郭靖悟心實在太差,事隔多月,始終領會不到其間的關連之處,此時見到天上北斗,這才隱隱約約的想到了。當裘千仞與楊康、簡長老、魯有腳等人一問一答之際,他卻正自全神思念真經下卷中所述的「收筋縮骨法」。這縮骨法的最下乘功夫,是鼠竊狗盜的打洞穿窬之術,但練到上乘,卻能將全身筋骨縮成極小的一團,就如刺蝟箭豬之屬遇敵蜷縮一般。郭靖在明霞島上遵洪七公之囑,起手習練「易筋鍛骨篇」,此時已有小成,基礎既佳,一經依法施為,不知不覺間就將手腳上束縛的繩索卸去。他身手之靈活,實勝於頭腦十倍,繩索雖已卸脫,心中兀自不明白何以得能如此。彭長老本在郭靖身畔,忽見他脫縛而出,吃驚非小,伸臂一把抓去沒有抓住,俯首但見地下空餘一團繩索,仍是牢牢的互相鉤結,而縛著的人卻如一條泥鰍般滑了出去,待要上前追趕,只見他已將魯有腳救出。彭長老心想挺身上前未必能討得了好去,口中大呼:「拿住這小賊!」雙足卻釘在地下不動。郭靖被縛得久了,甚是氣憤,體念黃蓉心意,想她小孩脾氣,必然惱怒更甚,雖知群丐受楊康欺矇,並非有意與自己為敵,但見眾人高呼攻來,心道:「今日不好好打你們一頓,難消蓉兒胸中之氣!」有心要試試剛好想通的天罡北斗陣法,雙臂一振,足下已踏定了「天權」之位。
但見六七名丐幫幫眾同時從前後左右撲到,郭靖雙足挺立,凝如山嶽,左臂橫在胸前。先到的三名幫眾同時伸手往他臂上抓去,郭靖只是不動,片刻間又有數人攻上。郭靖斗然間抽回手臂,滴溜溜的轉了個圈子,在丐幫這幾人後心疾施手腳,或推其背,或撞其腰,又或是踢其屁股,只聽「哎唷」「啊喲」「賊廝鳥」一連串叫喊,六七人跌成一團。郭靖心下歡喜:「這法子果然使得。」回過身來,正要去抓楊康跟他算帳,月光下只見兩名丐幫幫眾撲向黃蓉,只怕她受了傷害,相距既遠,救援不及,自己身上又無暗器,情急之下,彎腰除下腳上一對布鞋用力直揮出去。這計策本來他也想不出來,但聽江南六怪述說當年在法華寺大戰的情形,二師父朱聰曾除鞋投擲丘處機,於是也學上一手。那兩名幫眾惟恐黃蓉也如郭靖一般脫身,各持兵刃,要將她即行殺了,好替老幫主報仇,哪知剛奔到黃蓉身前,兵刃尚未舉起,忽覺後心風聲峻急,有物飛擲而至,知道有人暗算。一個武功較高,急忙轉身,郭靖的鞋子正好打在他胸口,另一個未及回身,鞋子已到,卻是打在背脊之上。布鞋雖然柔軟輕飄,但被郭靖內力用上了,勁道亦是非同小可,兩人立腳不住,一個仰跌,一個俯衝,齊齊滾倒。彭長老站在鄰近,見郭靖以布鞋打人竟也如此剛猛凌厲,更是驚懼,忙退開數步。郭靖揮手推開三名丐幫幫眾,急奔到黃蓉身旁,俯身去解她身上繩素,只解開一個結,丐幫幫眾已然涌到。郭靖索性坐在地下,就學丘處機、王處一等人以天罡北斗陣禦敵之法,只伸右掌迎戰,將黃蓉放在雙膝之上,左手慢慢解那繩結。他曾得周伯通傳授雙手互搏、一心二用之術,這時左手解索,右手迎敵,絲毫不見局促。
不到一盞茶時分,靖、蓉二人身周已重重疊疊的圍了成百名幫眾,後面的人別說出手,連郭靖的身子也望不到一眼。郭靖只以單掌防衛,始終不施攻擊殺手,直到將黃蓉手腳上的繩索盡數解開,又取出她口中麻核,才道:「蓉兒,你沒甚麼傷痛罷?」黃蓉側卧在他膝上,卻不起身,說道:「就是混身酸麻,倒沒受傷。」郭靖道:「好,你躺著歇一會兒,瞧我給你出氣。」兩人一個坐地,一個高卧,竟將四周兵刃亂響、高聲喧嘩的群丐視若無物。黃蓉笑道:「你動手罷,只是別當真傷了我的徒子徒孫。」郭靖道:「我理會得。」左掌輕輕撫摸她的一頭秀髮,右掌忽地發勁,砰砰砰三響,三名幫眾從人群頭頂飛了出去。群丐一陣大亂,又有四人被他以掌力甩出。只聽人群中有人叫道:「眾兄弟退開,讓八袋弟子對付兩名小賊。」正是簡長老的聲音。群丐聽到號令,紛紛散開,靖、蓉身旁只餘下三人,另有五人從後搶上,八人分站四周。這八丐背後都背負八隻麻袋,是丐幫中僅次於四大長老的人物,每人均統率一路幫眾,那接引楊康的瘦胖二丐亦在其內。八袋弟子原共九人,黎生自刎而死,就只剩下八人了。
郭靖知道目下對手雖減,但個個都是高手,正欲站起,黃蓉低聲道:「坐著打,你對付得了。別將他們瞧在眼裡。」郭靖心想:「若是八人齊上,卻是不易抵擋,須得先打倒幾個。」認得胖瘦二丐是從牛家村接引楊康來此之人,左手抓起從黃蓉身上解下來的繩索,一招「斷脛盤打」著地掃去。這是馬王神韓寶駒當年所授金龍鞭法中的一招,鞭法雖同,只是他功力大進之後,使將出來便威力倍加。
胖瘦二丐見鋼索掃到,忙縱身躍起閃避。郭靖舞動鋼索,化成一道索牆,擋住前、左、後三方,卻將右面留出空隙。這破綻正在胖瘦二丐身前,其餘六丐卻盡被鋼索阻住,急切間攻不進去。二丐見有機可乘,立時撲上,只聽得簡長老急叫道:「攻不得!」但為時已然不及,郭靖掌去如風,拍拍兩掌,分別擊在二丐肩頭。二丐身不由主的疾飛而出,撞向鐵掌幫的一眾黑衣漢子。二丐受力雖同,但二人肥瘦有別,份量懸殊,重的跌得近,輕的飛出遠。砰砰兩響,撞倒了兩名黑衣漢子。裘千仞原在一旁袖手觀戰,見二丐飛跌而出,也不以為意,但聽到相撞之聲,卻不由得吃了一驚,心道:「我們的人非死必傷。」搶上前去,只見胖瘦二丐已一躍站起,並無損傷,鐵掌幫的兩名幫眾卻已被撞得筋折骨斷,爬在地下。裘千仞大怒,剛欲回頭,只聽身後風響,又有兩名丐幫的八袋弟子被郭靖以掌力甩了出來。裘千仞知道郭靖所使的這般隔物傳勁之力是遠重近輕,丐幫弟子親受者小,但被他們撞著了,受力卻是極重,當下回臂將一丐往無人處斜里推出,隨即雙掌併攏,呼的一聲,往另一丐背心擊去。這一擊是他生平賴以成名的鐵掌功夫,若是勝過郭靖掌力,便不但抵消了來力,還能以餘力重創那丐,否則自己縱不受傷,也會被擊得跌倒或是後退。丐幫四老和黃蓉知他這雙掌一擊是正面和郭靖的功力比拚,勝負之間,關係非小,俱都凝神注視,但見他雙掌發出,那八袋弟子倒飛丈許,隨即輕輕巧巧的落在地下,呆了一呆,轉身又向郭靖奔去,竟是絲毫沒有受傷。這一來,丐幫四老均知郭靖與裘千仞的武功大致是在伯仲之間,雖然郭靖稍有不及,卻也相差不遠,實是可驚可畏。黃蓉更感驚疑:「這老騙子功夫甚是尋常,怎能擋得住靖哥哥這一掌之力?這是硬接硬架的真本事,萬萬不能施甚鬼蜮伎倆,好教人難以索解。」裘千仞一招接過,已試出郭靖的真實功夫,以內力修為而論,自己尚勝他半籌,但這小子與丐幫友敵難分,自己身在險地,犯不著在此與他拚斗,當下右手一揮,約束鐵掌幫諸人退後。丐幫八袋弟子的武功只與尹志平、楊康之儔相若,郭靖一起手就擊倒了四人,雖有一人回來重行加入戰團,但郭靖將降龍十八掌與天罡北斗陣配在一起,以威猛之勢,濟以靈動之變,這五丐怎能抵擋得住?若非郭靖瞧在師父臉上,早已將五丐打得非死即傷,只鬥了十餘招,又以掌力震倒二丐。餘下三丐不敢進攻,轉身欲逃,郭靖左手鋼索揮出,捲住二人足踝,扯到身旁。黃蓉道:「綁住了!」郭靖抄起鋼索,將兩人手足反縛在一起。黃蓉見他大獲全勝,既驚且喜,心想擒獲自己的是那滿臉笑容的彭長老,記得師父曾說過江湖上有一門懾心之術,能使人忽然睡去,受人任意擺布,毫無反抗之力,想來這彭長老所用的正是這門邪術,問道:「靖哥哥,《九陰真經》中載得有什麼『懾心法』么?」郭靖道:「沒有……」黃蓉好生失望,低聲道:「提防那笑臉惡丐,莫與他眼光相接。」郭靖點頭道:「我正要狠狠打這傢伙一頓出氣!」說著扶了黃蓉背脊,兩人一齊站起身來。郭靖瞪視楊康,大踏步向他走去。楊康當郭靖大展神威、力斗群丐之際,心中已自惴惴不安,只盼群丐倚多為勝,將他制服,哪知群丐逐一敗退,郭靖卻向自己逼來,只要被他一近身,哪裡還有性命?情急之下,高聲叫道:「四位長老,咱們這裡無數英雄好漢,豈能任由這小賊猖狂?」嘴裡喊得急,腳下也不慢了,忙退在簡長老身後。簡長老回首低聲道:「幫主放心,小賊武功再高,總是敵不過人多,咱們用車輪戰困死他。」提高嗓子叫道:「八袋弟子,布堅壁陣!」一名八袋丐首應聲而出,帶頭十多名幫眾排成前後兩列,各人手臂相挽,十六七人結成一堵堅壁,發一聲喊,突然低頭向靖蓉二人猛衝過去。黃蓉叫聲:「啊喲!」閃身向左躍開。郭靖向右繞過,東西兩邊又有兩排幫眾沖了過來。郭靖見群丐戰法怪異,待這堅壁沖近,竟不退避,雙掌突發,往壁中那人身上推去。他掌力雖強,可是這堅壁陣合十餘人的體重,再加上疾沖之勢,哪裡推挪得開?那堅壁中心受力,微微一頓,兩翼卻包抄上來。郭靖一個踉蹌,險被這股巨力撞得摔倒,急忙左足一點,倏地飛起,從人牆之頂竄了過去,身子尚未落地,只叫得聲苦,但見迎面又是一堵幫眾列成的堅壁衝到,忙吸口氣,右足點地,又從眾人頭上躍過。豈知那些堅壁一堵接著一堵,竟似無窮無盡,前隊方過,立即轉作後隊,翻翻滾滾,便如巨輪般輾將過來。郭靖武功再強,終究寡不敵眾,至此已成束手待縛之勢。黃蓉身法靈動,縱躍功夫也高過郭靖,但時刻稍久,一隊隊的移動巨壁越來越多,趨避奔竄之際漸感心跳氣喘,東閃西躲了一陣,竟與郭靖會在一起,漸漸被逼向山峰一角。黃蓉心念一動,叫道:「靖哥哥,退向崖邊。」郭靖聽了,一時尚未領會,但依言退向懸崖,眼見離崖邊只餘五六尺之地,丐幫的堅壁竟然停步不沖。郭靖恍然大悟:「啊,下面是個深谷,衝過來收不住腳,不跌死才怪。」向黃蓉望了一眼,剛要說她聰明,卻見她臉上突轉憂色,只見一堵又厚又寬的人牆緩緩移近,這番不是猛衝,卻是要慢慢的將二人擠入深谷之中,同時是成百人前後連成了十餘列,再也縱躍不過。郭靖在蒙古之時,曾與馬鈺晚晚上落懸崖,這君山之崖遠不及大漠中懸崖的高險,眼見巨壁漸近,叫道:「蓉兒,你伏在我背上,咱們下去。」黃蓉嘆道:「不成啊,他們會用大石頭投擲,那是死路一條。」郭靖彷徨無計,不知如何,在這生死懸於一發之際,忽然想起了《九陰真經》上卷中的一段文字,說道:「蓉兒,真經中有一段叫做『移魂大法』,只怕跟你說的什麼懾心法差不多……好,咱們跟他們拚了,要摔么大家一齊下去。」黃蓉嘆道:「這些都是師父手下的好兄弟,咱們多殺人又有何益?」郭靖突然雙臂直伸,抱起她身子,低聲道:「快逃!」在她頰上親了一親,奮起平生之力,將她向軒轅台上擲去。黃蓉只覺猶似騰雲駕霧般從數百人的頭頂飛過,知道郭靖要獨擋群丐,好讓自己乘隙逃走,雙膝微彎,輕輕落在台上,心中又酸又苦,卻見楊康正自得意洋洋的站在台角,指手劃腳,呼喝督戰,這良機豈肯錯過,足未站定,和身向前撲出,左手手指已搭住綠竹杖的杖頭。
楊康斗然見她猶似飛將軍從天而降,猛吃一驚,舉杖待擊,黃蓉右手食中二指倏取他的雙目,同時左足翻起,已將竹杖壓住。楊康武功本就不及黃蓉,而她這一招又是洪七公所授打狗棒法的絕招「獒口奪杖」,倘若竹杖被高手敵人奪去,只要施出此招,立時奪回,百發百中,即是武功高出楊康數倍之人,遇上這招也決保不住手中桿棒。黃蓉奪杖是主,取目是賓,卻因手法過快,手指竟已戳得楊康眼珠劇痛,好一陣眼前發黑。楊康為保眼珠,只得鬆手放開竹杖,隨即躍下高台。黃蓉雙手高舉竹杖,朗聲叫道:「丐幫眾兄弟立即罷手停步。洪幫主並未歸天,全是奸徒造謠。」群丐一聽,盡皆愕然,此事來得太過突兀,難以相信,但樂聞喜訊,惡聽噩耗,原是人之常情,當下人人回首望著高台。黃蓉又叫:「眾兄弟過來,請聽我說洪幫主消息。」楊康眼睛兀自疼痛,但耳中卻聽得清楚,在台下也高聲叫道:「我是幫主,眾兄弟聽我號令,快把那男賊擠下崖去,再來捉拿這胡說八道的女賊。」丐幫幫眾對幫主奉若神明,縱有天大之事,對幫主號令也決不敢不遵,聽到楊康的號令,當即發一聲喊,踏步向前。黃蓉叫道:「大家瞧明白了,幫主的打狗棒在我手中,我是丐幫幫主。」群丐一怔,幫主打狗棒被人奪去之事,實是從所未聞,猶豫之間,又各停步。
黃蓉叫道:「我丐幫縱橫天下,今日卻被人趕上門來欺侮。黎生、余兆興兩位兄弟給人逼死,魯長老身受重傷,那是為了甚麼緣故?」群丐激動義憤,倒有半數回頭過來聽她說話。黃蓉又道:「只因為這姓楊的奸賊與鐵掌幫勾結串通,造謠說洪老幫主逝世。你們可知這姓楊的是誰?」群丐紛紛叫道:「是誰?快說,快說。」有的卻道:「莫聽這女賊言語,亂了心意。」眾人七張八嘴,莫衷一是。
黃蓉叫道:「這人不是姓楊,他姓完顏,是大金國趙王爺的兒子。他是存心來滅咱們大宋來著。」群丐俱各愕然,卻無人肯信。黃蓉尋思:「這事一時之間難以教眾人相信,只好以毒攻毒,且栽他一贓。」探手入懷,一摸懷中各物幸好未被搜去,當即掏出那日朱聰從裘千仞身上偷來的鐵掌,高高舉起,叫道:「我剛才從這姓完顏的奸賊手中搶來這東西。大家瞧瞧,那是甚麼?」群丐與軒轅台相距遠了,月光下瞧不明白,好奇心起,紛紛涌到台邊。有人叫了起來:「這是鐵掌幫的鐵掌令啊,怎麼會在他的手裡?」黃蓉大聲道:「是啊,他是鐵掌幫的姦細,身上自然帶了這個標記。丐幫在北方行俠仗義,已有幾百年,為甚麼這姓楊的擅自答應撤向江南?」
楊康在台下聽得臉如死灰,右手一揚,兩枚鋼錐直向黃蓉胸口射去。他相距既近,出手又快,但見兩道銀光激射而至。黃蓉未加理會,群丐中已有十餘人齊聲高呼:「留神暗器,小心了!」「啊喲不好!」兩枚鋼錐在軟蝟甲上一碰,錚錚兩聲,跌在台上。黃蓉叫道:「完顏康,你若非作賊心虛,何必用暗器傷我?」群丐見暗器竟然傷她不得,更是駭異萬狀,紛紛議論:「到底誰是誰非?」「洪幫主真的沒死么?」人人臉上均現惶惑之色,一齊望著四大長老,要請他們作主。眾丐排成的堅壁早已散亂,郭靖從人叢中走到台邊,也無人再加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