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輪法王雙眼時開時合,似於眼前戰局渾不在意,實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見霍都已處下風,突然說道:「阿古斯金得兒,咪嘛哈斯登,七兒七兒呼!」眾人不知他這幾句藏語說些甚麽,霍都卻知師父提醒自己,不可一味堅守,須使「狂風迅雷功」與對方搶功,當下發聲長嘯,右扇左袖,鼓起一陣疾風,急向朱子柳□去。
勁風力道凌厲,旁觀眾人不由自主的漸漸退後,只聽他口中不住有似霹靂般吆喝助威,料想這「狂風迅雷功」除了兵刃拳腳之外,叱詫雷鳴,也是克敵制勝的一門厲害手段。朱子柳奮袂低昂,高視闊步,和他鬥了個旗鼓相當。
兩人翻翻滾滾拆了百餘招,朱子柳一篇「自言帖」將要寫完,筆意斗變,出手遲緩,用筆又瘦又硬,古意盎然。黃蓉自言自語:「古人言道:『瘦硬方通神』,這一路『褒斜道石刻』,當真是千古未有之奇觀。」
霍都仍以「狂風迅雷功」對敵,只是對方力道既強,他扇子相應加勁,呼喝也更是猛烈。武功較遜之人竟在大廳中站立不住,一步步退到了天井之中。
黃蓉見楊過與小龍女並肩坐在柱旁,離惡鬥的二人不過丈餘餘,自行喁喁細談,對二人相鬥固然絲毫不君理會,而霍都鼓動的勁風卻也全然損不到他們。但見小龍女衣帶在疾風中獵獵飄動,她卻行若無事,只是脈脈含情的凝視楊過。黃蓉愈看愈奇,到後來竟是注視他二人多而看霍朱二人少了,心想:「這小女孩似乎身有上乘武功,過兒和她這般親密,卻不知她是那一位高人的門下?」
小龍女此時已過二十歲,只是她自小在古墓中生長,不見陽光,皮膚特別嬌嫩,內功又高,看來倒似只有十六七歲一般。她在與楊過相遇之前,罕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慾最能傷身損顏,她過兩年只如常人一年。若她真能遵師父之教而清心修練,不但百年之壽可期,而且到了百歲,體力容顏與五十歲之人無異。因此在黃蓉眼中看來,她倒似反較楊過為幼,而舉止稚拙、天真純□之處,比郭芙更為顯然,無怪以為她是小女孩了。
這時朱子柳用筆越來越是丑拙,但勁力卻也逐步加強,筆致有似蛛絲絡壁,勁而復虛。霍都暗暗心驚,漸感難以捉模。金輪法王大聲喝道:「馬米八米,古斯黑斯。」這八個字不知是甚麽意思,卻震得人人耳中嗡嗡發響。朱子柳焦躁起來,心想:「他若再變招,這場架不知何時方能打完。我以大理國故相而為大宋打頭陣,可千萬不能輸了,致貽邦國與師門之羞。」忽然間筆法又變,運筆不似寫字,卻如拿了斧斤在石頭上鑿打一般。
這一節郭芙也瞧出來了,問道:「朱伯伯在刻字麽?」黃蓉笑道:「我的女兒倒也不蠢,他這一路指法是石鼓文。那是春秋之際用斧鑿刻在石鼓上的文字,你認認看,朱伯伯刻的是甚麽字。」郭芙順著他筆意看去,但見所寫的每一字都是盤繞糾纏,倒像是一幅幅的小畫,一個字也不識得。黃蓉笑道:「這是最古的大篆,無怪你不識,我也認不全。」郭芙拍手笑道:「這蒙古蠢才自然更加認不出了。媽,你瞧他滿頭大汗、手忙腳亂的怪相。」
霍都對這一路古篆果然只識得一兩個字。他既不知對方書寫何字,自然猜不到書法間架和筆畫走勢,登時難以招架。朱子柳一個字一個字篆將出來,文字固然古奧,而作為書法之基的一陽指也相應加強勁力。霍都一扇揮出,收回稍遲,朱子柳毛筆抖動,已在他扇上題了一個大篆。
霍都一看,茫然問道:「這是『網』字麽?」朱子柳笑道:「不是,這是『爾』字。」隨即伸筆又在他扇上寫了一字。霍都道:「這多半是『月』字?」朱子柳搖頭說道:「錯了,那是『乃』字。」霍都心神沮喪,搖動扇子,要躲開他筆鋒,不再讓他在扇上題字,不料朱子柳左掌斗然強攻,霍都忙伸掌抵敵,卻給他乘虛而入,又在扇上題了兩字,只因寫得急了,已非大篆,卻是草書。霍都便識得了,叫道:「蠻夷!」
朱子柳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正是『爾乃蠻夷』。」群雄憤恨蒙古鐵騎入侵,殘害百姓,個個心懷怨憤,聽得朱子柳罵他「爾乃蠻夷」,都大聲喝起采來。
霍都給他用真草隸篆四般「一陽書指」殺得難以招架,早就怯了,聽得這一股喝采聲勢,心神更亂,但見朱子柳振筆揮舞,在空中連書三個古字,那裡還想得到去認甚麽字?只得勉力舉扇護住面門胸口要害,突感膝頭一麻,原來已被敵人倒轉筆□,點中了穴道。霍都但覺膝彎酸軟,便要跪將下去,心想這一跪倒,那可再也無顏為人,強吸一口氣向膝間穴道衝去,要待躍開認輸,朱子柳筆來如電,跟著又是一點。他以筆代指,以筆□使一陽指法連環進招,霍都怎能抵擋?膝頭麻軟,終於跪了下去,臉上已是全無血色。
群雄歡聲雷動。郭靖向黃蓉道:「你的妙策成啦。」黃蓉微微一笑。
武氏兄弟在旁觀斗,見朱師叔的一陽指法變幻無窮,均是大為欽服,暗想:「朱師叔功力如此深厚強勁,化而為書法,其中又尚能有這許多奧妙變化,我不知何日方能學到如他一般。」一個叫:「哥哥!」一個叫:「兄弟!」兩人一般的心思,都要出言讚佩師叔武功,忽聽得朱子柳「啊」的一聲慘叫,急忙回頭,但見他已仰天跌倒。
這一下變起倉卒,人人都是大吃一驚。原來霍都認輸之後,朱子柳心想自己以一陽指法點中他穴道,這與尋常點穴法全然不同,旁人須難解救,於是伸手在他脅下按了幾下,運氣解開他的穴道。那知霍都穴道甫解,殺機陡生,口裡微微呻吟,尚未站直身子,右手拇指一按扇柄機括,四枚毒釘從扇骨中飛出,盡數釘在朱子柳身上。本來高手比武,既見輸贏,便決不能再行動手,何況大廳上眾目睽睽,怎料得到他會突施暗算?霍都若在比武之際發射暗器,扇骨藏釘雖然巧妙,卻也決計傷害不了對方;此時朱子柳解他穴道,與他相距不過尺許,這暗器貼身斗發,武功再高,亦難閃避。四枚釘上浸以西藏雪山所產劇毒,朱子柳一中毒釘,立時全身痛癢難當,難以站立。
群雄驚怒交集,紛紛戟指霍都,痛斥他卑鄙無恥。霍都笑道:「小王反敗為勝,又有甚麽恥不恥的?咱們比武之先,又沒言明不得使用暗器。這位朱兄若是用暗器先行打中小王,那我也是認命罷啦。」眾人雖覺他強詞奪理,一時倒也沒法駁斥,但仍是斥罵不休。
郭靖搶出抱起朱子柳,但見四枚小釘分釘他胸口,又見他臉上神情古怪,知道暗器上的毒藥甚是怪異,忙伸指先點了他三處大穴,使得血行遲緩、經脈閉塞,毒氣不致散發入心,問黃蓉道:「怎麽辦?」黃蓉皺眉不語,料知要解此毒,定須霍都或金輪法王親自用藥,但如何奪到解藥,一時彷徨無計。
點蒼漁隱見師弟中毒深重,又是擔憂,又是憤怒,拉起袍角在衣帶中一塞,就要奔出去和霍都交手。黃蓉卻思慮到比武的通盤大計,心想:「對方已然勝了一場,漁人師兄出馬,對方達爾巴應戰,我們並無勝算。」忙道:「師兄且慢!」點蒼漁隱問道:「怎地?」饒是黃蓉智謀百出,卻也答不出話來,這頭一場既已輸了,此後兩場就甚是難處。
霍都使狡計勝了朱子柳,站在廳口洋洋自得,游目四顧,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瞥眼間,見小龍女與楊過並肩坐在石礎之上,拉著手娓娓深談,對自己這場勝利竟是視若無睹,不由得心頭火起,伸扇指著楊過喝道:「小畜生,站起來。」
楊過全神貫注在小龍女身上,但覺天下雖大,再無一事能分他之心,因之適才霍都與朱子柳斗得天翻地覆,他竟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與小龍女同在古墓數年,實不知自己封她已是刻骨銘心、生死以之。當日小龍女問他是否要自己做他妻子,只以突然而發,他心中從未想過此事,竟是愕然不知所對,事後小龍女影蹤不見,他在心中已不知說了幾千百遍:「我要的,我要的。寧可我立時死了,也要姑姑做我妻子。」
他與小龍女之間的情意,兩人都是不知不覺而萌發,及至相別,這才蓬蓬勃勃的不可抑制。楊過固然天不怕、地不怕,而小龍女於世俗禮法半點不知,只道我欲愛則愛,我欲喜則喜,又與旁人何干?因此上一個不理,一個不懂,二人竟在千人圍觀之間、惡鬥劇戰之場,執手而語,情致纏綿。
霍都罵了一聲,楊過仍是不曾聽見。霍都更欲斥責,只聽金輪法王吩咐道:「我方已勝了一場,可接著再斗第二場。」霍都向楊過狠狠瞪了一眼,退回席間,大聲說道:「敝勝了一場,第二場由我二師兒達爾巴出手,貴方那一位英雄出來指教?」
達爾巴從大紅袈裟下取出一件兵器,走到廳中。眾人見到他的兵刃,都是暗暗心驚,原來那是一柄又粗又長的金杵。這金剛降魔杵長達四尺,杵頭碗口粗細,杵身金光閃閃,似是用純金所鑄,這份量可比鋼鐵重得多了。
他來到廳中,向群雄合十行禮,牛手將金杵往上一拋。金杵落將下來,砰的一聲,把廳上兩塊青花大磚打得粉碎,杵身陷入泥中,深逾一尺。這一下先聲奪人,此杵重量可知,瞧他又乾又瘦的一個和尚,居然使得動此杵,則武功膂力又可想而知。
黃蓉心想:「靖哥哥自能制服這莽和尚,但第三場那法王出手,我方無人能擋,這場比武是輸定了。說不得,我勉力用巧勁斗他一斗。」一提打狗棒,說道:「我出手罷!」郭靖大驚,忙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身子不適,怎能與人動手?」黃蓉也覺並無把握取勝,若是輸了這一場,第三場便不用比了,正躇躊間,點蒼漁隱叫道:「黃幫主,讓我去會這惡僧。」他見師弟中毒後麻癢難當的慘狀,心急如焚,急欲報仇。黃蓉也是苦無善策,心想:「眼下只有力拚,若他勝得藏僧,靖哥哥再以硬碰硬,與那金輪法王分個下便了。」於是說道:「師兄請小心了。」
武氏兄弟取過師伯所用的兩柄鐵槳呈上。點蒼漁隱挾在脅下,走到廳中。他雙眼火紅,繞著達爾巴走了一圈。達爾巴莫名其妙,見他打圈,便跟著轉身。點蒼漁隱猛然大喝一聲,揮動雙槳,往他頭頂直劈下去。達爾巴身法好快,伸手拔起地下降魔杵一架,槳杵相交,當的一聲大響,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發響。兩人虎口都是隱隱發痛,知道對方力大,各自向後躍開。達爾巴說了一句藏語,漁隱卻用大理的夷語罵他。二人誰也不懂,突然間欺近身來,槳杵齊發,又是金鐵交鳴的一聲大響。
這番惡鬥,再不似朱子柳與霍都比武時那般瀟洒斯文。二人銅缸對鐵□,大力拚大力,各以上乘外門硬功相抗,杵槳生風,旁觀眾人盡皆駭然。
點蒼漁隱膂力本就極大,在湘西侍奉一燈大師隱居之時,日日以鐵槳劃舟,逆溯激流而上,雙臂更是練得筋骨似鐵。他是一燈的大弟子,在師門親炙最久,一燈大師以他生性純□粗魯,向□極為喜愛,只是他天資較差,內功不及朱子柳,但外門硬功卻是厲害之極。此時與藏僧達爾巴硬拚外功,正是用其所長,但見他雙槳飛舞,直上直下的強攻。兩柄鐵槳每一柄總有五十來斤重,他卻舉重若輕,與常人揮舞幾斤重的刀劍一般靈便。
達爾巴自負膂力無雙,不料在中原竟遇到這樣一位神力將軍,對方不但力大,招數更是精妙,當下全力使動金剛杵。杵對槳,槳對杵,兩人均是攻多守少。
當朱子柳與霍都比武之時,廳上觀戰的群雄均已避風散開,此刻三般重兵刃交相拚斗,別說兵風難擋,即是槳杵相撞時所發出的巨聲也令人極為難受。眾人多數掩耳而觀。燭光照耀之下,黃金杵化成一道金光,鑌鐵槳幻為兩條黑氣,交相纏繞,越斗越是激烈。
這場好鬥,眾人實是平生未見。更兇險的情景固然並非沒有,但高手比拚內功,內里緊迫異常,外表看來卻甚平淡。至於拳腳兵刃的招數拆解,則巧妙固有過之,狠猛卻又大為不及。世上如點蒼漁隱這般神力之人已然極為罕有,再要兩個膂力相若,武功相若之人碰在一起如此惡鬥,更是難遇難見了。
郭靖與黃蓉都看得滿手是汗。郭靖道:「蓉兒,你瞧咱們能勝麽?」黃蓉道:「現下還瞧不出來。」其實郭靖何嘗不知一時之門勝負難分,但盼妻子說一句「漁隱可勝」,心中就大為安慰。
再拆數十招,兩人力氣絲毫不衰,反而精神彌長。點蒼漁隱雙槳交攻,口中吆喝助威。達爾巴問道:「你說甚麽?」他說的是藏語,漁隱那裡懂得,也問:「你說甚麽?」達爾巴也是不懂。兩人便即各自亂罵狠斗,只打得廳上桌椅木片橫飛。眾人擔心他們一個不留神打中了柱子,只怕整座大廳都會塌下來。
金輪法王和霍都也是暗暗心驚,看來如此惡鬥下去,達爾巴縱然得勝,也必脫力重傷,但激戰方酣,怎能停止?
兩人跳□縱躍,大呼鏖戰,黃光黑氣將燭光逼得也暗了下來,猛然間震天價一聲大響,兩人同聲大喝,一齊跳開,原來漁隱右手鐵槳和金杵硬拚一招,二人各使全力,鐵槳槳柄較細,不及金杵堅牢,竟爾斷為兩截。槳片飛開,當的一聲,跌在小龍女身前。
小龍女正與楊過說得出神,毫沒留意,槳片撞在她左腳腳指上,她「哎喲」一聲,跳了起來。她這一呼痛,楊過方才驚覺,忙問:「你受傷了麽?」小龍女撫著腳指,臉現痛楚神色。
楊過大怒,轉頭尋找是誰投來這塊鐵板打痛了姑姑,只見點蒼漁隱右手拿著斷槳,正與達爾巴爭執,要以單槳與他再斗。達爾巴只是搖頭,他知敵人力氣功夫和自己半斤八兩,若再比武,也是難勝,既在兵刃上佔了便宜,這場比武就算贏了。
霍都站了山來,朗聲說道:「我們三場中勝了兩場,這武林盟主之位自該屬於我師,各位……」他話未說完,楊過向漁隱道:「你的鐵槳怎地斷了,飛過來打痛了我姑姑?」漁隱道:「我……我……」楊過道:「你的鐵槳也不做得結實些,快去陪禮。」漁隱見他是個孩子,不加理睬。楊過忽地伸手,將他斷槳奪過,叫道:「快向我姑姑陪不是。」
霍都給他打斷話頭,大是氣惱,喝道:「小畜生!快滾開!」楊過叫道:「小畜生罵誰?」霍都聽他問「小畜生罵誰」,順口答道:「小畜生罵你!」他怎知南方孩子向來以這般套子鬥口,一不留神,已自上當。楊過哈哈大笑,說道:「不錯,正是小畜生罵我!」大廳上情勢本來極是緊張,卻給這少年突然這麽一個打岔,群雄都笑了出來。霍都大怒,摺扇直出,往楊過頭頂擊去。
群雄適才均見霍都武功甚是了得,這一扇若是打在楊過頭上,不死也必重傷,齊聲呼叫:「住手!」「不得以大欺小。」
郭靖飛身搶出,正要伸手奪扇,楊過頭一低,已從霍都手臂下鑽過,槳柄迴繞,使出打狗棒法的「纏」字訣,在霍都腳下一絆。霍都立足不穩,一個踉蹌,險些跌倒,總算他武功高強,將跌勢硬生生變為躍勢,凌空竄起,再穩穩落下。
郭靖一怔,問道:「過兒,怎麽了?」楊過笑道:「沒甚麽。這裡瞧不起洪老幫主的打狗棒法,我就想用打狗棒法摔他一個筋斗,可惜給他逃開了。」郭靖大奇,又問:「你怎麽會使?」楊過撒謊道:「適才魯幫主和他動手,我瞧了之後,學了幾招。」郭靖自己天資魯鈍,只道世上聰明之人甚多,對他的話倒也信了八九成。
霍都給楊過這麽一絆,料得是自己不小心,怎想得到這個十幾歲的少年竟有高明武功,心想眼下爭盟主是大事,辦完正事再打發這小子不遲,於是大踏步走到郭靖面前,朗聲道:「郭大俠,今日比武是我們勝了,我師金輪法王是天下武林盟主。可有那一位不服……」
他說未說完,楊過悄悄走到他身後,槳柄疾送,使出打狗棒法中第四招「戳」字訣,忽地向他臀上戳去。以霍都的武功修為,背後有人突施暗算,豈有不知之理?可是打狗棒法端的神奇奧妙,他雖驚覺,急閃之際終究還是差了這麽幾寸,噗的一下,正中臀部。饒是他內功深厚,臀部又是多肉之處,可是這一下卻也甚是疼痛,兼之出其不意,他只道定可避過,偏偏竟又戳中,不由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楊過喝道:「甚麽東西?我就不服!」
霎時之間,廳上笑聲大作。群雄都想這少年不但頑皮,兼且大膽,這蒙古王子居然兩次著了他的道兒。
至此地步,霍都焉得不惱?反手一掌,要先打他個耳光,出了口惡氣再說。他雖是順手一掌,但掌力含勁蓄勢,實是西藏派武功的精要,預擬一掌要將這少年打昏躺下。郭靖知道厲害,左手探出,反手一勾,已將他手掌抓住,勸道:「閣下怎能跟小孩兒一般見識?」霍都被他一把抓住,但感半身發麻,不禁驚怒交集。
楊過乘勢橫過柄,重重一棍打在他臀上,叫道:「小畜生不聽話,爸爸打你屁股!」郭靖喝道:「過兒快退開,不許胡鬧!」但群豪均已嘻嘻哈哈的笑成一團。
蒙古一邊的眾武士紛紛叫嚷:「兩個打一個麽?」「不要臉!」「這算不算比武?」郭靖一怔,放脫了霍都。
黃蓉見楊過適才這一絆一戳,確是打狗棒法的招數,心下大疑:「他從何處偷學得到這路棒法?難道這幾個月來我教魯有腳之時,每天他都來偷看?但我教棒時每次均四下查過,他怎能瞞得過我?」叫道:「靖哥哥,你來。」郭靖回到妻子身旁,但他擔心楊過吃虧,眼光仍是不離廳心二人。
只見霍都揮掌飛腳,不住向楊過攻去。楊過一面閃避,一面大叫:「打你屁股,打你屁股!」橫槳柄不住向他臀部抽擊,此時霍都展開身法,自己打他不著,每一棍都落了空。霍都用摺扇想打楊過腦袋,楊過卻用鐵槳柄去打他後臀,兩人你追我趕,在廳上迅速異常的兜圈子,誰也打不著誰。
旁觀眾人初時只覺滑稽古怪,待見二人繞了幾個圈子,都驚訝起來。楊過年紀雖小,但腳步輕盈,身手迅捷,直和霍都不相上下。霍都幾次飛步擊打,都給他巧妙避開。
點蒼漁隱與達爾巴本來各執兵刃,怒目對視,一個要衝上去再打,一個全神戒備,以防對方突襲,但見霍都竟然奈何不了這樣一個少年,都是極為詫異,一個裂開大嘴嘻嘻而笑,一個用藏語嘰哩咕嚕的咒罵。
轉瞬間霍楊二人又繞了三個圈子,霍都已瞧出對方輕身功夫甚是了得,一味跟他追逐,說不定竟還輸了,突然轉身,急伸左掌迎面去抓他槳柄,右手扇子往他腿側「環跳穴」上點去。這一下出手,顯已不再是懲戒頑童,竟是比武過招了。
楊過卻仍不與他正面對戰,側身避開扇子,橫著槳柄揮打,叫道:「老子打你屁股!一日不過三,打了兩下,還欠一下!」拚斗時使這般戲弄手段,須得比對方武功高出極多方無危險,楊過雖然學過不少上乘武功,功力卻遠遠不及霍都,如此胡鬧本來必定遭殃。但群豪瞧得有勁,紛紛嘻笑叫嚷、拍手頓足的為他助威。霍都只聽得心神不定,生怕在天下英雄面前自己屁股再給這頑童打中了一下,就算當場殺了這小廝,也已大大的丟臉,因之全神貫注的閃避,一時竟忘了反擊,楊過這才未遇兇險。
到了此時,黃蓉自早已看出楊過曾受高人指點,武功著實了得,又想起日間他以內力助自己調息,內功修為亦自不凡,心想且由他胡攪一陣,竟能由此挽回連敗兩陣的頹勢亦未可知,於是高聲叫道:「過兒,你好好和他比一比罷,我瞧他不是你對手。」
楊過向霍都伸了伸舌頭,道:「你敢不敢?」說著站定身子,指著他的鼻子。
霍都心下雖怒,但想不可因小不忍而亂大謀,己方連勝兩場,武林盟主已然奪得,何必再為一個少年而另起糾紛?便道:「小畜生,如此頑皮,總得要好好教訓你一番,這個倒也不忙。現下請天下武林盟主金輪法王給大夥兒致訓,大家一齊聽他老人家的號令。」
群雄轟然抗辯,喧嘩嘈雜。霍都大聲道:「咱們言明在先,三賽兩勝。各位說過的話,算人話不算?」群雄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均知駟不及舌之義,要他們出爾反爾,那是萬萬不肯的;但適才這兩場實在輸得冤枉,第一場是中了暗算,反勝為敗,第二場只是折斷了兵刃,可是硬要說不敗,卻也難以理直氣壯。眾人給他這麽一問,一時語塞。
楊過道:「這個老和尚這般高,這般瘦,模樣古怪,怎能做武林盟主?我瞧他不配。」霍都怒道:「這小孩的師父是誰?快領去管教。再在這裡撒野,我下手可要不留情面了。」楊過道:「我師父才配當武林盟主,你師父有甚麽本領?」霍都道:「你師父是那一位?請出來見見。」他見楊過身手不凡,料得他師父必是高手,是以用了個「請」字。
楊過道:「今日爭武林盟主,都是徒弟替師父打架,是也不是?」霍都道:「不錯,我們三場中勝了兩場,因此我師父是盟主。」楊過道:「好罷,就算你勝了他們,那又怎地?我師父的徒弟你可沒打勝。」霍都問道:「你師父的徒弟是誰?」楊過笑道:「蠢才!我師父的徒弟,自然是我。」群雄聽他說得有趣,都哈哈大笑起來。楊過笑道:「咱們也來比三場,你們勝得兩場,我才認老和尚作盟主。若是我勝得兩場,對不起,這武林盟主只好由我師父來當了。」
眾人聽他說到此處,均想莫非他師父當真是大有來頭的人物,要來和洪七公、金輪法王爭武林盟主,不管他師父是誰,總是漢人,自勝於讓蒙古國師搶了盟主去,這少年當然鬥不過霍都,然而眼下己方已然敗定,只有另生枝節,方有轉機,於是紛紛附和:「對,對,除非你們蒙古人再勝得兩場。」「這位小哥說得甚是。」「中原高手甚多,你們僥倖佔了兩場便宜,有甚希罕?」
霍都尋思:「對方最強的兩個高手都已敗了,再來兩個又有何懼?就怕他們使車輪戰法,打敗兩個又來兩個。」對楊過道:「尊師要爭這盟主之位,原也在理,只是天下英雄何止千萬,比了一場又是一場,卻比到何年何月方了?」
楊過頭一昂,說道:「旁人來作盟主,我師父也不願理會,但她瞧著你師父心裡就有氣。」霍都道:「尊師是誰?他老人家可在此處?」楊過笑道:「他老人家就在你眼前。喂,姑姑,他問你老人家好呢。」小龍女「嗯」的一聲,向霍都點了點頭。
群雄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眼見小龍女容貌俏麗,年紀尚較楊過幼小,怎能是他師父?顯是這少年有意取笑、作弄霍都了。只有郝大通、趙志敬、尹志平等幾人才知他所言是實。黃蓉雖然智慧過人,卻也決計不信小龍女這樣一個嬌弱幼女會是他的師父。
霍都大怒,喝道:「小頑童胡說八道!今日群雄聚會,有多少大事要干,那容得你在此胡鬧?快給我滾開。」
楊過:「你師父又黑又丑,說話嘰哩咕嚕,難聽無比。你瞧我師父多美,多麽清雅秀麗,請她做武林盟主,豈不是比你這個丑和尚師父強得多麽?」小龍女聽楊過稱讚自己美貌,心中喜歡,嫣然一笑,真如異花初胎,美玉生暈,明艷無倫。
群雄見楊過作弄敵人越來越是大膽,都感痛快,有些老成之人則暗暗為他擔心,生怕霍都忽下殺手,勢必送了他性命。
果然鬧到此時,霍都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天下英雄請了,小王殺此頑童,那是他自取其咎,須怪不得小王。」摺扇一揮,就要往楊過頭頂擊去。
楊過模仿他說話神氣,挺胸凸肚,叫道:「天下英雄請了,小頑童殺此王子,那是他自取其咎,須怪不得小頑童!」群雄轟笑聲中,他突然橫過槳柄,往霍都臀上揮去。
霍都側身讓過,摺扇斜點,左掌如風,直擊對方腦門。扇點是虛,掌擊卻實,這一掌使上了十成力,存心要一掌將他打得腦漿迸裂。楊過閃身斜走,順手將一張方桌推出,格的一響,霍都這掌擊在桌上,登時木屑橫飛,方桌塌了半邊。群雄見他掌力驚人,不禁咋舌。霍都隨即飛腳踢開桌子,跟著進擊。楊過見他出掌狠辣,再也不敢輕忽,舞動槳柄,就使打狗棒法和他鬥了起來。那打狗棒法的招數洪七公曾全部傳授,當日楊過在華山絕頂向歐陽鋒試演數日,招數中最奧妙曲折之處也都已演過,口訣和變化又曾聽黃蓉傳於魯有腳,這時將兩者一加湊和,居然使得頭頭是道。只是槳柄太過沉重,又短了半截,運用之際甚不方便,拆了十餘招,已被霍都扇中夾掌,困在一隅。
黃蓉見他所使的果真都是打狗棒法,雖然招數生澀,未盡妙用,出手姿式卻似模似樣,知他兵刃不順手,當即走到廳中,伸棒在二人之間一隔,說道:「過兒,打狗須用打狗棒。魯幫主這棒兒借給你罷,打完惡狗,立即歸還。」打狗棒是丐幫幫主的信物,是以須得言明借用。楊過大喜,接過竹棒。黃蓉在他耳邊低聲道:「逼他交出解藥。」說罷便即躍回。楊過沒留神適才朱子柳身中暗器的情狀,不知解藥何指,微微一怔,霍都已揮掌劈到。
楊過提起打狗棒往他小腹點去。這竹棒又堅又韌,長短輕重,無不順手,以打狗棒使打狗棒法,自是威力倍增。霍都發掌正劈向他頭頸,見他竹棒疾出,逕刺自己臍下三寸的「關元穴」,這是任脈的要穴,這小小頑童認穴竟如此精確,不由得吃了一驚。他與楊過己糾纏數次,始終當他不過是個身手敏捷、曾得明師指點的少年,此刻見了他這一招刺穴,才當他是個可相匹敵的對手,再也不敢輕忽,撤掌回身,轉扇護胸。旁觀高手見他竟然改取守勢,顯是對楊過頗為忌憚,詫異更甚。
楊過說道:「且慢,小頑童決不白白與人過招,須得賭個利物。」霍都道:「好,你若輸了,向我磕三個頭,叫三聲爺爺。」楊過又使江南頑童常用的討便宜套子,假裝沒聽見,問道:「叫甚麽?」這套子突然使將出來,不知者極易上當。霍都生長蒙藏,日常相處的儘是淳樸質實之輩,那懂這些江南頑童的狡獪,順口答道:「叫爺爺!」楊過應道:「嗯,乖孫兒,再叫我一聲。」眾人轟笑聲中,霍都又知上了惡當,一咬牙,右扇左掌,狂風暴雨般攻將過去。
楊過奮力抵擋,說道:「你若輸了,就須將解藥給我。」霍都怒道:「我輸給你?快別做夢,小畜生!」楊過竹棒揚起,喝道:「小畜生罵誰?」霍都道:「小畜生罵……」話到口邊,猛然省起,總算懸崖勒馬,硬生生把最後一個「你」字縮回嘴裡。楊過笑道:「小番王,教了你個乖,你記著罷。」他話雖說得輕巧,手上卻越來越是艱難。
霍都是金輪法王的得意弟子,已得西藏武功的精要,他與一燈大師最強的弟子朱子柳拆得近千招,功力之深,與楊過自是不可同日而語。楊過初時激他動了怒氣,乘機佔得便宜,霍都也未全力與搏,此刻當真動手,二十餘招之後,楊過便即相形見絀。但群雄見他小小年紀,居然支持了這麽許久,均已大為讚許,都說:「這孩子可了不起。」紛紛互相詢問,這少年是誰的門下。
霍都見敵人勢劣,掌力越是加強。楊過所使的打狗棒法神妙莫測,本非霍都的扇法掌法之所及,但洪七公所授的只是招數,棒法的口訣秘奧,他甫自黃蓉口中聽到,仗著聰明,才勉強湊乎著兩者使用,然要立時之間融會貫通,施展威力,自是決無此理。再斗一會,楊過東躲西閃,已難以招架。
郭芙與武氏兄弟自廳中比武開始,一直全神觀斗,三人湊首悄悄議論,及至楊過出來動手,三人實是大出意料之外。武氏兄弟說他狂妄愚魯,自討苦吃。郭芙偏和他們抬杠,贊他大膽機敏。武氏兄弟聽得心中酸溜溜的甚不好受。初時他們見小龍女忽然來到,與楊過神態親密,兄弟倆對望一眼,登時大感輕鬆,等得聽楊過稱她為師父,雖不知真假,二人心頭又沉重起來。這時見楊過給霍都逼得手忙腳亂,兩兄弟自知不該幸災樂禍、希冀敵人獲勝,然內心深處,竟是盼望他這裡斗栽得越重越好。二人只因患得患失,於是忽喜忽憂,心情於瞬息之間接連數變。郭芙對楊過固無好感,亦無厭憎之心,只當他是個落魄無能之人,無足輕重,聽父親說要將自己許配於他,一時雖感氣憤,但終信此事決難成真,也不如何掛懷,後來見他武功非同小可,也只是大為驚異而已,見他勢危,卻不禁為他擔心。
楊過知道如此相鬥,十招之內便要給敵人打倒,瞥見小龍女雖仍坐在石礎上,背心卻已不再倚靠廳柱,神色關注,隨時便要躍起相助,心念一動,突然橫棒揮出,身子斜飛,從小龍女腳上躍過。霍都喝道:「那裡走?」跟著躍起追擊。
小龍女雙足微抬,左足足尖踢向霍都右足外踝的「崑崙穴」,右足足尖踢他左足心的「湧泉穴」。總算霍都武功極為精強,見微知著,變化迅捷,小龍女雙足稍起,旁人毫不在意,他已知這少女是以極厲害的招數忽施突襲,百忙中使一招「鴛鴦連環腿」,雙足向空連環虛踢,才避開了她這兩下來無影去無蹤的飛足點穴。
楊過從小龍女腳上躍過,早料到有此一著,不待敵人落地,打狗棒已揮了出去。霍都伸扇在棒上一搭,借力斜身飛開,離得小龍女遠遠地,不自禁望了她兩眼,心想:「中原果然盡多能人,這兩個少年男女都不過十來歲年紀,怎地如此了得?」
楊過得了這一招之利,發揮棒法中的攻手,進了三記殺招,霍都大感狼狽,全力抵禦。可是第四招上楊過已無奧妙棒法連續進攻,緩得一緩,被他反擊過來,又處劣勢。
旁人不懂棒法,還不怎地,黃蓉卻連連暗呼可惜,忍不住念道:「棒回掠地施妙手,橫打雙□莫回頭。」這正是打狗棒法的訣竅,楊過雖知歌訣招數,卻不知此招該當於此時用出,聽得黃蓉念起,當即橫棒掠地,直擊不回。
這一棒去勢古怪,他雖然使了,實不知有何功效,豈知竹棒擊出,正巧對方舉扇斜揮。霍都這一招尚未使足,已知不妙,急忙躍起相避。黃蓉又念:「狗急跳牆如何打?快擊狗臀劈狗尾。」這路棒法在丐幫中世代相傳,做丐兒的有甚文雅之士,口訣語句自然俚俗。旁人還道是黃蓉出言譏罵敵人是狗,卻不知她正在指點楊過武藝。那打狗棒法雖是除丐幫幫主外不傳別人,但一來楊過已自學會,二來這場比武關係重大,務須求勝,當下黃蓉也顧不得幫規所限,看到兩人進退守攻的情勢,不住口的出言指點。
她每一句話都說得正中竅要,兼之楊過機伶無比,數次得手之後,不等黃蓉念完歌訣全句,只消提得頭上幾字便即施展。這打狗棒法果然威力奇強,霍都空有一身武功,竟被一根竹棒逼得團團亂轉,再無還手餘地。眼見再拆數招,這武功精強的番邦王子就要落敗,群雄驚喜交集。大廳中采聲四起。
霍都揮扇急攻兩招,把楊過迫開幾步,叫道:「且住!」楊過笑道:「怎麽?小孫兒認輸了罷?」霍都臉色鐵青,森然道:「你說是為你師父爭奪盟主,怎麽使上了洪七公的武功?若說為洪七公爭盟主,適才已比兩場。你們到底是胡混瞎賴,還是怎的?」
黃蓉心想不錯,他這話倒是難以辯駁,正想與他強詞奪理一番,楊過已介面道:「你這次說的倒算是人話,這棒法果然非我師父所授,縱然勝得你,諒你也不服。你要見識見識我師父的功夫,絲毫不難。我剛才借用別派功夫,就怕本門功夫用將出來,你輸得太慘。」原來楊過聽他說了這番話,回頭向小龍女望了一眼,猛然省起:「幸虧這番王提醒了我。若是我用打狗棒法勝他,怎能顯出我姑姑的本事?姑姑豈不怪我忘了她傳授武功的恩德?」其實小龍女一派天真,心中充滿了對楊過的柔情密意,只要眼中看著他,就已心滿意足,萬事全不掛懷,他勝了固好,敗也無妨,均是無甚相干,至於他是否用本門武功,是否聽由黃蓉指點,她更是半點也不放在心上。
霍都心想:「你若不用打狗棒法,取你性命又有何難。」當下冷笑道:「這就是了,定須領教尊師的所授高招。」
楊過跟小龍女練得最精純的乃是劍法,於是向群雄道:「那一位尊長請借柄劍一用。」廳上二千餘人之中倒有三百餘人佩劍,聽楊過如此說,齊聲答應,紛紛拔劍。
郝大通和孫不二未曾拜王重陽為師之時,均已心懷忠義,後來受王重陽薰陶,攘夷禦侮之心更熱。楊過反出全真教,他們自是甚感惱怒,但此時見他力抗強敵,為中華爭光,登時將門戶私見拋在一旁。孫不二武功在全真七子中最弱,王重陽臨終時將全真教最鋒利的一把寶劍傳給了她,俾以利器補武功之不足。她見楊過借劍拒敵,當即縱身搶在頭裡,雙手裡托一柄青光閃閃、寒氣森森的寶劍,說道:「你用這柄劍罷!」
楊過見那劍猶如一泓秋水,知是斷金切玉的利刃,若用以與霍都交手,定可佔得不少便宜,但他一見孫不二身上的道袍,立時想起自己在重陽宮中所受的屈辱,又想起孫婆婆橫死在郝大通掌下,白眼一翻,卻不接劍,轉頭從一名丐幫弟子手中取過一柄黑沉沉的生鏽鐵劍,說道:「就借大哥此劍一用。」竟將孫不二僵在當地,進退不得。她雖出家修道,終究武學之士火性難凈,自己好意借劍,這少年竟敢如此無禮,不禁大為惱怒,欲待開口斥責,卻又是大敵當前,不便另起爭端,當下強忍怒氣,退回人叢。也是楊過性子太過剛硬,愛憎極其強烈,本可乘此退機與全真教修好,這麽一來,雙方嫌隙卻更深了。
霍都見他不取寶劍,卻拿了一把銹得斑斑駁駁的鐵劍,心中卻多了一層忌憚之意。蓋武功練到極高境界,飛花摘葉均可傷人,原已不仗兵刃銳利,心想敵人取了這樣一柄鈍劍,當真是有恃無恐不成?當下張開摺扇,揮了兩下,欲待開口叫陣。楊過挺劍指著摺扇上朱子柳所寫的四字,笑道:「爾乃蠻夷,眾人皆知,倒也不用張揚了。」霍都臉上一紅,摺扇拍了一聲,摺成一根短棒,向他「肩井穴」微點,左掌呼地劈出,勢挾勁風,凌厲狠辣。楊過使動鐵劍,以「玉女劍法」還招。
當年林朝英石墓苦修,創下玉女心經的武功,此後不再出墓,只傳了她的貼身丫鬟,經小龍女再傳而至楊過。那丫鬟非但從不涉足武林,連終南山也沒下過一步。李莫愁雖是小龍女的師姊,卻未得師傳高深劍法,只以拂塵與掌法、暗器揚威江湖。此時楊過使出古墓派劍法,大廳上各門各派高手畢集,除小龍女外,竟無一人識得。
這一派武功的創始人固是女子,接連兩代的弟子也都是女人,自不免輕柔有餘、威猛不足。小龍女教導楊過的架式,都帶著三分婀娜風姿。楊過融會貫通之後,自然而然的已除去了女子神態,轉為飄逸靈動。古墓派輕功當世無比,此時但見他滿廳遊走,一招未畢,二招至。劍招初出時人尚在左,劍招抵敵時身已轉右,竟似劍是劍,人是人,兩都殊不相干,一套劍法只使得十餘招,群雄無不駭然欽服。
霍都的扇上功夫本也是武林一絕,揮打點刺,也是以飄逸輕柔取勝,但此刻遇到天下無雙的古墓派絕頂輕功,竟然施展不出手腳,加以他扇上給朱子柳寫上那四個字,被楊過一番取笑,不願再行張開,這樣一來。扇子中的「揮」字功夫便使不出了。
郭芙與武氏兄弟見楊過的劍法竟然如此了得,六隻眼睛睜得大大的,再也無話可說。旁觀眾人之中第一歡喜的要算郭靖,他見故人之子忽爾練成這般身手,連自己也瞧不准他的家數,想起自己郭家與楊家的累世交情,不由得悲喜交集。黃蓉斜眼望了丈夫一眼,見他眼眶微紅,嘴角卻帶笑容,知他心意,伸手過去握住了他右手。
霍都眼見不敵,焦躁起來,暗思今日若是竟折在這小子手中,自此聲名掃地,還說甚麽揚威中原?只見楊過長劍斜指,劍尖分花,竟是連刺三處,若是縱躍閃避,登時落了下風,當即張開摺扇,擋過了他這三招連刺,一聲呼喝,又使出「狂風迅雷功」來反擊。他右扇左袖,鼓起一股疾風,袖中隱藏鐵掌,口裡大聲呼喝,以他武林高手的身分,與一個少年過招,竟然不得不用出看家本領來全力施為,即令得勝,臉上也已全無光采。但此時他只求不敗,那裡還顧得這許多?吐氣叫嚷,一招狠似一招。
楊過劍走輕靈,招斷意連,綿綿不絕,當真是儒雅瀟洒,翰逸神飛,大有晉人烏衣子弟裙屐風流之態。這套美女劍法本以韻姿佳妙取勝,襯著對方的大呼狂走,更加顯得他雍容徘徊,雋朗都麗。楊過雖然一身破衣,但這路劍法使到精妙處,人人眼前斗然一亮,但覺他清華絕俗,活脫是個翩翩佳公子。
可是楊過一求姿式俊雅,劍上的威力便不易發揚。霍都豁出了性命不要,愈斗愈狠,楊過漸感吃力。郭靖、黃蓉看出他又將落敗,都是眉頭漸漸皺攏,但見霍都扇底與袖間的風勁越鼓越猛,不由得心中暗叫:「不好!」
忽見楊過鐵劍一擺,叫道:「小心!我要放暗器了!」霍都曾用扇中毒釘傷了朱子柳,聽他如此說,只道他的鐵劍就如自己摺扇一般,也是藏有暗器,無怪他不用利劍而用銹劍,自己既以此手段行險取勝,想來對方亦能學樣,見楊過鐵劍對準自己面門指來,急忙向左躍開。卻見楊過左手劍訣引著鐵劍刺到,那裡有甚麽暗器?
霍都知道上當,罵了聲:「小畜生!」楊過問道:「小畜生罵誰?」霍都不再回答,催動掌力。楊過左手一提,叫道:「暗器來了!」霍都忙向右避,對方一劍恰好從右邊疾刺而至,急忙縮身擺腰,劍鋒從右肋旁掠過,相距不過寸許,這一劍兇險之極,疾刺不中,群雄都叫:「可惜!」蒙古眾武士卻都暗呼:「慚愧!」
霍都雖然死裡逃生,也嚇得背生冷汗,但見楊過左手又是一提,叫道:「暗器!」便再也不去理他,自行揮掌迎擊,果然對方又是行詐。楊過一劍刺空,縱前撲出,左手第四次提起,大叫:「暗器!」霍都罵道:「小……」第二個字尚未出口,驀地里眼前金光閃動,這一下相距既近,又是在對方數次行詐之後毫沒防備,急忙涌身躍起,只覺腿上微微刺痛,已中了幾枚極細微的暗器。他想暗器細小,雖中亦無大礙,盛怒之下,扇戳掌劈,要將這狡獪小兒立斃於當場。
楊過知已得手,那裡還再和他力拚,只是舞劍嚴守門戶,笑吟吟的道:「我三番四次提醒,要放暗器了,要放暗器了,你總是不信。可沒騙你,是不是?」
霍都正要揮掌擊出,突覺腿上一下麻癢,似被一隻大蚊叮了一口,忙提氣忍住,要待發招,麻癢更加厲害了,心裡一驚:「不好,小畜生暗器有毒!」念頭只是一轉,腿上癢得再也無法忍耐,也顧大得大敵當前,拋下扇子,伸手就去搔癢,只這麽一搔,竟似連心中也都癢了起來,不由得大叫摔倒。須知古墓派玉蜂金針之毒,天下罕見,中了一枚已自難當,何況在激斗之際、血行正速時連中數枚?」
藏僧達爾巴大踏步走出,抱起師弟交在師父手中,轉身向楊過道:「小孩子,我來和你比武!」金剛杵橫掃,疾向楊過腰間打去。
這一杵揮將過來,帶著一道金光。金剛杵極為沉重,他一出手,金光便生,可見其膂力之強,手法之快。楊過雙腳不動,腰身向後縮了尺許,金剛杵恰好在他腰前掠過。那知達爾巴不等金杵勢頭轉老,手腕使勁,金剛杵的橫揮之勢斗然間變為直挺,竟向楊過腰間直戳過去。以如此沉重兵刃,使如此剛狠招數,竟能半途急遽轉向,人人均是出乎意外,楊過也是大吃一驚,忙按鐵劍在金杵上壓落,身子借力飛起。
達爾巴不等他落地,揮杵追擊,楊過鐵劍又在金杵上一按,二度上躍。達爾巴大喝一聲:「往那裡逃?」金杵跟著擊到。楊過身在半空,不便轉折,眼見情勢危急已極,當下行險僥倖,突然伸手抓住杵頭,揮劍直削下去。要是他有點蒼漁隱那樣的力氣,敵人非撒手放杵不可。只是達爾巴本力強他數倍,用力回奪,急向後退。楊過乘勢放開杵頭,輕輕巧巧的落下地來。他接連三招被逼在半空,性命真是在呼吸之間,這時敵人的兵刃雖沒奪到,但危局已解,旁觀眾人都舒了口氣。
達爾巴見他輕功高強,變招靈活,說道:「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錯,是誰教你的啊?」他說的是藏語,楊過自然一字不懂。他料來這和尚是在罵自己,於是依著他的口音,也是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這幾個字發音既准,次序又是絲毫不亂,在達爾巴聽來,正是問他:「小孩子的功夫很不錯,是誰教你的啊?」於是答道:「我師父是金輪法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該叫我大和尚。」
楊過半點不肯吃虧,心想:「不管你如何惡毒的罵我,我只要全盤奉還,口頭上就不會輸了。你用番話罵我豬狗畜生,我照式照樣也罵你豬狗畜生。」是以用心聽他說話,等他一說完,便依樣葫蘆的用藏語說道:「我師父是金輪法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該叫我大和尚。」
達爾巴大奇,側過頭左看右瞧,心想你明明是小孩子,怎會是大和尚?你師父又怎會是金輪法王?於是說道:「我是法王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幾代的?」楊過也道:「我是法王的首代弟子,你是第幾代的?」
西藏喇嘛教中向來有轉世輪迴之說,其時達賴與班禪的轉世尚未起始,但人死後投胎復生、不昧性靈的說法,早為喇嘛教中人人所深信不疑。金輪法王少年時收過一個大弟子,這弟子不到二十歲就死了,達爾巴和霍都均未見過,只知道有這麽一會事。達爾巴在法王座下排名第二,霍都居三,便是為此。此時達爾巴聽了這番言語,只道楊過真是大師兄轉世,又想他如不是神童帶藝投胎,一個少年怎能有如此武功?再說他是中原少年,藏語又怎能說得這般純熟?當下側頭向他凝視片刻,越想越像,突然拋下金剛杵,向楊過低頭膜拜,連稱:「大師兄,師弟達爾巴參見。」
這一來楊過自然大奇,心想這和尚竟然罵不過我,向我低頭服輸,見他舉動恭敬之極,所說言語自非罵人.必是敬語,倒不必跟著他學了,於是點頭微笑,意示接納。
旁觀眾人更是詫異之極,大家不懂藏語,不知楊過跟他嘰哩固嚕、咭咭咯咯的對答半晌,說了一番甚麽言語,竟然將這神力驚人的番僧就此折服。
這中間只有金輪法王明白原委,心知這二弟子為人魯直,上了楊過的當,於是大聲說道:「達爾巴,他不是你大師兄轉世,快起來跟他比武。」達爾巴一驚躍起,說道:「師父,我看他定是大師兄,否則小小年紀,怎會有如此身手?」金輪法王道:「你大師兄的武功比你強得多,這孩子卻不及你。」達爾巴只是搖頭不信。金輪法王知他性子最直,一時也說不明白,便道:「你若不信,跟他再比試一下就知道了。」
達爾巴對師父的話向來奉若神明,他既說楊過不是大師兄轉世,那就多半不是大師兄了。但他小小年紀,竟有這般高明武功,又自稱是他大師兄,卻又難以不信,還是遵從師父吩咐,與他較量幾招,試試他的真功夫,瞧是誰勝誰敗,那就立判真偽了,於是舉手向楊過道:「好,我就跟你比試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憑勝敗而定。」
楊過見他站起身來,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話,神色間甚是恭謹,料想他是說幾句禮貌言語,於是一音不變的照說一遍,達爾巴聽來,正是:「好,我就跟你比試一下武功,是真是假,就憑勝敗而定。」他聽了這幾句話,心下又感驚懼,暗想:「師父說我大師兄的武功比我強得多,我是定然比他不過的。」
楊過見他臉有懼色,心想:「我再嚇他一嚇,讓他就此退去便是。」說道:「你有五個徒兒,叫作藏邊五丑,前幾天在華山絕頂對我無禮,已被我廢去了武功。這幾個傢伙還活著罷?」他說的是漢語,達爾巴自然不懂,當下由隨來的一名武士譯了。達爾巴一聽之下,更是大驚失色。藏邊五丑在洪七公與歐陽鋒兩大高手夾擊之下,全身筋脈俱廢,回去話也說不出了。達爾巴察看五人的傷勢,料想就是師父金輪法王也絕無如此功力,竟能將這五人震得八脈俱廢,卻又保得他們性命,下手者實有通天徹地之能,殆是神道鬼怪。他又怎想得到洪七公、歐陽鋒二人的內力均不在金輪法王之下,二人合力,自是勝了他師父一倍。此刻聽楊過這麽說,更是懼意大盛,轉眼向金輪法王瞧去,只見他臉有怒容,卻又不敢不與楊過動手,只得說道:「請你手下留情。」楊過學著他的藏語,也道:「請你手下留情。」
郭芙見二人用藏語說個不休,走到黃蓉身邊道:「媽,他們說些甚麽?」黃蓉早聽出楊過只是依樣葫蘆,少年人鬧著玩兒,但達爾巴何以竟會對他膜拜,卻也參詳不透,聽得女兒相詢,只是「嗯」了一聲,道:「楊家哥哥和他說笑呢!」
便在此時,達爾巴突然揮杵向楊過打去,他想事先已說清清楚楚,對方自有防備。楊過卻見他神態恭敬,萬不料他會突然出手,這一杵險些給他打著,急忙後躍避開。
他急退急趨,隨即縱上連刺三劍。達爾巴心中存了怯意,生怕楊過追隨師父日久,武學上有驚人造詣,輪迴轉世,更有莫大神通,當下只是以金剛杵緊守門戶,不敢絲毫怠忽,數招一過,楊過已瞧出他只守不攻,雖然不明用意,卻樂得大展攻勢,當下飄忽來去,東刺西擊,這一路玉女劍法更見使得英氣爽朗,顧盼生姿。
堪堪拆了百餘招,金輪法王瞧得大不耐煩,喝道:「達爾巴,趕快反擊,他不是你的大師兄!」達爾巴的武功自是遠在楊過之上,只是心存敬畏,功夫倒去了五成,楊過卻是乘機全力施展。一個越是得心應手,一個越是畏縮退讓。楊過雖佔上風,卻也傷他不得,達爾巴更道是大師兄手下留情。金輪法王大怒,厲聲喝道:「立時反攻!」這一句話聲音奇猛,只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響。達爾巴不敢違抗師令,一挺金剛杵,當即狂打急攻。
他這一番猛擊,便將楊過逼得不住閃避,招數中的破綻也漸漸顯露出來。達爾巴見他劍招稍疏,金杵倒甩上去,楊過縮手不及,劍杵相交。本來比武之際,雙方兵刃碰撞乃是常事,但金剛杵太過沉重,楊過的鐵劍始終翻騰飛舞,不敢和金杵相□,此時一撞,但覺一股大力激蕩,震得虎口劇痛,拍的一聲,鐵劍斷為兩截。達爾巴叫道:「是我勝啦!」垂杵退開,將金剛杵往地下一豎,雙手合十,躬身行禮。他雖得勝,對大師兄卻不敢失了禮數。
楊過也用藏語叫道:「是我勝啦!」半截鐵劍向他迎面擲去。達爾巴側身避過,心中一怔:「怎麽是大師兄勝啦?難道他這一招是誘著?」只見楊過空手猱身而上,不敢怠慢,忙舞杵護身。楊過在古墓中隨小龍女學練掌法,練到雙掌擋得住九九八十一隻麻雀飛翔,不讓一隻雀兒漏出掌去。這路「天羅地網勢」的掌法乃林朝英獨得之秘,招數掌形從未下過終南山一步,此時使將出來,果然綿密無比,雖是空手,威力實不遜於手中有劍之時。達爾巴將金剛杵使得呼呼風響,楊過卻以極高的輕身功夫在杵隙中進退來去,雖然兇險處時時間不容髮,金剛杵卻始終碰不到他身子絲毫。他反而抓打撕劈、擒拿勾擊,在小擒拿手中夾以「天羅地網勢」的掌法,著著搶攻。
又斗一陣,達爾巴神力愈增,楊過卻也是越奔越是輕捷。他在古墓寒玉床上坐卧練功,斗室中急奔疾轉,數年之功,此時才盡數顯現出來。
小龍女坐在柱旁石礎上,臉露微笑,瞧著兩人相鬥,眼見楊過久戰不下,從懷中掏出一雙白色手套,叫道:「過兒,接住了!」右手一揚,將手套擲了過去。
她這雙手套是以極細極軔的白金絲織成,雖然柔薄,卻非寶刀利刃所能損傷。郝大通見到手套飛空,臉上微微變色。當年重陽宮中交手,小龍女曾戴這手套而拗斷他長劍,竟逼得他險些自殺,此刻眼見之下,不由得觸動心境。
楊過接住了手套,退後一步,迅速戴上,腰枝□擺,使出古墓派武功中最奇妙最花巧的「美女拳法」來。這路拳法當日他助陸無雙卻敵,便曾使過幾招,以此擊退丐幫弟子的追擊。拳法每一招都是摸擬一位古代美女,由男子使來本是不甚雅觀,但楊過研習時姿式已有更改,招名拳法如舊,飛掌踢腿之際,卻已變婀娜嫵媚而為飄逸瀟洒。這麽一來,旁觀群雄更加摸不著頭腦,但見他忽而翩然起舞,忽而端形凝立,神態變幻,極盡詭異。
要知女子的姿態心神本就變化既多且速,而歷代有名女子性格各有不凡之處,顰笑之際、愁喜之分,自更難知難度。將千百年來美女變幻莫測的心情神態化入武術之中,再加上女神端麗之姿,女仙縹緲之形,凡夫俗子,如何能解?楊過使一招「紅玉擊鼓」,雙臂交互快擊,達爾巴舉杵橫架。楊過變為「紅拂夜奔」,出其不意的叩關直入,達爾巴豎杵直擋。楊過突仗「綠珠墜樓」,撲地攻敵下盤。達爾巴吃了一驚,心想:「大師兄的招法怎地如此難測?」急躍而起,閃開他左掌的劈削。楊過雙掌連拍數下,接著連綿不斷的拍出,原來這是「文姬歸漢」,共有胡笳十八拍。
他每一招均有來歷,達爾巴是個藏僧,又怎懂得這些中原典故?霎時之間給他忽高忽低、或東或西的攻了個手忙腳亂。楊過手上戴了金絲手套,時時乘機使出「紅線盜盒」、「木蘭彎弓」、「班姬賦詩」、「嫦娥竊葯」等招數來奪他金杵,逼得他吼叫連連,大是狼狽。群雄大喜,齊聲喝采助威。
金輪法王眼見徒兒武功明明高於這少年,只是存了怯意,不斷遭到對方搶攻,以致處境窘迫,當下厲聲喝道:「快使無上大力杵法!」
達爾巴應道:「是!」只手握住杵柄,揮舞起來。他單手舞杵,已是神力驚人,此時雙手用勁,連腰力也同時使上了,金剛杵上所發呼呼風聲更加響了一倍。這「無上大力杵法」無甚變化,只是橫揮八招,直擊八招,一共二八一十六招,但一十六招反覆使將出來,橫揮直擊,只逼得楊過遠遠避開,別說正面交鋒,連杵風也是不敢碰上。
點蒼漁隱折斷鐵槳之後,一直甚不服氣,此時見到這「無上大力杵法」如此威武,心想自己槳法之中實無這般至剛至猛的招數,倒也不由得暗自欽佩。
再斗一陣,廳上的紅燭已有七八枝被杵風帶滅,楊過只仗著輕功東西縱躍,一味閃避,但求不給金杵擊中帶著,那裡尚能還手?中原英雄盡皆心驚,默不作聲,蒙古眾武士卻暴雷價叫起好來。
楊過在金杵緊迫下惟有不住退縮,不多時竟已退讓入了廳角,要待變招,卻半點騰不出手腳。這路「無上大力杵法」本就帶著三分顛狂之意,達爾巴使發了性,已忘了眼前之人是大師兄轉世,見他縮在廳角內已然退無可退,大喝一聲:「你死了!」金杵橫揮,只聽得轟隆一聲猛響,煙霧瀰漫,磚土紛飛,大廳牆壁已被他打破了一個大孔。
楊過於千鈞一髮之際從他頭頂疾躍而過,百忙之中仍沒忘了用藏語回敬一句:「你死了!」這一躍卻是「九陰真經」中的武功。他和小龍女曾修習古墓石室頂上的王重陽遺經石刻,拳腳劍術是學到了幾成,內功卻因無人指點,兩人練是練了,可也不知練得對是不對,此時初臨大敵,那敢使用?竟不料在危急中自然而然的使了出來,救了一命。
眾人只道達爾巴這一招定要得手,郭靖不等他這一杵揮足,已自搶出要襲他後心,猛見眼前紅袍幌動,金輪法王發掌擊來。郭靖見對方掌勢奇速,急使一招「見龍在田」擋開。兩人雙掌相交,竟沒半點聲息,身子都幌了兩幌。郭靖退後三步,金輪法王卻穩站原地不動。他本力遠較郭靖為大、功力也深,掌法武技卻頗有不及。郭靖順勢退後,卸去敵人的猛勁,以免受傷。金輪法王卻極為好勝,強自硬接了這一招,忍著胸口隱隱作痛,竟然凝立不動。連郭靖與金輪法王這等高手也道楊過定要遇險,以致一個飛身相救,一個出手阻截,那知楊過竟有奇招,在金杵貼身掠過的空隙之間逃了出來。二人見他居然脫險,均感詫異,一個喜慰,一個惋惜,各自退回。
達爾巴一擊不中,更不回身,金杵向後猛揮,楊過見敵招來得快極,自然而然的掠地竄出。這一下猶似燕子穿梭一般,離地尺許,平平掠過,剛好在金杵之下數寸,那又是「九陰真經」中的武功。
黃蓉大奇,道:「靖哥哥,怎麽過兒也會九陰真經?你教他的麽?」她只道郭靖顧念故人之情,在送他上終南山的途中將真經授了於他。郭靖道:「沒有啊,若是傳他,我怎會瞞你?」黃蓉「嗯」了一聲,素知丈夫對旁人尚且說一是一,對自己自是更無虛言。但見楊過騰挪閃避,每遇危急,總是靠那真經的功夫護身。但他顯然並未練通,不會以真經武功反擊取勝,雖然保得性命,這一場比武看來終歸要輸了。黃蓉暗暗嘆息:「過兒真是奇才,他若跟得我一年半載,將打狗棒法和真經上的功夫學得全了,這藏僧那裡還是他對手?」
正自煩惱,眼光一轉之際,忽見丐幫叛徒彭長老混在蒙古武士群中,滿臉喜色,她靈機一動,叫道:「過兒,移魂大法,移魂大法!」九陰真經中有一門功夫叫做「移魂大法」,系以心靈之力克敵制勝。當年洞庭湖君山丐幫大會,黃蓉曾以此法克制彭長老迷神催眠的「懾心術」,因此上見到此人時便即想起。
楊過記得「移魂大法」的練法,但他不信心力專註凝視對方,即能克敵制勝,是以從未練過,他素服黃蓉之能,心想:「郭伯母既出此言,必有緣故,反正今日已然輸定,我就試他一試。」於是拳腳上繼續竄避招架,心中卻是摒慮絕思,依著經中所載止觀法門,由「制心止」而至「體真止」,寧神歸一,竟無半點雜念。這時他全憑本性招架,聽聲閃躍、遇風趨避,眼光獃獃的瞪著敵人。
又拆數招,達爾巴忽覺楊過舉動有異,向他望了一眼,金杵猛擊過去。楊過使一招美女拳法中的「蠻腰纖纖」,腰肢輕擺避開,他既運「移魂大法」,心體為一,拳腳上使的是甚麽招數,臉上就有甚麽神情。達爾巴見他臉上忽現書卷之氣,那裡知他是在模仿唐代詩人竹樂天之妾小蠻的舞姿,不禁一呆,金杵當頭直擊。楊過側頭避過,五根手指張開,伸手在自己頭髮上一梳,手指跟著軟軟的揮了出去,臉上微微一笑,卻是一招「麗華梳裝」。那張麗華是李後主的寵姬,髮長七尺,光可□人,李後主為她廢棄政事而亡國,其媚可知。楊過這麽一笑,達爾巴已受感染,跟著也是一笑。只是楊過眉清目秀,添上笑容,更增風致,那達爾巴顴骨高聳,面頰深陷,跟著楊過作態一笑,旁觀眾人無不毛骨悚然。
楊過見他呆住,伸指戳出,卻是一招「萍姬針神」。達爾巴側身閃開,臉上跟著他做個細心縫衣的模樣。
黃蓉見楊過領會她的意思,居然能以「移魂大法」令敵人受到感應,心中大為喜慰,低聲對郭靖道:「過兒遭際非凡,當年你在他這般年紀之時,尚無如此功夫。」郭靖喜動顏色,點了點頭,目光凝視廳心二人,竟不稍瞬。
這「移魂大法」純繫心靈之力的感應,倘若對方心神凝定,此法往往無效。要是對方內力更高,則反激過來,施術者反受其制。兩人比武,如施術者武功較強,則拳腳兵刃已足以獲勝,實不必施用此法,假如功力不及,卻又不敢貿然使用。是以此法雖然高深精奧,臨敵時卻也無甚用處。達爾巴聽楊過說了一通藏語,早有八九成信得他是大師兄轉世,只因心存敬畏之意,是以感應極快,楊過這才一舉成功,但若施之於霍都,則此術楊過事先既未曾練過,內力又不及對手,勢必大遭兇險。
這時楊過將美女拳法施展出來,或步步生蓮,或依依如柳,達爾巴依樣模仿,只將眾人看得又是驚駭,又是好笑。
郭芙早已笑得打跌,對母親道:「媽,楊家哥哥這套功夫真妙,你怎不教我?」黃蓉道:「你若會了移魂大法,定然鬧得天翻地覆,終於自受其害。」拉著她手,鄭重說道:「你別以為好阮,楊家哥哥正與這和尚性命相搏,這可比動刀動劍更是兇險呢!」郭芙伸了伸舌頭,凝神望著楊過,心裡總覺得好玩,見楊過笑達爾巴也笑、楊過怒達爾巴也怒,於是也跟著學樣。那知這「移魂大法」厲害之極,她只學得兩下,心頭便迷迷糊糊,竟一步步的走向廳心。
黃蓉大吃一驚,忙伸手拉住。這時郭芙已心神受制,用力想甩開母親。黃蓉反手扣住她手腕拖了回來,將她臉兒轉過,教她瞧不到楊過。郭芙掙扎了幾下,脈門被拿住了動彈不得,腦中一昏,便伏在母親懷裡睡著了。
此時達爾巴已全被楊過制住,見他使招「西子捧心」,登時跟著來一下「東施效顰」,見他使出「洛神微步」,便也亦步亦趨,「翩若驚鴉、宛若游蛇」起來。金輪法王早看出不對,連聲呼喝,達爾巴竟是恍如不聞。楊過見時機已至,突使一招「曹令割鼻」,揮手在自己臉上斜削一掌,左掌削過,右掌又削,連綿不斷。古時曹文叔之妻名令,夫死後自割其鼻,以示決不再嫁。拳法中這一招本是以手掌在自己臉前削過,格開敵人擊來面門的拳掌,楊過的手掌卻近了數寸,削上了自己臉頰,看似出手甚重,其實只是手掌在自己臉上輕輕一抹,達爾巴那裡知道,雙掌拚命往自己臉上打去。他神力驚人,每一掌都是百餘斤的勁力,打到十餘掌,終於支持不住,將自己打得昏暈倒地。
楊過悄退數步,坐到小龍女身畔,右手支頤,左手輕輕揮出,長嘆一聲,臉現寂寥之意。這是「美女拳法」最後一招的收式,叫作「古墓幽居」,卻是楊過所自創,林朝英固然不知,小龍女也是不會。楊過掌年學全了美女拳法之後,心想祖師婆婆姿容德行,不輸於古代美女,武功之高更不必說,這路拳法中若無祖師婆婆在,算不得有美皆備,於是自行擬了這一招,雖說為抒寫林朝英而作,舉止神態卻是模擬了師父小龍女。當日小龍女見到,只是微微一哂,自也不會跟著他去胡鬧。
群雄齊聲歡呼,叫道:「我們又勝了第二場!」「武林盟主是大宋高手!」「蒙古韃子快快滾出去罷,別來中原現世啦!」兩名蒙古武士在紛亂中搶出,將達爾巴抬了回去。
金輪法王見兩個徒弟都輸在這少年手裡,卻均非武功不及,委實敗得胡裡胡塗之至,心中大是惱怒,但臉上不動聲色,坐在椅上喝道:「少年,你的師父是誰?」他武功絕倫之外,兼且博學多才,居然會說漢語。
楊過右手向小龍女一伸,笑道:「我師父就是這一位,你快來拜見武林盟主罷!」
金輪法王見小龍女嫵媚嬌怯,比楊過年紀更小,絕不信是他師父,心想:「中原漢人詭計多端,可不能騙得了我?」霍地站起,噹噹當一陣響亮,從懷中取出一個金輪。這金輪徑長尺半,乃黃金鑄成,輪上鑄有藏文的密宗真言,中藏九個小球,隨手一抖,響聲良久不絕。金輪法王指著小龍女道:「哼,你這小姑娘也配做武林盟主?只要你接得住我這金輪的十招,我就認你是盟主。」楊過笑道:「我已勝了兩場,三賽兩勝,你方言明在先,卻又胡賴些甚麽?」金輪法王道:「我要試試她的功夫,瞧她是不是當得起。」
小龍女不知金輪法王武功驚駭世俗,也不知「武林盟主」是甚麽東西,更沒想到自己要當還是不當,聽他說要試試自己是否接得住他金輪十招,當即站起身來,說道:「那我就試試。」
金輪法王道:「你若接不住我十招,那便怎樣?」小龍女道:「接不住就接不住,又怎樣了?」她此時雖對楊過愛念已深,然對別事仍是無動於中。中原群雄與蒙古武士均不知這是她的本性,見她全不把金輪法王瞧在眼內,還道她確是武功深不可測。更有人見楊過使「移魂大法」打敗達爾巴,還道她會使妖法,是個小妖女,登時紛紛議論起來。
金輪法王卻也真怕她行使妖法,當下口中喃喃念咒,嘰哩咕嚕,咭哩咯嘟,念的是密宗真言「降妖伏魔咒」。楊過在旁聽得明白,只道這和尚又用藏語罵他師父,忙用心硬記,一個字一個字全記得清清楚楚。金輪法王念著咒語,金輪一擺,噹噹當一陣響,喝道:「少年退開,我要動手了!」這兩句話說的卻是漢語。
楊過搖搖手,不敢說話,只怕一分心便忘了硬生生記住的這大段藏語,當下依著字音,一字一字的念了起來。卻好達爾巴此時悠悠醒轉,見師父手持金輪,正要與人動手,卻聽楊過口誦密完真言「降魔伏妖咒」,此是本門秘法,決計不傳外人,楊過若非大師兄轉世,怎麽會念此咒?情急之下,一躍而出,跪在師父面前叫道:「師父,他真是大師兄轉世,你再收他入門罷!」金輪法王怒道:「胡說!你上了當還不知道。」達爾巴道:「是的啊,這事千真萬確,決不能錯。」法王見他糾纏不清,一把抓起他背心往廳里擲去。達爾巴一個一百多斤重的身軀,在他一抓一擲之下輕飄飄的恍似無物。
眾人適才見達爾巴力斗點蒼漁隱與楊過,膂力驚人,但法王這麽一擲,功力顯然又遠在其上,眼見小龍女這般嬌滴滴的模樣,別說接他十招,就是給他用力吹一口氣,只怕也就吹倒了,不禁都為她擔憂。蒙古武士中不少人曾見過金輪法王顯示武功,當真是藝壓萬夫、力勝九牛。小龍女雖是敵人,們見她稚弱美貌,側隱之心,人皆有之,想她縱有妖術,也必難敵法王玄功通神,不免暗暗盼他不要痛下辣手。
楊過念完咒語,低聲道:「姑姑,小心這個和尚。」金輪法王聽他念得一字不錯,心下佩服,贊道:「少年,虧得你了。」楊過道:「和尚,虧得你了。」法王雙目一瞪,說道:「虧得我甚麽?」楊過道:「虧得你有膽跟我師父動手,她是菩薩轉世,有通天徹地之能、降龍伏虎之功,你還是小心為妙。」他見這和尚厲害,想說得他有了顧忌,出手不敢放盡,師父就易於抵擋。但金輪法王是西藏不世出的英傑,文武全才,那會上當,叫道:「第一招來了,小姑娘,亮兵刃罷!」
楊過除下金絲手套,替師父戴上,垂手退開。小龍女從懷中摸出一條雪白綢帶,迎風一抖,綢帶末端系著一個金色圓球,圓球中空有物,綢帶抖動,圓球如鈴子般響了起來,玎玲玎玲,清脆動聽。眾人見二人的兵刃都極怪異,心想今日真是大開眼界,一個兵刃極短,一個卻是極長,一個極堅,一個卻極柔,偏巧二般兵器又都會玎□作聲。
金輪法王所用的金輪專擅鎖拿對手兵刃,不論刀槍劍戟、矛□鞭棍,遇上了全是縛手縛腳,常人揮動武器一招過去,手中就沒了兵器。若不是他見楊過功夫了得,還決不會說到十招。他一生之中,極少有人能接得了他金輪的三招。
小龍女綢帶揚動,搶先進招。法王道:「這是甚麽東西?」左手去抓帶子,眼見綢帶夭矯靈動,料來變化必多,這一抓之中暗藏上下左右中五個方位,不論綢帶閃到那裡,都是逃不脫掌握。那知綢帶上的小圓球玎的一聲響,反激起來,逕來打他手背上的「中渚穴」。金輪法王變招奇速,手掌翻轉,又來抓那小球。小龍女手腕微抖,小球翻將過去,自下而上,打他手背虎口處的「合谷穴」。金輪法王手掌再翻,這次卻是伸出食中兩指去夾圓球。小龍女看得明白,綢帶微送,圓球伸出去點他臂彎里的「曲澤穴」。
這幾下變招,當真只在反掌之間,金輪法王手掌翻了兩次,小龍女手腕抖了三下,卻已交換了五招。楊過看得明白,大聲數道:「一二三四五……五招啦!還剩五招。」金輪法王要小龍女接他十招,是要她抵擋金輪的十下攻勢,楊過取巧,卻將雙方交換的招數一併計算在內。法王是一代武學宗師,那肯與這狡獪小兒斤斤辯算招數多少?當下左臂微偏,讓開圓球,金輪直遞了出去。
小龍女只聽得噹噹當一陣急響,眼前金光閃動,敵人金輪已攻到面前尺許之處。這一下真是變生不測,別說抵擋,閃躲也已不及,危急中抖動手腕,綢帶直繞過來,圓球直打法王腦後正中的「風池穴」,這是人身要害,任你武功再強,只要給打中了,終須性命難保。那是她無可奈何,才以兩敗俱傷的險招逼敵回輪自保。果然金輪法王不願與她拚命,低頭避過,只這麽一低頭,手上輪子送出略緩。小龍女已乘機收回綢帶,玎玎噹噹一陣響,圓球與輪子相碰,已將金輪的攻招解開。這只是一瞬間的事,但小龍女已是從生到死、從死生的經了一轉,急忙展開輕功,向旁急退,臉上大現驚懼之色。
金輪法王只這麽攻了一招,但楊過大聲叫道:「六七八九十……好啦,我師父已接了你十招,更有甚麽話說?」
這幾下交手,金輪法王已知這小姑娘武功雖高,終究萬萬不及自己,若是正式比拚,十招之內定可將她打敗,最討厭楊過在旁攪局,胡言亂語,弄得自己心神不定,心想:「且不理這少年胡說,我加緊出招,先將這女孩兒打敗了,再作道理。」於是袍袖帶風,金輪幌動,又是一招極厲害的殺著劈將這去。楊過大叫:「不要臉!說了十招,又來偷襲,十一、十二、十三、十四……」他也不理會雙方攻守招數多少,口中自管連珠價數將出來。
小龍女接過一招之後,極是害怕,說甚麽也不敢再正面擋他第二招,當下展開輕功,在廳上飛舞來去,手中綢帶飄動,金球急轉,幻成一片竹霧,一道黃光。那金球發出玎玎聲響,忽怎忽緩,忽輕忽響,竟爾如樂曲一般。原來她幽居古墓之時,曾依著林朝英遺下的琴譜按撫瑤琴,頗得妙理。後來練這綢帶金球,聽著球中發出的聲音頗具音節,也是她少年心性,竟在武功之中把音樂配了上去。天地間歲時之序,草木之長,以至人身之脈搏呼吸,無不含有一定節奏,音樂乃依循天籟及人身自然節拍而組成,是故樂音則聽之悅耳,嘈雜則聞之心煩。武功一與音樂相合,使出來更是柔和中節,得心應手。
古墓派的輕功乃武林一絕,別派任何輕功均所不及。於平原曠野之間尚不易見其長處,此時在廳上使將出來,的是飄逸無倫,變化萬方。她一生在墓室中練功,於丈許方圓之內當真趨退若神。金輪法王武功雖然遠勝,但她一味騰挪奔躍,卻也奈何不了,只聽得鈴聲玎玎,有如樂曲,聽了幾下,竟便要順著她樂音出手,急忙擺動金輪,發出一陣嘈音來沖□鈴聲。霎時間大廳上兩般聲音交作,忽輕忽響,或高或低。鈴聲清脆,聽來心曠神怡,金輪中發出的噹噹巨響卻是如打鐵,如刮鑊,如殺豬,如擊狗,說不出的古怪喧噪。
郭靖與黃蓉在旁觀戰,都想起少年之時在桃花島上聽洪七公、歐陽鋒、黃藥師三人以樂聲拚斗的情景,此時思及,已如隔世。眼前這兩人武功雖妙,說到以樂聲拚斗的功夫,卻尚遠不及洪黃歐陽。這時楊過滔滔不絕的早已數到了「一千零五、一千零六、一千零七……」但小龍女不與敵人正面動手,金輪法王卻算來未滿十招。郭芙本在母親懷中昏睡,被金輪的惡響吵醒,雙手掩耳,抬起頭來,滿臉迷惘,不明所以。
此時金輪法王也已極不耐煩,自覺以一代宗主身分,來來去去竟斗不下一個少女,若再拖延,縱然獲勝,也已臉上無光,猛地里左臂橫伸,金輪斜砸,手掌自左下方仰拍,金輪自右上方擊落。二人游斗這許久,小龍女輕功的路子已被他摸准了五成,這兩下殺招攔住了她進途退路,要教她讓得前面,避不了後面。小龍女危急中綢帶飛揚,捲起一團白花,身子急向上躍。法王金輪迴轉,已將綢帶鎖住。若是尋常兵刃,早已被他鎖奪脫手,但綢帶沒半點堅勁,竟爾輕輕巧巧的從輪孔中滑脫。金輪法王喝道:「這是第二招,第三招來了!」踏上一步,金輪忽地脫手,向小龍女飛了過去。
這一下絕招實是出乎人人意料之外,但見金輪急轉,向小龍女砸到。小龍女大駭,伏低身子向後急竄,耳聽得噹噹當聲響,一團黃光從臉畔掠過,不容寸許,疾風只削得她嫩臉生疼。眾人驚呼聲中,法王搶身長臂,手掌在輪緣一撥,那金輪就如活了一般,在空中忽地轉身,又向小龍女追擊過去。小龍女眼見輪子轉動時勢道大得異乎尋常,那敢用綢帶去卷?只得以絕頂輕功旁躍避開。金輪法王兩擊不中,叫道:「好輕功!」搶上去突伸左拳,當的一聲在輪邊一擊,同時雙掌齊出,攔在小龍女身前,那金輪卻嗆啷啷的從她腦後飛來。
金輪來勢並不十分迅速,但輪子未到,疾風已然撲至,勢道猛惡之極。法王在輪上擊這一拳時,已先行料到對方閃避方位,因此那輪子猶似長了眼睛一般,在空中繞了半個圈子,向她身後急追。小龍女這一躍一避,已然盡施生平所學,卻見這藏僧雙掌箕張,竟自攔在身前。群雄耳中鳴響,目為之眩,無不驚心。
楊過見小龍女遇險,情急關心,順手抓起達爾巴遺在地下的金杵,奮力躍起,舉杵向輪子搗去,當的一聲大響,金剛杵恰好套入輪中空洞,只是金輪力道實在猛惡,只震得他雙手虎口迸裂,鮮血長流,連入帶輪和著金杵,一齊摔在地下。
小龍女一瞥眼見金輪落地,後路脅迫已解,但自己身在半空,如何能避開面前的大敵?情急智生,綢帶揮出,捲住西首的柱子,用勁一扯,身子在空中借力斜飛,撞向廳柱,輕輕巧巧的滑落,溜到了柱後,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開了法王五丁開山般的掌力。
金輪法王明已得手,卻又被楊過從中阻撓,不但對方逃開,連自己縱橫無敵的兵刃也被他打落在地,真是生平從所未遇的大挫折。他本來清明在躬,智慧朗照,這時卻不由得大動無明,不等楊過起身,呼的一掌,已劈空向他擊去。按理他是一派宗師,對方既是後輩,又已摔在地下未曾起身,如此打他一掌,和他身分及平素的自負實是殊不相稱,但盛怒之下也已顧不得這許多。
郭靖見他怒視楊過,抬肩縮臂,知他要猛下毒手,暗叫:「不好!」若是搶步上前,縱然擋得一擋,楊過仍然不免受傷,危急中不及細思,一招「飛龍在天」,全身躍在空中,向他頭頂搏擊下來。金輪法王掌力若是不收,雖能將楊過斃於掌底,自己卻也要喪生於這凌厲無倫的降龍掌之下,當下掌力急轉,「嘿」的一聲呼喝,手掌與郭靖相交。
這是當代兩位武學大師的二次交掌。郭靖人在半空,無從借力,順著對方掌勢翻了半個筋斗,向後落下。金輪法王卻穩站原地,身不幌,腳不移,居然行若無事。郝大通、孫不二、點蒼漁隱等素知郭靖武功,見後無不駭異,心想這番僧的功夫實是深不可測。其實郭靖向後退讓,自然而然的消解敵人掌力,乃是武學正道。金輪法王給楊過一搗亂,攪得臉上無光,硬要爭回顏面而實接郭靖掌力,卻是大耗內力真氣,雖似佔了上風,內里卻是吃虧。二人均是並世雄傑,數十招內決難分判高下,金輪法王勉強在一招中先佔地步,胸口又不免隱隱生疼,好在對方只求救人,並不繼續進招,於是口唇緊閉,暗運內力,打通胸口所凝住的一股滯氣。
楊過死裡逃生,爬起身來,奔向小龍女身旁,小龍女也正過來探視。兩人齊聲問道:「你沒事麽?」兩人同時點了點頭,臉上同現笑容,雙手互握,滿心喜悅。
楊過隨即舉起金剛杵,將金輪頂在杵上,耍盤子般轉動,居然也發出些嗆啷啷的聲響,高聲叫道:「蒙古眾武士聽著:你們大國師的兵刃已給我繳下,還說甚麽天下武林盟主?快快滾你們蒙古奶奶老太婆的臭鴨蛋罷!」
蒙古武士盡皆不服,眼見金輪法王與小龍女比武已然勝了,對方出了一個楊過不足,又出一個郭靖,紛紛叫嚷:「你們以三敵一,羞也不羞?」「法王自行將金輪拋去,豈是你這小子所能奪下?」「一對一,好好比過,不許旁人插手助拳!」「對對,再打過。」眾人喧嘩叫囂,但說的都是蒙古話,除郭靖之外,中原群雄一句也聽不懂。
中原群雄中明白事理的,也覺以武功而論,金輪法王當然在小龍女之上,但武林盟主這個名號,說甚麽也不能讓一個蒙古國師拿去,否則中原武林固然丟盡了臉面,而群集禦敵之際自不免先行折了銳氣。少年氣盛的見蒙古眾武士喧擾,也是大聲喝罵,與他們對吵起來。雙方各抽兵刃,勢成群毆。
楊過高舉金杵金輪,向金輪法王說道:「還不認輸?你的兵刃都失了,還有甚麽臉面?世上可有兵刃給人收去的武林盟主麽?」
金輪法王正暗運內力,楊過的說話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卻不敢開口說話。楊過一見情狀,已自猜到三分,忙大聲說道:「各位英雄請聽者:我再問他三聲,他若是不答,便是認輸。」他怕時刻一久,法王運氣完畢,更不延擱,一口氣的問道:「你是不是輸了?武林盟主你是想也不敢想了?你默不作聲,就是認輸?」金輪法王正消去了滯氣,胸口隱痛已除,待要答話,楊過見他嘴唇微動,急忙搶在頭裡,說道:「好,你既認輸,我們也不來難為你,你們大夥兒好好的去罷。」當下高舉金杵金輪,拿去交給了郭靖。他本想交與師父,但怕金輪法王發怒來奪,小龍女抵擋不住。
金輪法王氣得臉皮紫脹,又忌憚郭靖武功了得,金輪既落入他手,自己空手去奪,必難成功,眼見中原武士人多勢眾,若是群斗,己方定要一敗塗地。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得先行退卻,再圖報復,於是大聲說道:「中原蠻子詭計多端,倚多為勝,不是英雄好漢,大夥兒隨我走罷。」他右手一揮,蒙古眾武士齊向廳外退出。他遙遙向郭靖施禮,說道:「郭大俠,黃幫主,今日領教高招。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
郭靖躬身答禮,說道:「大師武功精深,在下佩服得很。賢師徒的兵刃就請取回。」說著要將金輪金杵遞過。楊過大聲道:「金輪法王,你想伸手接過,要不要臉?」郭靖剛喝得一聲:「過兒,別胡說。」金輪法王早已袍袖飄動,轉身向外,頭也不回的大步出廳。
楊過忽地想起一事,叫道:「喂,你的弟子霍都中了我暗器之毒,快拿解藥來換我的解藥罷。」金輪法王自恃玄功通神,深明醫理,甚麽毒物都能治得,恨極楊過狡猾無禮,對他的話毫不理睬,逕自去了。黃蓉見朱子柳合上眼沉沉睡去,心想此間聚集了不少使用□毒暗器的名家,總有人能治得他身上之傷,見金輪法王不肯交換解藥,卻也不甚在意。
此時陸家莊前前後後歡聲雷動,都為楊過與小龍女力勝金輪法王喝采。二人身旁圍集了數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有的說楊過打敗霍都,乃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有的說小龍女輕功超逸絕倫,居然避開了金輪如此兇猛的飛擊。但對楊過以「移魂大法」使達爾巴自擊暈倒一節,十之八九都不明白。有人問起,楊過便胡說八道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