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黃蓉、一燈、郭芙等被困大廳之時,楊過和小龍女正在花前並肩共語。不久程英和陸無雙到來。小龍女見程英溫雅靦腆,甚是投緣,拉住她的手說話。陸無雙向楊過述說適才跟郭芙比武之事,怎樣譏刺得她哭笑不得,程英又怎樣製得她失劍輸陣。楊過這番再和程、陸二女相會,想到她二人對己情意深重,而自己無以還報,心中不免歉疚,眼見陸無雙明知自己己娶小龍女為妻,卻無怨懟之狀,口口聲聲的說懲戒郭芙為自己出氣,而程英對小龍女也是神情親切,自是大為欣慰。
四人坐在石上,小龍女和程英說話,楊過和陸無雙說話。但龍、程二人性子沉靜,均是不擅言辭,只說得幾句便住了口。楊過和陸無雙卻你一句「傻蛋」、我一句「媳婦兒」的有說有笑。程英突然插口笑道:「楊大哥,你現下有了楊大嫂,叫我表妹可得改改口了。」
楊過「啊」的一聲伸手按住了口。陸無雙也突然驚覺,羞得滿臉飛紅。程英心中暗悔,想到:「他們隨口說笑,原無他意,我這麼一提,反而著了痕迹。」忙打岔道:「楊大哥,你中了花毒,現下覺得怎樣?」楊過道:「沒甚麼。郭伯母足智多謀,定能設法給我求到靈丹妙藥,我擔心的倒是她的傷勢。」說著向小龍女一指。
程英和陸無雙一齊失驚,問道:「怎麼?楊大嫂也受了傷嗎?我們竟一點沒瞧出來。」小龍女微笑道:「也沒怎樣。我運內力裹住毒質,不讓它發作,幾天之中,諒無大礙。」陸無雙道:「是甚麼毒?也是情花之毒么?」小龍女道:「不是,是我師姊的冰魄銀針。」陸無雙道:「原來又是李莫愁這魔頭。傻……楊大哥,你不是瞧過她那本《五毒秘傳》么?冰魄銀針之毒雖然厲害,卻也並不難解。」
楊過嘆了口氣,說道:「毒質侵入了臟腑,非尋常解藥可治。」於是將小龍女如何逆經脈療傷、郭芙如何誤發毒針之事說了。陸無雙伸手在石上重重一拍,恨恨的道:「郭芙仗著父母之勢,竟是如此無法無天。表姊,咱們不能便此跟她罷休。她父母是當世大俠,便又怎樣?」小龍女道:「這件事也怪不得她,倒和斬斷他手臂不同。」程英道:「楊大嫂,我師父曾說,以內力裹住毒質,雖可使其一時不致發作,但毒質停留愈久,愈是傷身,須得及早設法解毒才是。」小龍女「嗯」了一聲,楊過心想:「天竺僧醒轉之後,是否有法可以解毒,實所難言。」他不願多談此事,以增小龍女煩惱和自己傷心,說道:「郭伯母和一燈大師等對付那瘋和尚不知怎樣了,咱們瞧瞧去。」
當下四人覓路迴向大廳,離廳尚有十餘丈,只見廳頂上人影一閃,認出是公孫止,接著「喀喇喇」一聲響,見他打破屋頂,跳了下去。楊過生怕公孫止在這屋頂破洞下布置了帶刀漁網陣,要引自己入彀,於是挺玄鐵重劍撞開鐵門,昂首直入。
公孫止奪得絕情丹到手,雖見黃蓉等好手群集,卻也不以為意,心想:「我便打不過,難道還跑不了么?」正要奪路外闖,猛見楊過破門直入,聲勢威猛之極。他一驚之下,雙足一點,騰身而起,要從屋頂破洞中重行躍出,心想眼下首要之事,是將絕情丹送去給李莫愁服食解毒,至於殺裘千尺、奪絕情谷,那是來日方長,不必急急。
他身子甫起,黃蓉已搶過打狗棒跟著躍高,使個「纏」字訣,往他腳上纏去。裘千尺喝道:「老賊!」呼的一聲,一枚棗核釘往公孫止小腹上射去。公孫止縱起時便已防到此招,揮刀擋開鐵釘,上躍之勢竟絲毫不緩,耳聽得風聲勁急,第二枚棗核釘又從斜刺里射到,但金刀已擊出在外,不及收回再擋,黃蓉的打狗棒又跟著纏到,拼著大腿洞穿,也決不能讓鐵釘射入小腹,當下側身橫腿,抵擋鐵釘。
那知道裘千尺這一釘竟不是射向公孫止,準頭卻是對準了黃蓉。這一下奇變橫生,連黃蓉也萬萬料想不到,急揮打狗棒擋隔,但棗核釘勁力實在太強,只感全身一震,手臂酸軟,「啪」的一聲,打狗棒掉在地下,身子跟著落地。公孫止上躍之力也盡,落在黃蓉身側,橫刀向她砍去。
楊過玄鐵劍疾指,一股勁風直掠出去,公孫止的金刀登時被這股凌厲的劍勢逼得盪開了三尺。公孫止只覺敵人劍上勁力有如排山倒海,心下驚駭無已,想不到相隔月余,這小子斷了左臂,武功反而精進如斯。
綠萼站在父親與母親之間,她平素對嚴父甚是害怕,從不敢對他多說一言半語,但自從聽了他在斷腸崖前對李莫愁所說的那番話後,傷心到了極處,竟然懼怕盡去,向公孫止道:「爹爹,你打斷媽媽的四肢,將她囚禁在地底山洞之中,如此狠心,已是世間罕有。今晚你在斷腸崖前,跟李莫愁又說些甚麼話來?」
公孫止心中一凜,他與李莫愁在那隱蔽之極的處所說話,萬料不到竟會言入旁人之耳。他雖然狠毒,但對女兒如此圖謀,總不免心虛,突然間聽她當眾叫破,不由得臉色大變,道:「甚……甚麼?我沒說甚麼。」
綠萼淡淡的道:「你要害死女兒,去討好一個跟咱家全不相干涉的女子。女兒是你親生,你要我死,女兒也不敢違抗。但你手中的絕情丹,卻是媽媽答應了給旁人的,你還給我罷!」說著走上兩步,向著他伸出手來。
公孫止將瓷瓶揣入了懷中,冷笑道:「你母女二人心向外人,一個叛夫,一個逆父,都不是好東西。今日我暫且不來跟你們計較,日後報應到頭,自見分曉。」說著刀劍互撞,發出嗡嗡之聲,大踏步便往外闖。
楊過聽綠萼直斥公孫止之非,但不明其中原委,當即橫過玄鐵劍,擋住公孫止去路,向綠萼道:「公孫姑娘,我有言請問。」
公孫綠萼聽了他這句話,一股自憐自傷之意陡然間湧上心頭,暗道:「我捨身為你取丹之事,決不能讓你知曉。過了幾年,你子孫滿堂,自早把我這苦命女子忘了,又何必為了此事,使你終生耿耿於懷?」低聲道:「楊大哥有何吩咐?」楊過道:「你適才言道令尊要害你性命,去討好一個毫不相干的女子,那女子是誰?此事從何說起?」綠萼道:「那女子是李莫愁,至於其中原委……」頓了一頓,說道:「我爹爹雖如此待我,但終是親生之父,此事做女兒的不便再說……」
裘千尺喝道:「你說啊!他能做得,你便說不得?」綠萼搖頭道:「楊大哥,那半枚絕情丹,在我爹爹懷中的瓷瓶之內。我……我是個不孝的女兒。」說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縱聲叫道:「媽!」奔向裘千尺身前,撲入她懷中。她說「我是個不孝的女兒」,在裘千尺聽來還道是指違抗父親,其實綠萼心中卻說的是不遵母命。滿廳數十人中,只有黃蓉一人才明白她的真意。
公孫止見強敵環伺,心下早有計較:「天幸惡婦痰迷心竅,在這緊急關頭去打了郭夫人一枚棗核釘,只要引得她們雙方爭鬥,我便可乘機脫身。」當下縱聲笑道:「好好好,乖女兒,真不枉爹爹疼愛,你和媽媽守住這邊,要令今日來到咱們絕情谷的外人,個個來得去不得。」說著舉刀提劍,突向倚在椅上的黃蓉殺去。
黃蓉右臂兀自酸軟,提不起打狗棒,只得側身而避。郭芙手中一直握著耶律齊的長劍,當即挺劍護母。公孫止黑劍疾刺郭芙咽喉,郭芙舉劍擋隔。黃蓉急叫:「小心!」錚的一聲輕響,郭芙長劍立斷,公孫止的黑劍去勢毫不停留,直往她頭頸削去。黃蓉急得一顆心幾乎要從脖子中跳了出來,在這一剎那間竟無解救之方。陸無雙有旁喝道:「舉右臂去擋!」
郭芙眼見敵劍削到頸邊,那容細辨是誰呼喝,不由自主的舉臂一擋。
程英喝道:「表妹,你怎地……」她知陸無雙惱恨郭芙斬斷楊過的手臂,存心擾亂郭芙心神,要她舉臂擋劍,那麼一條手臂也非送掉不可。程英對楊過斷臂,心中自也十分傷痛,適才黑暗中言念及此,曾悄悄哭了一會。但她只覺這事甚是不幸,雖惱恨郭芙下手太狠,但決沒想要斷她一臂來報復,因此聽得陸無雙的呼喝,忙出口喝阻,但為時已經不及,公孫止的劍刃已掠上了郭芙的手臂。
但聽得嗤的一聲響,郭芙衣袖上劃破了一條極長的口子,同時身子被劍刃震得立足不定,向旁跌出。但說也奇怪,她手臂竟然沒被削,連鮮血也沒濺出一點。程英、陸無雙固然吃了一驚,公孫止和裘千尺等也是心頭大震。郭芙斜退數步,站穩身子,還道陸無雙是好意相救,心中好生感激,叫道:「多謝姐姐!可是你怎知……」
楊過忙介面道:「這公孫止老兒不知你武功如此了得。」他知道黃蓉有一件寶刀利刃不能損壞的軟蝟甲,郭芙所以能保全手臂,定系軟蝟甲之功,她問「可是你怎知……」下面自是要說「我有軟蝟甲護身」。楊過心想公孫止利劍不能傷她,其膽已寒,可不能讓他知悉其中原委,向公孫止道:「這位姑娘是郭大俠和黃幫主之女,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外孫女,她家傳絕藝,周身刀槍不入,你這口破銅爛鐵的玩意兒,怎能傷她?」
公孫止怒道:「哼,適才我手下留情,難道當真便傷她不得。」說著抖動黑劍,發出嗡嗡之聲。郭芙暗想:「我既不怕他的刀劍,只須上前猛攻便是。跟他打有贏無輸,這便宜如何不撿?」說道:「小武哥哥,你的劍給我,這老兒不信我家桃花島的功夫,且讓他見識見識。」武修文倒轉長劍,將劍柄遞了過去。郭芙伸手接住,挽個劍花,說道:「公孫老兒,你再上罷!」得意洋洋,有恃無恐,便似高手戲弄庸手一般神態。
公孫止見她劍花一挽,便知她劍術的火候甚淺,喝道:「好,我再領教!」舉刀向她面門砍去,郭芙身形斜閃,還了一劍。公孫止黑劍倒翻上來,往她劍上震去,郭芙心道:「不好!我身上有軟蝟甲,劍上卻無護劍寶甲,雙劍一交,我手中長劍又是非斷不可。」當即回劍避開。公孫止雙手一併,刀劍均已握在右掌之中,跟著左掌拍出。郭芙大喜:「你這掌拍在我軟蝟甲上,那是倒大霉啦!」但恐他掌力厲害,拍在身上不免要內臟受震,於是身子略側,要先卸去他七成掌力,然後再受他這掌。
那知公孫止一掌尚未使老,突然倒縱丈余,說道:「好丫頭,暗箭傷人!」身子向前直跌。郭芙愕然說道:「我沒傷到你啊!」不禁大奇:「難道軟蝟甲真有如此妙用?他手掌尚未沾及我衣,竟然便已受傷。」
她又怎知公孫止老奸巨滑,心中只是念著要將絕情丹速去送給李莫愁服食,那有閑心跟郭芙這般小丫頭爭強鬥勝?他假裝受傷摔跌,腳下似乎站立不定,幾個踉蹌,跌跌撞撞的沖向後堂。他在這片刻之間,已將敵情審查清楚,正面楊過和黃蓉是厲害人物,還有那長眉老僧雖似神遊入定,但決非易與之輩,正好乘著郭芙似乎得手之際,便此從後堂溜走。
公孫綠萼見他懷了絕情丹要走,忙縱身向前,說道:「爹爹慢走!」便在此時,尖嘯聲起,兩枚棗核釘也已襲向公孫止。裘千尺生怕公孫止一閃避,鐵釘便打中女兒,因此鐵釘噴出時取勢甚高,射向他後腦。公孫止一低頭,兩枚鐵釘從綠萼鬢上掠過,叮叮兩響,釘入了石壁。公孫止喝道:「讓開!」腳下毫不停留,綠萼道:「你把絕情丹……」話未說完,公孫止左手前伸,扣住她手腕脈門,轉過身來,將女兒擋在胸前,喝道:「惡婦,你真要拚命,大家同歸於盡了罷!」
裘千尺口中兩枚棗核釘已噴到了唇邊,突見變生不測,收勢不及,急忙側頭,將兩枚鐵釘向旁射出。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她只求棗核釘不致打在女兒身上,那裡還顧得取甚麼準頭,但聽得「啊、啊」兩聲大叫,兩名綠衣弟子一中腦門,一中前胸,立時斃命。
公孫止知道要奪回絕情谷,除了仗李莫愁為助之外,必須眾弟子歸心,眼下這事正是激怒弟子的良機,叫道:「惡婦,你辣手殺我弟子,決不能跟你干休!」
這時楊過已截住他的去路,說道:「咱們萬事須得有個了斷,別忙就走!」公孫止將女兒舉起,獰笑道:「你敢攔我?」以左腳為軸,滴溜溜轉了個圓圈,跟著又以右腳為軸,再轉一圈,兩個圈子一轉,已向前趨了四尺,離楊過已近。楊過見他又是一個圈子轉上,惟恐傷了綠萼,忙向旁躍開。
公孫綠萼身在父親手中,動彈不得,一個圈子轉過來時,陡然見到楊過跳躍相避,讓開了去路,眼光中充滿著關懷之情,不禁芳心大慰:「他為了我,寧可不要解藥!我死也瞑目了。」她手足雖不能動,頭頸卻能轉動,低聲叫道:「楊郎,楊郎!」額頭撞向公孫止挺起的黑劍。黑劍鋒銳異常,公孫綠萼登時香消玉殞,死在父親手裡!
楊過大叫一聲:「啊喲!」搶上欲救,那裡還來得及?公孫止也是吃了一驚,心中微微一酸,耳聽得背後怒喝,三枚棗核釘電閃而至,當即將女兒的屍體向身後拋出,三枚鐵釘盡數打在她身上。
眾人見他如此狠毒,綠萼身死後尚對她這般糟蹋,無不大憤,紛紛拔出兵刃擁上。
公孫止叫道:「眾弟子,惡婦勾結外敵,要殺盡我絕情谷中男女老幼。漁網刀陣,一齊圍上了。」眾弟子自來對他奉若神明,那日他被裘千尺打瞎眼睛逃走,眾弟子無所適從,只得遵奉裘千尺的號令,這時聽得他一叫,誰也不及細想,執起帶刀漁網從四角圍了上來。
每張漁網都是兩丈見方,網上明晃晃的綴滿了尖刀利刃。眾人武功雖強,實不知如何應付才是,眼見四周漁網向中間一合,每人身上難免洞穿十來個窟窿。這一包上來,連裘千尺也圍在其內。她大聲呼喝:「眾弟子別聽老賊胡言亂語,大家停步,快停步!」但眾弟子充耳不聞,只聽得公孫止喝著號令:「坤網向前,坎網斜退向左,震網轉右!」眾弟子應聲施為,一張張帶刀漁網漸漸逼近。
黃蓉從懷中摸出一把鋼針,揚手向西首八名綠衣弟子射去,眼見相距既近,鋼針又多,八名弟子至少也會有五六人受傷,漁網陣打出缺口,便可由此衝出。卻聽得叮叮叮、錚錚錚幾聲響,黃蓉所發鋼針,裘千尺所噴鐵釘,錢被漁網上的吸鐵石收了去。黃蓉暗叫:「不好!」喝道:「芙兒,舉劍護住頭臉,強攻破網。」
郭芙聽了母親的呼喝,抖動長劍,向東北角疾沖,四名弟子張開漁網,向她兜去,五六把尖刀碰到她身上軟蝟寶甲,漁網反彈,但持網的弟子跟著分從左右搶前,尖刀雖然傷她不得,漁網卻仍要將她裹住。
楊過站在公孫止身後,本在漁網陣之外,但八張漁網隨著公孫止的號令左兜右轉,已將他圍入陣內。楊過見情勢危急,提起玄鐵重劍,運勁往郭芙身前的漁網上斬去。「垮喇喇」一聲響,漁網裂成兩片,拉著網角的四名弟子同時摔倒。武三通、耶律齊等更不怠慢,拳掌齊施,摧筋斷骨,將這四名弟子手足打傷,以防他們更攜新網,再來圍攻。楊過縱聲長嘯,兩劍揮過,又是兩旁張漁網散裂破敗。這漁網以金絲和鋼線絞成,極堅極韌,但玄鐵重劍無堅不摧,三劍斬出,三網立破。眾弟子齊聲驚呼,向後退開。
公孫止喝道:「五網齊上!他一劍難破五網!」楊過心想「五張漁網一齊卷上,確也難擋。」隨即斜步向左,制敵機先,砰的一聲,又斬破了一張。漁網拉得甚緊,一劍斬落,破網聲如裂金石。
便在此時,忽聽得廳外一人厲聲斥道:「往那裡走?」黃影晃動,一人從廳門躥了出來,仗劍傲立,正是赤練仙子李莫愁。
她剛立定,廳門中又衝出一人,滿身血污,散發披頭,卻是朱子柳。他一雙空手,左指右掌,狠狠向李莫愁撲去。李莫愁手中雖有兵刃,但見朱子柳發瘋般勢同拚命,竟是不敢接招,繞著廳角閃避。兩人都是極高的輕功,頃刻間已在大廳上兜了六七個圈子。楊過大感驚疑:「李莫愁的武功未必不及朱伯伯,何以對他如此懼怕?那天竺僧呢?」
兩人武功各有所長,但輕功顯是李莫愁強多了,幾個圈子一奔,人人都是看出朱子柳決追她不上,而且他身上流上點點鮮血,濺成了一個圓圈,看來受傷竟自不輕。武三通父子三人,分從左右圍上。朱子柳叫道:「師哥,這毒婦害死了師叔。咱們無論如何……」一口氣喘不過來,站立不定,身子不住搖晃。
一燈聽到天竺僧的死訊,饒是他修為深湛,竟也沉不住氣,立即站起。
楊過頭腦一陣暈眩,轉頭向小龍女望去,小龍女的眼光正也轉過來望著他。兩人四目交投,都是心中一冷,全身如墮冰窖。小龍女緩緩走過去靠在他身上。楊過一聲長嘆,攜著她的手,往外便走。
原來天竺僧平時多近毒藥,體內抗毒之力甚麼強,他以大量情花自刺,預計昏暈三日三夜方醒,但兩日兩夜過後不久,便即醒轉。他沉思半晌,便道:「這情花之毒雖甚厲害,卻比我所設想的為輕,該當有法可解。」朱子柳大喜,當即稟告一燈等已來到絕情谷中,而火浣室的石門也已為楊過破去。天竺僧道:「事不宜遲,咱們便去設法配藥救人。」
兩人走出火浣室,天竺僧便到情花樹之下低頭尋覓藥草。他知一物克治一物,毒蛇出沒處必有化解蛇毒的草藥,而配製情花解藥所需的藥草,主要的一味多半也會正生長在情花之下。豈知李莫愁正躲在花樹旁山石之後,眼見天竺僧低頭走近,不問情由便射出一枚冰魄銀針。天竺僧不會武功,銀針透胸而入,登時斃命。
朱子柳聽得嗤的一聲響,師叔便即不動,知道山石後伏有敵人,但不知天竺僧已死,不顧自身安危,搶前救人。李莫愁知他心意,又是一針向天竺僧的屍體射去。朱子柳手中沒有了兵刃,忙搶前劈出一掌將銀針擊落,肩背卻就此賣給了敵人。李莫愁長劍乘勢揮出,正中他右肩。朱子柳急忙沉肩卸勁,終究已深入寸許,當下退縮閃避,固然救不得天竺僧,而敵人連綿進招,實是後患無窮。
兩人劍來指去,拆了數招,朱子柳見天竺僧俯伏在地下,毫不動彈,叫道:「師叔,師叔!」天竺僧並無應聲。李莫愁笑道:「你要他答應,倒也容易。只消你也吃我一枚毒針,到陰世去叫他便是。」朱子柳心中悲痛,更增敵愾之念,一招一式,絲毫不亂,出指時勁力反加。星月微光之下,李莫愁見他眼神如電,招招搶攻,竟是同歸於盡的拚命打法,再拆數招,不禁害怕起來,長劍急攻兩招,轉身便走。朱子柳俯身一搭師叔的手腕,脈息全無,已然死去多時,一聲悲嘯,提氣向李莫愁疾追。兩人一前一後的奔進了大廳。
公孫止見李莫愁趕到,又驚又喜,叫道:「李道友到這邊來!」說著迎將上去。黃蓉一見公孫止的神氣,已自猜到了幾分,叫道:「過兒,隔開這兩個魔頭,別讓他們湊近!」楊過聽得天竺僧的死訊,已然萬念俱灰,絕情丹是公孫止得去也好,不是他得去也好,全沒放在心上,聽到黃蓉呼喝,只微微苦笑,卻不出手。
耶律齊拾起半張斬裂的帶刀漁網,叫道:「敦儒兄,拉住這邊。」他和武敦儒、完顏萍、耶律燕四人各自抓住漁網一角,攔在公孫止和李莫愁之間。
廳上這麼一亂,眾綠衣弟子錯了步伐。裘千尺乘機噴吐棗核鐵釘,眾弟子忙亂中不及張網收釘,接連有五人中釘斃命,帶刀漁網陣七零八落,登時潰散。
公孫止大聲叫道:「李道友,咱們分路出去,到適才見面之處相會。」兩個齊聲呼哨,分自左右掠過楊過和小龍女身畔,躥出廳去。楊過視而不見,毫不理會。黃蓉叫道:「龍家妹子,截住在公孫止,絕情丹在他身上。」小龍女一驚,心想:「天竺僧既死,過兒身上的花毒全仗這半枚絕情丹化解。」當即掙脫楊過的手,飛步向公孫止追去。楊過叫道:「由得他去罷!」小龍女道:「怎能由得他去?」楊過只得在後跟隨。
公孫止和李莫愁一個奔向東北,一個向西北而行,眾人也是分頭追趕。小龍女、楊過、程英、陸無雙四人追趕公孫止。武氏父子、朱子柳、完顏萍五人追趕李莫愁。耶律齊兄妹和郭芙留著陪伴一燈和黃蓉,監視裘千尺。
武氏父子一行五人之中,朱子柳肩頭受了劍傷,適才奮戰,流血甚多,奔了一陣,漸感難支。眾人停步為他裹傷,稍一耽擱,已失去了李莫愁的蹤跡。
朱子柳恨恨的道:「今日若教這魔頭逃脫了,咱們怎對得起師叔?」五人在花叢樹木間穿來插去,始終不見李莫愁的影蹤。武三通怒火衝天,奮力拔起一根樹榦,將花木打得東倒西歪。朱子柳道:「那公孫止叫她到適才見面之處相會。咱們雖不知這二人在何處見過面,但只須盯住公孫止,那女魔頭為求解藥,遲早會去尋他。」武三通道:「師弟此言甚是,咱們這便去找公孫止。」於是五人向西北方尋去。
走不多時,果然聽得前面隱隱約約傳來呼喝之聲。武三通扶住朱子柳加快腳步,但呼喝之聲忽遠忽近,一霎時竟又寂靜無聲,半點也聽不到甚麼了。五人覓路而行,擾攘了一夜,天色漸明,正行之間,忽聽得前面高處有人縱聲長笑,聲音尖厲,有若梟鳴。眾人停步抬頭,只見對面懸崖上站著一人仰天發笑,卻不是公孫止是誰?那懸崖下臨深谷,上面山峰筆立,峰頂深入雲霧之中,不知盡頭。
朱子柳見他狀若顛狂,心下暗驚:「倘若他一個失足,跌入了下面的萬丈深谷,這人死不足惜,那半枚絕情丹卻要隨之而逝了。」當下如飛奔去,轉了個彎,只見楊過、小龍女、程英、陸無雙四人站在山邊,一齊仰頭望著公孫止。
小龍女見朱子柳等到來,低聲道:「朱大叔,你快想個法子,怎生引他下來。」朱子柳一瞧周遭情勢,但見有道寬不逾尺的石樑通向公孫止站立之處,三長兩短石樑和山崖上都生滿了青苔,便是一人轉折也有所不便,除非他自願出來,否則絕難過去動手。
武三通想起楊過救命了二子性命,全了他兄弟之情,今日之事義不容辭,當下捋袖說道:我去揪他過來。」剛跨出兩步,身邊人影閃動,程英已搶在他面前,說道:「我去!」她身法好快,一縱身便踏上了石樑。那知她快楊過更快,程英但覺腰間一緊,身子已被楊過的袍袖纏住,給他拉了回來,耳邊聽楊過說道:「我值得甚麼,何苦如此?」程英一張俏臉脹得緋紅,說不出話來。
便在此時,只聽得小龍女道:「借劍一使!」掠過武敦儒和完顏萍身邊,雙手伸出,已將二人手中的長劍奪了過去。這一下手法當真是捷逾電閃,武敦儒和完顏萍一愕之下,已見小龍女輕飄飄的奔過石樑,到了公孫止身前。
公孫止身處絕地,見小龍女竟敢過來,一驚之下,搶上攔在石樑的盡頭,橫劍護身,獰笑道:「你當真不要性命了么?」小龍女心道:「無論如何,我得奪回絕情丹才死。」柔聲說道:「公孫先生,你於我有救命之恩,不料我反而害得你數受折磨,我……我心中好生歉疚。我不是來跟你拚命的。」公孫止道:「那你要幹甚麼?」小龍女道:「我是來求你賜予絕情丹,救我夫郎。此丹於你無用,若肯賜下,小女子永感大恩大德。」
楊過在石樑彼端叫道:「龍兒回來,半枚丹藥救不得你我二人之命,要來何用?」
公孫止見小龍女俏立石樑之上,衣襟當風,飄飄然如欲乘風而去,這般丰姿,李莫愁又豈能及得萬一?他張開獨目痴痴而望,說道:「你叫那姓楊的小子作夫郎?」小龍女道:「是啊,我跟他成了親啦。」公孫止道:「你若允我一事,這丹便可給你。」小龍女見他眼珠骨溜溜轉動,已知其意,搖頭道:「我已有夫,豈能嫁你?公孫先生,你對我有情,可是我心另有所屬,只有辜負你一番好意。」公孫止獨眼一翻,喝道:「那你快快退去,若再與我為敵,莫怪我刀劍下無情。」小龍女道:「你定要動手,和我翻臉成仇,咱們豈不枉自相識了一場?」她語音柔和,在她心中,確是記著公孫止以前那番相救之德。
公孫止冷笑道:「我要親眼見到楊過這小了毒發呻吟而死,要見他痛得在地下翻來翻去的打滾,要見你這位賢德妻子,終於成為個披麻帶孝的俏寡婦。」他越說越是惡毒,咬牙切齒,面目猙獰。楊過不住叫道:「龍兒!回來,跟這人多說甚麼?」若不是石樑實在太窄,容不得兩人立足,他早已奔過去拉她回頭了。小龍女凄然一笑,說道:「你聽!他在叫我回去。他只是顧惜我,可不在乎自己身上劇毒是否能治。」
公孫止和小龍女相距不過半丈,心想只要跨上一步,便能將她擒住,只是站立之處地勢實在太險,她稍一掙扎,勢必兩人同時摔下深谷,但若不擒她為質而使敵人有所顧忌,自己困於這斷腸崖上又如何脫身?當前敵人之中只楊過一人厲害,但自己奮力沖闖,他也未必攔阻得住,最好是緊隨小龍女過了石樑,然後出手擒她,再去和李莫愁會合。他心下如意算盤一打定,喝道:「還不退去!」劍隨聲至,向小龍女刺去。小龍女左劍擋隔,右劍還擊。刀劍互擊,金鐵交鳴之聲震得山谷響應。
她自從跟周伯通習了分心合擊之術後,武功陡增一倍,雖然臟腑潛毒,內力消減,但雙手同使「玉女素心劍法」,其神妙處又豈是公孫止的金刀黑劍所能敵。他刀劍雖然變幻百端,其實刀仍是刀,劍仍是劍,只不過多了一件兵刃而已。霎時之間,小龍女手中雙劍舞成兩團白影,攻拒擊刺,宛似兩大高手聯手進攻一般,公孫止越斗越是心驚,暗暗生悔:「早知她忽然學會了這等厲害劍術,便不能跟她動手的了。」總算「玉女素心劍」招數雖然奇妙,傷人的威力不強,小龍女也無殺他之意,因此上公孫止還支撐得一時。
他二人在山崖上斗得正急,不久一燈大師、黃蓉、郭芙、耶律齊、耶律燕也均趕到。各人仰頭觀戰,眼見山崖如此之險,兩人斗得如此之凶,無不駭然。
郭芙向耶律齊道:「咱們快上去幫手!」耶律齊搖頭道:「石樑上無第二人可插足之處。」郭芙和公孫止交過手,知他武功極高,連母親也非敵手,小龍女一人如何斗他得過?急得只叫:「媽,媽,快想法子幫龍姊姊啊。」
其實不用她呼叫,這邊人人都急盼設法使小龍女得脫險境,可是對面山崖上決不能多容一人立足,但見公孫止金刀黑劍連使殺手,小龍女雙劍縱橫,迴旋之際似乎嬌柔無力,時候稍長,看來終須喪在公孫止手下。只有一燈、楊過、黃蓉、朱子柳四人才瞧出小龍女招數上實佔上風,但激斗之際,足下一個滑溜,立時跌落深谷,每一瞬間都有生死大險。眼見兩團白影裹著一道黃光、一道黑氣,人人屏息凝氣,手心捏著一把冷汗。
再斗片刻,黃蓉瞧出小龍女雙劍所使的竟是分心合擊之術,這門武功舉世除周伯通和郭靖外無第三人會得,小龍女自是得了周伯通的傳授。雙劍合璧,本來威力奇大,但好重傷之後加上中毒,內力大損,出劍乏勁,始終無法取勝。黃蓉心念一動,說道:「過兒,你和我同時向公孫止說話,你用言語恐嚇,我卻引他高興,叫他分心。」當下大聲說道:「公孫先生,裘千尺那惡婦已被我殺死了。」公孫止隔著山谷聽見,心中一震,將信將疑。楊過叫道:「公孫止,李莫愁說你不肯拿解藥給她,要來尋你的晦氣。」黃蓉叫道:「不,李莫愁說,只要你治癒了她身上情花之毒,她便委身嫁你。」楊過叫道:「我們大伙兒決不容你心愿滿足,拿到你之後,要你身受情花刺膚之慘。」黃蓉叫道:「此事大可善罷,公孫先生,你不用擔心,大家化敵為友如何?」楊過叫道:「你從前害死的那個使女柔兒,化成厲鬼來捉你啦,喏喏喏,柔兒就在你背後,你快轉身瞧!」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黃蓉說話之後,公孫止心中一喜,待得楊過說話,他又是一驚。小龍女於每一句話也都聽在耳里,但一來事不關己,二來分心二用之際,心田一片空明,是以劍勢絲毫不緩。公孫止本來已左支右絀,擋架為難,這樣一來更是心亂如麻,大聲喝道:「你們胡言亂語叫嚷些甚麼?快閉嘴!」楊過叫道:「喂!公孫止,你背後那個披頭散髮的姑娘是誰?她為甚麼伸長舌頭,滿面血污?啊,啊,她手爪好長,來抓你的頭頸了!」突然間提氣喝道:「好,柔兒!抓公孫止的頭頸。」
公孫止明知他是擾亂自己心神,但陡然間聽他這麼一聲呼喝,禁不住打個冷戰,回頭斜目一瞥。便在此時,小龍女長劍斜出,劍尖顫處,已刺中他左腕。公孫止把握不定,金刀直飛起來,在初升朝陽的照耀之下,金刀閃爍,掉入了崖下山谷,過了良久,才傳上來極輕微的一響,隱隱似有水聲,似乎谷底是個水潭。武三通、朱子柳等相顧駭然,心想那金刀掉下去隔了這麼久聲音才傳上來,這山谷可不知有多深。
公孫止金刀脫手,別說進攻,連守御也已難能。小龍女左一劍,右一劍,連刺四劍,公孫止身子搖晃,右腕中劍,黑劍又掉了下谷去。小龍女右劍對著他前胸,左劍指住他小腹,說道:「公孫先生,你將絕情丹給我,我不傷你的性命。」公孫止顫聲道:「你雖有善心,旁人呢?」小龍女道:「都不傷你便是。」
至此地步,公孫止只求自己活命,那裡還去顧念李莫愁?從懷裡掏出那個小瓷瓶遞過。小龍女左手劍仍是指住他小腹,右手接過瓷瓶,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楚,心想:「我自己雖然難活,但終於奪得了絕情丹,救了過兒。」雙足一點,提氣從石樑上奔回。
武三通、朱子柳等早知小龍女武功了得,可是說甚麼也想不到竟然如此出神入化,兩旁手同使雙劍,劍法竟能截然不同,分進合擊,實是生平所未見。他們固曾聽說周伯通和郭靖雙手能分使不同武功,但得之傳聞,也只將信將疑,今日親眼目睹,無不嘆服,看到奧妙兇險處,既感驚心動魄,又是心曠神怡。耶律兄妹、武氏兄弟、程英、陸無雙、郭芙等小一輩的更瞧得目為之眩,見她年紀與自己相若,武功之高卻是無法形容,盡皆死心塌地的欽佩。但見她手持瓷瓶,飄飄若仙的從石樑上過來,眾人齊聲喝采。
楊過搶上前去拉住了她。眾人圍攏過來慰問。小龍女拔開瓷瓶的瓶塞,倒出半枚丹藥,笑吟吟的道:「過兒,這葯不假罷?」楊過漫不經意的瞧一眼,道:「不假。龍兒,你覺得怎樣?為甚麼臉色這樣白?你運一口氣試試。」小龍女淡淡一笑,她自石樑上奔回之時,已覺丹田氣血逆轉,煩惡欲嘔,試運真氣強行壓住,竟然氣息不調,自知受毒已深,天幸將半枚絕情丹奪來,此外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楊過握住她右手,但覺她手掌冰冷,驚問:「你覺得怎樣?」小龍女道:「沒甚麼,你快把丹藥服了。」楊過接過瓷瓶,顫聲說道:「半枚丹藥難救兩人之命,要它何用?難道你死之後,我竟能獨生么?」說到此處,傷痛欲絕,左手一揚,竟將這世上僅此半枚能解他體內毒質的丹藥,擲入了崖下萬丈深谷之中。
這一下變故人人都大感意料之外,一呆之下,齊聲驚呼。
小龍女知他決意與自己同生共死,心中又是傷痛,又是感激,惡鬥之後劇毒發作,再也支持不住,身子微微一晃,暈倒在楊過懷中。
郭芙、武氏兄弟、完顏萍、耶律燕等不明其中之理,七張八嘴的詢問議論。
便在此時,卻聽武三通大聲喝道:「李莫愁,今日你再也休想逃走了。」吆喝著飛步向左首山崖邊趕去。眾人回過頭來,只見公孫止正沿著山坡間小徑向西疾奔,那邊山畔斜坡上站著一個道姑,正是李莫愁。眼見兩人便要會合,武三通和她卻相距尚遠。
忽聽得山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哈哈大笑,轉出一人,肩頭掮著一隻大木箱,白須拂肩,卻是老頑童周伯通。
黃蓉叫道:「老頑童,把那個道姑趕過來。」周伯通叫道:「妙極!大伙兒瞧瞧老頑童的本領。」揭開木箱箱蓋,雙手揮動,一群蜜蜂飛出,直向李莫愁衝去。原來蒙古大軍火焚終南山,全真教道士全身而退,所攜出的都是教中的道藏經籍,周伯通卻掮了一隻木箱,將小龍女養馴的玉蜂裝了不少而來。他孜孜不倦的玩弄多日,領會了指揮蜂群的若干法門,這時聽得黃蓉一叫,正好大顯身手。
公孫止見到蜂群,吃了一驚,不敢再向李莫愁走近,往山坳里一縮身,躲了開去。李莫愁見玉蜂飛近,前無去路,只得沿山路向東退來。武氏父子、程英、陸無雙等各執兵刃迎近。耶律齊叫道:「師父,你老人家好本事,快把蜜蜂群收起來罷!」
周伯通大呼小叫,要收回蜂群,但他驅蜂之術究未十分到家,大出風頭之後,心中萬分得意,呼喝更加不對,蜂群怎肯聽他的號令?仍是嗡嗡振翅,向李莫愁追去。
楊過抱著小龍女,低聲喚道:「龍兒,龍兒。」小龍女悠悠睜眼,耳畔聽到玉蜂嗡嗡聲響,便似回到了終南山故居一般,喜道:「咱們回家了嗎?」定了定神,才想起適才之事,於是低嘯數聲,跟著又呼喝幾下,那群玉蜂立時繞著李莫愁團團打轉,不再亂飛。
小龍女道:「師姊,你生平行事如此,今日總該後悔了罷?」李莫愁臉如死灰,問道:「絕情丹呢?」小龍女凄然一笑,道:「絕情丹已投入了谷底的深淵之中。你為甚麼要害死天竺僧?他如不死,不但救得楊過和我的性命,也能解你之毒。」李莫愁一顆心如鉛之重,料得小師妹此言不假,萬萬想不到一枚冰魄銀針殺了天竺僧,到頭來竟是害了自己。
這時武氏父子、程英、陸無雙等已四面合圍,周伯通兀自在指手劃腳的呼叫。小龍女道:「周老爺子,是這般呼嘯。」於是撮唇作嘯。周伯通學著呼了幾聲,千百頭玉蜂果然紛紛回入木箱。周伯通大喜,叫道:「龍姑娘,多謝你教導!」
一燈大師微笑道:「伯通兄,多年不見,你仍是清健如昔。」周伯通一怔,登時滿臉通紅,忙合上箱蓋,說道:「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好。」掮起木箱,頭也不回的去了。
李莫愁眼瞧周遭情勢,單是黃蓉、楊過、小龍女任誰一人,自己便抵敵不住,何況群敵合圍?當下把心橫了,說道:「各位枉稱俠義中人,嘿嘿,今日竟如此倚多為勝,仗勢欺人!小師妹,我是古墓派弟子,不能死在旁人手下,你上來動手罷!」說著倒轉長劍,將劍尖對準了自己胸膛。小龍女搖頭道:「事已如此,我殺你作甚?」
武三通突然喝道:「李莫愁,我要問你一句話,陸展元和何沅君的屍首,你弄到那裡去了?」李莫愁陡然聽到陸展元和何沅君的名字,全身一顫,臉上肌肉抽動,說道:「都燒成灰啦。一個的骨灰散在華山之巔,一個的骨灰倒入了東海,叫他二人永生永世不得聚首。」眾人聽她如此咬牙切齒的說話,怨毒之深,當真是刻骨銘心,無不心下暗驚。
陸無雙道:「龍家姊姊心好,不肯殺你。我全家給你殺得雞犬不留,只剩下我一人,今日我可要報仇了,表姊,咱們上!」武氏兄弟齊聲道:「我媽媽死在你手下,別人饒你,我兄弟倆決計饒你不得。」李莫愁淡然道:「我一生殺人不計其數,倘若人人要來報仇,我有多少性命來賠?便算是千仇萬冤,我終究也不過是一條性命而已。」陸無雙和武修文叫道:「那就便宜了你。」兩人一個持刀,一個挺劍,同時舉步上前。
李莫愁手腕一振,「啪」的一聲,手中長劍竟自震斷,嘴角邊意存輕蔑,雙手負在背後,不作抵禦,只待刀劍砍到,此生便休。
就在此時,忽見東邊黑煙紅焰衝天而起。黃蓉叫道:「啊喲,莊子起火。」朱子柳道:「暫緩殺她,搶救師叔的遺體要緊。」說著縱身而上,以一陽指手法連點李莫愁身上三處穴道,使她無法再逃。程英道:「還有公孫姑娘的遺體。」眾人都道:「不錯!」飛步奔回。武氏兄弟押著李莫愁。楊過、小龍女、黃蓉、一燈大師四人緩步在後而行。
離莊子尚有半里,已覺熱氣撲面,只聽得呼號喧嘩、梁瓦倒塌聲不絕於耳。武三通道:「公孫止這老兒奸惡如此,龍姑娘該當殺了他才是。」朱子柳道:「這場火多半不是公孫止放的,我猜是那光頭老太婆裘千尺的手筆。」武三通愕然道:「裘千尺?她自己一個好好的基業,何必要放火燒了?」朱子柳道:「谷中弟子都不服她,便算咱們殺了公孫止,那老太婆也不能再在此處安居,我瞧這婦人心胸狹窄之極……」
說話之間已奔近情花叢畔天竺僧喪生之處。朱子柳抱起於竺僧的遺體,見他面目如生,臉上猶帶笑容。武三通道:「師叔死得極快,倒沒受甚麼苦楚。」朱子柳沉吟道:「師叔那時正在尋找解除情花之毒的草藥……」
這時黃蓉和一燈也已趕到,黃蓉聽了朱子柳的話,在天竺僧身周細看,並未發見有何異狀,伸手到天竺僧的衣袋中去,也尋不到甚麼東西,問朱子柳道:「令師叔沒留下甚麼言語么?」朱子柳道:「沒有。我和師叔從那磚窯中出來,誰也沒料到竟會有大敵窺伺在側。」黃蓉瞧瞧天竺僧含著笑容的臉色,突然心念一動,俯身翻過天竺僧的手掌,只見他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間拿著一株深紫色的小草。黃蓉輕輕扳開他的手指,拿起小草,問道:「這是甚麼草?」朱子柳搖搖頭,並不識得。黃蓉拿近鼻邊一聞,覺有一股惡臭,中人慾嘔。一燈忙道:「郭夫人小心,這是斷腸草,含有劇毒。」黃蓉一怔,好生失望。
武氏兄弟押著李莫愁到來,武修文聽一燈說這草含有劇毒,說道:「師娘,不如叫這萬惡的女魔頭把草藥吃了。」一燈道:「善哉,善哉!小小孩兒,不可多起毒心。」武修文急道:「師祖爺爺,難道對這惡魔,你也要心存慈悲么?」
這時四周樹木著火,噼噗之聲大作,熱氣越來越是難以忍受。黃蓉道:「大夥先退向東北角石山上再說。」各人奔上斜坡,眼見屋宇連綿,已盡數捲入烈火之中。
李莫愁被點中了穴道,雖能行走,武功卻半點施展不出,暗自運氣,想悄悄沖開穴道,乘人不防便突然發難,縱然傷不了敵人,自己卻可脫身逃走。那知真氣一動,胸口小腹之中立時劇痛,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她遍身受了情花之刺,先前還仗真氣護身,花毒一時不致發作,這時穴道受制,真氣渙散,花毒越發越猛。她胸腹奇痛,遙遙望見楊過和小龍女並肩頭而來,一個是英俊瀟洒的美少年,一個是嬌柔婀娜的俏姑娘,眼睛一花,模模糊糊的竟看到是自己刻骨相思的意中人陸展元,另一個卻是他的妻子何沅君。她衝口而出,叫道:「展元,你好狠心,這時還有臉來見我?」心中一動激情,花毒發作得更厲害了,全身打顫,臉上肌肉抽動。眾人見她模樣可怖已極,都不自禁的退開幾步。
李莫愁一生倨傲,從不向人示弱,但這時心中酸苦,身上劇痛,熬不住叫道:「我好痛啊,快救救我。」朱子柳指著天竺僧的遺體道:「我師叔本可救你,然而你殺死了他。」李莫愁咬著牙齒道:「不錯,是我殺了他,世上的好人壞人我都要殺。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們為甚麼還活著?我要你們一起都死!」她痛得再也忍耐不住,突然間雙臂一振,猛向武敦儒手中所持長劍撞去。武敦儒無日不在想將她一劍刺死,好替亡母報仇,但忽是見她向自己劍尖上撞來,出其不意,吃了一驚,自然而然的縮劍相避。
李莫愁撞了個空,一個筋斗,骨碌碌的便從山坡上滾下,直跌入烈火之中。眾人齊聲驚叫,從山坡上望下去,只見她霎時間衣衫著火,紅焰火舌,飛舞身周,但她站直了身子,竟是動也不動。眾人無不駭然。
小龍女想起師門之情,叫道:「師姐,快出來!」李莫愁挺立在熊熊烈火之中,竟是絕不理會。瞬息之間,火焰已將她全身裹住。突然火中傳出一陣凄厲的歌聲:「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以身相許?天南地北……」唱到這裡,聲若遊絲,悄然而絕。
小龍女拉著楊過的手臂,怔怔的流下淚來。眾人心想李莫愁一生造孽萬端,今日喪命實屬死有餘辜,但她也非天生狠惡,只因誤於情障,以致走入歧途,愈陷愈深,終於不可自拔,思之也是惻然生憫。程英和陸無雙對滿門被害之仇一直念念不忘,然見她下場如此之慘,大仇雖然得報,心中卻無喜悅之情。黃蓉懷中抱著郭襄,想及李莫愁無惡不作,但生平也有一善,於郭襄有月余養育之恩,於是拿著郭襄的兩隻小手,向火焰中拜了幾拜。
楊過從斷腸崖前趕回之時,本想到大廳去搶出公孫綠萼的遺體,但火頭從大廳而起,沒行到半路,早已望見廳堂四周烈焰衝天,這時火勢愈大,想起綠萼和李莫愁一善一惡,同是殉情而死,同是葬身火窟,心下黯然,不禁一聲長嘆。
便在此時,猛聽得東北角山頂上有人縱聲怪笑,有若梟鳴,極是刺耳。楊過衝口而出:「是裘千尺!她怎地到了那邊山頂上去?」小龍女心念一動,道:「咱們再問問她去,是否還有絕情丹留下?」楊過苦笑道:龍兒,龍兒,你到這時候還想不透么?」
黃蓉、武三通、朱子柳等聽小龍女如此說,均想:「何不便問問她去?倘若再求得丹藥,定要迫楊過服食,不容他再這般自暴自棄的毀丹尋死了。」人人心念相同,好幾人齊聲說道:「過去瞧瞧。」武氏父子、耶律齊、完顏萍等搶先拔足便奔。楊過嘆了口氣,微微搖頭,心想:「除非你們能求得仙丹靈藥,使我夫妻同時活命。」
程英一直在旁默默的瞧著他,突然說道:「楊大哥,你不可拂逆眾人一片好心。咱們都過去罷!」她自來待到楊過甚厚,楊過心中極是感激,雖然他情有獨鍾,不能移愛,但對這位紅顏知己相敬殊深。兩人相識以來,她從沒求過他做甚麼事,這時忽地說出這句話來,教楊過萬難拒卻,只得點頭應道:「好,大夥去瞧瞧這老太婆在山頂搗甚麼鬼。」
一行人依循裘千尺的笑聲奔向山頂。楊過見這山頂草木蕭瑟,正是當日他和公孫綠萼、裘千尺三人從洞中逃出生命之處。今日風物無異,而綠萼固已不在,自己在世上也已為日無多了。
眾人行到離山頂約有里許之處,已看清楚裘千尺獨自坐在山巔一張太師椅中,仰天狂笑,狀若瘋狂。陸無雙道:「她只怕是失心瘋了。」黃蓉道:「大家別走近了,這人心腸毒辣,須防有甚詭計。我瞧她未必便真是瘋癲。」眾人怕她棗核釘厲害,遠遠的站住了腳。黃蓉提一口氣,正欲出言,忽見對面山石後轉出一人,藍衫方巾,正是公孫止。
他脫下長袍,拿在右手一揮,勁透衫尾,長袍登時挺得筆直,眾人暗暗喝采。只聽他大聲獰笑,喝道:「惡毒老婦,你一把大火,將我祖先數百年相傳的大好基業燒得干涉干涉凈凈,今日還饒得過你么?」說著揮動長衫,向裘千尺奔去。
只聽得颼的一聲響,裘千尺吐出一枚棗核釘,向公孫止激射過去。破空之聲在高山之巔發出,鐵釘射程又遠,響聲更是尖銳威猛。公孫止長袍一抖,已將鐵釘裹住。棗核釘力道極強,但長袍將它勁力拉得偏了,雖然刺破了數層長袍,卻已打不到身上。公孫止初時還料不定手中長袍是否真能擋得住棗核釘,只是心中惱怒已極,見她獨坐山巔,孤立無援,正是殺她的良機,否則待山下敵人趕到便不能下手了,是以冒險疾沖而上,待見棗核釘傷不得自己,腳下奔跑更速。裘千尺見他奔近,驚叫:「快救人哪!」神色惶恐之極。
郭芙道:「這老頭兒要殺人了!」黃蓉心中不解:「這老婦明明沒瘋,卻何以大聲發笑,將他招來?」只聽得呼呼兩聲,裘千尺接連發出兩枚棗核釘,兩人相距近了,鐵釘去勢更急。公孫止長衫連揮,一一盪開,忽地里他長聲大叫,身子猛然不見,縮入了地中。裘千尺哈哈大笑。
那笑聲只發出「哈哈……」兩響,地底下忽然飛出一件長袍,裹住裘千尺的坐椅,將她連人帶椅的拖進了地底。裘千尺的笑聲突然變成了尖叫,夾著公孫止驚惶恐怖的呼聲從地底傳上。這聲音好一陣不絕,驀地里一片寂靜,無聲無息。
眾人在山腰間看得清楚、聽得明白,面面相覷,不明其理,只有楊過懂得其中的緣故,不禁暗嘆:「報應,報應!」眾人加快腳步,奔到山巔,只見四名婢女屍橫就地,旁邊一個大洞,向下望去,黑黝黝的深不見底。
原來裘千尺在地底山洞受盡了折磨,心中怨毒深極,先是一把火將絕情谷燒成了白地,再命婢女將自己抬到這山巔之上。當日楊過和綠萼從地洞中救她出來,便由這山巔的孔穴中脫身。她命四名婢女攀折樹枝,拔了枯草,將孔穴掩沒,然後擊斃婢女,縱聲發笑,至於發釘、吃驚,全是假裝,好使公孫止下起疑心。
公孫止不知道荒山之嶺有此孔穴,飛步奔來時終於踏上了陷阱。但他垂死尚要掙扎,揮出長袍想拉住裘千尺的坐椅,以便翻身而上,豈知一拉之下,兩人一起摔落。想不到兩人生時切齒為仇,到頭來卻同刻而死,同穴而葬。這一跌百餘丈,一對生死冤家化成一團肉泥,你身中有我,我身中有你,再也分拆不開。
楊過說出原委,眾人盡皆嘆息。程英、耶律齊兄妹等掘了一個大坑,將四名婢女葬了。眼見絕情谷中火勢正烈,已無可安居之處,眾人於一日之間見了不少人死亡,覺得這谷中處處隱伏危機,均盼儘早離去。
朱子柳又道:「楊兄弟受毒後未獲解藥,我們須得及早去尋訪名醫,好為他醫治。」眾人齊聲稱是。黃蓉卻道:「不,今日還去不得。」朱子柳道:「郭夫人有何高見?」黃蓉皺眉道:「我受了裘千尺棗核釘的震蕩,呈直內息不調,今晚委屈各位便在谷中露宿一宵,待明日再行如何?」眾人聽得她身子不適,自無異議,當下分頭去尋山洞之類的住宿之地。
小龍女和楊過並肩頭而行,正要下山,黃蓉道:「龍家妹妹,你過來,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說著將郭襄交給郭芙抱著,過去攜了小龍女的手,向楊過微微一笑,道:「過兒,你放心,她既和你成婚,我決不會勸她跟你離異。」楊過一笑不答,心中奇怪:「郭伯母要跟她說些甚麼?」眼見兩人攜手走到山下一株大樹下坐了下來,雖然納悶,卻也不便過去,轉念一想:「龍兒甚麼也不會瞞我,待會何愁她不說?」
黃蓉拉著小龍女的手坐下,說道:「龍家妹妹,我那莽撞胡塗的女孩兒對你和過兒多有得罪,我實是萬分的過意不去。」小龍女道:「那沒甚麼。」心中卻道:「她一枚毒針要了我們兩人的性命,你縱然說萬分的過意不去,又有甚麼用了?」
黃蓉見她神色黯然,心中更是歉疚。她當時未入古墓,未悉原委,只道銀針雖毒,亦不難求治,當年武三通、楊過等均受其毒,後來一一治癒,那想得到小龍女卻是適當經脈逆轉之際為郭芙髮針射中,實已制了她死命。說道:「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要向妹妹請教。你辛辛苦苦的奪得了絕情丹,過兒卻不肯服,竟投入了萬丈深淵之中,那是甚麼緣故?」
小龍女輕輕嘆了口氣,心想:「我性命已在旦夕之間,過兒對我情義深重,焉肯獨活?但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多說,徒然多起波瀾?」只道:「他脾氣有點古怪。」
黃蓉道:「過兒是個至性至情之人,想是他見公孫姑娘為此丹捨身,心中不忍,因此情願不服,以報答這位紅顏知己。妹妹,他這番念頭固然令人起敬,但人死不能復生,他如此堅執,反倒違逆公孫姑娘捨身求丹之意了。」小龍女點了點頭。
黃蓉又道:「過兒只聽你一人的話,你好好勸勸他罷。」小龍女凄然道:「他便肯聽我的話,這世上又那裡再有絕情丹?」
黃蓉說道:「絕情丹雖然沒有,他體內的情花之毒未必便不能解,所難者是他不肯服藥。」小龍女又驚又喜,站起身來,說道:「那……那是甚麼解藥啊?」黃蓉拉著她手,道:「你坐下。」從懷裡取出一株深紫色的小草,說道:「這是斷腸草,那天竺僧臨死之際,手中持著這棵小草。朱子柳大哥言道,天竺僧出去找尋解藥,突然中針而斃。你可見到他人雖斷氣,臉上猶帶笑容?自是因找到此草而喜。我師父洪七公他老人家曾道:『凡毒蛇出沒之處,七步內必有解救蛇毒之葯』。其他毒物,無不如此,這是天地間萬物生克的至理。這斷腸草正好生在情花樹下,雖說此草具有劇毒,但我反覆思量,此草以毒攻毒,正是情花的對頭剋星。」
這番話只聽得小龍女連連點頭。黃蓉道:「服這毒草自是干冒大險,但反正已然無藥可救,咱們死裡求生,務當一試。據我細想,十成中倒有九成生效。」小龍女素知黃蓉多智,她既說得如此斷定,諒無乖誤,何況除此之外亦無他法。眼見李莫愁身上情花之毒發作,其疼痛難當之狀令人心悸神飛,萬一斷腸草治不好情花之毒,楊過反而被草藥毒斃,那也勝於因情花之毒發作而死。她低頭沉吟,心意以決,道:「好,我便勸他服食。」
黃蓉又從懷裡取出一大把斷腸草來,交給了小龍女,說道:「我一路拔取,這許多總夠了。你要他先服少量,運氣護住臟腑,瞧功效如何,再行酌量增減。」小龍女收入懷中,向黃蓉盈盈拜倒,低聲道:「過兒他……他一生孤苦,行事任性。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些。」黃蓉忙伸手扶起,笑道:「你照看著他,勝我百倍,待襄陽圍解之後,咱們同到桃花島上盤桓些時。」
她雖聰明,卻那裡想得到小龍女自知命不久長,這幾句話是全心全意的求她照顧楊過,只見楊過遠遠站在對面的山坳之中,凝望著小龍女。
楊過一直便望著小龍女,只是聽不見她和黃蓉的說話,見黃蓉走開,便緩緩過來。小龍女站起身來,說道:「今兒見了許多慘事,可是咱們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過兒旁人的事兒,咱們一概不提,你陪我走走。」楊過道:「好,我也正是這個意思。」兩人手攜著手,順著山腰的幽徑走去。
行不多時,見一男一女並肩在山石旁喁喁細語,卻是武敦儒和耶律燕。楊過微微一笑,加快腳步,走過兩人身畔。忽聽前面樹叢中傳出嬉笑之聲,完顏萍奔了出來,後面一人舌道:「瞧你逃到那兒去?」完顏萍見到楊、龍二人,臉上一紅,叫道:「楊大哥、大嫂!」轉身奔入左首林中,跟著武修文從樹叢中出來,追入林去。
楊過低聲吟道:「問世間,情是何物?」頓了一頓,道:「沒多久之前,武氏兄弟為了郭姑娘要死要活,可是一轉眼間,兩人便移情別向。有的人一生一世只鍾情於一人,但似公孫止、裘千尺這般,卻難說得很了。唉,問世間,情是何物?這一句話也真該問。」小龍女低頭沉思,默默無言。
兩人緩緩走到山腳下,回頭只見夕陽在山,照得半天雲彩紅中泛紫,藍天薄霧襯著山頂積雪,實是美艷難以言宣,兩人想到在世之時無多,對這麗景更是留戀。
小龍女痴痴的望了一會,忽問:「你說人死之後,真要去陰世,真是有個閻羅王么?」楊過道:「但願如此。陰世便有刀山油鍋諸般苦刑,也還是有陰世的好。否則,渺渺茫茫,咱倆可永不能相見聚會了。」小龍女道:「是啊,但願得真有個陰世才好。聽說黃泉路上有個孟婆,她讓你喝一碗湯,陽世種種你便盡都忘了。這碗湯啊,我可不喝。過兒,我要永遠永遠記著你的恩情。」她善於自製,雖然心中悲傷,語氣還平平淡淡。楊過卻實在忍耐不住了,轉過身去,拭了拭眼淚。小龍女嘆道:「幽冥之事,究屬渺茫,能夠不死,總是不死的好。過兒,你瞧這朵花兒多好看。」楊過順著她的手指,見路邊一朵深紅色的鮮花正自盛放,直有碗口來大,在風中微微顫動,似牡丹不是牡丹,似芍藥不是芍藥,說道:「這花當真少見,隆冬之際,尚開得這般燦爛。我給它取個名兒,便叫作龍女花罷。」說著過去摘下,插在小龍女的鬢邊。小龍女笑道:「多謝你啦。給了我一朵好花,給花取了個好名兒。」
兩人又行一陣,在一片草地上坐了下來。小龍女道:「你還記得那日拜我為師的情景么?」楊過道:「怎不記得?」小龍女道:「你發過誓,說這一生永遠聽我的話,不管我說甚麼,你總是不會違拗,現下我做了你妻子,你說該當由我『出嫁從夫』呢,還是由你『不違師命』?」楊過笑道:「你說甚麼,我便做甚麼。師命不敢違,妻命更不敢違。」小龍女道:「嗯,你可要記得才好。」
兩人偎依著坐在草地之上,遙遙聽見武三通高呼兩人前去用食,楊過和小龍女相視一笑,均想:「何必為了一餐,舍卻如此美景?」過了一會,天色漸黑,兩人累了一日一夜,身上又各受傷,終於都合上眼睡著了。
睡到中夜,楊過迷迷糊糊道:「龍兒,你冷嗎?」要伸手把她摟在懷裡,那知一摟卻摟了個空。楊過吃了一驚,睜開眼來,身邊空空,小龍女已不知到了何處。他急路而起,轉身四望,冷月當空,銀光遍地,空山寂寂,花影重重,那裡有小龍女在?楊過急奔上山,大聲呼道:「龍兒,龍兒!」
他在山巔大叫:「龍兒,龍兒!」四下里山谷鳴響,傳回來「龍兒,龍兒!」的呼聲,但小龍女始終沒有回答。楊過心中驚詫:「她到了那裡去呢?這山中不見得有甚麼猛禽怪獸,便是有,也傷她不得。倘若夜中猝遇強敵,她睡在我身旁,我絕不致毫無知覺。」
他這麼大聲呼叫,一燈、黃蓉、朱子柳等盡皆驚醒。眾人聽說小龍女突然不知去向,個個都大感詫異,分頭在絕情谷四周尋找,卻那裡有她的蹤跡?
楊過疾奔疾走,如顛如狂。終於各人重行會聚,楊過也靜了下來,心想:「好必是自行離去,我才一無所知。但為甚麼要走?此事定與郭伯母日間跟她所說的話有關。當日她悄然遠行,終於到這絕情谷來,也便因郭夫人一番說話而起。」大聲問道:「郭伯母,你日間到底跟她說了些甚麼話?」
黃蓉也想不出小龍女何以會忽地失蹤,見楊過額上青筋爆起,更是擔心,說道:「我要她勸你服那斷腸草,或可解你體內情花之毒。」楊過衝口而出:「她既活不成,我又何必獨自活在世間?」黃蓉安慰道:「你不用心急。龍姑娘一時不知去了那裡,她武功高強,那裡會有不測?怎說得上『活不成』三字?」楊過焦急之下,難以自制,大聲道:「你的寶貝女兒用冰魄銀針打中了她,那時她正當逆轉經脈療傷,劇毒盡數吸入了丹田內臟。她又不是神仙,怎麼還活得成?」
黃蓉怎料到竟有此事?她雖聽女兒說在古墓中以冰魄銀針誤傷了楊、龍二人,但想他夫妻均是古墓派傳人,與李莫愁同出一派,自有本門解藥,只不過一時疼痛,決無後患,這時聽楊過一說,驚得臉都白了。她動念極快,立時想到:」原來過兒不肯服那絕情丹,是為了妻子性命難保,是以不願獨生。那麼龍姑娘去了那裡呢?」抬頭向公孫止和裘千尺失足墜入深洞的那山望了一眼,不禁打了個寒戰。
楊過目不轉瞬的凝視著她,黃蓉望著那山峰發顫,這心意他如何不知?霎時之間又驚又怒,說道:「她既已性命難保,你便勸她自盡,好救我一命,是不是?你自以為是對我一番善心,我……我……我好恨你……」說到這裡,氣塞胸臆,仰天便倒,竟自暈了過去。
一燈伸手在他背上推拿了一會,楊過悠悠醒轉。黃蓉道:「我只勸她救你性命,決沒勸她自盡,你若不信,也只由得你。」眾人面面相覷,實不知該當如何。黃蓉道:「咱們上這峰去瞧瞧。」當下眾人一齊上峰,向深洞中望下去,卻是黑黝黝的什麼也瞧不見。
程英忽道:「咱們搓樹皮打條長索,讓我到那深洞中去探一探。楊大嫂萬一……萬一不幸失足……」黃蓉點頭道:「咱們總須查個水落石出。」
當下各人舉刀揮劍,割斷樹皮搓結繩索,人多力強,到天明之時便已結成一條百餘丈的繩索。眾小輩紛紛請纓,自願下洞。楊過道:「我下去瞧。」眾人望著黃蓉,聽她示下。黃蓉知楊過對自己已然起疑,倘若出言阻止,他必不肯聽,但若讓他下去,說不定小龍女當真跌死在內,他怎肯再會上來?一時躊躇不語。
程英毅然道:「楊大哥,我下去。你信得過我么?」除小龍女外,楊過最服的便是程英,自己也確是憂心如焚,手足無力,便點了點頭。武氏父子和耶律齊等拉住長索,將程英緩緩縋將下去。長索直放到只餘數丈,程英方始著地。
眾人團團站在洞口周圍,誰都不開口說話,怔怔的望著山洞,只待程英上來傳報消息。各人越是心焦,程英始終遲遲不上。黃蓉和朱子柳對望了一眼,兩人均是同樣心思:「倘若小龍女真的死在下面,楊過定要躍下洞去,須得及時拉住了他。」
楊過向黃蓉和朱子柳望了一眼,心道:「我若要尋死,自會悄悄的自求了斷,難道會在這兒跟你們拉拉扯扯,效那愚夫愚婦所為么?」
只見武三通手中執的繩索突然晃動,郭芙、武氏兄弟等齊聲叫道:「快拉她上來。」各人合力拉繩,將程英吊上。程英未出洞口,已大聲叫道:「沒有,楊大嫂不在。」眾人大喜,不約而同的吁了口長氣。片刻間程英鑽出洞來,說道:「楊大哥,我到處都仔細瞧過了,下面只有公孫止夫婦粉身碎骨的遺骸,再無別物。」
朱子柳沉吟道:「咱們四下里都找遍了,想來龍姑娘此時定已出谷。」陸無雙忽道:「還有一處沒去瞧過,說不定她正在設法撈那顆絕情丹上來……」
楊過心頭一震,沒聽她說完,發足便往斷腸崖奔去。他一面急奔,一面大呼:「龍兒,龍兒!」到得崖前,俯視深谷,但見灰霧茫茫,那有人影?
他心下暗思:「龍兒心思單純,如有甚麼心事,決計不會對我隱瞞。」逐一回想小龍女說過的言語:「她只說過,要我記得永遠聽她吩咐的誓言。我自是永不違拗她的心意,那又何消說得?可是她並沒吩咐過人甚麼啊?」抬起頭來,低聲道:「龍兒,龍兒,你到底去了那裡?要我遵從你甚麼話呢?」眼望著對面的斷腸崖,隱隱約約間便見似見一個白衣姑娘鬢插紅花、身形飄忽,手執雙劍正與公孫止激斗。他大叫一聲:「龍兒!」一定神,那裡有小龍女在?只是一團團白霧隨風飄蕩而已,但那朵紅花卻當真是在對面山崖之下。
他心中奇怪:「昨日龍兒與公孫止在此相鬥,明明未見有此花在。此處全是山石,草木不生,怎會有花?若說是風吹來,又怎能如此湊巧?」當下提一口氣,從石樑奔到崖上。走到臨近,不禁胸口一震,這正是他昨日摘來插在小龍女鬢邊那一朵,這朵紅花仍有小龍女鬢邊,花既在此,小龍女昨夜自是到過此處了。
楊過俯身拾起花朵,只見花下有個紙包,忙打開紙包,裡面包著一束深紫色的小草,正是情花樹下的斷腸草。他心中怦怦亂跳,拿著那張包草的白紙翻來覆去細看,上面並無字跡,忽聽得隔崖陸無雙叫道:「楊大哥,你在那邊幹甚麼?」楊過一回頭,猛見崖壁上用劍尖刻著兩行字,一行大的寫道:「十六年後,在此相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另一行較小的字寫道:「小龍女書囑夫君楊郎,珍重萬千,務求相聚。」
楊過痴痴的望著那兩行字,一時間心慌意亂,實不明是何用意,心想:「她約我十六年後在此重會,那麼她到那裡去了呢?她身中劇毒,難以痊可,十天半月都未必捱得到,怎能有十六年之約?她明明知道我已將絕情丹摔去,又怎能期我於十六年之後?」他越想心緒越亂,身子搖搖欲墜。
眾人在對崖見他如痴如狂,深怕他一個失足,便此墜入谷底深淵。倘若過去相勸,那崖上只能再容一人,如楊過真的發起狂來,他武功又高,無人製得他住,勢必被他一同拖墜深淵。黃蓉眉頭微蹙,對程英道:「師妹,他似乎還肯聽你說話。」程英點點頭,道:「是!我過去瞧瞧。」說著飛身上了石樑,向楊過走去。
楊過聽得背後腳步聲,大聲喝道:「誰也不許過來!」猛地轉身,眼中射出凶光。程英柔聲道:「楊大哥,是我啊。我只是想幫你找楊大嫂,別無他意。」楊過凝視著程英,過了半晌,眼色漸漸柔和。
程英向前走了一步,道:「這朵紅花,是楊大嫂留下的么?」楊過道:「是啊。為甚麼要十六年?為甚麼要十六年?」程英緩步走到崖上,順著楊過的目光,向石壁上那兩行字低聲讀了一遍,也是大惑不解,說道:「郭夫人足智多謀,料事如神,誰也比她不上。咱們問她去,必有明解。」楊過道:「不錯。石樑滑溜,你腳下小心。」當下飛身過了對山,將崖壁的兩行字對黃蓉說了。
黃蓉默默沉思了一會,突然兩眼發亮,雙手一拍,笑道:「過兒,大喜,大喜!」楊過驚喜交集,顫聲道:「你說……說是喜訊么?」黃蓉道:「這個自然。龍家妹子遇到了南海神尼,當真是曠世奇緣。」楊過臉色迷惘,問道:「南海神尼?那是誰?」
黃蓉道:「南海神尼是佛門中的大聖,佛法與武功上的修為俱是深不可測。只因她足跡罕履中土,是以中原武林人士極少有人知道她老人家的大名。我爹爹當年曾見過她一面,承蒙授以一路掌法,一生受用無窮,嗯,那是十六、三十二、不錯,是三十二年之前的事了。」楊過將信將疑,喃喃的道:「三十二年?」
黃蓉道:「是啊,這位神尼只怕已近百歲高齡。我爹爹說,每隔十六年,她老人家便來中土一行,惡人撞到了她那是前世不修。好人遇到了,她老人家必有慈悲。龍家妹子這等美艷如仙的人物,她老人家定是十分歡喜,將她收作徒兒,帶到南海去了。」楊過喃喃的道:「隔十六年,隔十六年。一燈大師,此事當真么?」一燈「嗯」的一聲。
黃蓉搶著道:「這位神尼佛法雖深,脾氣卻有點古怪。大師,你見過她老人家么?」一燈搖頭道:「老衲無緣,未曾得見。」黃蓉嘆道:「她老人家便是有一點不通情理,想人家少年夫妻,如花年華,卻要他們生生的分隔十六年,那不是太殘忍了么?龍妹妹武功已這麼高,再學十六年,難道真要把丈夫製得服服帖帖才罷手么?」說著哈哈一笑。
楊過道:「不郭伯母,那倒不是的。」黃蓉道:「怎麼?」楊過道:「龍兒毒入臟腑,性命難保,倘若真的蒙神尼她老人家垂青,那麼十六年之中,定是神尼以大神通驅除她體內劇毒。我總道……總道那是再也治不好的了。」
黃蓉嘆了口氣,說道:「芙兒莽撞傷人,我……我真是慚愧無地。過兒,你這番猜測似乎更近情理。龍妹妹毒入臟腑,神尼便有仙丹妙藥,也非短時能將劇毒除盡。只盼她早日康復,神尼忽發善心,不用這麼久,便放她和你相會了。」
楊過從未聽說「南海神尼」的名字,心頭恍恍惚惚,欲待不信,但花草在手,字跡在石,卻是千真萬確之事。小龍女如真遇到不測,又怎能有十六年之約?你沉吟半晌,又問:「郭伯母,你怎知是南海神尼收了她去?她又怎地不在壁上書下真情,也好免我牽掛?」
黃蓉道:「我是從『十六年後』這四字中推想出來的。我只知南海神尼每隔十六年一履中土,除她之外,並無別人有此等奇習。一燈大師,你想得起有旁人么?」一燈搖頭道:「沒有。」黃蓉道:「這位神尼連她的名字也不準旁人提,怎能許龍妹妹在石上書她名號?就可惜這斷腸草不知能否解得你體內之毒,倘若……唉,十六年後龍妹妹欣然歸來,要是見不到你,只怕她也不肯再活了。」
楊過眼眶中淚水充盈,望出來模糊一片,依稀若見對面崖上有個白影徘徊,似是十六年後小龍女在此尋覓,卻是失望傷心,尋不到自己。一陣冷風吹來,他機伶伶打個冷戰,毅然道:「郭伯母,那我便到南海去找她,但不知神尼她老人家駐錫何處?」
黃蓉道:「你千萬莫作此想,南海神尼所住的大智島豈容外人涉足?而男子一登此島,更是立招殺身之禍。我爹爹頗蒙神尼青目,也從未敢赴大智島拜謁。龍妹妹既蒙神尼她老人家收留,相見有日,十六年彈指即過,又何必急在一時?」
楊過瞪著黃蓉,厲聲道:「郭伯母,你這番話到底是真是假?」黃蓉道:「你再去瞧瞧石壁上的字跡,若非龍家妹子所書,我說的自然也未必是真。」楊過道:「那字跡沒錯。她寫我這『楊』字,右邊那『日』字下總是少寫一畫,這不是別人假冒的。」黃蓉拍手道:「那便好了。不瞞你說,我只覺此事太過湊巧,一直還疑心是朱大哥暗中布置了來讓你寬心的呢。」
楊過低頭沉思半晌,說道:「好,我便服這斷腸草試試,倘若無效,十六年後,請郭伯母告知我那苦命的妻子罷。」轉頭向朱子柳說道:「朱大叔,但不知這草如何服法?」
朱子柳只知這斷腸草劇毒無比,如何用來以毒攻毒卻全無頭緒,向一燈道:「師父,此事須聽你老人家示下。」
一燈伸出右手食指,在楊過的「少海」、「通里」、「神門」、「少沖」四處穴道上緩緩各點一指。這四穴都屬於陽氣初生的「手少陽心經」。楊過但覺一股暖氣自四穴通向胸口,心中悶塞之意立時大減。一燈道:「情花之毒既與心意相通,料想斷腸草解毒之時也必攻心。我點你四穴,護住心脈。你先服一棵試試。」楊過躬身道謝。一燈嘆道:「我師北若在,他必能配以君臣調和的良藥,也不用咱們這般提心弔膽的暗中摸索了。」
楊過當得悉天竺僧被李莫愁打死之時,料知小龍女無法治癒,死志早決,但此刻想到十六年之約,求生意念復又大旺,於是取出一棵斷腸草來,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但覺奇臭無比,而其味苦極,遠勝黃連。他連草帶汁吞入肚中。此前他不願獨活,這時卻惟恐先死,只怕十六年後小龍女重來斷腸崖時找不到自己,那時她傷心失望,如何能忍?當即盤膝坐下,潛運內力,護住心脈和丹田,過不多時,腹中猛地一動,跟著便大痛起來。
這痛楚就如千萬枚鋼針同時在腹中扎刺,又如肚腸寸寸斷絕,「斷腸」二字,實非虛言。楊過一聲不哼,出力強忍,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疼痛更遍及全身,四肢百骸,盡受荼毒,但一塊心田始終暖和舒暢,足見一燈大師的一陽指神功實是精深卓絕。這番疼痛足足持續了小半個時辰,他才覺痛楚又漸漸回歸肚腹,忽地「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血來。這口血殷紅燦爛,比尋常人血鮮艷得多。
程英、陸無雙等見他吐血,都是「啊」的一聲輕呼。一燈大師卻是面有喜色,低聲道:「師弟,師弟,你雖身死,仍有遺惠於人。」楊過一躍而起,道:「我這條命是天竺神僧、大師和郭伯母救的。」
陸無雙喜道:「你身上的毒質都解去了嗎?」楊過道:「那有這麼快?但既知此草有效,每日服他一棵,毒性總能逐步減輕。」陸無雙道:「你怎知毒性何日除凈?如果體內已經無毒,你仍然吃之不已,豈不是肚腸都爛斷了么?」楊過道:「這個我可自知,如毒性未凈,倘若……倘若心中情慾不凈,胸口便會劇痛。」
郭芙一直在旁怔怔聽著,突然插口道:「楊大哥只想念楊大嫂,她才不會想念你呢。」昨日公孫止以黑劍削來,郭芙得陸無雙提醒,舉臂擋過,當時只道她是好意,倒也頗為感激。但後來越想越不對,陸無雙既不會好心提醒,更不會知道自己身披軟蝟甲,自然是想為楊過報斷臂之仇,心中怒氣鬱積已久,這時忍不住出言譏嘲。黃蓉忙喝:「芙兒你瞎說甚麼?」陸無雙卻已滿臉飛紅。郭芙仍不住口,說道:「十六年後楊大嫂便要回來,你不用痴心妄想。」陸無雙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聲拔出了柳葉刀,戟指喝道:「若不是你,楊大哥又何用與楊大嫂分手十六年?你自己想想,你害得楊大哥可有多慘?」郭芙秀眉一揚,待要反唇相譏,黃蓉厲聲喝道:「芙兒,你再對人無禮,你立時自行回桃花島去。不許你去襄陽。」郭芙不敢再說,只是對陸無雙怒目而視。
楊過長嘆一聲,對陸無雙道:「這件事陰差陽錯,郭姑娘也不是有意害人。無雙妹子,此事今後不用再提了。」陸無雙聽他叫自己「無雙妹子」,而叫郭芙為「郭姑娘」,顯然分了親疏,心中大喜,於是還刀入鞘,向郭芙扮個鬼臉。
一燈道:「楊少俠服斷腸草而身子不損,看來這草確有解毒之效,但為求萬全,不宜連續服食,等七日之後,再服第二次。那時你仍須自點這四處穴道護住心脈,所服草藥,份量也須酌減。」楊過躬身道:「謹聆大師教誨。」
黃蓉見太陽已到了頭頂,說道:「咱們離襄陽已久,不知軍情如何?我心下甚是牽掛,今日便要回去。過兒,你也一起去襄陽罷,郭伯父想念你的緊呢。」楊過道:「我要在這裡等候我妻子。」郭芙奇道:「你要在此地等她十六年?」楊過道:「我不知道,反正我也沒別的地方好去。」黃蓉道:「你在這裡再等十天半月,也是好的。倘若龍家妹子真無音訊,你便到襄陽來。」楊過怔怔的瞧著對面山崖,並不答應。
當下眾人與楊過告別。郭芙見陸無雙並無去意,忍不住說道:「陸無雙,你在這裡陪伴楊大哥么?」陸無雙臉上一紅,道:「跟你有甚麼相干?」程英忽道:「楊大哥尚未痊癒,我和表妹留著照看他幾天。」
黃蓉知道這個小師妹外和內剛,要是女兒惹惱了她,說不定後患無窮,忙向郭芙橫了一眼,不許她多說多話,說道:「過兒有了小師妹和陸姑娘照料,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待他體內毒性全解後,三位請結伴到襄陽來,拙夫和我掃榻相候。」
楊過、程英、陸無雙三人佇立山邊,眼望一燈、黃蓉等一行人漸行漸遠,終於被林梢遮沒。山林中大火燒了一夜,這時漸已熄滅。
楊過道:「兩位妹妹,我有一個念頭,說出來請勿見怪。」陸無雙道:「誰會見怪你了?」楊過道:「咱三人相識以來,甚是投緣,我並無兄弟姊妹,意欲和兩位義結金蘭,從此兄妹相稱,有如骨肉。兩位意下如何?」程英心中一酸,知他對小龍女之情生死不渝,因有十六年遙遙相待,故要定下兄妹名份,以免日久相處,各自尷尬,但見陸無雙低下頭,眼中含淚,忙道:「咱兩人有這麼一位大哥,真是求之不得。」
陸無雙走到一株情花樹下,拔了三株斷腸草,並排插好,笑道:「人家結拜是撮土為香,咱三人別開生面,插草為香。」她雖強作歡顏,但說到後來,聲音已有些哽咽,不待楊過回答,先盈盈拜了下去。楊過和程英也有她身旁跪倒,拜了八拜,各自敘禮。
楊過道:「二妹、三妹,天下最可惡之物,莫過於這情花樹,倘若樹種傳出谷去,流毒無窮。咱們發個善心,把它盡數毀了,你說可好?」程英道:「大哥有此善願,菩薩必保佑你早日和大嫂相聚。」楊過聽了這話,精神為之一振。
當下三人到火場中撿出三件鐵器,折下樹枝裝上把手,將谷中尚未燒毀的情花花樹一株株砍伐下來。谷中花樹為數不少,又要小心防備花刺,因此直忙到第六日,方始砍伐乾淨。三人惟恐留下一株,禍根不除,終又延生,在谷中到處尋覓,再無情花花樹的蹤跡,這才罷手。經此一役,這為禍世間的奇樹終於在楊、程、陸三人手下滅絕,後人不復再睹。
次日清晨,陸無雙取出一棵斷腸草,道:「大哥,今天你又要吃這毒草了。」
楊過有了七日前的經歷,知道斷腸草雖毒,自己卻盡可抵禦得住,於是自點了護心的四處穴道,取過一株斷腸草嚼爛咽下。這一次他體內毒性已然減輕,疼痛也不若上次那麼厲害,過了小半個時辰,嘔出一口鮮血,疼痛即止。
楊過站直身子,舒展了一回手腳,見程英和陸無雙都是滿臉的喜色,心想:「這兩個義妹如此待我,生平有這樣一個紅顏知己,已可無憾,何況兩個?只是我卻無以為報。」微一沉吟,心想:「二妹得遇明師,所學大是不凡,只須假以時日,循序漸進,便能達一流高手之境。三妹的遭際卻遠不如她。」說道:「三妹,你的師父和我師父是師姊妹,說起來咱二人還是師兄妹。咱古墓派最精深的武功,載在《玉女心經》之中。李莫愁畢生心愿,便是想一讀此經,卻到死也未能如願。左右無事,我便傳你一些本門的武功如何?「陸無雙大喜,道:」多謝大哥,下次再撞到郭芙,便不怕她無禮了。」
楊過微微一笑,當下將《玉女心經》中的口訣,自淺至深的說給她聽,說道:「你先把口訣記熟,練功之時可請二妹助你。這谷中無外人到來,正是練功的絕妙所在。」
此後數日,陸無雙專心致志的記誦《玉女心經》,她所學本是古墓派功夫,一脈相通,易於領會。漸漸學到深奧之處,陸無雙不能明曉,楊過教她儘管囫圇吞棗的硬記,日久自通,如此教了將近一月,陸無雙將整部心經從頭至尾的記全了,反覆背誦,再無遺漏。楊過也每隔七日,便服一次斷腸草解毒,服量逐次減少。
一日早晨,陸無雙與程英煮了早餐,等了良久,不見楊過到來,二人到他所歇宿的山洞去看時,只見地下泥沙上劃著幾個大字:「暫且作別,當圖後會。兄妹之情,皓如日月。」
陸無雙一怔,道:「他……他終於去了。」發足奔到山巔,四下遙望,程英隨後跟至,兩人極目遠眺,惟見雲山茫茫,那有楊過的人影?陸無雙心中大痛,哽咽道:「你說他……他到那裡去啦?咱們日後……日後還能見到他么?」
程英道:「三妹,你瞧這些白雲聚了又聚,散了又散,人生離合,亦復如斯。你又何必煩惱?」她話雖如此說,卻也忍不住流下淚來。
楊過在斷腸崖前留了月余,將《玉女心經》傳了陸無雙,始終沒再得到小龍女半點音訊蹤跡,知道再等也是無用,於是拔了一束斷腸草藏在懷中,沙上留字,飄然離去。他心總不死,盼望小龍女又回到了終南山,當下又去古墓,但見風冠在床,嫁衣委地,徒增一番傷心而已。
下得山來,在江湖上東西遊盪,忽忽數月,這日行近襄陽,見蒙古軍燒成白地的廢墟中已添了些草舍茅寮,人煙漸聚,顯是近數月中蒙古鐵蹄並示南下。他雖牽記郭靖,但不願見郭芙之面,心想:「與雕兄睽別已久,何不前去一訪?」當下覓路赴荒谷而來。
行近劍魔獨孤求敗昔年隱居之所,便縱聲長嘯,邊嘯邊走,走不多時,只聽得前面山腰中傳來呱呱鳴聲。一抬頭,但見神鵰蹲在一株大樹之下,雙爪正按住一頭豹狼。神鵰見到楊過,放開豹狼,大踏步過來。那豹狼死裡逃生,夾著尾巴鑽進了草叢。楊過抱住神鵰,一人一禽,均是十分欣喜,一齊回到石室。他想離此不過數月,卻已自生入死,自死入生,悲歡聚散,經歷了無數變故,只可惜神鵰不會說話,否則大可向它一吐心懷了。
如此數月,他便在荒谷中與神鵰為伴。這日閑著無事,漫步來到獨孤求敗埋劍的山崖之前。縱躍上崖,看到朽爛木劍下的石刻:「四十歲後,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自此精修,漸而進於無劍勝有劍之境。」心想:「我持玄鐵重劍,幾可無敵於天下,但瞧獨孤前輩遺言,顯是木劍可勝玄鐵重劍,而最後無劍卻又勝於木劍。龍兒既說須十六年後方得相見,這漫漫十餘年中,我就來鑽研這木劍勝鐵劍、無劍勝有劍之法便了。」
於是折攀樹枝,削成一柄木劍,尋思:「玄鐵劍重近七十斤,這柄輕飄飄的木劍要能以輕制重,只有兩途:一是劍法精奧,以快打慢;一是內力充沛,恃強克弱。」
自此而後,他日日夜夜勤修內功,精研劍術,每逢大雨之後,即到山洪之中與水相抗,以增出招之力,不覺夏盡秋來,自秋而冬,楊過用功雖勤,內力劍術卻進展均微。知道自大修為本來已至頗高境界,百尺竿頭再求進步,實甚艱難,倒也並不煩躁。
這一日下大雪,神鵰歡呼一聲,躍到曠地上,展開雙翅,捲起一股勁風,將雪片吹了開去。楊過心念一動:「冬日並無山洪,雪中練劍倒也是個絕妙法門。」但見神鵰雙翅捲動之力越來越大,雪花下得雖密,竟沒半片飄落身上。
楊過興起,提起木劍,也到雪中舞了起來,同時右手袖子跟著揮動,每見雪花飄落,或以劍風、或用袖力將雪花盪開,如此玩了半日,木劍和袖子的力道均覺頗有增進。
這雪一連下了三日,楊過每日均雪中練劍。到第三日下午,雪下得更是大了,楊過正自凝神揮劍擊雪,神鵰突然揮翅向他掃來。楊過沒加防備,險些掃中,當即縱身急躍相避,但額頭上微感冰涼,已有兩片雪花粘了上來,立時想到:「那日在懸崖之上,雕兄揮翅與我搏擊,令我劍術大進,今日又有和我練劍了。」於是伸出木劍遠刺,喀喇一響,木劍與雕翅相碰,產時折斷。神鵰不再進擊,卻鼓翅而立,啾啾低鳴,神色間竟有責備之意。
楊過心想:「要以木劍和你的驚人神力相抗,只有側避閃躍,乘隙遠擊。」當下又削了一柄長劍,在雪地中再與神鵰刻鬥了起來。這一次卻支持到十餘招,木劍方斷。
如此勤練不休,楊過見神鵰毫無怠意,似乎督責甚嚴,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慚愧,暗想:「我若不練成木劍,如何對得住雕兄一番美意?而這番曠世難逢的奇緣,又怎能任他白白錯過?」因此縱在睡夢之中,也在思索如何避招出招,如何增厚內力。練功既勤,對小龍女的相思倒也不再如數月前那麼的心焦如焚了。這時體內情花之毒早已盡解,內力既增,體格日壯,已非復昔日的憔悴容顏。
眼見天寒地凍,已是與小龍女分手的周年,楊過道:「雕兄,我欲去絕情谷一行,今日和你暫別。」於是攜了木劍,出谷而行。那神鵰跟了出來,行到岔道,楊過向神鵰一揖,踏上向北的大道,不料神鵰咬住他衣衫,拉他向南。楊過道:「雕兄,我往北有事,咱們就此別過。」但神鵰只是拉他往南。楊過心中奇怪:「雕兄往日甚是解事,何以此刻如此固執?」苦在言語不通,只得跟著它向南。神鵰見他跟來,便放開口不再拉他衣衫,但只要楊過轉身向北,便咬住他衫角不放。楊過心想:「雕兄至為神異,拉我向南,心有深意,我跟它前往便了。」於是消了赴絕情谷之意,跟著神鵰,直往東南方而來。
生了十餘里,楊過驟然間心中一動:「雕兄壽高通靈,莫非它引我到南海去和龍兒相會么?」想到此處,胸口熱血奔騰,允以抑止,當下邁開大步,隨著神鵰疾馳。不一月間,已抵東海之濱。
他站在海邊石上,遠眺茫茫大海,眼見波濤洶湧,心中憂喜交集。過不多時,耳聽得遠潮隆隆,聲如悶雷,連續不斷。他幼時曾在桃花島上住過,知道海邊潮汐有信,每日子午兩時各漲一次,這時紅日當空,想來又是潮漲之時。潮聲愈來愈響,轟轟發發,便如千萬隻馬蹄同時敲打地面一般,但見一條白線向著海岸急沖而來,這一股聲勢,比之雷震電轟更是厲害。楊過見天地間竟有如斯之威,臉上不禁變色。
一轉瞬間,海潮已沖至身前,似欲撲上岩來。楊過縱身後躍,突覺背心一股極大的勁力推到,正是神鵰展翅撲擊。他身在半空,不由自主,撲通一聲,跌入了滔天白浪之中,但覺口中一咸,喝下了兩口海水。
此時處境甚危,幸好在山洪中之習劍已久,當即打個「千斤墜」,在海底石上牢牢釘住身軀。海面上波濤山立,海底卻較為平靜。他略一凝神,已明其理:「原來雕兄引我到海畔來,是要我在怒濤中練劍。」當下雙足一點,躥出海面勁風撲面,迎頭一股小山般的大浪當頭蓋下。他左臂使勁在水中一按,躍過浪頭,急吸一口長氣,重又回入海底。
如此反覆換氣,待狂潮消退,他也已累得臉色蒼白。當晚子時潮水又至,你攜了木劍,躍入白浪之中揮舞,但覺潮水之力四面八方齊至,渾不如山洪那般只是自上衝下,每當抵禦不住,便潛入海底暫且躲避。
似此每日習練兩次,未及一月,自覺功力大進,若在旱地上手持木劍擊刺,隱隱似有潮湧之聲。此後神鵰與他撲擊為戲,便避開木劍正面,不敢以翅相接。
一日楊過殺得興起,揮劍削出,使上了十成力氣。神鵰呱的一聲大叫,向旁閃躍。楊過收勢不及,一劍斬在一株小樹上,木劍破折,小樹的樹榦卻也從中斷截。楊過手執斷劍的劍柄,心想:「這木劍脆薄無力,竟能斷樹,自是憑藉了我手上勁力,將來樹斷而劍不斷,那便可差近獨孤前輩當年的神技了。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楊過日日在海潮之是練劍,日夕如是,寒暑不問。木劍擊刺之聲越練越響,到後來竟有轟轟之聲,響了數月,劍聲卻漸漸輕了,終於寂然無聲。又練數月,劍聲復又漸響,自此從輕而響,從響而輕,反覆七次,終於欲輕則輕,欲響則響,練到這地步時,屈指算來在海邊已有六年了。
這時候楊過手仗木劍,在海潮中迎波擊刺,劍上所發勁風已可與撲面巨浪相拒,神鵰縱然力道驚人,也已擋不住他木劍的三招兩式,這時他方體會到劍魔獨孤求敗暮年的心境:「以此劍術,天下復有誰與抗手?無怪獨孤前輩自傷寂寞,埋劍窮谷。」又想:「若不是雕兄當年目睹獨孤前輩練劍的法門,我又焉能得此神技?我心中稱它為雕兄,其實它乃是我的良師。說到年歲,更不知它已有多大,只怕叫它雕公公、雕爺爺,便也叫得。」
在海畔練劍之時,不斷向海船上的歸客打聽南海島中可有一位神尼。但數年中問過千百個舟師海客,竟無半點音訊,便也漸漸絕了念頭,心想不到十六年的期限,終是難與小龍女相會。
某一日風雨如晦,楊過心有所感,當下腰懸木劍,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跡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