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塵問道:「那張召重是何模樣?」常伯志道:「龜兒四十來歲年紀,身材魁梧,留一叢短鬍子。先人板板,模樣倒硬是要得。」常赫志道:「道長,咱們話說在先,我哥兒倆要是先遇上這龜兒,就先動手,你可別怪我們不跟你客氣。」無塵笑道:「好久沒遇上對手了,手癢是不是?三弟,你的太極手想不想發市呀?」趙半山道:「這張召重讓給你們,我不爭就是。」各人磨拳擦掌,只待廝殺,草草吃了點乾糧,便請總舵主發令。陳家洛盤算已定,說道:「那隊回人未必和公差有甚幻結,咱們趕在頭裡,一救出四哥,就不必理會他們。十四弟,你也不用再去查了,你與十三哥明兒專管截攔那軍官和二十名官兵,只不許他們過來干擾便是,不須多傷人命。」蔣四根和余魚同同應了。陳家洛又道:「九哥、十二哥,你們兩位馬上出發,趕過魔爪孫的頭,明兒一早守住峽口,不能讓魔爪孫逃過峽口。」衛石兩人應了,出廟上馬而去。
陳家洛又道:「道長、五哥、六哥三位對付官差;三哥、八哥兩位對付鏢行的小子。四姨連同心硯搶四哥的大車,我在中間策應,哪一路不順手就幫哪一路。十哥就在這裡留守,如有官兵公差向東去,設法阻擋。」各人都答應了。
分派已定,眾人出廟上馬,和章進揚手道別。大家見了駱冰的白馬,無不嘖嘖讚賞。駱冰心想:「這馬本來該當送給總舵主才是,但咱們大哥吃了這麼多苦,等救了他出來,這匹馬給他,也好讓他歡喜。」陳家洛向余魚同道:「那群回人的帳篷搭在哪裡?咱們彎過去瞧瞧。」余魚同領路,向溪邊走去,遠遠望去,只見曠曠廓廓一片空地,哪裡還有甚麼帳篷人影?只剩下滿地駝馬糞便。大家都覺得這群回人行蹤詭秘,摸不準是何來路。陳家洛道:「咱們走吧!」眾人縱馬疾馳,黑夜之中,只聞馬蹄答答之聲。駱冰馬快,跑一程等一程,才沒將眾人拋離。天色黎明,到了一條小溪邊上,陳家洛道:「各位兄弟,咱們在這裡讓牲口喝點水,養養力,再過一個時辰,大概就可追上四哥了。」駱冰血脈賁張,心跳加劇,雙頰暈紅。余魚同偷眼形相,心中說不出是甚麼滋味,慢慢走到她身旁,輕輕叫了聲:「四嫂!」駱冰應道:「嗯!」余魚同道:「我就是性命不要,也要將四哥救出來給你。」駱冰微微一笑,輕聲嘆道:「這才是好兄弟呢!」余魚同心中一酸,幾乎掉下淚來,忙轉過了頭。
陳家洛道:「四嫂,你的馬借給心硯騎一下,讓他趕上前去,探明鷹爪孫的行蹤,轉來報信。」心硯聽得能騎駱冰的馬,心中大喜,道:「文奶奶,你肯么?」駱冰笑道:「孩子話,我為甚麼不肯?」心硯騎上白馬,如飛而去。
眾人等馬飲足了水,紛紛上馬,放開腳力急趕。不一會,天已大明,只見心硯騎了白馬迎面奔來,大叫:「鷹爪孫就在前面,大家快追!」眾人一聽,精神百倍,拚力追趕。心硯和駱冰換過馬,駱冰問道:「見到了四爺的大車嗎?」心硯連連點頭,道:「見到了!我想看得仔細點,騎近車旁,守車的賊子立刻凶霸霸的舉刀嚇我,罵我小雜種小混蛋。」駱冰笑道:「待會他要叫你小祖宗小太爺了。」群駒疾馳,蹄聲如雷,追出五六里地,望見前面一大隊人馬,稍稍馳近,見是一批官兵押著一隊車隊。心硯對陳家洛道:「再上去六七里就是文四爺的車子。」眾人催馬越過車隊。陳家洛一使眼色,蔣四根和余魚同圈轉坐騎,攔在當路,其餘各人繼續向前急追。余魚周待官兵行到跟前,雙手一拱,斯斯文文的道:「各位辛苦了!這裡風景絕妙,難得天高氣爽,不冷不熱,大家坐下來談談如何?」當頭一名清兵喝道:「快閃開!這是李軍門的家眷。」余魚同道:「是家眷么?那更應該歇歇,前面有一對黑無常白無常,莫嚇壞了姑娘太太們。」另一名清兵揚起馬鞭,劈面打來,喝道:「你這窮酸,快別在這兒發瘋。」余魚同笑嘻嘻的一避,說道:「君子動口不動手,閣下橫施馬鞭,未免不是君子矣!」押隊的將官縱馬上來喝問。余魚同拱手笑問:「官長尊姓大名,仙鄉何處?」那將官見余、蔣二人路道不正,遲疑不答。余魚同取出金笛,道:「在下粗識聲律,常嘆知音難遇。官長相貌堂堂,必非俗人,就請下馬,待在下吹奏一曲,以解旅途寂寥,有何不可?」那將官正是護送李可秀家眷的曾圖南,見到金笛,登時一驚。那日客店中余魚同和公差爭鬥,他雖沒親見,事後卻聽兵丁和店伙說起,得知殺差拒捕的大盜是個手持金笛的秀才相公,此時狹路相逢,不知是何來意,但見對方只有兩人,也自不懼,喝道:「咱們河水不犯井水,各走各的道。快讓路吧!」余魚同道:「在下有十套大麴,一曰龍吟,二曰鳳鳴,三曰紫雲,四曰紅霞,五曰搖波,六曰裂石,七曰金谷,八曰玉關,九曰靜日,十曰良宵,或慷慨激越,或宛轉纏綿,各具佳韻。只是未逢嘉客,久未吹奏,今日邂逅高賢,不覺技癢,只好從頭獻醜一番。要讓路不難,待我十套曲子吹完,自然恭送官長上道。」說罷將金笛舉到口邊,妙音隨指,果然是清響入雲,聲被四野。曾圖南眼見今日之事不能善罷,舉槍捲起碗大槍花,「烏龍出洞」,向余魚同當心刺去。余魚同凝神吹笛,待槍尖堪堪刺到,突伸左手抓住槍柄,右手金笛在槍桿上猛力一擊,喀喇一響,槍桿立斷。曾圖南大驚,勒馬倒退數步,從兵士手中搶了一把刀,又殺將上來。戰得七八回合,余魚同找到破綻,金笛戳中他右臂,曾圖南單刀脫手。
余魚同道:「我這十套曲子,你今日聽定了。在下生平最恨阻撓清興之人,不聽我笛子,便是瞧我不起。古詩有云:『快馬不須鞭,拗折楊柳枝。下馬吹橫笛,愁殺路旁兒。』古人真有先見之明。」橫笛當唇,又吹將起來。
曾圖南手一揮,叫道:「一齊上,拿下這小子。」眾兵吶喊湧上。蔣四根縱身下馬,手揮鐵槳,一招「撥草尋蛇」,在當先那名清兵腳上輕輕一挑。那清兵「啊喲」一聲,仰天倒在鐵槳之上。蔣四根鐵槳「翻身上捲袖」向上一揮,那清兵有如斷線紙鳶,飛上半空,只聽得他「啊啊」亂叫,直向人堆里跌去。蔣四根搶上兩步,如法炮製,像鏟土般將清兵一鏟一個,接二連三的拋擲出去,後面清兵齊聲驚呼,轉身便逃。曾圖南揮馬鞭亂打,卻哪裡約束得住?蔣四根正拋得高興,忽然對面大車車帷開處,一團火雲撲到面前,明晃晃的劍尖當胸疾刺。蔣四根鐵槳「倒拔垂楊」,槳尾猛向劍身砸去,對方不等槳到,劍已變招,向他腿上削去。蔣四根鐵槳橫掃,那人見他槳重力大,不敢硬接,縱出數步。蔣四根定神看時,見那人竟是個紅衣少女。他是粵東人氏,鄉音難改,來到北土,言語少有人懂,因此向來不愛多話,一聲不響,揮鐵槳和她斗在一起,拆了數招,見她劍術精妙,不禁暗暗稱奇。蔣四根心下納罕,余魚同在一旁看得更是出神。這時他已忘了吹笛,盡注視那少女的劍法,見她一柄劍施展開來,有如飛絮遊絲,長河流水,輕靈連綿,竟是本門正傳的「柔雲劍術」,和蔣四根一個招熟,一個力大,一時打了個難解難分。余魚同縱身而前,金笛在兩般兵刃間一隔,叫道:「住手!」那少女和蔣四根各退一步。這時曾圖南拿了一桿槍,又躍馬過來助戰,眾清兵站得遠遠的吶喊助威。那少女揮手叫曾圖南退下。余魚同道:「請問姑娘高姓大名,尊師是哪一位?」那少女笑道:「你問我呀,我不愛說。我卻知你是金笛秀才余魚同。余者,人未之餘。魚者,混水摸魚之魚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非破銅爛鐵之銅也。你在紅花會中,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余魚同和蔣四根吃了一驚,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曾圖南見她忽然對那江洋大盜笑語盈盈,更是錯愕異常。
三個驚奇的男人望著一個笑嘻嘻的女郎,正不知說甚麼話好,忽聽得蹄聲急促,清兵紛紛讓道,六騎馬從西趕來。當先一人神色清癯,滿頭白髮,正是武當名宿陸菲青。余魚同和那少女不約而同的迎了上去,一個叫「師叔」,一個叫「師父」,都跳下馬來行禮。那少女正是陸菲青的女弟子李沅芷。在陸菲青之後的是周仲英、周綺、徐天宏、孟健雄、安健剛五人。那天駱冰半夜出走,周綺翌晨起來,大不高興,對徐天宏道:「你們紅花會很愛瞧不起人。你又幹麼不跟你四嫂一起走?」徐天宏竭力向周氏父女解釋。周仲英道:「他們少年夫妻恩愛情深,恨不得早日見面,趕先一步,也是情理之常。」罵周綺道:「又要你發甚麼脾氣了?」徐天宏道:「四嫂一人孤身上路,她跟鷹爪孫朝過相,別再出甚麼岔子。」周仲英道:「這話不錯,咱們最好趕上她。陳當家的叫我領這撥人,要是她再有甚麼失閃,我這老臉往哪裡擱去?」三人快馬賓士,當日下午趕上了陸菲青和孟、安二人。六人關心駱冰,全力趕路,途中毫沒耽擱,是以陳家洛等一行過去不久,他們就遇上了留守的章進,聽說文泰來便在前面,六騎馬一陣風般追了上來。陸菲青道:「沅芷,你怎麼和余師兄、蔣大哥在一起?」李沅芷笑道:「余師哥非要人家聽他吹笛不可,說有十套大麴,又是龍吟,又是鳳鳴甚麼的。我不愛聽嘛,他就攔著不許走。師父你倒評評這個理看。」余魚同聽李沅芷向陸菲青如此告狀,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燒,心道:「我攔住人聽笛子是有的,可哪裡是攔住你這大姑娘啊?」周綺聽了李沅芷這番話,狠狠白了徐天宏一眼,心道:「你們紅花會裡有幾個好人?」陸菲青對李沅芷道:「前面事情兇險,你們留在這裡別走,莫驚嚇了太太。我事情了結之後,自會前來找你。」李沅芷聽說前面有熱鬧可瞧,可是師父偏不許她去,撅起了嘴不答應。陸菲青也不理她,招呼眾人上馬,向東追去。陳家洛率領群雄,疾追官差,奔出四五里地,隱隱已望見平野漠漠,人馬排成一線而行。無塵一馬當先,拔劍大叫:「追啊!」再奔得一里多路,前面人形越來越大。斜刺里駱冰騎白馬直衝上去,一晃眼便追上了敵人。她雙刀在手,預備趕過敵人的頭,再回過身來攔住。忽然前面喊聲大起,數十匹駝馬自東向西奔來。此事出其不意,駱冰勒馬停步,要看這馬隊是甚麼路道。這時官差隊伍也已停住不走,有人在高聲喝問。對面來的馬隊越奔越快,騎士長刀閃閃生光,直衝入官差隊里,雙方混戰起來。駱冰大奇,想不出這是哪裡來的援軍。不久陳家洛等人也都趕到,驅馬上前觀戰。忽見一騎馬迎面奔來,繞過混戰雙方,直向紅花會群雄而來,漸漸馳近,認出馬上是衛春華。他馳到陳家洛跟前,大聲說道:「總舵主,我和十二郎守著峽口,給這批回人沖了過來,攔擋不住,我趕回來報告,哪知他們卻和鷹爪孫打了起來,這真奇了。」陳家洛道:「無塵道長、趙三哥、常氏雙俠,你們四位過去先搶了四哥坐的大車。其餘的且慢動手,看明白再說。」無塵等四人一聲答應,縱馬直衝而前。兩名捕快大聲喝問:「哪一路的?」趙半山更不打話,兩枝鋼鏢脫手,一中咽喉,一中小腹,兩名捕快登時了帳,撞下馬來。趙半山外號千臂如來,只因他笑口常開,面慈心軟,一副好好先生的脾氣,然而周身暗器,種類繁多,打起來又快又准,旁人休想看得清他單憑一雙手怎能在頃刻之間施放如許暗器。此番紅花會大舉救人,沒想到出馬第一功,倒是這位一向謙退隨和的千臂如來所建。四人沖近大車,迎面一個頭纏白布的回人挺槍刺到,無塵側身避過,並不還手,筆直向大車衝去。一名鏢師舉刀砍來,無塵舉劍一擋,劍鋒快如電閃,順著刀刃直削下去,將那鏢師四指一齊削斷,「順水推舟」,刺入他的心窩。但聽得腦後金刃劈風,知道來了敵人,也不回頭,左手劍自下上撩,劍身從敵人左腋入右肩出,將在身後暗算他的一名捕頭連肩帶頭,斜斜砍為兩截,鮮血直噴。趙半山和常氏雙俠在後看得清楚,大聲喝彩。鏢行眾人見無塵劍法驚人,己方兩人都是一記招術尚未施全,即已被殺,嚇得心膽俱裂,大叫:「風緊,扯呼!」常氏雙俠奔近大車,斜刺里衝出七八名回人,手舞長刀,上來攔阻。常氏雙俠展開飛抓,和他們交上了手。一個身材瘦小的鏢師將大車前的騾子拉轉頭,揮鞭急抽,騾車疾馳,他騎馬緊跟大車之後,這人正是童兆和。趙半山與無塵縱馬急追。趙半山摸出飛蝗石,噗的一聲打中童兆和後腦,鮮血迸流,只痛得他哇哇急叫。他當即從靴筒子中掏出匕首,一刀插在騾子臀上,騾子受痛,更是發足狂奔。趙半山飛身縱上童兆和馬背,尚未坐實,右手已扣住他右腕,隨手舉起,在空中甩了個圈子,向大車前的騾子丟去,童兆和跌在騾子頭上,大叫大嚷,沒命的抱住。騾子受驚,眼睛又被遮住,亂跳亂踢,反而倒過頭來。無塵和趙半山雙馬齊到,將騾子挽住。趙半山抓住童兆和後心,摔在道旁。無塵叫道:「三弟,拿人當暗器打,真有你的!」他二人不認得童兆和,心中掛著文泰來,哪去理他?童兆和幾個打滾,滾入草叢之中,心驚膽戰,在長草間越爬越遠。趙半山揭開車帳,向里一看,黑沉沉的瞧不清楚,只見一人斜坐車內,身上裹著棉被,喜叫:「四弟,是你么?我們救你來啦!」那人「啊」了一聲。無塵道:「你送四弟回去,我去找張召重算帳。」說罷縱馬沖入人堆。
鏢師公差本在向東奔逃,忽見無塵回馬殺來,發一聲喊,轉頭向西。無塵大叫:「張召重,張召重,你這小子快給我滾出來。」喊了幾聲,無人答應,又向敵人群里衝去。鏢師公差見他趕到,嚇得魂飛天外,四散亂竄。紅花會群雄見趙半山押著大車回來,盡皆大喜,紛紛奔過來迎接。駱冰一馬當先,馳到大車之前,翻身下馬,揭開車帳,顫聲叫道:「大哥!」車中人卻無聲息,駱冰一驚,撲入車裡,將被揭開。這時紅花會群雄也都趕到,下馬圍近察看。常氏雙俠見大車已搶到手,哪有心情和這批不明來歷的回人戀戰,兄弟倆一聲呼哨,展開飛抓將眾回人直逼開去,掉轉馬頭便走。那群回人似乎旨在阻止旁人走近,見二人退走,也不追趕,返身奔向中央一團正在惡戰的人群。無塵道人仍在人群中縱橫來去。一名趟子手逃得略慢,被他一劍砍在肩頭,跌倒在地。無塵不欲傷他性命,提馬跳過他身子,大呼:「火手判官,給我滾出來!」
忽有一騎衝到跟前,馬上回人身材高大,虯髯滿腮,喝問:「哪裡來的野道人在此亂闖?」無塵迎面一劍。那回人舉馬刀一架。無塵左右連環兩劍,迅捷無比。那回人右臂上舉,馬刀尚在頭頂,劍氣森森,已及肌膚,百忙中向外一摔,鐙里藏身,右足勾住馬鐙,翻在馬腹之下,才算逃過兩劍,嚇得一身冷汗,仗著騎術精絕,躲在馬腹下催馬逃開。無塵笑道:「躲得開我三劍,也算一條好漢,饒了你的性命。」又沖入人群。常氏雙俠從東返回,西邊又奔來八騎,正是周仲英和陸菲青一干人。兩撥人還未馳近大車,駱冰已從車內揪出一個人來,摔在地下,喝問:「文大爺……在哪裡?」話未問畢,兩行淚珠流了下來。眾人見這人蒼老黃瘦,公差打扮,右手吊在頸下。駱冰認得他是北京捕頭吳國棟,在客店中曾被文泰來打斷了右臂的,踢了他一腳,又待要問,一口氣憋住了說不出話。衛春華單鉤指住他右眼,喝道:「文爺在哪裡?你不說,先廢了這隻招子?」吳國棟恨恨的道:「張召重這小子早押著文……文爺走得遠啦。這小子叫我坐在車裡。我還道他好心讓我養傷,哪知他是使金蟬脫殼之計,要我認命,給他頂缸,他自己卻到北京請功去了。他媽的,瞧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有沒好死。」他越說越恨,破口大罵張召重。
這時東西師撥人都已趕到。陳家洛叫道:「把魔爪孫和鏢行的小子們全都拿下來,別讓走了一個!分兩路包抄。」當下陳家洛與趙半山、常氏雙俠、楊成協、衛春華、蔣四根、心硯從南圍上,周仲英、陸菲青、徐天宏、駱冰、余魚同、周綺、孟健雄、安健剛從北路圍上,有如一把鐵鉗,將官差、鏢行和眾回人全都圍在垓心。眾回人和公差鏢師正斗得火熾。趙半山雙手微揚,打出三件暗器,兩名捕快、一名鏢師翻車落馬。眾回人分清了敵我,歡呼大叫。那虯髯回人縱馬上前,高聲說道:「不知哪一路好漢拔刀相助,在下先行謝過。」說罷舉刀致敬。陳家洛拱手還禮,喊道:「各位兄弟,一齊動手吧。」眾英雄齊聲答應,刀劍並施。
這時公差與鏢行中的好手早已死傷殆盡,餘下幾名平庸之輩哪裡還敢反抗,俱都跪地求饒,「爺爺、祖宗」的亂喊。心硯十分高興,向駱冰道:「文四奶奶,果真不出你所料,他們在叫我爺爺了。」駱冰心亂如麻,心硯的話全沒聽進耳去。忽見無塵道人奔出人叢,叫道:「喂!大家來瞧,這女娃娃的劍法很有幾下子!」眾人知道無塵的追魂奪命劍海內獨步,江湖上能擋得住他三招兩式的人並不多見,他竟會稱許別人劍法,而且是個女子,俱都好奇之心大起,逼近觀看。那虯髯回人高聲說了幾句回語,眾回人讓出道來,與群雄圍成一個圈子。無塵對陳家洛道:「總舵主,你瞧這使五行輪的小子,身手倒也不弱。」陳家洛向人圈中看去,但見劍氣縱橫,輪影飛舞,一個黃衫女郎與一個矯健漢子斗得正緊。陸菲青走到陳家洛身旁,說道:「這穿黃衫的姑娘名叫霍青桐,是天山雙鷹的弟子。那使五行輪的是關東六魔中的閻世章。」
陳家洛心中一動,他知道天山雙鷹禿鷲陳正德、雪雕關明梅是回疆武林前輩,和他師父天池怪俠素有嫌隙,雖不成仇,但盡量避不見面,久聞天山派「三分劍術」自成一家,倒要留心一觀。凝神望去,見那黃衫女郎劍光霍霍,攻勢凌厲,然而閻世章雙輪展開,也盡自抵敵得住。眾回人吶喊助威,有數人漸漸逼近,要想加入戰團。
閻世章雙輪「指天劃地」一擋一攻,待霍青桐長劍收轉,退出一步,叫道:「且慢,我有話說。」眾回人逼上前去,兵刃耀眼,眼見就要將他亂刀分屍。閻世章倏地雙輪交於左手,右手一扯,將背上的紅布包袱拿在手中,雙輪高舉,叫道:「你們要倚多取勝,我先將這包裹砍爛了。」那五行輪輪口白光閃爍,鋒利之極,雙輪這一斫下去,包袱不免立時斫成三截。眾回人俱都大驚,退了幾步。閻世章眼見身入重圍,只有憑一身藝業以圖僥倖,叫道:「你們人多,要我性命易如反掌。但我閻六死得不服,除非單打獨鬥,哪一位贏了我手中雙輪,我敬重英雄好漢,自會將包裹奉上,否則我寧可與這包裹同歸於盡。你們想得,哼哼,那是妄想。」周綺第一個就忍不住,跳出圈子,喝道:「好,咱們來比劃比劃。」雁翎刀一擺,便要上前。周仲英一把將她拉了回來,說道:「眼前有這許多英雄了得的伯伯叔叔,要你這丫頭來現世?」霍青桐左手向周綺一揚,說道:「這位姊姊的盛情好意,我先謝謝。」周綺道:「那沒甚麼。」霍青桐道:「我先打頭陣,要是不成,請姊姊伸手相助。」周綺道:「你放心,我看你這人很好,一定幫你。」周仲英低聲道:「傻丫頭,人家武功比你強,你沒看見嗎?」周綺道:「難道她冤我?」陸菲青插口道:「這紅布包袱之中,包著他們回族的要物,她必須親手奪回。」周綺點點頭道:「那就是了。」周仲英搖頭好笑。他武藝精強,固是武林中的第一流人物,只是性格粗豪,不耐煩循循善誘,教出來的徒弟女兒,功夫跟他便差著一大截,偏生這位寶貝姑娘又心腸最熱,一遇上事情,不管跟自己是否相干,總是勇往直前。
閻世章負上包袱,說道:「哪一個上來,商量好了沒有?」霍青桐道:「還是我接你五行輪的高招。」閻世章道:「決了勝負之後怎麼說?」霍青桐道:「不論勝負,都得把經書留下。你勝了讓你走,你敗了,連人留下。」說罷劍走偏鋒,斜刺左肩。閻世章的雙輪按五行八卦,八八六十四招,專奪敵人兵刃,遮鎖封攔,招數甚是嚴密。兩人轉瞬拆了七八招。
陳家洛向余魚同一招手,余魚同走了過去。陳家洛道:「十四弟,你趕緊動身去探查四哥下落,咱們隨後趕來。」余魚同答應了,退出人圈,回頭向駱冰望去,見她低著頭正自痴痴出神,想過去安慰她幾句,轉念一想,拍馬走了。
霍青桐再度出手,劍招又快了幾分,劍未遞到,已經變招。閻世章雙輪想鎖她寶劍,卻哪裡鎖得著。
無塵、陸菲青、趙半山幾個都是使劍的好手,在一旁指指點點的評論。無塵道:「這一記刺他右脅,快是夠快了,還不夠狠。」趙半山笑道:「她怎能跟你幾十年的功力相比?你在她這年紀時,有沒有這般俊的身手?」無塵笑道:「這女娃娃討人歡喜,大家都幫她。」陳家洛見霍青桐劍法精妙,心中也暗暗讚賞。再拆二十餘招,霍青桐雙頰微紅,額上滲出細細汗珠,但神定氣足,腳步身法絲毫不亂,驀地里劍法一變,天山派絕技「海市蜃樓」自劍尖湧出,劍招虛虛實實,似真實幻,似幻實真。群雄屏聲凝氣,都看出了神。輪光劍影中白刃閃動,閻世章右腕中劍,一聲驚叫,右輪飛上半空,眾人不約而同,齊聲喝彩。閻世章縱身飛出丈余,說道:「我認輸了,經書給你!」反手去解背上紅布包袱。霍青桐歡容滿臉,搶上幾步,還劍入鞘,雙手去接這部他們族人奉為聖物的《可蘭經》。閻世章臉色一沉,喝道:「拿去!」右手一揚,突然三把飛錐向她當胸疾飛而來。這一下變起倉卒,霍青桐難以避讓,仰面一個「鐵板橋」,全身筆直向後彎倒,三把飛錐堪堪在她臉上掠過。閻世章一不做,二不休,三把飛錐剛脫手,緊接著又是三把連珠擲出,這時霍青桐雙眼向天,不見大難已然臨身。旁視眾人盡皆驚怒,齊齊搶出。霍青桐剛挺腰立起,只聽得叮、叮、叮三聲,三柄飛錐被暗器打落地下,跌在腳邊,若非有人相救,三把飛錐已盡數打中自己要害,她嚇出一身冷汗,忙拔劍在手。閻世章和身撲上,勢若瘋虎,五行輪當頭砸下。霍青桐不及變招,只得舉劍硬架,利輪下壓,寶劍上舉,一時之間僵持不決。閻世章力大,五行輪漸漸壓向她頭上,輪周利刃已碰及她帽上翠羽。群雄正要上前援手,忽然間青光一閃,霍青桐左手已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劍,撲的一聲,插入閻世章胸腹之間。閻世章大叫一聲,向後便倒。眾人又是轟天價喝一聲彩。霍青桐解下閻世章背後的紅布包袱。那虯髯回人走到跟前,連贊:「好孩子!」霍青桐雙手奉上包袱,微微一笑,叫了聲:「爹。」那回人正是她父親木卓倫。他也是雙手接過,眾回人都擁了上來,歡聲雷動。霍青桐拔出短劍,看閻世章早已斷氣,忽見一個十五六歲少年縱下馬來,在地下撿起三枚圓圓的白色東西,走到一個青年跟前,托在手中送上去,那青年伸手接了,放入囊中。霍青桐心想:「剛才打落這奸賊暗器,救了我性命的原來是他。」不免仔細看了他兩眼,見這人丰姿如玉,目朗似星,輕袍緩帶,手中搖著一柄摺扇,神采飛揚,氣度閑雅。兩人目光相接,那人向她微微一笑,霍青桐臉一紅,低下頭跑到父親跟前,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木卓倫點點頭,走到那青年馬前,躬身行禮。那青年忙下馬還禮。木卓倫道:「承公子相救小女性命,兄弟感激萬分,請問公子尊姓大名?」
那青年正是陳家洛,當下連聲遜謝,說道:「小弟姓陳名家洛,我們有一位結義兄弟,被這批鷹爪和鏢行的小子逮去,大家趕來相救,卻撲了個空。貴族聖物已經奪回,可喜可賀。」木卓倫把兒子霍阿伊和女兒叫過來,同向陳家洛拜謝。陳家洛見霍阿伊方面大耳,滿臉濃須,霍青桐卻體態婀娜,嬌如春花,麗若朝霞,先前專心觀看她劍法,此時臨近當面,不意人間竟有如此好女子,一時不由得心跳加劇。霍青桐低聲道:「若非公子仗義相救,小女子已遭暗算。大恩大德,永不敢忘。」陳家洛道:「久聞天山雙鷹兩位前輩三分劍術冠絕當時,今日得見姑娘神技,真乃名下無虛。適才在下獻醜,不蒙見怪,已是萬幸,何勞言謝?」
周綺聽這兩人客客氣氣的說話,不耐煩起來,插嘴對霍青桐道:「你的劍法是比我好,不過有一件事我要教你。」霍青桐道:「請姊姊指教。」周綺道:「和你打的這個傢伙姦猾得很,你太過信他啦,險些中了他的毒手。有很多男人都是詭計多端的,以後可要千萬小心。」霍青桐道:「姊姊說得是,如不是陳公子仗義施救,那真是不堪設想了。」周綺道:「甚麼陳公子?啊,你是說他,他是紅花會的總舵主。喂,陳……陳大哥,你剛才打飛錐的是甚麼暗器,給我瞧瞧,成不成?」陳家洛從囊中拿出三顆棋子,道:「這是幾顆圍棋子,打得不好,周姑娘別見笑。」周綺道:「誰來笑你?你打得不錯,一路上爹爹老是贊你,他有些話倒也說得對。」霍青桐聽周綺說這位公子是甚麼幫會的總舵主,微覺詫異,低聲和父親商量。木卓倫連連點頭,說:「好,好,該當如此。」他轉身走近幾步,對陳家洛道:「承眾位英雄援手,我們大事已了。聽公子說有一位英雄尚未救出,我想命小兒小女帶同幾名伴當供公子差遣,相救這位英雄。他們武藝低微,難有大用,但或可稍效奔走之勞,不知公子准許么?」陳家洛大喜,說道:「那是感激不盡。」當下替群雄引見了。
木卓倫對無塵道:「道長劍法迅捷無倫,我生平從所未見,幸虧道長劍下留情,否則……哈哈……」無塵笑道:「多有得罪,幸勿見怪。」眾回人向來崇敬英雄,剛才見無塵、趙半山、陳家洛、常氏雙俠諸人大顯身手,心中都十分欽佩,紛紛過來行禮致敬。正敘話間,忽然西邊蹄聲急促,只見一人縱馬奔近,翻身下馬,竟是個美貌少年,那人向陸菲青叫了一聲「師父」。此人正是李沅芷,這時又改了男裝。她四下一望,沒見余魚同,卻見了霍青桐,跑過去親親熱熱的拉住了她手,說道:「那晚你到哪裡去了?我可想死你啦!經書奪回來沒有?」霍青桐歡然道:「剛奪回來,你瞧。」向霍阿伊背上的紅包袱一指。李沅芷微一沉吟,道:「打開看過沒有?經書在不在裡面?」霍青桐道:「我們要先禱告阿拉,感謝神的大能,再來開啟聖經。」李沅芷道:「最好打開來瞧瞧。」木卓倫一聽,心中驚疑,忙解開包袱,裡面竟是一疊廢紙,哪裡是他們的聖經?
眾回人一見,無不氣得大罵。霍阿伊將蹲在地上的一個鏢行趟子手抓起,順手一記耳光,喝道:「經書哪裡去了?」趟子手哭喪著臉,一手按住被打腫的腮幫子,說道:「他們鏢頭……乾的事,小的不知道。」一面說,一面指著雙手抱頭而坐的錢正倫。他在混戰中受了幾處輕傷,戴永明等一死,就投降了。霍阿伊將他一把拖過,說道:「朋友,你要死還是要活?」錢正倫閉目不答,霍阿伊怒火上升,伸手又要打人。霍青桐輕輕一拉他衣角,他舉起的一隻手慢慢垂了下來,原來霍阿伊雖然生性粗暴,對兩個妹子卻甚是信服疼愛。大妹子就是霍青桐。她不但武功較哥哥好,更兼足智多謀,料事多中,這次東來奪經,諸事都由她籌劃。小妹子喀絲麗年紀幼小,不會武功,這次沒有隨來。霍青桐問李沅芷道:「你怎知包里沒有經書?」李沅芷笑道:「我叫他們上過一次當,我想人家也會學乖啦。」木卓倫又向錢正倫喝問,他說經書已被另外鏢師帶走。木卓倫將信將疑,命部下在騾馱子各處仔細搜索,毫無影蹤,他擔心聖物被毀,雙眉緊鎖,十分煩惱。眾人這時才明白適才閻世章如何敗後仍要拚命,僥倖求逞,卻不肯繳出包袱,原來包中並無經書,他怕眾人立即發見,自己仍是難保性命。
這邊李沅芷正向陸菲青詢問別來情況。陸菲青道:「這些事將來再說,你快回去,你媽又要擔心啦。這裡的事別向人提起。」李沅芷道:「我當然不說,你當我還是不懂事的小孩嗎?這些人是誰?師父,你給我引見引見。」陸菲青微一沉吟,說道:「我瞧不必了,你快走吧。」他想李沅芷是提督之女,與這般草莽群豪道路不同,不必讓他們相識。
李沅芷小嘴一撅,說道:「我知道你不疼自己徒弟,寧可去喜歡甚麼金笛秀才的師侄。師父,我走啦!」說罷拜了一拜,上馬就走,馳到霍青桐身邊,俯身摟著她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霍青桐「嗤」的一聲笑。李沅芷馬上一鞭,向西奔去。這一切陳家洛都看在眼裡,見霍青桐和這美貌少年如此親熱,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不由得獃獃的出了神。徐天宏走近身來,道:「總舵主,咱們商量一下怎麼救四哥。」陳家洛一怔,定了定神,道:「正是。心硯,你騎文奶奶的馬,去請章十爺來。」心硯接令去了。陳家洛又道:「九哥,你到峽口會齊十二郎,四下哨探鷹爪行蹤,今晚回報。」衛春華也接令去了。陳家洛向眾人道:「咱們今晚就在這裡露宿一宵,等探得消息,明兒一早繼續追趕。」
眾人半日賓士,半日戰鬥,俱都又飢又累。木卓倫指揮回人在路旁搭起帳篷,分出幾個帳篷給紅花會群雄,又煮了牛羊肉送來。眾人食罷,陳家洛提吳國棟來仔細詢問。吳國棟一味痛罵張召重,說文泰來一向坐在這大車之中,後來定是張召重發現敵蹤,知道有人要搶車,便叫他坐在車裡頂缸。陳家洛再盤問錢正倫等人,也是毫無結果。徐天宏待俘虜帶出帳外,對陳家洛道:「總舵主,這姓錢的目光閃爍,神情狡猾,咱們試他一試。」陳家洛道:「好!」兩人低聲商量定當。
到得天黑,衛春華與石雙英均未回來報信,眾人挂念不已。徐天宏道:「他們多半發現了四哥的蹤跡,跟下去了,這倒是好消息。」群雄點頭稱是,談了一會,便在帳篷中睡了。鏢行人眾和官差都被繩索縛了手腳、放在帳外,上半夜由蔣四根看守,下半夜徐天宏看守。月到中天,徐天宏從帳中出來,叫蔣四根進帳去睡,四周走了一圈,坐了下來,用毯子裹住身子。錢正倫正睡在他身旁,被他坐下來時在腿上重重踏了一腳,一痛醒了,正要再睡,忽聽徐天宏發出微微鼾聲,敢情已經睡熟,心中大喜,雙手一掙,腕上繩子竟未縛緊,掙扎幾下就掙脫了。他屏氣不動,等了一會,聽徐天宏鼾聲更重,睡得極熟,便輕輕解開腳上繩索,待血脈流通,慢慢站起身來,悄悄躡足走出。他走到帳篷後面,解下縛在木樁上的一匹馬,一步一停,走到路旁,凝神一聽,四下全無聲息,心中暗喜,越走離帳篷越遠,腳步漸快,來到那輛吳國棟坐過的大車之旁。車上騾子已然解下,大車翻倒在地。西邊帳篷中忽然竄出一個人影,卻是周綺。她和霍青桐、駱冰同睡一帳,那兩人均有重重心事,翻來覆去老睡不著。周綺卻是著枕便入夢鄉,睡夢中忽然跌進了一個陷坑,極力掙扎,難以上來,見陷坑口有人向下大笑,一看竟是徐天宏,大怒之下,正要叫罵,忽然徐天宏跳入坑中將她緊緊抱住,張口咬她面頰,痛不可當,一驚就醒了,只覺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忽聽帳篷外有聲,略一凝神,掀起帳角一看,遠遠望見有人鬼鬼祟祟的走向大路,忙提起單刀,追出帳來。追了幾步,張口想叫,忽然背後一人悄沒聲的撲了上來,按住她嘴。
周綺一驚,反手一刀,那人手腳敏捷,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將刀翻了開去,低聲道:「別嚷,周姑娘,是我。」周綺一聽是徐天宏,刀是不砍了,左手一拳打出,結結實實,正中他右胸。徐天宏一半真痛,一半假裝,哼了一聲,向後便倒。周綺嚇了一跳,俯身下去,低聲說道:「你怎麼咬……不,不,誰叫你按住我嘴,有人要逃,你瞧見么?」徐天宏低聲道:「別作聲,咱們盯著他。」兩人伏在地上,慢慢爬過去,見錢正倫掀起大車的墊子,格格兩聲,似是撬開了一塊木板,拿出一隻木盒,塞在懷裡,正要上馬,徐天宏在周綺背後急推一把,叫道:「攔住他。」周綺縱身直竄出去。錢正倫聽得人聲,一足剛踏上馬鐙,不及上馬,右足先在馬臀上猛踢一腳,那馬受痛,奔出數丈。周綺提氣急追。錢正倫翻身上馬,右手一揚,喝道:「照鏢!」周綺急忙停步,閃身避鏢,哪知這一下是唬人的虛招,他身邊兵刃暗器在受縛時早給搜去了。周綺這一呆,那馬向前一竄,相距更遠。周綺心中大急,眼見已追趕不上。錢正倫哈哈大笑,笑聲未畢,忽然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周綺又驚又喜,奔上前去,在他背上一腳踏住,刀尖對準他後心。徐天宏趕上前來,說道:「你看他懷裡的盒子是甚麼東西。」周綺一把將木盒掏了出來,打開一看,盒裡厚厚一疊羊皮,裝訂成一本書的模樣,月光下翻開看去,那是古怪的文字,一個也不識,說道:「又是你們紅花會的怪字,我不識得。」隨手向徐天宏一丟。徐天宏接來一看,喜道:「周姑娘,你這功勞不小,這多半是他們回人的經書,咱們快找總舵主去。」周綺道:「當真?」只見陳家洛已迎了上來。周綺奇道:「咦!陳大哥,你怎麼也出來了?你瞧這是甚麼東西。」徐天宏遞過木盒。陳家洛接來一看,說道:「這九成便是那部經書。幸虧你攔住了這傢伙,咱們幾十個男人都不及你。」周綺聽他倆都稱讚自己,十分高興,想謙虛幾句,可是不知說甚麼話好,隔了半晌,問徐天宏道:「剛才打痛了你么?」徐天宏一笑,說道:「周姑娘好大力氣。」周綺道:「是你自己不好。」轉身對錢正倫道:「站起來,回去。」鬆開了腳,將刀放開,錢正倫卻並不起身。周綺罵道:「我又沒傷你,裝甚麼死?」輕輕踢了他一腳,錢正倫仍是不動。
陳家洛在他脅下一捏一按,喝道:「站起來!」錢正倫哼了兩聲,慢慢爬起,周綺一楞,恍然大悟,四下一看,拾起一顆白色棋子,交給陳家洛道:「你的圍棋子!你們串通了來哄我,哼,我早知你們不是好人。」陳家洛微笑道:「怎麼是串通了哄你?是你自己聽見這傢伙的聲音才追出來的。再說,要不是你這麼一攔,他心不慌,自然躲開了我的棋子。他騎了馬,咱們怎追得上?」周綺聽他說得理由十足,又高興起來,說道:「那麼咱們三人都有功勞。」徐天宏道:「你功勞最大。」周綺低聲道:「你別告訴爹爹,說我打你一拳。」徐天宏笑道:「說了也不打緊啊!」周綺怒道:「你若說了我永遠不理你。」徐天宏一笑不答。
他先前和陳家洛定計,已通知群雄,晚上聽到響動,不必出來,否則以無塵、趙半山等人之能,豈有聞蹄聲而不驚覺之理?三人押著錢正倫,拿了經書,走到木卓倫帳前。守夜的回人一傳報,木卓倫忙披衣出來,迎進帳去。陳家洛說了經過,交過經書。木卓倫喜出望外,雙手接過,果是合族奉為聖物的那部手抄《可蘭經》。帳中回人報出喜訊,不一會,霍阿伊、霍青桐和眾回人全都擁進帳來,紛對徐陳周三人叉手撫胸,俯首致敬。木卓倫打開經書,高聲誦讀:
「奉至仁慈的阿拉之名,一切讚頌,全歸阿拉,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報應日的君主。我們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導我們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譴責者的路,也不是迷誤者的路。」眾回人伏地虔誠祈禱,感謝真神阿拉。禱告已畢,木卓倫對陳家洛道:「陳當家的,你將敝族聖物從奸人手中奪回,我們也不敢言謝。以後陳當家的但有所使,只要傳一信來,雖是千山萬水,亦必趕到,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陳家洛拱手遜謝。木卓倫又道:「明日兄弟奉聖經回去,小兒小女就請陳當家的指揮教導,等救迴文爺之後再讓他們回來。那時陳當家的與眾位英雄,如能抽空到敝地盤桓小住,讓敝族族人得以瞻仰丰采,更是幸事。」陳家洛微一沉吟,說道:「聖經物歸原主,乃貴族真神庇佑,老英雄洪福,不過周姑娘和我們僥倖遇上,豈敢居功言德?令郎和令愛還是請老英雄帶同回鄉。老英雄這番美意,我們感激不盡,但驚動令郎令愛大駕,實不敢當。」陳家洛此言一出,木卓倫父子三人俱都出於意料之外,心想本來說得好好的,怎麼忽然變了卦。木卓倫又說了幾遍,陳家洛只是辭謝。霍青桐叫了聲:「爹!」微微搖頭,示意不必再說了。這時紅花會群雄也都進帳,向木卓倫道喜。帳中人多擠不下,眾回人退了出去。徐天宏見周仲英進來:說道:「這次奪回聖經,周姑娘的功勞最大。」周仲英心下得意,望了女兒幾眼,意示獎許。徐天宏忽然按住右胸,叫聲:「啊唷!」眾人目光都注視到他身上。周綺大急,心道:「我打他一拳,他在這許多人面前說了出來,可怎麼辦?」周仲英問道:「怎麼?」徐天宏沉吟不答,過了一會,才笑笑道:「沒甚麼。」可已將周綺嚇出了一身汗,心道:「好,你這小子,總是想法子來作弄我。」
眾人告辭出去,各自安息。次日清晨,木卓倫率領眾回人與群雄道別。雙方相聚雖只半日,但敵愾同讎,肝膽相照,別時互相殷殷致意。周綺牽著霍青桐的手,對陳家洛道:「這位姊姊人又好,武功又強,人家要幫咱們救文四爺,你幹麼不答應啊?」陳家洛一時語塞。霍青桐道:「陳公子不肯讓我們冒險,那是他的美意。我離家已久,真想念媽媽和妹子,很想早點兒回去。周姊姊,咱們再見了!」說罷一舉手,撥轉馬頭就走。周綺對陳家洛道:「你不要她跟咱們在一起,你看她連眼淚都要流下來啦!你瞧人家不起,得罪人,我可不管。」陳家洛望著霍青桐的背影,一聲不響。霍青桐奔了一段路,忽然勒馬回身,見陳家洛正自獃獃相望,一咬嘴唇,舉手向他招了兩下。陳家洛見她招手,不由得一陣迷亂,走了過去。霍青桐跳下馬來。兩人面對面的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霍青桐一定神,說道:「我性命承公子相救,族中聖物,又蒙公子奪回。不論公子如何待我,都決不怨你。」說到這裡,伸手解下腰間短劍,說道:「這短劍是我爹爹所賜,據說劍里藏著一個極大秘密,幾百年來輾轉相傳,始終無人蔘詳得出。今日一別,後會無期,此劍請公子收下。公子慧人,或能解得劍中奧妙。」說罷把短劍雙手奉上。陳家洛也伸雙手接過,說道:「此劍既是珍物,本不敢受。但既是姑娘所贈,卻之不恭,只好厚顏收下。」霍青桐見他神情落寞,心中很不好受,微一躊躇,說道:「你不要我跟你去救文四爺,為了甚麼,我心中明白。你昨日見了那少年對待我的模樣,便瞧我不起。這人是陸菲青陸老前輩的徒弟,是怎麼樣的人,你可以去問陸老前輩,瞧我是不是不知自重的女子!」說罷縱身上馬,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