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宏在眾鏢師身上一搜,搜到了幾封信,也不暇細看,放在懷內,說道:「咱們快回房去,收拾東西就走。」三人跳窗回房,徐天宏執了包裹,在桌上留下一小錠銀子作房飯錢,到馬廄里去牽了三匹馬,向東而去。
周大奶奶見女兒和徐天宏同行,竟然同住一房,更是疑心大起,她也是火爆霹靂的脾氣。連問:「你爹呢?這位爺是誰?怎麼跟他在一起?又和爹鬧了脾氣出來,是不是?」周綺道:「你才是跟爹鬧了脾氣出來的。媽,你待會再問好不好?」母女兩人都是急性子,說著就要爭吵起來。徐天宏忙來勸解。周綺嗔道:「都是為了你,你還要說呢!」徐天宏一笑走開。母女兩人鼓起了嘴,各想各的心事。當晚在一家農家借宿,母女倆同枕共話,周綺才把經過情形一一說了。她不善說辭,周大奶奶又性急亂問,兩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個賭氣不說,一個罵女兒不聽話,鬧到半夜,才互將別來情形說了個粗枝大葉。
原來周大奶奶痛惜愛子喪命,悲憤交集,離家出走,到皋蘭去投奔親戚許家。主人雖然殷勤款客,但她心中有事,閑居多日,實在悶不過了,徑自不別而行。這日來到潼關,在悅來客店見到鎮遠鏢局的鏢旗,想起大弟子孟健雄曾說,累她愛子死於非命的是鎮遠鏢局的鏢頭童兆和,夜裡便跳進店去查看。聽得眾鏢師言談,那童兆和正在其內,她怒氣難忍,衝進動手,鏢局中人多,終於被擒。她料想自己孤身一人,決無倖免,哪知女兒竟會忽然到來。周綺說起這番報仇救人全是徐天宏出的計謀,周大奶奶心中好生感激。
次日上路,周大奶奶問起徐天宏的家世。徐天宏道:「我是浙江紹興人,十二歲上全家就給官府陷害死光了,只逃出了我一個。」周大奶奶道:「官府幹么害你呀?」徐天宏道:「紹興府知府看中我姊姊,要討她做小,我姊姊早就許了人家,我爹當然不答應。知府就說我爹勾結土匪,我爹爹、媽媽、哥哥都下在監里,教人傳話給我姊姊,說只要她答應,就放我爹出來。我那未過門的姊夫去行刺知府,反給捕快打死了。我姊姊得到訊息,投河自盡。這一來,我爹爹、媽媽、哥哥還有活路么?」周綺聽得怒不可遏,說道:「你報了仇沒有?」徐天宏道:「等到我長大,學了武藝,回去找那知府,他已升了官,調到別的地方去了。這幾年來到處找尋,始終沒得到消息。」周綺道:「這狗官叫甚麼名字?我決放他不過。」徐天宏道:「只知道他姓方,至於叫甚麼名字,那時候我年紀小,就不大清楚了。他左臉上有一大塊黑記,一見面就知道。」周綺嗯了一聲。
周大奶奶又問他結了親沒有,在江湖上這多年,難道沒看中哪家的姑娘?周綺笑道:「他這人太刁滑,沒哪個姑娘喜歡他。」周大奶奶罵道:「大姑娘家,風言風語的,像甚麼樣子!」周綺笑道:「你要給他做媒是不是?哪家姑娘呀?是不是許家妹子?」當晚宿店,周大奶奶埋怨女兒:「你一個黃花閨女,和人家青年男子同路走,同房宿,難道還能嫁給別人嗎?」周綺道:「他受了傷,我救他救錯了嗎?他雖然詭計多端,可是對我一向規規矩矩的。」周大奶奶道:「這個你知道,他知道。我相信,你爹爹相信。但別人能相信么?除非你一輩子不嫁人。否則給丈夫疑心起來,可別想好好做人。這是咱們做女人的難處。」周綺道:「那我就一輩子不嫁人。」兩人越說越大聲,又要爭吵起來。周大奶奶道:「那位徐爺就住在隔房,別教人家聽見了不好意思。」周綺道:「怕甚麼?我又沒做虧心事,幹麼要瞞他?」次日母女倆起來,店小二拿了一封信進來,說道:「隔房那位徐爺叫我拿給奶奶的。」周綺忙問:「他人呢?」店小二道:「他說有事先走一步,今兒一早騎馬走了。」周綺抓住他領口,喝道:「你幹麼不來叫我們?」店小二道:「徐爺說不必了,他的話都寫在信上。」周綺放下店小二,搶信來看,見信上寫道:「周大奶奶、周姑娘賜鑒:天宏受傷,虧得周姑娘救命,感激之心,不必多說。現在兩位母女團圓,此去開封,路程已近,天宏先走一步,請勿見怪。周姑娘相救之事,天宏當然終身不忘,但決不對人提起片言隻字,請兩位放心可也。 徐天宏上。」周綺看了,呆了半晌,把信一丟,回房躺在炕上重又睡倒。周大奶奶叫她吃飯動身,她不言不語,不理不睬。周大奶奶急道:「我的大小姐,咱們不是在鐵膽庄哪,怎麼還發大小姐脾氣?」周綺仍是不理。周大奶奶道:「你怪他一個兒不聲不響的走了,是不是?」周綺氣道:「他是為我好,我怎能怪他?」周大奶奶道:「那麼你在怪我了?」周綺翻身向里,把被蒙住了頭。周大奶奶道:「你怪我甚麼呀?」周綺霍的坐起,說道:「你昨晚的話,一定都讓他聽見啦。他怕人家說閑話,害我嫁不了人,所以獨個兒先走。他信上不是說『決不對人提起片言隻字』嗎?我嫁不嫁,你操甚麼心?我偏不嫁人,偏不嫁人!」
周大奶奶見她一邊說一邊流下淚來,知她對徐天宏已生真情,雖然自己還未必明白,但不知不覺間已把心情流露了出來,於是低聲安慰:「媽只有你一個女兒,難道還不疼你?咱們到開封府見了你爹,要他作主,將你許配給這位徐爺。你放心,一切包在媽的身上。」周綺急道:「誰說要嫁他了?我有甚麼不放心?下次人家就是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去救他一救。別說一救,半救也不救。」徐天宏那晚在客店宿下,取出從鏢師身上搜來的幾封書信,在燈下細看,有一封是鎮遠鏢局總鏢頭王維揚寫給韓文沖的,催他即日赴京,護送一批重寶前赴江南云云,其餘的都無關緊要。徐天宏看了也不在意,忽聽得隔房周氏母女吵嚷起來,好幾次提到自己名字,一聽之後,十分不安,自忖周綺如因救護自己而聲名受累,那如何對得住她?於是留下一封信,一早就先行走了。到得河南省境,只見沿河百姓都因黃水大漲而人心惶惶。徐天宏見災象已成,暗暗嘆息,心想:「黃河雖屬天災,但只要當道者以民為心,全力施為,未始沒有挽救之道,但做官的都當河工是肥缺,一上任就大刮特刮,幾時有一刻把災害放在心上?」依著記號尋到開封,在汴梁豪傑梅良鳴家中遇見了群雄。眾人見他無恙歸來,歡忭莫名。梅良鳴張宴接風。這時章進、衛春華、心硯各人的傷都已將息好了。石雙英赴回疆送信未回,常氏雙俠還在探聽文泰來下落,蔣四根則到黃河邊上查察水勢去了。徐天宏對周仲英不提周大奶奶與周綺之事,心想反正一天內她們就會趕到,怕他細問起來,難以措辭,只對群雄說起途中曾聽到余魚同的消息,知他受了重傷,與一個女扮男裝的少女在一起,卻不知是誰。眾人議論了一會,猜想不出,都甚挂念,但知余魚同向來機警能幹,必能設法養傷避敵。次日清晨,周綺獨自個來到梅家,與父親及眾人見了,眾人又各大喜。廝見後,周綺悄悄對徐天宏道:「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徐天宏心懷鬼胎,料想這位姑娘一定怪他不告而別,要大大責罵一頓了,打定了主意:「任她怎麼罵,我決不頂撞一句就是。」慢慢走到她跟前。周綺悄聲道:「我媽不肯來見我爹,你給我想個法兒。」徐天宏放下了心,說道:「那麼請你爹去見她。」周綺道:「媽也不肯見他,口口聲聲,說我爹沒良心。」徐天宏沉吟半晌,說道:「好,我有法子。」輕輕囑咐了幾句。周綺道:「這成么?」徐天宏道:「一定成,你先去吧。」
徐天宏待周綺出門,和眾兄弟閑談了一會,向梅良鳴請問本地名勝,看看時候已到,悄對周仲英道:「周老爺子,聽說這裡鐵塔寺旁的修竹園酒家,好酒是河南全省都出名的,卻是不可不嘗。」一聽到好酒,周仲英興緻極高,笑道:「好,我來作東,請眾兄弟同去暢飲一番。」徐天宏道:「這裡省城之地,捕快耳目眾多,咱們人多去了不好。就由總舵主和小侄兩人陪老爺子去。怎樣?」周仲英道:「好,究竟是老弟顧慮周詳。」於是約了陳家洛,三人徑投鐵塔寺來。
那修竹園果是個好去處,杯盤精潔,窗明几淨,徐天宏四下一望,找了個雅座。三人飲酒吃黃河鯉魚,談論當年信陵公子在大梁大會賓朋、親迎侯嬴的故事。陳家洛嘆道:「大梁今猶如是,而夷門鼓刀俠烈之士安在哉?信陵公子一世之雄,竟以醇酒婦人而終。今日汴梁,僅剩夷山一丘了。」酒酣耳熱,擊壺而歌,高吟起來:「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周徐二人也不懂他唱的是甚麼歌。
三人喝到酒意五分,徐天宏舉杯對周仲英道:「周老爺子今日父女團圓,小侄敬你一杯。」周仲英喝了,嘆了一口氣。徐天宏道:「周老爺子心頭不快,是可惜鐵膽庄被燒了么?」周仲英道:「家財是身外之物,區區一個鐵膽庄,又有甚麼可惜的?」徐天宏道:「那麼定是思念過世的幾位公子了?」周仲英不語,又嘆了一口氣。陳家洛連使眼色,要他別再說這些話動他心境,徐天宏只作不見,又道:「當時小公子年幼無知,說出了四哥藏身之所,周老爺子一怒將他處死。在周老爺子是顧全江湖道義,我們可是萬分不安。」陳家洛道:「七哥,咱們走吧,我酒已差不多了。」徐天宏仍對周仲英道:「周大奶奶不知因何離家出走?」
周仲英道:「她怪我不該殺死孩子。唉,她一個孤身女子,不知投奔何方。這孩子她愛若性命,我確是對她不起。其實我只是盛怒之下失手,也非有心殺了孩子。待咱們把四哥救出後,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老妻找回來。我這麼一把年紀,世上親人,就只老妻和女兒兩人了。」說到此處,忽然門帘一掀,周大奶奶和周綺走了進來。
周大奶奶道:「你的話我在隔壁都聽見啦,你肯認錯就好。我就在這裡,不用找我啦。」周仲英一見妻子,又驚又喜,一時說不出話來。周綺對陳家洛道:「陳大哥,這是我媽。」對母親道:「媽,這位是紅花會的陳總舵主。」二人施禮相見。周綺命酒保把隔座杯盞移過,對周仲英道:「爹,這真巧極啦,我聽說這裡的酒好,一定要來喝,媽不肯來,給我死拖活拉的纏了來,哪知就坐在你們隔座。」五人歡呼暢飲,談起別來之情。
周綺見父母團聚,言歸於好,不由得心花怒放,口沒遮攔,興高采烈的說到殺童兆和、報了害弟燒庄之仇。徐天宏連使眼色,要她住口,她只是不覺,說道:「他的計策真好!那些鏢行的小子們都昏倒後,我跳進窗去,救起了媽。他抓起那姓童的,提在我面前,讓我親手殺了這惡賊。」
周仲英和陳家洛給徐天宏敬酒。周仲英道:「老弟救了老妻,又替我報了大仇,老夫實在感激得很。」徐天宏道:「老爺子說哪裡話來,這都是周姑娘的功勞。」陳家洛問道:「你們兩位怎麼在途中遇到的?」徐天宏支吾了幾句。周綺暗暗叫苦:「糟啦!糟啦!我說殺童兆和時和他在一起,那麼以前的事怎麼瞞人呢?」臉上一陣飛紅,低下頭來,神智一亂,無意中一揮,將筷子和酒杯都帶在地上,嗆啷一聲,酒杯跌得粉碎,更是狼狽。陳家洛鑒貌辨色,知道二人之間的事決不止這些,又聽周綺提到徐天宏時,總是」他」怎樣「他」那樣,不叫名字,已料到了六七成。回到梅府後把徐天宏叫在一邊,道:「七哥,你瞧周姑娘這人怎麼樣?」徐天宏忙道:「總舵主,剛才周姑娘在酒樓上的言語,請你別向人提起。她心地純真,光明磊落,可是別人聽見了,要是加一點污言穢語,咱們可對不起周老英雄。」陳家洛道:「我也瞧周姑娘的人品好極啦,我給你做個媒如何?」
徐天宏跳了起來,說道:「這個萬萬不可,我如何配得上她?」陳家洛道:「七哥不必太謙,你武諸葛智勇雙全,名聞江湖,周老英雄說到你時也是十分佩服的。」徐天宏呆了半晌不語。陳家洛連問:「怎樣?」徐天宏道:「總舵主你不知道,周姑娘不喜歡我。」陳家洛道:「你怎知道?」徐天宏道:「她親口說的,她說恨透了我這種刁鑽古怪的脾氣,以前咱們一路之上,老是拌嘴鬧彆扭。」陳家洛哈哈大笑,道:「那麼你是肯的了?」徐天宏道:「總舵主你別白操心,咱們不能自討沒趣。」忽然梅家的小廝走進房來,道:「陳少爺,周老爺在外面,請你說話。」陳家洛向徐天宏一笑,走出房來,只見周仲英背著雙手在廊下踱步,忙迎上去道:「周老爺子有事吩咐,命人叫我便是,何必親來?」周仲英道:「不敢。」拉著他手,到花廳中坐下,說道:「我有一件心事,想請陳當家的作主。」陳家洛道:「老爺子但說不妨,小侄自當效勞。」
周仲英道:「小女今年一十九歲了,雖然生來頑劣,但天性倒還淳厚,錯就錯在老夫教了她一點武藝,尋常人家的孩子她就瞧不順眼,所以蹉跎到今,還沒對親……」說到這裡,似乎躊躇,隔了一會才道:「貴會七當家徐爺,江湖上大家仰慕他的英名。他有智有勇,人品又好。老夫想請陳當家的作一個媒,將小女許配於他,就是怕小女脾氣不好,高攀不上。」陳家洛一聽大喜,連連拍胸,說道:「此事包在小侄身上。周老爺子是武林的泰山北斗,既肯垂愛,我們紅花會眾兄弟都與有榮焉,小侄馬上去說。」一口氣奔到徐天宏房中,一說經過,把徐天宏喜得心中突突亂跳。陳家洛道:「七哥,我瞧周老英雄臉色,他心中還有一句話,卻是不便出口。我猜是這樣,不知你肯不肯?」徐天宏道:「哪有甚麼不肯的?」陳家洛笑道:「我也想沒甚麼不肯的。周老英雄三個兒子都死了,小兒子還是因咱們紅花會而死。眼見周家香煙已斷。我意思是委屈七哥一些,不但做他女婿,還做他兒子。」徐天宏道:「你要我入贅周家?」陳家洛道:「不錯,將來生下兒子,長子姓周,次子姓徐。自古道無後為大,咱們這樣辦,也算稍報周老英雄的一番恩義。」徐天宏深感周綺救命之德,慨然允了。兩人回到周仲英房中,請周大奶奶過來。周綺不知原因,跟著進房。周仲英一見陳徐二人臉色,便知事成,笑道:「綺兒,你到外面去。」周綺氣道:「又有甚麼事要瞞著我了。不成,我非聽不可!」話是這麼說,還是轉身出去。
陳家洛將入贅之意說了。周大奶奶笑得合不攏嘴來,周仲英也是喜容滿面,連說:「這哪裡敢當,這哪裡敢當?」徐天宏跪下磕頭。周仲英連忙扶起,笑道:「我們身在外邊,沒帶甚麼贅見之儀,待會我把那手打鐵膽的法兒傳你,七爺你瞧怎樣?」周大奶奶笑道:「你老胡塗啦,怎麼還叫他七爺?」周仲英呵呵大笑。徐天宏知道鐵膽功夫是他仗以成名的武林絕藝,今日喜事重重,既得嬌妻,又遇名師,忙再跪下叩謝。兩人遂以父子相稱。這件事一傳出去,大家紛來賀喜。當晚梅良鳴大張筵席慶賀。周綺躲了起來,駱冰死拉也拉不出來。
飲酒之間忽然石雙英進來,對陳家洛道:「總舵主,你的信已經送到,這是木卓倫老英雄的回信。」陳家洛接了,說道:「十二哥奔波萬里,回來得這樣快,真辛苦你啦,快來喝一杯……」話未說完,突然蔣四根飛跑進來,高叫:「黃河決口啦!」眾人一聽,俱都停杯起立,詢問災情。蔣四根道:「孟津到銅瓦廂之間,已決了七八處口子,好多地方路上已沒法子走啦。」大家聽了都感憂悶,既恤民困,而常氏雙俠迄今仍未回報,不知文泰來情狀若何。陳家洛道:「眾位哥哥,咱們在這裡已等了幾天,五哥六哥始終沒有消息,多半前途有變,只怕洪水阻路,誤了大事。請大家想想該怎麼辦?」章進叫道:「咱們不能再等,大伙兒趕上北京去。四哥就是下在天牢,咱們好歹也劫他出來。」衛春華、楊成協、蔣四根等都齊聲附和。陳家洛和周仲英、無塵、趙半山低聲商量了幾句,說道:「事不宜遲,咱們就馬上動身。」於是向梅良鳴謝了吵擾,啟程東行。陳家洛在路上拆閱木卓倫的書信,信上對紅花會報訊之德再三稱謝,並說已召集族人,秣馬厲兵,決與強敵周旋到底,只以寇眾我寡,勢難取勝,但全族老小寧可人人戰死,也決不屈服。信中詞氣悲壯,陳家洛不禁動容,問石雙英道:「木卓倫老英雄還有甚麼話說?」石雙英道:「他問起四哥救出來沒有?聽說沒有成功,很是挂念。」陳家洛「嗯」了一聲。石雙英又道:「他們族裡的人對咱們情誼很深,聽說我是總舵主派去的使者,大家對我好得不得了。」陳家洛問道:「你見了木卓倫老英雄的家人么?」石雙英道:「他夫人、兒子和兩個女兒都見了。他大女兒是和總舵主會過面的,她問候總舵主安康。」陳家洛隔了一會,緩緩的道:「她此外沒說甚麼了?」石雙英想了一想,說道:「我臨走時,霍青桐姑娘似乎有些話要對我說,但始終沒說,只是細問咱們救四哥的詳情。」陳家洛沉吟不語,探手入懷,摸住霍青桐所贈短劍。這短劍刃長八寸,精光耀眼,劍柄金絲纏繞,磨損甚多,看來是數百年前的古物。霍青桐那日曾說,故老相傳,劍中藏著一個極大秘密,可是這些日來翻覆細看,始終瞧不出有何特異之處。回首西望,眾星明亮,遙想平沙大漠之上,這星光是否正照到了那青青翠羽,淡淡黃衫?眾人走了一夜,天明時已近黃河決口之處,只見河水濁浪滔天,奔流滾滾,再走幾個時辰,大片平原已成澤國。低處人家田舍早已漂沒。災民都露宿在山野高處,有些被困在屋頂樹巔,遍地汪洋,野無炊煙,到處都是哀鳴求救之聲,時見成群浮屍,夾著箱籠木料,隨浪飄浮。群雄繞道從高地上東行,當晚在山地上露宿了一宵,次日兜了個大圈子才到杜良寨,真是哀鴻遍野,慘不忍睹。周綺一直和駱冰在一起,這時再也忍不住了,縱馬追上徐天宏,說道:「你鬼心眼兒最多,想法子救救這些老百姓啊。」徐天宏自與她定婚後,未婚夫婦為避嫌疑,兩日來沒說一句話,哪知她開口第一句話,就出個天大難題,不由得好生為難,說道:「話是不錯,可是災民這麼多,有甚麼法子呢?」周綺道:「要是我有法子,幹麼要來問你?」徐天宏道:「趕明兒我對大夥說,不許再叫我『武諸葛』這外號,免得你老是跟我為難。」周綺急道:「我幾時跟你為難啊?我話說錯了,好不好?我不說話就是。」說罷嘟起了嘴,一聲不響。
徐天宏道:「妹子,咱們現下是一家人啦,可不能再吵嘴。」周綺不理。徐天宏道:「是我錯了,饒了我這次。你笑一笑吧。」周綺把頭轉開,一張俏臉仍然板著。徐天宏道:「啊,你不肯笑,原來是見了新姑爺怕羞。」周綺忍耐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舉起馬鞭笑道:「你再胡說八道,瞧我打不打你?」駱冰在二人之後,她怕白馬遠赴回疆,來回萬里,奔得脫了力,這兩日一直緩緩而行,眼見周綺天真爛漫的和徐天宏說笑,想起丈夫,更增愁思。未牌時分大夥到了招討營,這是黃河沿岸的一個大鎮,郊外災民都逃到鎮上來。駱冰將身上所帶黃金在銀鋪中換了銀子,買了糧食散發。災民蜂湧而來,不一會全數發完,受到救濟的人連一成都不到。眾人出得鎮去,許多災民戀戀不捨的跟在後面,只盼能得到一點點糧食果腹。群雄心中不忍,可是哪裡救濟得這許多,只得硬起心腸,上馬馳走。
沿路災民絡繹不絕,拖兒帶女,哭哭啼啼。群雄正行之間,忽然迎面一騎馬急奔而來。山路狹窄,那騎馬卻橫衝直撞,一下子將一個懷抱小孩的災民婦人撞下路旁水中,馬上乘者竟是毫不理會,自管策馬疾馳而來。群雄俱各大怒。衛春華首先竄出,搶過去拉住騎者左腳一扯,將他拉下馬來,劈面一拳,結結實實打在他面門之上。那人「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水、三隻門牙。那人是個軍官,站起身來,破口大罵:「你們這批土匪流氓,老子有緊急公事在身,回來再跟你們算帳。」上馬欲行。章進在他右邊一扯,又將他拉下馬來,喝道:「甚麼緊急公事,偏教你多等一會。」陳家洛道:「十哥,搜搜他身上,有甚麼東西。」章進在他身上一抄,搜出一封公文。交了過去。陳家洛見是封插上雞毛、燒焦了角的文書,知是急報公文,是命驛站連日連夜遞送的,封皮上寫著「六百里加急呈定邊大將軍兆」的字樣,隨手撕破火漆印,抽出公文。那軍官見撕開公文,大驚失色,高叫起來:「這是軍中密件,你不怕殺頭嗎?」心硯笑道:「要殺頭也只殺你的。」陳家洛見公文上署名的是運糧總兵官孫克通,稟告兆惠,大軍糧餉已運到蘭封,因黃河泛濫,恐要稽延數日,方能到達云云。陳家洛把公文交給徐天宏,道:「不相干,跟四哥沒甚麼關係。」徐天宏一看,喜容滿面,說道:「總舵主,這真是送門來的大寶貝。咱們相助木老英雄,救濟黃河災民,都著落在這件公文上。」跳下馬來,走到那軍官面前,將那公文撕得粉碎,笑道:「你去兆惠那裡,還是回蘭封?失落了軍文書,要殺頭的吧?要命的自己逃吧。」那軍官又驚又怒,說不出話來,想想此言確是實情,無可奈何,脫下身上軍裝往水裡一拋,混在災民群中走了。陳家洛已明白徐天宏之意,說道:「劫糧救災,確是一舉兩得,只是大軍糧餉必有重兵護送,咱們人少,如何干這大事,願聞七哥妙計。」徐天宏在他耳旁輕輕說了幾句,陳家洛大喜,道:「好,就這麼辦。」當下分撥人手。各人接了號令,自去喬裝改扮,散布謠言。次日上午,蘭封城內突然湧進數萬災民,混亂不堪。縣令王道見情勢有異,叫捕快抓了幾名災民來問話,都說今日發放賑濟錢糧,因此趕來領取。王道忙下令關閉城門。此時十傳百,百傳千,四鄉災民大集,城內城外黑壓壓一片,萬頭聳動。王道差人傳諭並無此事,災民哪裡肯信?
王道見災民愈聚愈多,心中著慌,親到東城石佛寺去拜見駐紮在寺中的總兵孫克通,請他調兵在城內彈壓。孫克通道:「小將奉兆將軍將令,克日運送糧餉前赴回疆,只要稍有失閃,就是殺頭的罪名。不是小將不肯幫忙,實在軍務重大,請王大人原諒。」王道再三懇求,孫克通只是不允。王道無奈,只得辭出,到得街上,只見災民已在到處鼓噪。
天將入夜,忽然縣衙、監獄、和街上幾家大商號同時起火。王道忙督率衙役捕快救火,正亂間,一名公差氣急敗壞的奔來報道:「大……大老爺不好了,西門給災民打開,成千成萬災民湧進城來了。」王道只是叫苦,手足無措,忙叫:「備馬。」帶了衙役往西城察看,走不了半條街,道路已被災民塞住,無法通行。只聽得災民中有人叫道:「在東城石佛寺發糧發銀子,大家到石佛寺去啊!」眾災民迎面蜂擁而來。王道大怒,喝道:「奸民散布謠言,給我抓來審問。」兩名衙役應了,嗆啷啷抖出鐵鏈,往一名身裁瘦小、正在大嚷大叫的領頭災民頭上套去。那人一把奪過鐵鏈,反手揮出,登時打折一名衙役的脊骨,大叫:「咱們要吃飯啊,又犯了甚麼王法哪?」
王道見不是路,回馬就走,繞到南門,迎面又是一群災民湧來。王道心想只有到孫總兵那裡去躲避。正行之間,只見在城中巡邏的兵丁紛紛逃竄,一個道人手執長劍,一個胖子揮動鐵鞭,一個駝子舞起狼牙棒,一名大漢挺著鐵槳,隨後趕殺過來。王道混在兵丁群中,催馬逃向石佛寺。寺門早已緊閉,守門士兵認得是知縣大人,開門放他進去。那時寺外災民重重疊疊,已圍了數層。災民中有人叫:「朝廷發下救濟錢糧,都給狗官吞沒了。發錢糧哪,發錢糧哪!」眾災民齊聲高呼,聲震屋瓦。王道不住發抖,連說:「造反了,造反了!」
孫克通究是武官,頗有膽量,叫士兵將梯子架在牆頭,爬上梯去,高聲叫道:「是安份良民,快快退出城去,莫信謠言。再不退去,可要放箭了。」這時兩名游擊已帶領弓箭手布在牆頭。災民紛紛鼓噪,孫克通叫道:「放箭。」一排箭射了出去,登時有十多名災民中箭倒地。眾災民大駭,轉身就逃,互相踐踏,呼娘喚兒,亂成一片。孫克通在牆頭哈哈大笑,笑聲未畢,災民中有人撿起兩塊石子,投了上來。孫克通側身避開了一塊,另一塊卻從腮邊擦過,只感到一陣痛楚,伸手一摸,滿手是血,不由得大怒,大叫:「放箭,放箭!」弓箭手一排箭射出去,又有十多名災民中箭。災民驚叫聲中,忽聽兩聲呼嘯,兩個又高又瘦的漢子縱上牆去,手掌揮處,將幾名弓箭手擲下地來。災民憤恨弓箭手接連傷人,湧上去按住狠打,有些婦女更是亂撕亂咬。紅花會群雄早已混在災民群中。徐天宏本意讓官兵多作一些威福,使災民憤怒不可遏止,然後一鼓作氣,攻進寺中。忽見常氏雙俠跳上牆頭,群雄都是驚喜交集。
駱冰舞開雙刀,跳上牆頭,挨到常赫志身旁,問道:「五哥,見到四哥了么?他怎樣?」常赫志見了駱冰,很是驚奇,道:「咦,四嫂你也來了?四哥見到了,你放心。」駱冰一聽,精神大振,突然間喜歡過度,反而沒力氣廝殺了,跳在牆外坐倒,扶住了頭。章進和心硯忙奔了過來,連問:「怎樣?受傷了么?」駱冰笑道:「沒事,五哥見到四哥了。」
看牆頭時,只見衛春華、楊成協、周綺、孟健雄都已攻上,正與官兵惡鬥。不一會寺門打開,蔣四根和孟健雄從寺中奔出,向災民連連招手,大叫:「大家進來拿糧!」眾災民一涌而入。寺中官兵先還揮動兵刃亂砍亂殺,後來見災民愈來愈多,又有一批武功高強之人混在其間,統兵軍官接連被殺了數名,不由得亂了手腳。但官兵人數愈多,又有兵器,災民卻不敢逼近。孫克通舞動大刀,帶著幾名親兵在牆頭拚斗,邊打邊退,忽覺耳旁風生,後心一陣酸麻,一鬆手,大刀噹啷啷跌落牆下,雙手不知怎的已被人反背擒住,又覺得頸項中一陣冰涼,一個聲音在腦後喝道:「你龜兒,命令官兵拋下兵器,退出廟去。」孫克通稍一遲疑,項頸中一陣劇痛,竟是一把刀架在頸上,那人輕輕把刀拖動,在他頸項中劃破了一層皮。到了這地步,孫克通哪敢不依,只得高聲傳令。官兵見總兵被一個鬼怪模樣的人擒住,主將既然有令,何必再拚性命,各自拋下兵器,退出廟去。眾災民齊聲歡呼。陳家洛走進大殿,只見五開間的殿上堆滿了一袋袋的糧食,一車車的銀鞘。石雙英將縣令王道掀來聽他發落。陳家洛笑道:「你是縣太爺嗎?」王道顫聲道:「是……是……大王。」陳家洛笑道:「你瞧我像大王嗎?」王道道:「我該死,說錯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陳家洛微微一笑,不答他的問話,問道:「你是兩榜出身嗎?」王道道:「不敢,不敢。」陳家洛道:「不敢甚麼?你既是進士,胸中必有才學,我出一個對子給你對對。」他摺扇一揮,秀眉一揚,笑道:「你對出,饒你性命,對不出呢,嘿嘿,那就不客氣了。」眾災民聽紅花會群雄告諭,說不久就可分發錢糧,俱都安靜了下來,這又聽說知縣被擒,紅花會總舵主正在考較他的才學,都覺好奇,圍成一圈,千百雙眼睛集在王道臉上。陳家洛道:「你聽著,這上聯是:『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卻問河清易?官清易?』」王道滿頭大汗,惶急之際,本來便有三分才學,也隨黃河之水流入汪洋大海了,想了半天,說道:「公子,你這上聯太難了,我……我對不出。」陳家洛答道:「也好,不對也罷。我問你,是黃河清容易呢,還是官吏清容易?」王道忽然福至心靈,說道:「我瞧天下的官都清了,黃河的水也就清啦。」陳家洛呵呵大笑,說道:「說得好!饒你一命。你快召集吏役,將錢糧散發給災民。喂,總兵官,你也幫著點。」孫克通和王道好生為難,軍糧散失已是殺頭的罪名,怎麼還能由自己手裡分發出去?但若不聽命令,眼見當場便要喪命,火燒眉毛,只顧眼下,萬般無奈,只得督率兵卒吏役,把軍糧軍餉發給災民。災民歡聲雷動,紛紛向紅花會群雄稱謝,領錢糧時不住對孫克通和王道揶揄取笑,兩人只當不聞不見。陳家洛叫道:「各位父老兄弟姊妹聽著,日後衙門裡要是派人查問,便說是總兵官和知縣太爺親手發給你們的。」眾災民嘩然叫好,連說:「正是如此。」
群雄在一旁監視,直到深夜,眼見糧餉散發已盡。徐天宏叫道:「各位父老,你們把這些軍器都拿去藏在家裡,狗官知道好歹,那就罷了,要是我們走後:再來逼你們交還錢糧,大夥就給他們拚了。」眾災民這時對紅花會群雄的話,說一句聽一句,當下便有精壯男子過來,拾起眾兵丁拋在地下的刀槍。官兵見災民勢大,總兵又落入敵人手中,哪敢抗拒?
陳家洛道:「大事已了,各位哥哥,跟我走吧!」站起身來,群雄擁著孫克通,在眾災民轟謝聲中離了石佛寺,上馬出城。馳出十餘里,陳家洛將孫克通往馬下一推,說道:「總兵大人,多謝你的糧食銀子,咱們後會有期。你下次再押糧餉,千萬送個信來。」雙手一拱,哈哈大笑,在群雄拱衛中絕塵而去。奔出里許,陳家洛問常氏雙俠道:「兩位得到了四哥的消息?」常赫志道:「見到十四弟留的記號,說四哥已被送去杭州。」陳家洛大為詫異,問道:「送去杭州幹麼?怎麼不去北京?不是皇帝老兒要親審么?」常伯志道:「咱們也覺得奇怪。不過十四弟做事素來精細,定是探到了確訊。」
陳家洛要眾人下馬,圍坐商議。徐天宏道:「四哥既去杭州,咱們就奔江南設法搭救。杭州是咱們的地盤,朝廷的勢力也沒北京大,相救起來較為容易。不過還得請一位哥哥到北京去打探消息,以防萬一。」眾人俱各稱是。陳家洛望著石雙英,說道:「再請十二郎辛苦一趟。」石雙英道:「好。」商議已畢,石雙英一人北上,群雄連騎南下。
陳家洛再問起余魚同傷勢情況。常氏雙俠說並不知情,他哥兒倆一見到記號,馬上趕回報信,經過蘭封時見災民大集,就隨著災民到石佛寺看看熱鬧,碰上官兵放箭,兩人按捺不住,跳上牆去動起手來,不意群雄都已到達。
眾人得悉了文餘二人的消息,文泰來雖未脫險,但已知二人安然無恙,均感欣慰,談起適才劫糧救災之事,痛快不已。周綺道:「西征大軍沒了糧餉,霍青桐姊姊定可打個勝仗。」無塵笑道:「那女娃子劍法不錯,人緣又好,大伙兒都幫著她。盼她打個大勝仗,好讓大家都歡喜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