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微一點頭,說道:「甚好!」跨上湖船。李可秀、白振和三四十名侍衛分坐各船。侍衛中有十多人精通水性,白振吩咐他們小心在意,要拚命保護聖駕。
五艘船向湖心划去,只見湖中燈火輝煌,滿湖遊船上都點了燈,有如滿天繁星。再劃近時,絲竹簫管之聲,不住在水面上飄來。一艘小艇如飛般划到,艇頭一人叫道:「東方先生到了嗎?陸公子久等了。」衛春華道:「來啦,來啦!」那艘小艇轉過頭來當先領路,對面大隊船隻也緩緩靠近。白振和眾侍衛見對方如此派勢,雖然己方已調集大隊人馬,有恃無恐,卻也不由得暗暗吃驚,各自按住身上暗藏的兵刃。只聽得陳家洛在那邊船頭叫道:「東方先生果然好興緻,快請過來。」兩船靠近,乾隆、李可秀、白振、以及幾名職位較高的侍衛走了過去。只見船中便只陳家洛和書僮兩人,白振等人都放下了心。那艘花艇船艙寬敞,畫壁雕欄,十分精雅,艇中桌上擺了酒杯碗筷,水果酒菜滿桌都是。陳家洛道:「仁兄惠然肯來,幸何如之!」乾隆道:「兄台相招,豈能不來?」兩人攜手大笑,相對坐下。李可秀和白振等都站在乾隆之後。
陳家洛向白振微微一笑,也不說話,一瞥之間,忽見李可秀身後站著一個美貌少年,卻不是陸菲青的徒弟是誰?怎麼和朝廷官員混在一起,這倒奇了,心感詫異,不免多看了一眼。李沅芷向他嫣然一笑,眼睛一眨,要他不可相認。心硯上來斟了酒,陳家洛怕乾隆疑慮,自己先幹了一杯,挾菜而食。乾隆只揀陳家洛吃過的菜下了幾筷,就停箸不食了。只聽得鄰船簫管聲起,吹的是一曲《迎嘉賓》。乾隆笑道:「兄台真是雅人,倉卒之間,安排得如此周到。」陳家洛遜謝,說道:「有酒不可無歌,聞道玉如意歌喉是錢塘一絕,請召來為仁兄佐酒如何?」乾隆鼓掌稱好,轉頭問李可秀道:「玉如意是甚麼人?」李可秀道:「那是杭州名妓,聽說她生就一副驕傲脾氣,要是不中她意的,就是黃金十兩,也休想見她一面,更別說唱曲陪酒了。」乾隆笑道:「你見過她沒有?」李可秀十分惶恐,道:「小……小人不敢。」乾隆笑道:「今天讓你開開眼界。」說話之間,衛春華已從那邊船上陪著玉如意過來。乾隆見她臉色白膩,嬌小玲瓏,相貌也不見得特別美麗,只是一雙眼睛靈活異常,一顧盼間,便和人人打了個十分親熱的招呼,風姿楚楚,嫵媚動人。她向陳家洛道個萬福,鶯鶯嚦嚦的說道:「陸公子今天好興緻啊。」陳家洛伸手掌向著乾隆,道:「這位是東方老爺。」玉如意向乾隆福了一福,偎倚著坐在陳家洛身旁。陳家洛道:「聽說你曲子唱得最好,可否讓我們一飽耳福?」玉如意笑道:「陸公子要聽,我給你連唱三日三夜,就怕你聽膩了。」跟人送上琵琶來,玉如意輕輕一撥,唱了起來,唱的是個《一半兒》小曲:「碧紗窗外靜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罵了個負心迴轉身。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陳家洛拍手叫好。乾隆聽她吐音清脆,俊語連翩,風俏飛盪,不由得胸中暖洋洋地。玉如意轉眸一笑,纖指撥動琵琶。回頭過來望著乾隆,又唱道:「幾番的要打你,莫當是戲。咬咬牙,我真箇打,不敢欺!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會,打輕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捨不得你。罷,冤家也,不如不打你。」乾隆聽得忘了形,不禁叫道:「你要打就打吧!」陳家洛呵呵大笑。李沅芷躲在父親背後抿著嘴兒,只有李可秀、白振一干人綁緊了臉,不敢露出半絲笑意。玉如意見他們這般一副尷尬相,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乾隆生長深宮,宮中妃嬪歌女雖多,但都是端莊呆板之人,幾時見過這般江湖名妓?見她眉梢眼角,風情萬種,歌聲婉轉,曲意纏綿,加之湖上陣陣花香,波光月影,如在夢中,漸漸忘卻是在和江洋大盜相會了。
玉如意替乾隆和陳家洛斟酒,兩人連干三杯,玉如意也陪著喝了一杯。乾隆從手上脫下一個碧玉般指來賞了給她,說道:「再唱一個。」玉如意低頭一笑,露出兩個小小酒窩,當真是嬌柔無限,風情萬種。乾隆的心先自酥了,只聽她輕聲一笑,說道:「我唱便唱了,東方老爺可不許生氣。」乾隆呵呵笑道:「你唱曲子,我歡喜還來不及,怎會生氣?」玉如意向他拋個媚眼,撥動琵琶,彈了起來,這次彈的曲調卻是輕快跳蕩,俏皮諧謔,珠飛玉鳴,音節繁富。乾隆聽得琵琶,先喝了聲彩,聽她唱道:「終日奔忙只為飢,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綾羅身上穿,抬頭卻嫌房屋低。蓋了高樓並大廈,床前缺少美貌妻。嬌妻美妾都娶下,忽慮出門沒馬騎。買得高頭金鞍馬,馬前馬後少跟隨。招了家人數十個,有錢沒勢被人欺。時來運到做知縣,抱怨官小職位卑。做過尚書升閣老,朝思暮想要登基……」乾隆一直笑吟吟的聽著,只覺曲詞甚是有趣,但當聽到「朝思暮想要登基」那一句時,小由得臉上微微變色,只聽玉如意繼續唱道:「一朝南面做天子,東征西討打蠻夷。四海萬國都降服,想和神仙下象棋。洞賓陪他把棋下,吩咐快做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起,閻王發牌鬼來催。若非此人大限到,升到天上還嫌低,玉皇大帝讓他做,定嫌天宮不華麗。」
陳家洛哈哈大笑。乾隆卻越聽臉色越是不善,心道:「這女子是否已知我身份,故意唱這曲兒來譏嘲於我?」玉如意一曲唱畢,緩緩擱下琵琶,笑道:「這曲子是取笑窮漢的,東方老爺和陸公子都是富貴人,高樓大廈、嬌妻美妄都已有了,自不會去想它。」乾隆呵呵大笑,臉色頓和。眼睛瞟著玉如意,見她神情柔媚,心中很是喜愛,正自尋思,待會如何命李可秀將她送來行宮,怎樣把事做得隱秘,以免背後被人說聖天子好色,壞了盛德令名,忽聽陳家洛道:「漢皇重色思傾國,那唐玄宗是風流天子,天子風流不要緊,把花花江山送在胡人安祿山手裡,那可大大不對了。」乾隧道:「唐玄宗初期英明,晚年昏庸,可萬萬不及他祖宗唐太宗。」陳家洛道:「唐太宗雄才大略,仁兄定是很佩服的了?」乾隆生平最崇敬的就是漢武帝和唐太宗,兩帝開疆拓土,聲名播於異域,他登基以來,一心一意就想模仿,所以派兵遠征回疆,其意原在上承漢武唐皇的功業,聽得陳家洛問起,正中下懷,說道:「唐太宗神武英明,夷狄聞名喪膽,尊之為天可汗,文才武略,那都是曠世難逢的。」陳家洛道:「小弟讀到記述唐太宗言行的《貞觀政要》,頗覺書中有幾句話很有道理。」乾隆喜道:「不知是哪幾句?」他自和陳家洛會面以來,雖對他甚是喜愛,但總是話不投機,這時聽他也尊崇唐太宗,不覺很是高興。陳家洛道:「唐太宗道:『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他又說:『天子者,有道則人推而為主,無道則人棄而不用,誠可畏也。』」乾隆默然。陳家洛道:「這個比喻真是再好不過。咱們坐在這艘船里,要是順著水性,那就坐得平平穩穩,可是如果亂劃亂動,異想天開,要劃得比千里馬還快,又或者水勢洶湧奔騰,這船不免要翻。」他在湖上說這番話,明擺著是危言聳聽,不但是蔑視皇帝,說老百姓隨時可以傾覆皇室,而且語含威脅,大有當場要將皇帝翻下水去之勢。乾隆一生除對祖父康熙、父親雍正心懷畏懼之外,幾時受過這般威嚇奚落的言語?不禁怒氣潮湧,當下強自抑制,暗想:「現在且由你逞口舌之利,待會把你擒住,看你是不是嚇得叩頭求饒。」他想御林軍與駐防旗營已將西湖四周圍住,手下侍衛又都是千中揀、萬中選、武功卓絕的好手,諒你小小江湖幫會,能作得甚麼怪?於是微微笑道:「荀子曰:『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參也,萬物之總也,民之父母也。』帝皇受命於天,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仁兄之論,未免有悖於先賢之教了。」陳家洛舉壺倒了一杯酒,道:「我們浙江鄉賢黃梨洲先生有幾句話說道,皇帝未做成的時候,「荼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如當然,曰:此我產業之花息也。』這幾句話真是說得再好也沒有!須當為此浮一大白,仁兄請!」說罷舉杯一飲而盡。乾隆再也忍耐不住,揮手將杯往地下擲去,便要發作。
杯子擲下,剛要碰到船板,心硯斜刺里俯身一抄,接了起來,只杯中酒水潑出大半,雙手捧住,一膝半跪,說道:「東方老爺,杯子沒摔著。」乾隆給他這一來,倒怔住了,鐵青著臉,哼了一聲。李可秀接過杯子,看著皇帝眼色行事。乾隆一定神,哈哈一笑,說道:「陸仁兄,你這位小管家手腳倒真靈便。」轉頭對一名侍衛道:「你和這位小管家玩玩,可別給小孩子比下去了,嘿嘿。」那侍衛名叫范中恩,使一對判官筆,聽得皇上有旨,當即哈了哈腰,欺向心硯身邊,判官筆雙出手,分點他左右穴道。心硯反身急躍,竄出半丈,站在船頭,他年紀小,真實功夫不夠,一身輕功卻是向天池怪俠袁士霄學的,但見范中恩判官筆來勢急勁,自知武功不是他對手,只得先行逃開。范中恩雙筆如風,卷將過來。心硯提氣一躍,跳上船篷,笑道:「咱們捉捉迷藏吧!你捉到我算我輸,我再來捉你。」
范中恩兩擊不中,氣往上沖,雙足一點,也跳上船篷,他剛踏上船篷,心硯「一鶴衝天」,如一隻大鳥般撲向左邊小船,范中恩跟著追到。兩人此起彼落,在十多艘小船上來回盤旋。范中恩始終搶不近心硯身邊,心中焦躁,又盤了一圈。眼見前面三艘小船丁字形排著,心硯已跳上近身的一艘,他假意向左一撲,心硯嘻嘻一聲,跳上右邊小船。哪知他往左一撲是虛勢,隨即也跳上了右邊小船,兩人面面相對,他左筆一探,點向心硯胸前。心硯待要轉身閃避,已然不及,危急中向前一撲,發掌向范中恩小肚打去。范中恩左筆撩架,右筆急點對方後心,這一招又快又准,眼見他無法避過,忽然背後呼的一聲,似有一件十分沉重的兵刃襲到。他不暇襲敵,先圖自救,扭腰轉身,右筆自上而下,朝來人兵器上猛砸下去,當的一聲大響,火光四濺,來人兵器只稍稍一沉,又向他腰上橫掃過來。這時他已看清對方兵器是柄鐵槳,使槳之人竟是船尾的艄公,剛才一擊,已知對方力大異常,不敢硬架,拔起身來,輕輕向船舷落下,欺身直進,去點艄公的穴道。蔣四根解了心硯之圍,見范中恩縱起身來,疾伸鐵槳入水一扳,船身轉了半個圈子,待他落下來時,船身已不在原位。他「啊喲」一聲尚未喊畢,撲通一響,入水游湖,湖水汩汩,灌入口來也。心硯拍手笑道:「捉迷藏捉到水裡去啦。」乾隆船上兩名會水的侍衛趕緊入水去救,將要游近,蔣四根已將鐵槳送到范中恩面前,他在水中亂抓亂拉,碰到鐵槳,管他是甚麼東西,馬上緊緊抱住。蔣四根舉槳向乾隆船上一揮,喝道:「接著!」范中恩的師叔龍駿也是御前侍衛,忙搶上船頭,伸手接住。范中恩在皇上面前這般大大丟臉,說不定回去還要受處分,又是氣,又是急,濕淋淋的怔住了,站著不功,身上的西湖水不住滴在船頭。龍駿曾聽同伴說起心硯白天在三竺用泥塊打歪袖箭,讓御前侍衛丟臉,現在又作弄他的師侄,待他回到陳家洛身後,便站了出來,陰森森的道:「聽說這位小兄弟暗器高明之極、待在下請教幾招。」
陳家洛對乾隆道:「你我一見如故,別讓下人因口舌之爭,傷了和氣。這一位既是暗器名家,咱們請他在靶子上顯顯身手,以免我這小書僮接他不住,受了損傷,兄台你看如何?」乾隆聽他說得有理,只得應道:「自當如此,只是倉卒之間,沒有靶子。」心硯縱身跳上楊成協坐船,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楊成協點點頭,向旁邊小船中的章進招了招手。章進跳了過來。楊成協道:「抓住那船船梢。」章進依言抓住自己原來坐船的船梢。這時楊成協也已拉過船頭木杠,喝一聲「起!」兩人竟將一艘小船舉了起來,兩人的坐船也沉下去一截。眾人見二人如此神力,不自禁的齊聲喝彩。
駱冰看得有趣,也跳上船來,笑道:「真是個好靶子!」盪起雙槳,將楊成協的坐船劃向花艇。心硯叫道:「少爺,這做靶子成么?請你用筆畫個靶心。」
陳家洛舉起酒杯,抬頭飲干,手一揚,酒杯飛出,波的一聲,酒杯嵌入兩人高舉的小船船底,平平整整,毫沒破損,眾人又是拍手叫好。白振和龍駿等高手見楊成協和章進舉船,力氣固是奇大,但想一勇之夫,亦何足畏,待見陳家洛運內力將瓷杯嵌入船底,如發鋼鏢,這才暗皺眉頭,均覺此人難敵。陳家洛笑道:「這杯就當靶心,請這位施展暗器吧。」駱冰將船劃退數丈,叫道:「太遠了嗎?」龍駿更不打話,手電筒暗扣五枚毒蒺藜,連揮數揮,只聽得叮叮一陣亂響,瓷片四散飛揚,船底酒杯已被打得粉碎。心硯從船後鑽出,叫道:「果然好準頭!」龍駿忽起毒心,又是五枚毒蒺藜飛出,這次竟是對準心硯上下左右射去。眾人在月光下看得分明,齊聲驚叫。那龍駿的暗器功夫當真厲害,手剛揚動,暗器已到面前,眾人叫喊聲中,五枚毒蒺藜直奔心硯五處要害。心硯大驚,撲身滾倒,駱冰兩把飛刀也已射出,噹噹兩聲,飛刀和兩枝毒蒺藜墜入湖中。心硯一滾躲開兩枚,中間一枚卻說甚麼也躲不開了,正打在左肩之上。他也不覺得如何疼痛,只是肩頭一麻,站起身來,破口大罵。紅花會群雄無不怒氣衝天,小船紛紛劃攏,擁上來要和龍駿見個高下。清宮眾侍衛也覺得這一手過於陰毒,在皇帝面前,眾目昭彰之下,以這卑鄙手段暗算對方一個小孩,未免太不漂亮,勢將為人恥笑,但見紅花會群雄聲勢洶洶,當即從長衣下取出兵刃,預備護駕迎戰。李可秀摸出胡笳,放在口邊就要吹動,調集兵士動手。陳家洛叫道:「眾位哥哥,東方先生是我嘉賓,咱們不可無禮,大家退開。」群雄聽得總舵主發令,當即把小船劃退數丈。這時楊成協和章進已將舉起的小船放回水面。駱冰在看心硯的傷口。徐天宏也跳過來詢問。心硯道:「四奶奶,七爺,你們放心,我痛也不痛,只是癢得厲害。」說著要用手去抓。駱冰和徐天宏一聽大驚,知道暗器上餵了極厲害的毒藥,忙抓住他雙手。心硯大叫:「我癢得要命,七爺,你放手。」說著用力掙扎。徐天宏心中焦急,臉上還是不動聲色,說道:「你忍耐一會兒。」轉頭對駱冰道:「四嫂,你去請三哥來。」駱冰應聲去了。駱冰剛走開,一艘小船如飛般劃來,船頭上站著紅花會的杭州總頭目馬善均。他跳上徐天宏坐船,悄聲道:「七當家,西湖邊上布滿了清兵,其中有御林軍各營。」徐天宏道:「有多少人?」馬善均道:「總有七八千人,外圍接應的旗營兵丁還不計在內。」徐天宏道:「你立刻去召集杭州城外的兄弟,集合湖邊候命,可千萬別給官府察覺,每人身上都藏一朵紅花。」馬善均點頭應命。徐天宏又問:「馬上可以召集多少人?」馬善均道:「連我機房中的工人,一起有兩千左右,再過一個時辰,等城外兄弟們趕到,還有一千多人。」徐天宏道:「咱們的兄弟至少以一當五,三千人抵得一萬五千名清兵,人數也夠了,況且綠營里還有咱們的兄弟,你去安排吧。」馬善均接令去了。趙半山坐船划到,看了心硯傷口,眉頭深皺,將他肩上的毒蒺藜輕輕起出,從囊中取出一顆藥丸,塞在他口裡,轉身對徐天宏凄然道:「七弟,沒救了。」徐天宏大驚,忙問:「怎麼?」趙半山低聲道:「暗器上毒藥厲害非常,除了暗器主兒,旁人無法解救。」徐天宏道:「他能支持多少時候?」趙半山道:「最多三個時辰。」徐天宏道:「三哥,咱們去把那傢伙拿來,逼他解救。」一言把趙半山提醒,他從囊中取出一隻鹿皮手套,戴在手上,縱身躍起,三個起伏,在三艘小船舷上一點,已縱到陳家洛和乾隆眼前,叫道:「陸公子,我想請教這位暗器名家的手段。」陳家洛見龍駿打傷心硯,十分惱怒,見趙半山過來出頭,正合心意,對乾隆道:「我這位朋友打暗器的本領也還過得去,他們兩位比試,一定精彩熱鬧,好看非凡。」皇帝聽說有好戲可看,當然贊成,越是比得兇險,越是高興,轉頭對龍駿道:「去吧,可別丟人。」龍駿應了。白振低聲道;「那是千臂如來,龍賢弟小心了。」龍駿也久聞千臂如來的名頭,心中一驚,自忖暗器從未遇過敵手,今日再將名震江湖的千臂如來打敗,那更是大大的露臉了,越眾而前,抱拳說道:「在下龍駿,向千臂如來趙前輩討教幾手。」趙半山哼了一聲道:「果然是你,我本想旁人也不會使這等卑鄙手段,用這般陰損暗器。」
龍駿冷笑一聲,道:「我只有兩條臂膀,請千臂如來賜招。」他意含譏誚,說瞧你千條臂膀,又怎樣奈何我這兩條臂膀。趙半山反身竄出,低聲喝道:「來吧!」龍駿道:「我比暗器可只和你一人比。」趙半山怒道:「難道我們兄弟還會暗算你不成?」龍駿道:「好,就是要你這句話。」身形一晃,竄上一艘小船的船頭。他知道船上全是紅花會的扎手人物,雖然趙半山答應無人暗算,但自己以卑鄙手段傷了對方一個少年,究怕人家也下毒手報復,是以不敢在船梢有人處落腳。
趙半山等他踏上船頭,左手一揚,右手一揮,打出三隻金錢鏢、三枝袖箭,頭一低,背後又射出一枝背弩。龍駿萬料不到他一剎那間竟會同時打出七件暗器,嚇得心膽俱寒,當下無法躲避,已顧不得體面,縮身在船底一伏,只聽得拍、拍、拍一陣響,七件暗器全打在船板之上。船梢上那人罵道:「龜兒子,你先人板板,這般現世,斗甚麼暗器?」
龍駿躍起身來,月光下趙半山的身形看得清楚,發出一枚菩提子向他打去。趙半山一聽破空之聲,知道不是毒蒺藜,側身讓開,身子剛讓到右邊,三枚毒蒺藜已迎面打到。趙半山迎面一個「鐵板橋」,三枚毒蒺藜剛從鼻尖上擦過,叫了一聲「好!」剛要站起,又是三枚毒蒺藜向下盤打來。龍駿轉眼之間,也發出七件暗器,稱做「連環三擊」。趙半山人未仰起,左手一粒飛蝗石,右手一枚鐵蓮子,將兩枚毒蒺藜打在水中,待中間一枚飛到,伸手接住,放在懷裡,眼見他暗器手段果然不凡,暗忖此人陰險毒辣,定有詭計,可別上了他當,手一揚,三枚金錢鏢分打他上盤「神庭穴」、乳下「天池穴」,下盤「血海穴」。龍駿見他手動,已拔起身子,竄向另一條小船。趙半山看準他落腳之處,一枝甩手箭甩出,龍駿舉手想接,忽然一樣奇形兵刃彎彎曲曲的旋飛而至,急忙低頭相避,說也奇怪,那兵刃竟又飛回趙半山手中。他伸手一抄,又擲了過來。龍駿從未接過他這獨門暗器「回龍璧」,一嚇之下,心神已亂,不提防迎面又是兩粒菩提子飛來,左眉尖「陽白穴」、左肩「缺盆穴」同時打中,身子一軟,癱跪船頭。
眾侍衛見他跌倒,無不大驚。與龍駿齊名大內的「一葦渡江」褚圓仗劍來救,劍護面門,縱身向龍駿躍去,人在半空,見對面也有一人挺劍跳來。褚圓躍起在先,早一步落在船頭,左手捏個劍決,右手劍挽個順勢大平花,橫斬迎面縱來那人項頸,想將他逼下水去。哪知那人身在半空,劍鋒直刺褚圓右腕,正所謂「善攻者攻敵之必守」,雖在夜中,這一劍又准又快,霎時間攻守易勢。褚圓急忙縮手,劍鋒掠下挽個逆花,直刺敵足,這一招是達摩劍術中的「虛式分金」。那人左足虛晃一腳,右足直踢褚圓右腕。褚圓提手急避,未及變招,那人已站在船頭。月光下只見他身穿道裝,左手袖子束在腰帶之中。
褚圓原是和尚,法名智圓,後來犯了清規,被追繳度牒,逐出廟門,他索性還了俗,改名褚圓,仗著一手達摩劍精妙陰狠,竟做到皇帝的貼身侍衛。他原在空門,還俗後又長在禁城,江湖上之事不大熟悉,但見來敵劍法迅捷,生平未見,卻不知道那是七十二手追魂奪命劍獨步天下的無塵道人,當即喝問:「來者是誰?」無塵笑道:「虧你也學劍,不知道我么?」褚圓一招「金剛伏虎」接著一招「九品連台」,一劍下斬,一劍上挑。無塵笑道:「劍法倒也不錯,再來一記『金輪度劫』!」話剛出口,褚圓果然搶向外門,使了一招「金輪度劫」。他劍招使出,心中一怔:「怎麼他知道?」無塵微微一笑,劍鋒分刺左右,喝道:「你使『浮丘挹袖』,再使『洪崖拍肩』!」話剛說完,褚圓果然依言使了這兩招。這哪裡是性命相撲,就像是師父在指點徒弟。褚圓素來自負,兩招使後,退後兩步,凝視對方,又羞又怒,又是驚恐。其實無塵深知達摩劍法的精微,眼見褚圓造詣不凡,劍鋒所至,正是逼得他非出那一招不可之處,事先卻叫了招數的名頭。這一來先聲奪人,褚圓一時不敢再行進招。
駱冰在船梢掌槳,笑吟吟的把船划到陳家洛與乾隆面前,好教皇帝看清楚部屬如何出醜。其時趙半山已將龍駿擒住,徐天宏在低聲逼他交出解藥。龍駿閉目不語。徐天宏將刀架在他頸中威嚇,他仍是不理,心中盤算:「我寧死不屈,回去皇上定然有賞,只要稍有怯意,削了皇上顏面,我一生前程也就毀了。在皇上面前,諒這些土匪也不敢殺我。」
無塵喝道:「我這招是『仙人指路』,你用『回頭是岸』招架!」褚圓下定決心,偏不照他的話使劍。哪知無塵劍鋒直戳他右頰,褚圓苦練達摩劍法二十餘年,心劍合一,勢成自然,已是根深蒂固,敵劍既然如此刺到,不得不左訣平指轉東,右劍橫劃,兩刃作天地向,正是一招「回頭是岸」。
無塵一招「仙人指路」逼褚圓以「回頭是岸」來招架,意存雙關,因道家求仙,釋家學佛,自己指點對方迷津,叫他認輸回頭。褚圓一招使出,見無塵縮回長劍,目光似電,盯住了自己,不由得進固不敢,退又不是,十分狼狽。無塵喝道:「我這招『當頭棒喝』,你快『橫江飛渡』!」說罷,長劍平挑,當頭劈下。褚圓身隨劍轉,回劍橫掠,左手劍訣壓住右肘,這一招不是達摩劍術中的「橫江飛渡」是甚麼?
乾隆略懂武藝,雖身手平庸,但大內奇材異能之士甚多,他從小看慣,見識卻頗淵博,見無塵喊聲未絕,褚圓已照著他的指點應招,心中又好氣又好笑,卻又不禁寒心,暗忖:「褚圓在大內眾侍衛中已算一等高手,可是與這些匪徒一較量,竟然給人家耍猴兒般玩弄,一旦真有緩急,這些人濟得甚事?」他可不知道無塵劍法海內無對,褚圓遇到他自是動彈不得。也是今晚適逢其會,讓乾隆見識到天下第一劍的劍法,他竟以為「匪幫」中如此人材極伙,那也是想得左了。
乾隆又看幾招,再也難忍,對白振道:「叫他回來。」白振叫道:「褚兄,主人叫你回來。」褚圓巴不得有此一叫,只因滿清軍法嚴峻,臨陣退縮必有重刑,他進退兩難,正在萬般無奈之際,忽有皇命,如逢大赦,忙回劍護身,便欲回跳。無塵喝道:「早叫你走,你不走,現在想走,嘿嘿,道爺可不放了!」長劍閃動,褚圓只見前後左右都是敵劍,全身立被裹於一團劍氣之中,哪敢移動半步,只覺臉上身上涼颼颼地,似有一柄利刃周遊划動。白振見褚圓無法退出,縱身向兩人撲將過來,伸出雙爪,便來硬奪無塵長劍。無塵見他來得兇猛,劍鋒一圈,反刺對方下盤。白振的武藝比之褚圓可高明得多了,左手兩根手指搭著劍鋒,右手一掌向他左肩打去。無塵缺了左臂,不免吃虧,敵人攻向左側,只有退避,無法反擊,身子一側,右劍直刺敵人咽喉,這一劍當真迅捷無倫。白振出手神速,竟然不輸無塵劍招,斜身避劍,右掌繼續追擊對方左肩,無塵向後退出一步,右手手腕已被他抓住。趙半山、徐天宏、駱冰等等看得親切,不由得齊聲呼叫。劍光掌影中無塵左腳飛起,直踢對方右胯。白振向左一避,借勢仍奪長劍。無塵左腳未落,右腳跟著踢出。白振萬想不到他出腿有如電閃,生平從所未見,手爪一松,急忙後退。無塵右腿落空,左腿跟上,這一下白振再也躲避不了,右股上重重著了一腳,一個踉蹌,險險跌入湖中。他下盤穩實,隨即站定,身子傾斜,卻仍屹立船邊,雙手疾向無塵雙目抓到。無塵側頭避讓,肩頭已被他手掌擊中。無塵罵了一聲,連環迷蹤腿一腿快如一腿,連綿不斷,左腳甫起,右腳跟著飛出。白振立即變招,眼見對方一腿又到,忙拔身縱高。這兩位大高手武功均以快速見長,此刻兔起鶻落,星丸跳躍,連經數變,旁人看得眼也花了。駱冰坐在後梢,見白振躍起,木槳抄起一大片水向他潑去。白振本擬落在船頭,空手和無塵的長劍拚斗一場,忽見一片白晃晃的湖水迎頭澆來,情急之下,在空中打個筋斗,倒退落回花艇,總算他身手矯捷,饒是如此,下半身還是被澆得濕淋淋的十分狼狽。豈知比起褚圓來,直是算不了甚麼。原來褚圓得他來援,逃出了無塵劍光籠幕,跳回花艇,驚魂甫定,正要站到乾隆背後,忽然玉如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只見乾隆皺起眉頭,陳家洛似笑非笑,各人神色都是十分奇特。他心中一愕,一陣微風吹來,頓感涼意,一看自身,這一驚非同小可,原來全身衣服已被無塵割成碎片,七零八落,不成模樣,頭上又是熱辣辣地,一摸頭臉,辮子、頭髮、眉毛均被剃得乾乾淨淨,又驚又羞,忽然間褲子又向下溜去,原來褲帶也給割斷了,忙伸雙手去搶褲子,噗的一聲,手裡長劍跌入湖中。
乾隆眼見手下三名武藝最高的侍衛都被打得狼狽萬狀,知道再比下去也討不到便宜,對陳家洛道:「陸兄這幾位朋友果然藝業驚人,何不隨著陸兄為朝廷出力?將來光祖耀宗,封妻蔭子,才不辜負了一副好身手。像這般淪落草莽,豈不可惜?」原來乾隆頗有才略,這時非但不怒,反生籠絡豪傑以為己用之念。陳家洛笑道:「我這些朋友都和小弟一樣,寧可在江湖閑散適意。兄台好意,大家心領了。」乾隆道:「既然如此,今晚叨擾已久,就此告辭。」說罷望著尚在趙半山船中的龍駿。陳家洛叫道:「趙三哥,把東方先生的從人放回吧!」駱冰叫道:「那不成!心硯中了他的毒蒺藜,他不肯給解藥。」說著又將船劃近了些。乾隆向李可秀輕輕囑咐幾句,轉頭對龍駿道:「拿解藥給人家。」龍駿道:「小的該死,解藥留在北京沒帶出來。」乾隆眉頭一皺便不言語了。陳家洛道:「趙三哥,放了他吧!」趙半山心想總舵主還不知道毒蒺藜的厲害,可是亦不便公然施刑,而且此人如此兇悍,只怕施刑也自無用,即使從他身邊搜出解藥,不明用法,也是枉然,此刻只要一放走,再要拿他便不容易,何況心硯命懸一線,又怎能耽擱?但總舵主之令卻又不能不遵,當下十分躊躇。
徐天宏道:「三哥,那兩枚毒蒺藜給我。」趙半山不明他用意,從懷裡將兩枚毒蒺藜掏出,一枚是從心硯肩上起下,一枚是比暗器時接過來的。徐天宏接過,左手一拉,嗤的一聲,將龍駿胸口衣服扯了一大片,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右手一舉,噗噗噗,毒蒺藜在他胸口連戳三下,打了六個小洞。龍駿「啊喲」一聲大叫,嚇得滿頭冷汗。徐天宏將毒蒺藜交還趙半山,高聲對陳家洛道:「陸公子,請你給幾杯酒。我們要和這位龍爺喝兩杯,交個朋友,馬上放他回來。」陳家洛道:「好。」玉如意在三隻酒杯中斟滿了酒。陳家洛道:「三哥,酒來了。」拿起酒杯擲去,一隻酒杯平平穩穩的從花艇飛出。趙半山伸手輕輕接住,一滴酒也沒潑出。眾人喝彩聲中,其餘兩杯酒也飛到了趙半山手裡。
徐天宏接過酒杯,說道:「龍爺,咱們干一杯!」龍駿傷口早已麻癢難當,見到酒來更如見了蛇蠍,驚懼萬狀,緊閉嘴唇,死咬牙關。要知酒一入肚,血行更快,劇毒急發,立時斃命。徐天宏笑道:「喝吧,何必客氣?」小指與無名指箝緊他鼻孔,大拇指和食指在他兩頰用力一捏,龍駿只得張嘴,徐天宏將三杯酒灌了下去。龍駿三杯酒落肚,片刻之間胸口麻木,大片肌肉變成青黑,性命已在呼吸之間,他自知毒蒺藜毒性可怖之至,哪裡還敢倔強,性命要緊,功名富貴只好不理了,顫聲道:「放開我穴道,我……我……我……拿解藥出來。」趙半山一笑,一揉一拍,解開他閉住的穴道。龍駿咬緊牙關,從袋裡摸出三包葯來,說道:「紅色的內服,黑色的吸毒,白色的收口。」話剛說完,人已昏了過去。趙半山忙將一撮紅色葯末在酒杯里用湖水化了,給心硯服下,將黑葯敷上傷口,不一會,只見黑血汩汩從傷口流出。駱冰隨流隨拭,黑血漸漸變成紫色,又變成紅色,心硯,「啊喲,啊喲」的叫了起來,趙半山再把白色葯末敷上,笑道:「小命拾回來啦!」徐天宏恨龍駿歹毒,將三包葯都放入懷中,大聲道:「你的解藥既然留在北京,即刻回京去取解藥,也還來得及。」趙半山見到龍駿的慘狀,心有不忍,向徐天宏把葯要了過來,給他敷服。陳家洛向乾隆道:「小弟這幾個朋友都是粗魯之輩,不懂禮數,仁兄幸勿見責。」乾隆乾笑幾聲,舉手說道:「今日確是大增見聞。就此別過。」陳家洛叫道:「東方先生要回去了,船靠岸吧!」艄公答應了,花艇緩緩向岸邊划去。
數百艘小船前後左右擁衛,船上燈籠點點火光,天上一輪皓月,都倒映在湖水之中,湖水深綠,有若碧玉。陳家洛見此湖光月色,心想:「西湖方圓號稱千頃。昔賢有詩詠西湖夜月,云:『寒波拍岸金千頃,灝氣涵空玉一杯。』麗景如此,誠非過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