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洛見她亭亭玉立,已是個俊俏的大姑娘,但兒時憨態,尚依稀留存。她見了陳家洛臉一紅,叫了一聲「三官」,眼眶兒便紅了。陳家洛道:「你長大啦。雨詩怎麼死的?」晴畫凄然道:「跳海死的。」陳家洛驚問:「幹麼跳海?」晴畫四下望了一下,低聲道:「二老爺要收她做小,她不肯。」陳家洛嗯了一聲。晴畫哭道:「我們姊妹的事也不必瞞你。雨詩和府里的家人進忠很好,兩人儘力攢錢,想把雨詩的身價銀子積起來,求太太答應她贖身,就和進忠做夫妻。哪知二老爺看中了她,一天喝醉了酒,把她叫進房去。第二天雨詩哭哭啼啼的對我說,她對不起進忠。我勸她,咱們命苦,給人糟蹋了有甚麼法子,哪知她想不開,夜裡偷偷的跳了海。進忠抱著她屍身哭了一場,在府門前的石獅子上一頭撞死啦。」陳家洛聽得目眥欲裂,叫道:「想不到我哥哥是這樣的人,我本想見他一面,以慰手足之情,現在也不必再見他了。雨詩的墳在哪裡?你帶我去看看。」晴畫道:「在宣德門邊,等天明了,我帶三官去。」陳家洛道:「現在就去。」晴畫道:「這時府門還沒開,怎麼出得去?」陳家洛微微一笑,伸左手摟住了她腰。晴畫羞得滿臉通紅,正待說話,身體忽如騰雲駕霧般從窗子里飛了出去,站在屋瓦之上。陳家洛帶著她在屋頂上賓士,奔了一會,已無屋宇,才跳下地來行走,不一刻已到宣德門畔。晴畫隔了好半天才定了神,驚道:「三官,你學會了仙法?」陳家洛笑道:「你怕不怕?」晴畫微笑不答,將陳家洛領到雨詩墳邊。一抔黃土,埋香掩玉,陳家洛想起舊時情誼,不禁凄然,在墳前作了三個揖。晴畫哭了起來,說道:「三官,要是你在家裡,二老爺也不敢作這樣的事。」陳家洛默然點頭。抬頭見明月西沉,繁星閃爍,陳家洛道:「我們回去吧,我有要緊事要趕回杭州。」兩人再回陳府,陳家洛正待越窗而出。晴畫道:「三官,我求你一件事。」陳家洛道:「好,你說吧。」晴畫道:「讓我再服侍你一次,我給你梳頭。」陳家洛微一沉吟,笑道:「好吧!」坐了下來,晴畫喜孜孜的出去,不一會,捧了一個銀盆進來,盆中兩隻細瓷碗,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湯,另一碗是四片糯米嵌糖藕,放在他面前。陳家洛離家十年,日處大漠窮荒之中,這般江南富貴之家的滋味今日重嘗,恍如隔世。他用銀匙舀了一口湯喝,晴畫已將他辮子打開,抹上頭油,用梳子梳理。他把糖藕中的糯米球一顆顆用筷子頂出來,自己吃一顆,在晴畫嘴裡塞一顆。晴畫笑道:「你還是這個老脾氣。」等辮子編好,他點心也已吃完。晴畫道:「你怎麼長衣也不穿?著了涼怎麼辦?」陳家洛心裡暗笑:「難道我還是十年前那個弱不禁風的公子哥兒?」晴畫出去拿了一件天青色湖縐長衫,說道:「這是二老爺的,大著點兒,將就穿一穿吧。」幫著他把長衫套上身,伏下身去將長衫扣子一粒粒扣好。陳家洛見她眼淚一滴滴的落在長衫下擺,也覺心酸,將身邊幾錠金子都取出來,放在她手裡,說道:「你拿去給你爹爹,叫他把你贖身回去。你好好嫁個人家。我去啦!」雙足一頓,從窗中跳了出去。
陳家洛收拾起柔情哀思,縱馬賓士回杭,來到馬善均家裡,只見大夥正圍著石雙英在談論。石雙英忙過來行禮,說道:「我在京里探知皇帝已來江南,連日連夜趕來,哪知眾位哥哥已和皇帝見過面,動過手。」陳家洛道:「十二哥這次辛苦了。還打聽著甚麼消息么?」石雙英道:「我一聽到皇帝老兒南來,知是大事,沒再能顧到別的。」陳家洛見他形容憔悴,料知他這幾日中一定連夜趕路,疲勞萬分,道:「快好好去睡一覺,咱們再談。」石雙英答應了出去,回頭對駱冰道:「四嫂,你那匹白馬真快。你放心,一路我照料得很好。」駱冰笑道:「多謝你啦。」石雙英停步道:「啊,我在道上見到了這馬的舊主韓文沖。」駱冰道:「怎麼?他又想來奪馬?」石雙英道:「他沒見到我。我在揚州客店裡見到他和鎮遠鏢局的幾名鏢頭在一起,聽到他們在罵咱們紅花會,就去偷聽。他們罵咱們下作,使蒙汗藥,殺死了姓童的那小子。」徐天宏與周綺聽到這裡。相對一笑。周綺忍不住插嘴道:「那天饒了他們不殺,這幾個傢伙還在背地裡罵人,真不知好歹。」徐天宏問道:「這次鎮遠鏢局在幹甚麼了?」石雙英道:「我聽了半天,琢磨出來,他們是從北京護送一批御賜的珍物到海寧陳閣老府。」轉頭對陳家洛道:「那是總舵主府上的東西。我通知了江寧的易舵主,叫他們暗中保護。」陳家洛笑道:「多謝你,這次咱們可和鎮遠鏢局聯起手來啦。」石雙英道:「他們總鏢頭這次親自出馬,可見對這枝鏢看重得緊。」陳家洛、無塵、趙半仙、周仲英等聽得威震河朔王維揚也來了,不約而同的「啊」了一聲。周仲英道:「王老鏢頭十多年前就不親自走鏢了,這倒是件希罕事兒。總舵主,你府上的面子可真不小。」石雙英道:「我也覺得奇怪,後來又聽得他們護送的,除了總舵主府上珍物之外,還有一對玉瓶。」陳家洛道:「玉瓶?」石雙英道:「是啊,那是回部的珍物。這次兆惠西征,回部雖然打了個勝仗,但清兵勢大,久打下去總是不行的,所以還是送了這對玉瓶來求和。」大家一聽回部打了勝仗,都十分興奮,忙問端詳。石雙英道:「聽說兆惠的大軍因為軍糧給咱們劫了,連著幾天沒吃飽飯,只好退兵,半路上中了回人的伏兵,折了二三千人。」群雄鼓掌叫好。周綺悄聲對徐天宏道:「要是霍青桐姊姊知道這是你的計策,一定感激你得很。」徐天宏笑著低聲道:「這是你叫我想的法兒!」石雙英又道:「兆惠等得軍糧一到,又會再攻,這仗可沒打完。回部的求和使者到了北京,朝臣不敢作主,叫人送到江南來請皇帝發落。王維揚這老兒自己出馬,我想就是為了這對玉瓶。」陳家洛道:「莫說一對玉瓶,就算再多奇珍異寶,皇帝也不會答應講和。」石雙英道:「我聽鏢局的人說,要是答應求和,當然是把玉瓶收下了,否則就得交還,因此玉瓶可不能有半點損傷。」陳家洛向徐天宏使了個眼色,兩人相偕走入西首偏廳。陳家洛道:「七哥,昨晚我見到了皇帝。他說三天之後就回北京,回京之前,定要把四哥殺了。」徐天宏吃了一驚,道:「咱們既知四哥給監在提督李可秀的內衙,現下情勢危急,那便馬上動手。」陳家洛道:「皇帝或許還未回到杭州,高手侍衛都跟著他,咱們救人較為容易。」徐天宏道:「皇帝不在杭州?」陳家洛說起乾隆在海寧觀潮,要修海塘,卻不提祭墳之事。徐天宏將桌上的筆硯紙張搬來搬去,東放一件,西擺一件,沉思不語。陳家洛知他是在籌劃救人方略,靜坐一旁,不去打亂他的思路。過了半晌,徐天宏道:「總舵主,咱們力強,對方力弱,可以強攻。」陳家洛點頭稱是。兩人商量已定,回到廳上召集群雄發令。陳家洛雙掌一擊,朗聲說道:「咱們馬上動手,去救文四當家。」群雄俱各大喜。陳家洛道:「十三哥,你率領三百名會水的弟兄,預備船隻,咱們一得手,大夥坐船退回太湖。」蔣四根接令去了。陳家洛道:「馬大挺馬兄弟,你收拾細軟,將心硯和這裡弟兄們的家眷先送上船。」馬大挺也接令去了。陳家洛道:「十二哥,你太過累了,也上船去休息。其餘眾位哥哥隨我去攻打提督府,相救文四哥。現下請七哥布置進攻,大伙兒聽他分派。」徐天宏道:「四嫂,你於巳時正,到提督府東首的興隆炮仗店放火,然後趕到提督府西門,會齊大夥進攻。」駱冰接令去了。徐天宏道:「馬大哥,你派人把興隆炮仗店的老闆夥計全都請來,不必跟他說甚麼原因,事完之後,加倍補還他店裡損失。再招齊全城各街坊水龍隊,召集四百名得力弟兄,另外三召名綠營中的弟兄,辰時正在此聽令。」馬善均接令,立即派人召集會眾。徐天宏道:「八弟,你率二百名弟兄,一百名用手車裝滿稻草,一百名各挑硬柴木炭,扮作賣柴的農夫樵子。九弟,你率領水龍隊,假扮是救火的街坊。綺妹妹,你率一百名弟兄,扮作難民,每人挑一百斤油,背一口大鑊。」周綺笑道:「又有鏡子又有油,炒菜么?」徐天宏道:「我自有用處。十弟,你率領一百名弟兄扮作泥水木匠,各推一輛手車,車中裝滿石灰。」群雄聽徐天宏分派,都覺好笑,但各應令。
徐天宏又道:「馬大哥,你扮作清兵軍官,率領三百名綠營弟兄在外巡邏,不許閑雜人等走近,不許提督府的人出外報訊。義父與孟大哥、安大哥從南牆攻進去。總舵主、道長與我從西牆攻入,三哥、五哥、六哥從北牆攻入。」他分派已定,將預定的計謀詳細說了,群雄俱贊妙計。
馬善均立刻分頭派人拿了銀子出去採辦用品,招集人馬。紅花會在杭州勢力極大,一時三刻之間都預備好了。群雄趕著吃飯,磨拳擦掌,只待廝殺。
飽餐已畢,各人喬裝改扮,暗藏兵刃,分批向提督府進發。陳家洛對徐天宏道:「孫子兵法說:『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強。』你既用火攻、水攻,還有油攻、石灰攻,瞧這李可秀還能抵擋?」正說話間,只聽得辟拍轟隆之聲大作,紅光衝天而起,炮仗店起火了。駱冰在炮仗店一放火,硫磺硝石爆炸開來,附近居民紛紛逃竄,登時大亂,看提督府時卻毫無動靜。她站在牆邊等候,不一會,只見提督府高牆邊數百名兵士一排站開,彎弓搭箭,戒備森嚴,另有數十名兵丁拿了水桶在牆頭守候,竟不出來救火。駱冰心想那李可秀倒也頗有謀略,他怕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外面儘管騷亂,他卻以逸待勞。
混亂中只見數百名賣柴鄉民擁將過來,眼見火起,似乎甚是驚慌,把挑著的稻草一擔擔亂丟在地。提督府中出來一名軍官,大罵:「混蛋,柴草丟在這裡豈不危險,快挑走!」舉起馬鞭亂打,眾鄉民四散奔逃。忙亂中鑼聲大作,數十輛水龍陸續趕到,這時提督府外稻草已經燒著,漸次延燒過來。叫喊聲中周綺所率領的一百名假難民也都到了,便在地上支起大鑊,將油倒在鑊里,用硬柴生火,煮了起來。
李可秀站在牆頭觀看火勢,見外面人眾來得古怪,派參將曾圖南出去查看。曾圖南走到難民身旁,喝問:「你們幹甚麼?」周綺笑道:「我們炒菜吃,你不見么?」曾圖南罵道:「混帳忘八羔子,快滾快滾!」正爭吵間,馬善均已率領綠營兵丁趕到,四下里把提督府團團圍住,驅散閑雜人眾。曾圖南叫道:「帶兵的是哪一位大人,快請過來,轟走這些奸民……」話未說完,周綺已用木勺舀起一勺滾油,向他臉上澆去。曾圖南頭臉一陣奇痛,摔倒在地,隨從兵丁大驚,忙扶起了向府內逃去。牆頭清兵看得明白,亂箭射了下來。紅花會眾兄弟躲在柴草手車之後,弩箭一枝也射他們不到。這時油已煮滾,衛春華督率水龍隊,將熱油倒入水龍,向牆頭射去。清兵出其不意,無不燙得頭面手臂全是水泡,一陣大亂,紛紛從牆頭跌下。李可秀知是紅花會聚眾劫獄,忙派人出外求救,親率兵將在牆頭抵禦。哪知派出去的人都被馬善均帶領的綠營弟兄截住。李可秀眼見火頭越燒越近,只急得雙腳亂跳。其實徐天宏所以只燒稻草,旨在虛張聲勢,他怕真的燒了提督府,那時如果文泰來不及救出,豈不糟極?這時滾油已經澆完,改澆冷水。章進督率人眾,把生石灰一包包一塊塊的拋進署內,水龍噴上冷水一淋,石灰燒得沸騰翻滾,清兵東逃西竄。陳家洛大呼:「沖啊!」眾兄弟一鼓作氣,四面湧進府去。一百名假難民卻仍在府外燒水。
清兵各挺刀槍迎戰。章進揮動狼牙棒,橫掃直砸。兩旁楊成協與衛春華各率會眾猛衝過來。清兵且戰且退,成千官兵擠在演武場上,被紅花會會眾分成一堆堆的圍攻。徐天宏用紅花會切口高聲傳令,會眾突然四下散開,人叢中推出數十架水龍,沸滾的開水大股射出。清兵燙得無處奔逃,有的滾地哭喊,有的朝人叢中亂擠。徐天宏叫道:「水龍暫停!」向清兵喝道:「要性命的快拋下兵器,伏在地下。」不讓清兵稍有猶豫,隨即叫道:「放水!」數十股沸水又向清兵陣中衝去。清兵一陣大亂,都伏下地來。
李可秀正惶急間,忽見一名少年從外挺劍奔進,拉住他手便走,叫道:「爹爹快走!」正是穿了男裝的李沅芷。陳家洛、無塵等人已在提督府內內外外尋了一遍。駱冰不見丈夫影蹤,隨手抓住一名清兵,用刀背在他肩上亂打喝問,那清兵只是求饒,看樣子真的不知文泰來監禁之所。忽然一個蒙面人斜刺里躍出,挺劍向駱冰刺來。駱冰右手短刀一格,左手長刀還了他一刀。那人舉劍一擋,啞著嗓子道:「要見你丈夫,就跟我來!」駱冰一呆,那人回頭就走。駱冰叫道:「你說甚麼?」跟著追去。章進、周綺怕她有失,隨後趕去。那蒙面人轉彎抹角,直向後院奔去。駱冰、周綺、章進在後緊跟。駱冰不住叫道:「你是誰?」蒙面人不應,穿過幾個月洞門,已奔到了花園,沿路儘是死屍,想是無塵等來找尋時所殺。那人跑到一座花壇之旁,繞壇轉了一圈,連拍四下手掌,道:「在花壇下面……」一言未畢,忽見李可秀父女奔進園來,後面常氏雙俠緊追不捨。那蒙面人躍到常氏雙俠面前,舉劍一擋,李氏父女乘機躍上牆頭。常伯志飛抓揮出,蒙面人挺劍擋過飛抓,身子後躍。常氏兄弟接戰時素來互相呼應,兄弟兩人四掌四腿,就如一人一般。常伯志飛抓出手,常赫志早料到敵人退路,那人向後一退,剛被常赫志左掌反手一掃,打在肩上,登時跌出數步,駱冰大叫:「五哥、六哥,且莫傷他。」
常氏雙俠一怔,那人已從花園門中穿了出去。駱冰把此人的奇怪舉動向常氏雙俠簡略一說。雙俠看那花壇,見無特異之處,正在思索,章進早已不耐,大叫大嚷:「四哥,四哥,你在哪裡,咱們救你來啦!」揮動點鋼狼牙棒,把花壇上的花盆乒乒乓乓一陣亂打。常赫志一瞥之間,見一隻碎花盆底下似有古怪,跳過去一看,見是一個鐵環,用力一拉,只聽得軋軋聲響,花壇慢慢移開,露出一塊大石板來。周綺知道下面必有機關,忙奔出去把徐天宏、陳家洛等人都叫了進來。
常氏雙俠、章進、駱冰四人合力抬那石板,但竟如生鐵鑄成一般,紋絲不動。駱冰大叫:「大哥,大哥,你在下面么?」她伏耳在石板上靜聽,下面聲息全無。徐天宏看那石板並無異狀,退後數步,想再看那花壇,日光微斜,忽見那石板右上角隱隱繪著一個太極八卦圖,忙跳上石板,用單拐頭在太極圖中心一按,並無動靜,又用力一按,忽覺腳下晃動,急忙跳開。石板突然陷落,駱冰喜極,大叫一聲,正待跳下,常伯志叫道:「且慢!」一把拉住,就在此時,下面颼颼颼的射上三箭。駱冰暗暗吃驚。石板落完,露出一道石級,陳家洛道:「五哥、六哥,你們守在洞口。我們下去!」這時無塵、趙半山、周仲英、楊成協、孟健雄等都已得訊趕到,一齊湧進。章進揮動狼牙棒,當先開路。石級走完是一條長長的甬道,群雄直奔進去,甬道盡頭現出一扇鐵門。徐天宏取出火絨火石,打亮了往鐵門上一照,果然又找到一個太極八卦圖,用單拐在太極圖中連按兩按,叫道:「大家讓在一旁。」群雄縮在甬道兩側,提防鐵門中又有暗器射出來,這次暗器倒沒有,但聽得軋軋連聲,鐵門緩緩上升。等鐵門離地數尺,群雄已看得明白,這鐵門厚達兩尺,少說也有千斤之重,駱冰不等鐵門升停,矮身從鐵門下鑽去。徐天宏叫道:「四嫂且慢!」叫聲剛出口,她已鑽了進去。章進、周綺接著進去。群雄正要跟進,衛春華從外面奔進來,對陳家洛道:「總舵主,那將軍已被他溜了出去,弟兄們沒截住。咱們快動手,怕他就會調救兵來。」陳家洛道:「你去幫助馬大哥,多備弓箭,別讓救兵進來。」衛春華接令去了。陳家洛與無塵等也都從鐵門下進去,只見裡面又是一條甬道,眾人這時救人之心愈急,顧不到甚麼機關暗器,一股勁兒往內衝去。
走了數丈,甬道似又到了盡頭。章進罵道:「王八羔子,這麼多機關!」待趕到盡頭,原來甬道忽然轉了個彎。群雄轉過彎來,眼前是扇小門。章進一棒撞去,小門應手而開,突然眼前一亮,門後是一間小室,室中明晃晃的點著數枝巨燭,中間椅上一人按劍獨坐。仇人相見,分外眼明,正是火手判官張召重。張召重身後是張床,駱冰看得明白,床上睡著的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丈夫。文泰來聽得腳步響,回頭一看,見愛妻奔了進來,宛如夢中。他手腳上都是銬鐐,移動不得,只「啊」了一聲。駱冰三把飛刀朝張召重飛去,也不理他如何迎戰躲避,直向床前撲去。張召重左手自右向左一橫,將三把飛刀都抄在手中,右手在坐椅的機括上一按,一張鐵網突然從空降下,將文泰來一張床恰恰罩在裡面,夫妻兩人眼睜睜的無法親近。陳家洛叫道:「大伙兒齊上,先結果這奸賊。」語聲未畢,腕底匕首一翻,猱身直上,當胸向他刺去。無塵、趙半山、周仲英都知張召重武功高強,這時事在緊急,也談不上單打獨鬥的好漢行徑,三人各出兵器,把他圍在垓心。
火手判官凝神接戰,和四人拆了數招,百忙中凝碧劍還遞出招去。陳家洛將匕首往懷裡一揣,雙手施開擒拿法,直撲張召重的前胸。他想敵人攻勢自有無塵等人代他接住,雙掌有攻無守,連環進擊。張召重武藝再高,怎抵得住這四人合力進攻,又退了兩步,斗室本小,此對背心已然靠在牆上。無塵大喜,劍走中宮,當胸直刺,同時周仲英、陳家洛與趙半山也同時攻到。張召重左手按牆,右手挺劍拒敵。無塵一劍快似一劍,奮威疾刺,眼見便要把他釘在牆上,哪知噗的一聲,牆上突然出現一扇小門,張召重快如閃電般鑽了進去,小門又倏然關上。四人吃了一驚,無塵頓足大罵。陳家洛縱到文泰來面前,這時章進、周綺、駱冰各舉兵刃,猛砍猛砸罩著文泰來的鐵網。突然頭頂聲音響動,一塊鐵板落了下來,剛把文泰來隔在裡面。陳家洛疾把駱冰和周綺向後一拉,兩人才沒被鐵板砸著。章進舉起狼牙棒往鐵板上猛打,錚錚連聲,火花四濺。徐天宏細察牆上有無開啟鐵板的機關,尋到了一個太極八卦圖形,用力按動,但顯然張召重已在內里做了手腳,連掀十幾下,都無動靜。楊成協站在最後,守在甬道轉角,以防外敵,忽聽得外面軋軋連聲,鐵索絞動,叫聲:「不好!」猛然竄出。徐天宏等人仍不死心,在斗室中找尋開啟鐵板的機關。駱冰撫著鐵板哀叫:「大哥,大哥!」忽聽楊成協在甬道中連聲猛吼,聲甚惶急,趙半山與周仲英忙奔出。不一會只聽得趙半山大叫:「大家快出來,快出來。」眾人疾忙奔出,只有駱冰仍是戀戀不捨,手扶鐵板不肯離去。周綺走到轉角,見駱冰不走,回頭用力將她拉著出來。只見楊成協雙手托住那重達千斤的鐵閘,已是滿頭大汗。周仲英拋去大刀,擠過身去,蹲下用力向上托住。陳家洛見情勢危急,叫道:「咱們先出去,再想辦法。」群雄從閘下鑽出。楊周兩人使盡全力,那鐵閘仍是一寸一寸的緩緩下落。章進弓身奔到閘下,說道:「我來頂住!」用駝背駝住千斤閘,楊成協與周仲英向外竄出。楊成協拾起他丟在地下的鋼鞭,豎在閘下,叫道:「十弟快出來!」章進往地下一伏,鐵閘往下便落,仗著鋼鞭一支,落勢稍挫,楊成協已揪住章進的肩膀提了出來。喀喇一聲,鋼鞭已被鐵閘壓斷,又是蓬的一聲大響,鐵閘打在地上,灰塵揚起,勢極猛惡。楊成協與章進都是力已用竭,坐倒在地。甬道中腳步急速,常赫志奔了進來,說道:「總舵主,外面御林軍到了,咱們要不要接仗?」徐天宏道:「打硬仗不利,咱們退吧。」陳家洛道:「好,大家退出去。」
趙半山與周仲英在鐵閘機關上又掀又拉,弄了半天,始終紋絲不動,聽得陳家洛下令,只得向外奔出。在花園中忽見一個艷裝少婦,神色倉皇,正自東躲西閃。陳家洛道:「拿下!」周綺一把拖住,拉了出去。到提督府外,只見人頭聳動,亂成一團,官兵與會眾擠在一起。陳家洛以紅花會切口叫道:「馬上退卻,大夥到武林門外聚集。」眾人齊聲應令,各路人馬向北退去。官兵一時摸不著頭腦,也不追趕。群雄功敗垂成,在路上紛紛議論。出得城來,陳家洛叫道:「到城北山裡煮飯吃了,再商善策。」周綺所率會眾正帶有大批鑊子,另有數十名會眾採辦米糧菜肴,在樹林中煮起飯來。趙半山安慰駱冰道:「四弟妹你儘管放心,不把四弟平安救出,咱們誓不為人。」眾人大罵張召重十惡不赦,兩次相救都被他壞事。大家又猜那蒙面人不知是誰,他指點監禁文泰來的所在,明明是朋友,怎地不肯露面,又助李可秀逃走,實是費解。
正談論間,忽然林外傳來「我武——維揚——」「我武——維揚——」的趟子聲。楊成協道:「鎮遠鏢局的鏢到了。」駱冰罵道:「鎮遠鏢局罪大惡極,那姓童的雖給七哥殺了,仍不能消我心頭之恨。這次算他運氣,保了總舵主家裡的東西,否則不去奪來才怪呢。」徐天宏把陳家洛拉在一旁,說道:「咱們今天這一鬧,說不定皇帝心慌,提早害了四哥。」陳家洛皺眉道:「這一著實不可不防。」徐天宏道:「目前別無他法,只能搶他的玉瓶。」陳家洛不解,說道:「玉瓶?」徐天宏道:「不錯,剛才十二弟說,回部送了一對玉瓶來求和,就由鎮遠鏢局護送。皇帝既已派出大軍西征,講和是一定不肯的,不講和就得還他們的玉瓶,否則豈不失信於天下?皇帝老兒最愛戴高帽,要面子,這種事情是很有顧忌的。」陳家洛道:「咱們拿到玉瓶,就去對他說,你動四哥一根毫毛,咱們就打碎玉瓶。」徐天宏道:「正是!就算不能用玉瓶換四哥,至少也可多拖得幾日,這對回部木老英雄也有好處。」陳家洛喜道:「好,咱們就鬥鬥這威震河朔王維揚。」
威震河朔王維揚今年六十九歲,自三十歲起出來闖道走鏢,以一把八卦刀、一對八卦掌打遍江北綠林無敵手。他手創的「鎮遠鏢局」在北方紅了三十多年,經過不少大風大浪,始終屹立不倒。綠林中有言道:「寧碰閻王,莫碰老王。」見到他的鏢旗,膽子大的,也不過遠遠瞧上一眼而已。他本想到明年七十大慶時封刀收山,得個福壽全歸,哪知今年奉兆惠將軍之命護送回部聖物可蘭經卻出了亂子,不但聖物被劫,還死傷多名得力鏢頭。這次奉命護送玉瓶,兵部指名要他親自出馬。王維揚年紀雖老,功夫可沒擱下,知道這次差使事關重大,不敢輕忽,從各處鏢局調來六名好手,朝廷還派了四名大內侍衛、二十名御林軍護送,連同回人使者南來,一路上戒備森嚴,倒也平安無事。這天快到午牌時分,到一座大鎮。離杭州城已不到十里路。大夥走進一家大飯鋪,點了菜。此去人煙稠密,已保得定沒有亂子,眾人興高采烈,都在談論到了杭州之後,如何好好的玩樂。正說得口沫橫飛,忽然門外一聲馬嘶,聲音清越。韓文沖聽得特別刺耳,忙搶出門去,只見自己那匹愛馬從門外緩緩走過,馬上卻堆滿了硬柴,良駒竟被屈作負柴的牲口。韓文沖又疼又氣,又是歡喜,一躍而出,伸手便拉馬韁。馬後跟著一個鄉下人,在馬臀上打了一鞭,隨即跳上馬背,坐在柴上。韓文沖一下沒拉住,那馬已躍出數丈。馬背那人叫了聲「啊喲!」似乎坐得不穩,搖搖欲墜。韓文沖不舍,發步急追,那馬轉了個彎,奔入林中去了。韓文沖哪裡還管甚麼「遇林莫入」的戒條,直追入林去。眾鏢頭見他追趕一個鄉民,也不在意。鏢頭汪浩天笑道:「韓大哥想他那匹白馬想瘋啦,路上一見到毛色稍微白凈的馬匹就要追上去瞧個明白。明兒回家見到韓大嫂一身細皮白肉,怕也會疑心是他的馬,一跳就這麼……」眾人樂得哈哈大笑。正取笑間,店小二一連聲的招呼:「張大爺,你這邊請坐,今兒怎麼有空出來散心?」一個富商模樣的人走了進來,身穿藍長衫紗馬褂,後面跟著四個家人,有的捧水煙袋,有的挽食盒,氣派豪闊。那張老爺坐定,店小二連忙泡茶,說道:「張老爺,這是虎跑的泉水,昨兒去挑來的,你嘗嘗這明前的龍井。」張老爺嗯了一聲,一口杭州官話,道:「你給來幾塊牛兒肉,一碗蝦爆鱔,三斤陳紹。」店小二應了下去,一會兒酒香撲鼻,端了出來。王維揚道:「韓老弟怎麼去了這久還不回來?」趟子手孫老三正要回答,忽然門外踢嗒踢嗒拖鞋皮響,走進一個矮小漢子,後面跟著一個大姑娘,一個壯年漢子,三人都是走江湖的打扮。那矮子作了個四方揖,說道:「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在下流落江湖,有一點小玩藝兒供各位酒後一笑。玩得好,請各位隨意賞賜。玩得不好,多多包涵。」拿起桌上一隻茶杯,取下頭上的破氈帽往上一蓋,喝聲:「變!」氈帽揭起,茶杯竟然不見,他揚了揚氈帽,帽中並無茶杯。眾人明知戲法都是假,可是竟看不出他的手法門道。
那張老爺看得有趣,站起身來,走近去看。那矮子笑道:「這位老爺的鼻煙壺,可不可以借來一用?」張老爺笑嘻嘻的把手中鼻煙壺遞給了他。矮子把鼻煙壺在氈帽下一放,揭開時又已不見。張老爺的一個家人笑道:「這鼻煙壺貴重得很,可別砸壞哪。」那矮子笑道:「請管家摸摸你的口袋。」那家人伸手一摸,那鼻煙壺竟從他袋裡掏了出來。
這一來,不但張老爺與他的家人大感驚訝,眾鏢師與御前侍衛也覺出奇,紛紛圍攏來看他變戲法。張老爺脫下左手食指一個翡翠般指,遞給矮子,笑道:「你倒再變變看。」矮子接過放在桌上,蓋上氈帽,吹一口氣,喝道:「東變西變,亂七八糟,閻王不怕,性命難逃!」手一指,揭開氈帽,那般指果然不見了,眾人嘩然叫好。矮子道:「老爺,你摸摸你袋裡。」張老爺一伸手,竟從自己袋裡摸了出來,目瞪口呆,連叫:「好戲法!好戲法!」這時店門外陸陸續續走進幾十個人來,有的是行旅商人,有的是公差打扮,有的是統兵軍官,見一群人圍著看變戲法,也走近來。一個軍官罵道:「他媽的,江湖上的人騙錢,有狗屁希奇,老子這東西你敢不敢變?」隨手在桌上一拍,眾人見是一角文書,封皮上寫著「急呈北京兵部王大人」的字樣,下面寫的是「浙江水陸提督李」的官銜。那矮子陪笑道:「總爺莫見怪,小人胡亂混口飯吃,官府的要緊文書,小人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動。」張老爺看不過那軍官的氣焰,說道:「變戲法玩玩,又有甚麼大不了,你就變他一變。」轉頭對家人道:「拿五兩銀子出來。」家人從行囊里取出一錠銀子,張老爺接過放在桌上,對矮子道:「你變得好,這銀子就是你的。」
矮子見了銀子,轉身與那大姑娘咬了幾句耳朵,對軍官道:「小人大了膽子,變個戲法,諸總爺多多包涵。」舉氈帽往文書上一蓋,喝道:「快變,快變,玉皇大帝到,太白金星哇哇叫!」胡言亂語,東指西指,突然指著盛放玉瓶的皮盒喝道:「進去進去,孫悟空一根毫毛,鑽進盒去不見了!」揭開氈帽,那文書果然不見。那軍官罵道:「龜兒子,倒真有一下子。」那矮子向張老爺請了個安,笑道:「多謝老爺賞賜。」取了那錠銀子,交給站在他身後的大姑娘。眾人不住喝彩叫好。
那軍官道:「好啦,把文書拿來。」矮子笑道:「在這皮盒之中,請總爺打開一看。」此言一出,鏢行眾人都嚇了一跳,那隻皮盒上貼著皇宮內府的封條,誰敢揭開。那軍官走過去,便要伸手摸那皮盒。鏢頭汪浩天道:「喂,總爺,這是皇宮的寶物哪。可不能動。」那軍官道:「開甚麼玩笑?」仍是伸手過去。御前侍衛馬敬俠道:「誰跟你開玩笑?走開些!」那軍官見他穿著侍衛服色,官階比他大得多,不敢挺撞,躬身道:「是,是!請大人把文書還我。」馬敬俠向矮子喝道:「你別玩鬼花樣啦,快把文書還他。」矮子道:「文書真的在這盒子里哪,大人要是不信,請打開來一瞧便知。」那軍官惱了,一拳打在矮子肩頭,喝道:「別羅唆,快拿出來。」那大姑娘怒道:「有話好說,幹麼打人?」軍官罵道:「混帳王八蛋,老子的公文你也敢拿來開玩笑!」張老爺看不過了,說道:「總爺,別動粗。」對矮子道:「你快把文書變還給這位總爺。」矮子愁眉苦臉的道:「我不敢騙你老爺,那文書真的是在這皮盒子里,小人變不回來啦!」
張老爺走過兩步,對馬敬俠道:「大人貴姓?」馬敬俠道:「姓馬。」張老爺道:「市井小人做事沒分寸,馬大人高抬貴手,把文書還了給他吧!」馬敬俠道:「這是皇家的御封,不是皇上有旨,誰敢打開?」張老爺皺起眉頭,很感為難。那軍官道:「你不把文書還我,耽誤了要緊公事,就是殺頭的罪名。喂,弟兄們,你倒給我評評這個道理看?」
飯店中散散落落坐著十多個軍官兵丁,服色和那送文書的軍官相同,看模樣都是和他同一營的,這時都圍攏來,七張八嘴的幫那軍官,聲勢洶洶,定要馬敬俠交還文書。王維揚是數十年的老江湖了,見今天的事透著古怪,心想這事情的關鍵是在那矮子,伸手向矮子左膀抓去。矮子身子一縮,躲了開去,大叫:「達官爺,饒了我吧!」王維揚見他身手便捷,更是犯疑,正要追過去,數十名軍官士兵已和眾鏢頭及御前侍衛吵成一團。汪浩天把皮盒抱在懷裡,兩名鏢頭站在他身旁衛護。馬敬俠拔出腰刀,在桌上一砍,喝道:「誰敢羅唆?快退開。」那軍官也拔出刀來,叫道:「你不還我,反正我也沒命,今兒給你拚啦!弟兄們,大伙兒上呀!」撲了上去,與馬敬俠交起手來。王維揚連聲喝止,哪裡喝得住?其餘的軍官士兵也抄起兵刃,涌了過來,勢成群毆。馬敬俠是御前侍衛中的一等腳色,與這小軍官拆了數招,竟然大落下風,只見對方刀法精奇,武功深湛,不禁又驚又怒,再斗數招,肩頭險險吃了一刀。正混亂間,門外又湧進一批人來,有人大叫:「甚麼人在這裡搗亂,都給我拿下!」那些官兵給他話聲中威勢所懾,都停了手。馬敬俠喘了一口氣,見數十名官兵擁著一位青年大官走了進來,他認得那是皇上第一寵愛的福康安,現任滿洲正白旗滿洲都統、北京九門提督兼御林軍統領,忙上前去請安,其餘幾名御前侍衛也都過來行禮。
那大官道:「你們在這裡亂甚麼?」馬敬俠道:「回統領大人,是他們在這裡無理取鬧。」把經過情形說了一遍。那大官道:「變戲法的人呢?」那矮子本來躲得遠遠的,這時過來叩頭。那大官道:「這件事倒也古怪,你們都跟我到杭州去,我要好好查一查。」馬敬俠道:「是,是,任憑統領大人英斷。」那大官回頭道:「走吧!」出門上馬。他手下的官兵把鏢行人眾與鬧事軍官連同那回人使者都帶了去。
王維揚本來見有蹊蹺,鋼刀出鞘,要先以武力壓服鬧事的軍官,再來說理,忽見御林軍統領福康安到來,心中大喜。馬敬俠對那大官道:「福大人,這是鎮遠鏢局的總鏢頭王維揚。」王維揚過去請了一個安。大官從頭至腳打量了他一番,哼了一聲,道:「走吧!」一行人到得杭州城內,王維揚等跟著御林軍官兵,來到里西湖孤山一座大公館裡。王維揚暗忖:「這定是統領大人歇馬之處了。他是皇上跟前第一得寵的紅人,怪不得有這般大的勢派。」眾人走進內廳。那大官對馬敬俠道:「各位稍坐一會。」馬敬俠道:「大人請便。」那大官徑自進內去了。
過了半晌,一名御林軍的軍官出來,把鬧事的軍官、變戲法的、張老爺和他的家人都傳了進去。汪浩天道:「剛才鬧事的時候倒真有點擔心,只怕這些軍官弄壞了玉瓶,我瞧他們路道不正。」馬敬俠道:「嗯,這幾個人武功好得出奇,不像是尋常軍官。幸虧遇上了福大人,否則說不定還得出點岔子。」王維揚道:「這福大人內功深湛,一位貴胄公子能有這般功力,真不容易。」馬敬俠道:「怎麼?福大人武功好?你怎知道?」王維揚道:「從他眼神看來,他武功一定甚為了得。不過皇室宗族的爺們武功好的很多,也不算希奇。」正說話間,一個軍官出來道:「傳鎮遠鏢局王維揚。」王維揚站起身來,跟著他進去。穿過了兩個院子,來到後廳,只見福康安坐在中間,改穿全身公服,罩著一件黃馬褂,帽垂花翎,更具威勢,面前放了一張公案,兩旁許多御林軍人員侍候著,變戲法的矮子、張老爺等跪在左邊。王維揚一進去,兩旁公差軍官一齊大喝:「跪下!」到此地步,王維揚不得不跪。福康安喝道:「你便是王維揚么?」王維揚道:「小人王維揚。」福康安道:「聽說你有個外號叫威震河朔。」王維揚道:「那是江湖上朋友們胡亂說的。」福康安冷冷的道:「皇上和我都在北京,那麼你的威把皇上和我都震倒了?」王維揚陡然一驚,連連叩頭說:「小人不敢,小人馬上把這外號廢了。」福康安喝道:「好大的膽子,拿下。」兩旁官兵擁上來,把他帶了下去。王維揚空有一身武藝,不敢反抗。
接著馬敬俠、汪浩天等侍衛,鏢頭一個個傳進來,一個個的拿下,最後連趟子手等也都拿下了,分別上了手銬監禁起來。一名軍官雙手捧著皮盒,走到福康安案前,一膝半跪,舉盒過頂,笑道:「回福統領,玉瓶帶到。」福康安哈哈大笑,走下座來。跪在地下的張老爺、矮子等一干人眾,也都站了起來,大笑不已。福康安向矮子道:「七哥,你真不枉了『武諸葛』三字!」原來扮戲法的是徐天宏,跟在其後是周綺和安健剛,扮張老爺的是馬善均,扮福康安的是陳家洛,扮鬧事軍官的是常赫志和孟健雄等一干人,扮張老爺家人與店小二的都是馬善均的手下。徐天宏定下了計策後,想到鏢師中的韓文沖識得紅花會人眾,於是由趙半山扮作鄉農,騎了駱冰的白馬,將他引到松林中,常伯志出來一幫手,兩人登時將他拿住。徐天宏變戲法全是串通好了的假把戲,那氈帽共有一模一樣的兩頂,一頂將茶杯等物一罩,拿了起來,交給周綺,待得眾人目光都注視桌上,徐天宏早已取過另一頂氈帽來東翻西弄,其中自然空空如也,張老爺和家人身上所藏鼻煙壺和般指都各有一對,徐天宏拿去一隻,他們自己袋裡又拿出一隻來,別人哪裡知道?至於皮盒之中自然沒有文書變進去,只是這麼一鬧,陳家洛進來時,眾鏢頭和侍衛已給攪得頭昏眼花,已無餘裕再起疑心。徐天宏預定計策,只教陳家洛扮個大官,哪知陰差陽錯,他相貌竟和福康安十分相似,幾個侍衛自行上來請安行禮,這計策更加天衣無縫。
陳家洛撕去封皮,打開皮盒,一陣寶光耀眼,只見盒中一對一尺二寸高的羊脂白玉瓶,晶瑩柔和,光潔無比,瓶上繪著一個美人。這美人長辮小帽,作回人少女裝束,美艷無匹,光彩逼人,秋波流慧,櫻口欲動,便如要從畫中走下來一般。眾人圍觀玉瓶,無不嘖嘖讚賞。衛春華道:「西域回疆,竟有如此高明的畫師。」駱冰道:「我見到霍青桐妹妹,只道她這人材已是天下無雙,哪知瓶上畫的這人更美。」周綺道:「那是畫出來的,你道真的有這般美女?」駱冰道:「畫師如不見真人,我瞧他也想不出這般好看的容貌。」徐天宏道:「我們請那位回人使者前來一問便知。」回人使者見到陳家洛,只道是貴胄重臣,恭恭敬敬的行了禮。陳家洛道:「貴使遠來辛苦。請問尊姓大名。」使者道:「下使凱別興。不知官人是何稱呼?」陳家洛微笑未答。徐天宏插嘴道:「這位是浙江水陸提督李軍門。」陳家洛和群雄一楞,不知他是何用意。陳家洛道:「木卓倫木老英雄可好?」凱別興道:「多謝軍門相詢,我們族長好。」陳家洛道:「請問貴使,瓶上所繪美人是何等樣人。不知是古人今人?還是出於畫師的意象?」凱別興道:「那是敝族最出名的畫師斯英所繪。這對玉瓶本屬木老英雄的三小姐喀絲麗所有,畫中美人就是她的肖像。」周綺不禁插嘴:「那麼她是霍青桐姑娘的妹妹?」凱別興一驚,問道:「這姑娘識得翠羽黃衫?」周綺道:「有過一面之緣。」
陳家洛想問霍青桐的近況,臉上微微一紅,正要開口,忽然馬善均從外面匆匆進來,低聲道:「李可秀領了三千官兵過這邊來,恐怕是來對付咱們的。」陳家洛點點頭,對凱別興道:「貴使請下去休息,咱們再談。」凱別興打了一躬,道:「請問軍門,這對玉瓶如何處置?」陳家洛道:「另有安排。」孟健雄把凱別興領了下去。
註:
一、《清史稿·陳世倌傳》:「世倌治宋五子之學,廉儉純篤,入對及民間水旱疾苦,必反覆具陳,或繼以泣,上輒霽顏聽之,曰:『陳世倌又來為百姓哭矣。』」
二、清高東(乾隆帝)南巡,至海寧共四次,均駐於陳氏安瀾園,每次均作詩。第二次有詩云:「鹽官誰最名?陳氏世傳清。詎以簪纓赫,惟敦孝友情。春朝尋勝重,聖藻賜褒明。來日尖山詣,祈庥盡我誠。」第三次有詩云:「安瀾易舊名,重駐蹕之清。御苑近傳跡(圓明園曾仿此為之,即以安瀾名之,並有記),海疆遙系情。來念自親切,指示慚分明。行水緬神禹,惟雲盡我誠。」第四次有詩云:「塔山已近邊,踏勘慰心懸。竹簍喜增漲,蟻坯惕漏泉。隅園且停憩,比戶有歌弦。自是文章邑,然當戒藻妍。」又云:「去來三日駐,新舊五言留。六度南巡止,他年夢寐游。」三、北京故宮存有安瀾園圖,據海寧州志所載安瀾園記:樓觀台榭三十餘所,高宗南巡復增設池台,從大門進去有亭,碑上滿刻高宗之題詩,入內為長甬道,兩旁夾植大榆樹,經長廊三折,至滄波浴景之軒,臨池有橋。軒後有樓房九座。橋西植紫藤,其內為環碧堂,堂後有大樓,「幽房邃室,長廊復道,入其內者恆迷所向」。樓前有湖,湖上有和風皎月亭,其南有赤欄曲橋、澂瀾館、棪藻樓、古藤水榭、天香塢(有桂樹數千株)、群芳閣、瀁月軒、十二樓(分南樓、東樓、北樓等)。經環橋而至竹深荷凈軒,轉東至筠香館。其後是山丘,左右皆高嶺,過山而至賜閑堂,即乾隆所居寢宮,共樓房三座,每座皆三層,其東為梅林,有凌空飛樓相通。寢宮之後有大湖,沿堤有埼石磯等。園林之勝,似不輸於曹雪芹筆下之大觀園。咸豐十一年,太平天國蔡允隆軍攻入海寧,安瀾園全部被毀。作者幼時在海寧,當地尚有「安瀾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