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洛道:「各位哥哥,咱們只好先退出杭州。眼下四哥尚未救出,跟清兵接硬仗沒有好處。」駱冰恨恨不已,叫道:「李可秀關住大哥,咱們先殺了他小老婆。總舵主,你許不許?」陳家洛不解,問道:「小老婆?」駱冰道:「是啊,咱們在提督府拿住那個妖嬈女人,就是李可秀的小老婆。她本來又哭又鬧,已給我幾個耳括子打得服服貼貼了。」群雄知她想念丈夫,心頭煩躁,拿這女人出氣,都不禁微笑。
徐天宏道:「總舵主,你寫封信給李可秀,好不好?」陳家洛會意,道:「好極!」提起筆來,寫了封信道:
「李軍門勛鑒:今晨游湖,邂逅令寵,知為軍門所愛,故特邀駕。謹此奉聞。紅花會會主 陳家洛拜上」陳家洛道:「九哥,請你送去給李可秀。八哥,請你跟隨九哥之後接應。」楊衛兩人接令去了。
陳家洛道:「李可秀如寵愛他這小妾,或許不致輕舉妄動。但是若有皇命,他即使心有所忌,也不得不遵旨而行。七哥你瞧怎麼辦?」徐天宏道:「咱們本來想劫了玉瓶,跟皇帝講講買賣,哪知這對玉瓶如此珍貴美麗,料想皇帝見了一定愛不釋手,那麼他答應回部的和議也大有可能。咱們取了玉瓶,豈不是誤了木老英雄的大事?倘若因此而兵連禍結,生靈塗炭,也是不妥。」陳家洛皺眉道:「話是不錯,可是咱們辛辛苦苦得來的玉瓶,就此送還他不成?」徐天宏道:「我盤算得一條計策,總舵主你瞧成不成?」當下把計謀說了出來。周綺當即叫道:「太不光明正大,我不喜歡。」周仲英道:「聽總舵主吩咐,女孩子家莫多嘴。」周綺不響了,低聲嘮叨:「這不缺德么?」陳家洛沉思了片刻,道:「既要不誤回部和議,又要相救四哥,七哥你這條計策兩者兼顧,大可用得。七哥你去跟那使者說吧。」轉頭向周綺笑道:「七哥對待好朋友,可決無半分缺德,周姑娘不必擔心。」周綺一笑,心道:「我才不擔這心呢。」徐天宏去見凱別興,說道:「我引你去見皇上。」孟健雄捧了皮盒,盒中玉瓶已取出了一個,貼還封條,凱別興並不知情。三人來到巡撫府前,孟健雄將皮盒交給使者,向巡撫府一指,道:「你自己去吧。」兩人徑回孤山馬家,途中遇見楊成協和衛春華,說李可秀接到信後,又驚又怒,收兵回去了。申牌時分,門房遞進一張帖子來,說有個武官來拜會總舵主,帖上寫的是「後學曾圖南頓首」。馬善均笑道:「七當家,你的計謀多半成了,這曾參將是李可秀的親信。」陳家洛道:「九哥,請你去見他吧。」衛春華來到客廳,見椅上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武官,滿臉被滾油燙起的傷泡,認得今天在提督府曾經交過手的。衛春華道:「曾將軍要見敝當家,不知有何見教?曾圖南道:「我奉李軍門差遣,想見貴會陳總舵主商量一件要事。」衛春華道:「敝當家現下沒空,曾將軍對我說也是一樣。」曾圖南心想我是朝廷命官,來見你們這些江湖草莽已是屈尊,居然他還搭架子不見,心頭火冒,但既然是有求而來,只得強抑怒氣,道:「軍門剛才收到陳總舵主的信,得知他如夫人在貴會這裡,盼望陳總舵主放她回去,軍門自然另有一番心意。」衛春華道:「這個好辦,我想我們陳當家無有不允。」
曾圖南道:「還有第二件事,那是關於回部玉瓶的。」衛春華嗯了一聲,並不答腔。曾圖南道:「回部派人送了一對玉瓶求和,皇上打開皮盒,卻見少了一個,天顏很是震怒,一問使者,說曾有一位青年軍官問過他話,那人自稱是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皇上把李軍門叫去詢問,李軍門自然莫名其妙。幸虧皇上聖明,知道李軍門決不會做這等事,其中必有別情,所以倒也沒有怪罪。」衛春華輕描淡寫的道:「那很好呀。」曾圖南道:「然而皇上說,這事要著落在李軍門身上,限他三天之內,將失去的玉瓶找到呈上,這個就很為難了。」衛春華道:「找不到怕要革職查辦吧?其實呢,不做官也很清閑呀。不過若是滿門抄斬,就苦惱些了。」曾圖南只得不理他的嘲諷,道:「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兄弟今日特地來求貴會交還玉瓶。」衛春華仍是不動聲色,淡淡地道:「玉瓶甚麼的,我們倒沒聽說過。不過李軍門既然遇上了這個難題,曾將軍又親自光降,咱們幫忙找找,也無不可。過得一年半載,或許會有點頭緒也說不定。」曾圖南武藝雖不甚高,但精明幹練,很會辦事,知道跟這些江湖漢子打交道,越爽快越有結果,便道:「李軍門說,他對貴會陳總舵主慕名已久,只可惜一直沒機會結交親近,今日貿然來求兩件大事,無功不受祿,心中也是過意不去。所以陳總舵主有甚麼意思,請不客氣的吩咐下來。」衛春華道:「曾將軍十分爽快,那再好沒有。我們陳總當家的意思,第一件,我們紅花會今天得罪了李軍門,要請他大肚包容,既往不咎。」曾圖南道:「這是理所當然之事。兄弟可以拍胸膛擔保,軍門以後決不致因這件事跟貴會為難。第二件呢?」衛春華道:「我們四當家文泰來關在提督府,曾將軍是知道的了?」曾圖南嗯了一聲。衛春華道:「他是欽犯,李軍門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將他釋放,這個我們是明白的,可是陳總當家的想念他得緊,今晚想見他一見。」曾圖南沉吟半晌,道:「這件事十分重大,兄弟不敢作主,要回去問過軍門再來回話。陳總舵主可還有甚麼吩咐么?」衛春華道:「沒有了。」曾圖南告辭回去,過了一個時辰,又來求見,仍是衛春華接見。曾圖南道:「軍門說道:文四爺所犯的案子重大之極,本來是決不能讓人探監的。」衛春華道:「本來嘛!」曾圖南道:「不過陳總舵主既然答應交還玉瓶,軍門也只得拚著腦袋不要,讓陳總舵主一見。但是有兩件小事,要請陳總舵主俯允才好。」衛春華道:「請曾將軍說出來聽聽。」
曾圖南道:「第一,這是軍門為了結交朋友才捨命答應的事,要是給人知道了,那可是天大禍事……」衛春華道:「李軍門要陳總當家答應,此事決不可泄露一字半句,是不是?」曾圖南道:「正是。」衛春華道:「這件事我代我們當家答允了。」曾圖南道:「第二件,探監只能陳總舵主一個人去。」衛春華笑道:「李軍門當然怕我們乘機劫牢。好吧,這件事我也答應了。探監是陳總當家一個人去,我可沒答應不劫牢。」曾圖南道:「衛大哥是英雄好漢,千金一諾。兄弟這就去回報。今天請陳總舵主到提督府來便了。」衛春華道:「陳總當家與文四當家見面,那張召重若是在旁,這件事自然瞞不住了,於李軍門只怕大大的不便。」曾圖南道:「衛大哥此言有理,讓軍門借故請開他便是。」衛春華道:「我們在江湖上混飯吃,道義為先,只要李軍門遵守今日所約之事,他的如夫人和玉瓶著落在我們身上送還。」曾圖南起身一揖,道「兄弟先此謝謝!」
群雄待曾圖南走後,聚在大廳中等候陳家洛調兵遣將,相救文泰來。陳家洛道:「七哥,仍是請你分派吧。」徐天宏只是沉吟不語,過了半晌,說道:「現下把張召重那扎手傢伙調開了,總舵主又可到裡面相機行事,劫牢當然容易得多。可是李可秀定也防到了這一著。須得先推算他怎樣應付,然後給他來個出其不意。」陳家洛道:「正是。」楊成協道:「我想他定要調集重兵,包圍地牢出口,說不定再請大內的高手侍衛協助,只放總舵主一人進去,也只放總舵主一人出來。」常赫志道:「咱們得在提督府外接應,以防龜兒們對總舵主不利。」徐天宏道:「接應當然是要的,只是我想李可秀不敢對總舵主怎樣,他的小老婆和玉瓶還在咱們這裡。」大家談了一會,都覺眼前局面已比今日上午有利,一則已知道地牢的地形和機關,再則陳家洛可在牢內裡應外合,只是李可秀的防備卻也定比上午周到,單憑硬攻,未必成功。無塵叫道:「今日就決生死存亡,這口氣再也憋不住啦。」陳家洛忽道:「有了。七哥,我去見四哥時穿上寬大的披風,頭戴風帽面罩,只裝作不願給人發現面目……」徐天宏已知他意思,道:「那是得一人,失一人,決非善策。」無塵道:「總舵主,你把話說完。」陳家洛道:「我進了地牢之後,和四哥換過裝束,讓他出來,看守的人只道是我。你們在外接應,一舉把四哥救出去。」無塵道:「那麼你呢?」陳家洛道:「皇帝和我特別有緣,等他們發現已經調包,自然會放我出來。」
衛春華道:「總舵主這法子確是一條妙計,但你是一會之主,決不能輕易涉險,這件事讓我去做。」一時之間,群雄紛紛自薦。陳家洛道:「各位哥哥,不是我自逞剛勇,實在只是我最適合。你們不論哪一位去,雖把四哥救出,自己卻失陷在內,咱們是一樣的兄弟之情,不見得四哥就比哪一位哥哥更為親近。」楊成協道:「總舵主去做此事,總是不妥。」陳家洛道:「各位有所不知,皇帝曾和我擊掌為誓,我們兩人決不互相加害。」於是把昨晚在海塘邊兩人起誓的情形說了一遍。徐天宏道:「皇帝老兒陰險狠毒。說話未必算數。」陳家洛執意要這麼辦。徐天宏道:「既然如此,咱們來個兩全之計。」
駱冰見群雄都欲以身代文泰來出來,心裡又是感激,又是難受,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周仲英站在一旁,見眾人義氣深重,不禁暗暗佩服,心想:「紅花會名聞江湖,會中人物確是非同小可。」見駱冰神色有異,走近她身邊,說道:「文四奶奶,你寬心。咱們且聽天宏說說看。」徐天宏道:「總舵主這條金蟬脫殼之計,本是十分高明,只是稍微冒險了一點。我想咱們還是照做,不過等四哥一救出,咱們立即進攻地牢,接應總舵主出來。」群雄都覺首領涉險,心中不安,但實在也別無他法,只得都答應了。
駱冰走到陳家洛面前,施下禮去,說道:「總舵主你這番情意,我們夫妻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說到這裡,眼圈兒又紅了。陳家洛還了一揖,道:「四嫂快別這樣,咱們兄弟情同骨肉,怎說得上『報答』兩字?」
當下布置已畢,陳家洛披上黑色大氅,領子翻起,一頂風帽低低垂下,與衛春華兩人徑投提督府來。此時已近黃昏,天邊明星初現。到得提督府外,一人迎過來低聲道:「是陳總舵主?」衛春華點點頭。那人道:「請跟我來,這位請留步。」衛春華站定了,望著陳家洛跟那人進了提督府。暮色蒼茫中,群鴉歸巢,喧噪不已,衛春華心中怦怦亂跳,不知總舵主此去吉凶如何。不一會,紅花會眾兄弟都已喬裝改扮,疏疏落落的到來,散在提督府四周,待機而動。
陳家洛進入府門,只見滿府都是兵將,手執兵刃,嚴陣以待。經過了三個院子,那人將他引到一間廂房之中,說道:「請稍寬坐。」走了出去。不一會,李可秀走了進來,拱手說道:「幸會幸會。」陳家洛揭開大氅,露出臉來,笑道:「前日湖上一會,不意今日再逢。」李可秀道:「現在就請去見那犯人,請隨我來。」兩人剛走到門口,忽見一名親隨氣極敗壞的奔了過來,說道:「皇上駕到,將軍快出去接駕。」李可秀吃了一驚,對陳家洛道:「只好請閣下在此稍候。」陳家洛見他神色不似作偽,點了點頭,回身坐下。李可秀急奔出去,只見滿衙門都是御前侍衛,乾隆已經走了進來。李可秀忙跪下叩見。
乾隆道:「你預備一間密室,我要親審文泰來。」李可秀迎接乾隆進了自己書房。御前侍衛在書房前後左右各間房中部署得密密層層,屋頂上也都有侍衛守望。乾隆對白振道:「我有機密大事要問這犯人,不許有人聽見。」白振道:「是,是!」退了出去。不一會,四名侍衛抬了一個擔架進來。文泰來戴著手銬足鐐,睡在擔架之上。侍衛躬身退出,書房中只剩下文泰來與乾隆兩人,一時靜寂無聲。文泰來此時外傷未愈,神智卻極清醒,躺著對誰也不加理會。乾隆問道:「你身上的傷全好了吧?」文泰來睜眼一看,吃了一驚,坐起身來。他隨老當家於萬亭進宮之時,曾和乾隆見過一面,此時忽在杭州相遇,自是大出意外,哼了一聲,冷冷的道:「還死不了。」乾隆道:「我要他們請你去北京,本來是有點事情和你商量,哪知起了誤會,我已責罰過他們了,你不必再介意。」文泰來聽他言語說得漂亮,怒氣上升,又哼了一聲。乾隆道:「那次你與你們姓於的首領來見我,咱們本要計議大事,哪知他回去之後竟一病不起,可惜可惜。」文泰來道:「要是於老當家不死,恐怕他今日也被鎖在這裡了。」乾隆哈哈大笑,道:「你們江湖漢子,性子耿直,肚裡有甚麼話就說甚麼。我問你一句話,你老實答了,我馬上放你回去。」文泰來說:「你放我?哈哈,你當我是三歲小孩?我知道你不殺我,天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到今天還不下手,就是想問問我。」乾隆笑道:「那你也未免太多疑了。」站起身來,走近兩步,問道:「你那姓於的首領後來和我說話,都跟你說了么?」文泰來道:「甚麼話?」乾隆瞪眼望他,文泰來雙目回視,毫不退避。過了半晌,乾隆轉開了頭,低聲道:「關於我身世的事。」
文泰來心中盤算,自己既落入他手,總是有死無生,不過紅花會大夥已到杭州,如能拖延一些時候,他們可以設法劫牢相救,便道:「他沒有說。你是皇帝,是前朝皇帝和皇太后的兒子。你的身世誰人不知,有甚麼好說的?」
乾隆吁了口氣,道:「那天他深夜來見我,你可知是為了甚麼?」文泰來道:「於老當家說,他曾經幫過你一個大忙,最近我們紅花會經費短缺,他來問你要三百萬兩銀子。哪知你非但不給,反而把我捉拿在此。有朝一日我脫卻災難,定要把你這忘恩負義之事全部抖了出去。」乾隆哈哈大笑,心中一寬,偷眼看他臉色,見他氣憤異常,似乎不是作偽,心中半信半疑,說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把你殺了,否則放了你出去,不免敗壞我的聲名。」文泰來道:「誰教你不早殺呀?你殺了我,飯也吃得下,覺也睡得著,見到皇太后也不用心裡懷著鬼胎啦。」乾隆倏然變色,問道:「皇太后怎麼啦?」
文泰來道:「你自己明白。」乾隆陰森森的道:「那麼你全知道了?」文泰來道:「全知道,那也不見得。於老當家說,皇太后知道他幫過你的忙,曾要你好好報答,可是你卻捨不得三百萬兩銀子。你有金山銀山,三百萬兩銀子只不過是拔根毫毛,可偏偏這麼小氣。」乾隆心裡又是一寬,嘿嘿的笑了幾聲,摸出手帕來擦去額上汗珠。他在室中來回踱步,心神稍定,笑道:「你在皇帝面前絲毫不懼,居然不怕死在眼前,倒真是一條硬漢子。你有甚麼放不下的事,不妨說給我聽。等你死了後,我差人去辦。」文泰來道:「我怕甚麼?諒你也不敢馬上殺我。」乾隆道:「不敢?」文泰來道:「你要殺我,不過是怕你的秘密泄露。可是你一殺我,哈哈,你的秘密就保不住了。」乾隆道:「難道死人會說話?」文泰來不理,自言自語:「我一死,就有人打開那封信,就會拿證物公佈於天下,那時候皇帝就要大糟而特糟了。」
乾隆急問:「甚麼信?」文泰來道:「於老當家當時先把你的事情,詳詳細細的寫在一封信里,用火漆密封了,連帶兩件極重要的證物,放在一位朋友那裡,然後我們兩人才進宮來見你。」乾隆道:「你們怕有甚麼不測?」文泰來道:「當然啦,我們怎信得過你?於老當家對他朋友說,要是我們兩人忽然死了,就請他拆開那信,照著信中吩咐去辦。若是我們之中還有一人活在世上,千萬不可拆開。現在於老當家已經去世,只怕你不敢殺我吧。」乾隆不禁連連搓手,焦急之情,見於顏色。文泰來道:「這信和那兩件證明,你用三百萬兩銀子去收買,多半還值得吧?」乾隆道:「銀子?我本來是要給的,我還要放你出去。那麼你寫一封信給你朋友,要他拿那封信和那兩件東西來,我馬上放人支銀子。」文泰來道:「哈哈,我把這朋友的名字告訴了你,好讓你又派侍衛去殺他捉他。老實說,在這裡我很舒服,這生這世我是不想出去啦,吃定了你一世。咱們倆是同歸於盡的命,要是我先死,你也活不長久。」
乾隆咬著嘴唇皮,一聲不響,凝思應付之策,過了一會,說道:「你不肯寫信,那也好。給你兩天期限,後天晚上再來問你,要是仍然這般倔強,只好殺你。我殺你不會讓人知道,你朋友只道你仍然活著。退一步說,就算不殺你,難道不會剜去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舌頭,斬斷你的雙手……你在這兩天中好好想一想。」說完,推門走出書房,大踏步向外走出。眾侍衛在後面跟隨保護,李可秀跟到府外,跪下相送。
乾隆一走,文泰來由提督府親兵抬入地牢,沿路來去,都由張召重仗劍護送。剛回地牢,一名親兵對張召重道:「李將軍有封信給張大人。」張召重接信一看,出地牢去了。文泰來躺在床上,想念嬌妻良友此時必仍在窮智竭力營救,然而朝廷勢大,皇帝親臨,實在非同小可,別要朋友們因救自己而有損折,那麼即使獲救,也是此心終生難安了。正自思潮起伏,忽聞閘門響動,不一會,進來一人,文泰來只道他是張召重,一眼都不去望他。那人走到床前,輕聲道:「四哥,我瞧你來啦。」文泰來一驚,睜眼一看,竟是總舵主陳家洛。黃河渡頭陳家洛率眾來救,他未得相會,今日上午才親見丰采,危急之中只是隔著鐵網看了幾眼,見他義氣深重,臨事鎮定,早已必折,此刻牢中重會,不由得驚喜交集,忙挺腰坐起,叫道:「總舵主!」陳家洛微笑點頭,從懷中拿出兩把鋼銼,就來銼他手上手銬,用力銼了幾銼,手銬上只起了幾條紋路,鋼銼卻磨損了。原來這手銬是用西洋的紅毛鋼鑄成,尋常鋼銼奈何它不得。這一著大出陳家洛意料之處,心中一急,手勁加木,再銼得幾銼,拍的一聲,鋼銼竟自折斷,忙換過一把鋼銼再銼。銼了半天,兩人滿頭大汗,手銬卻仍是紋絲不動。陳家洛又從懷裡撈出鑽子、起子、鎚子諸般鐵器,可是不論如何對付,手銬總是解脫不開。文泰來道:「總舵主,這副腳鐐手銬只有寶刀寶劍才削得斷。」陳家洛想起黃河渡口夜斗張召重,他一把凝碧劍將自己鉤劍盾牌與無塵長劍全部削斷,忙問:「張召重是不是整天都守著你?」文泰來道:「他和我寸步不離,剛才不知有甚麼要緊事才出去。」陳家洛道:「好,咱們等他回來,奪他寶劍。」把鋼銼等物丟在床底。文泰來道:「我能否出去,難以逆料,皇帝要殺我滅口,怕我泄漏秘密。總舵主,我把秘密跟你說了,那麼不論我是死是活,都不會耽擱咱們的大事。」陳家洛道:「好,四哥你說。」文泰來道:「那天晚上我隨於老當家進宮,見了皇帝,乾隆當然大感驚詫。於老當家說:『浙江海寧陳家一位老太太叫我來的。』他拿了一封信出來,皇帝看後臉色大變,叫我在寢宮外等候。他們兩個密談了大約一個時辰,於老當家才出來。他在路上告訴我,皇帝是漢人,是你的哥哥。」
陳家洛大吃一驚,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那決不能夠,我哥哥還在海寧。」文泰來道:「於老當家說,當年前朝的雍止皇帝生了個女兒,恰好令堂老太太同一天生了個兒子。雍正命人將孩子抱去瞧瞧,還出來時,卻已掉成個女孩。那個男孩子,便是當今的乾隆皇帝……」話未說完,忽然甬道中傳來腳步之聲,陳家洛忙在床角一隱,進來的是一名親兵。他不見陳家洛,很是詫異,問道:「紅花會的陳當家呢?」陳家洛從隱身處出來,道:「甚麼事?」那親兵道:「張召重大人回來了,李將軍留他不住,請你快出去。」陳家洛道:「好!」左手一探,已點中他「通谷穴」。那親兵一聲不出,倒在地下。陳家洛隨手將他拖入床底。文泰來道:「張召重就要來到,詳情已不及細說。於老當家知道皇帝是漢人,就去勸他反滿復漢,恢復漢家山河,把滿人盡都趕出關去,他仍然做他的皇帝。皇帝似乎頗有點動心,不過他說這事是真是假,還不能完全確定,要於老當家把兩件證物拿給他看看,再定大計。哪知於老當家回去就一病不起。他遺命要你做總舵主,他對我說,這是咱們漢家光復的良機。皇帝是你哥哥,要是他不肯反滿復漢,大家就擁你為主。」這一番話把陳家洛聽得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回想在湖上初見乾隆,後來又見他在自己父母墓前哭拜,再想到他對自己的情誼,其中確有不少特異而耐人尋味之處,難道皇帝真是自己父母所生?也只有如此,他手題「春暉」、「愛日」的匾額才說得通。文泰來又道:「雍正怎樣用女孩掉了你的哥哥,經過情形,據說你令堂老太太詳詳細細寫在一封信里,此外還有幾種重要證物,於老當家都交給令師天池怪俠袁老前輩保管。」陳家洛道:「啊,今年夏天常氏雙俠來看我師父,就是奉義父之命,送這些東西來的?」文泰來道:「不錯,這是最機密的大事,所以連你也不讓知道。袁老前輩也只知是要緊非常的物件,到底是甚麼他並不清楚。於老當家臨終時遺命,等你就任總舵主後,開啟信件,共圖大舉。哪知我失手就擒,險險耽誤了要事。總舵主,今日如果救我不出,你趕快到回疆去見你師父,千萬不可因我一人的生死安危,而誤光復大業。」文泰來說完這番話,欣慰之情,溢於言表。他正想續說,忽聽得甬道中又有腳步聲,忙做個手勢。陳家洛躲入了床底。文泰來上身倚出床外,半個身子跌在地上,一動不動。
張召重走進室來,地牢內一燈如豆,朦朦中見文泰來上半身跌在地上,似乎已死,大吃一驚,縱上前來,在他背上輕輕一推,文泰來全然不動。張召重更驚,一把將他拉起,伸手要探他鼻息,文泰來突然縱起,向他撲去,雙手連銬橫掃而至。張召重出其不意,正待倒退,忽然小腹上「氣海穴」一麻,知道床底伏有敵人,已中暗算,怒吼一聲,竄出兩步,雙掌一錯,護身迎敵,一面竭力凝定呼吸,閉住穴道。陳家洛見他被點中穴道,居然不倒,也自駭然,疾從床底躍出,雙拳如風,霎時之間已向他面門連打了七八拳。張召重不敢還手,惟恐一動手鬆了勁,穴道登時阻塞,他臉上連中了七八拳,腳下不住倒退。陳家洛飛起一腳,向他右腰踢去。張召重向左一避,只覺「神庭穴」一陣酸痛,又被對方打中了穴道,這時再也支持不住,全身癱軟,跌倒在地。陳家洛在他身上一摸,哪知竟無凝碧劍,十分失望,搜他身邊,從衣袋裡摸出一張紙來,燈下展視,見是李可秀寫給他的一個便條,請他攜凝碧劍出去,有一位貴官要借來一觀。陳家洛知道是李可秀把他調開的借口,不料他放心不下,走出去一會,又回來監視,想是觀劍未畢,所以沒有帶來。陳家洛再搜他身上,觸手之間,高興得跳了起來,文泰來見他喜容滿面,忙問:「怎麼?」陳家洛手一揚,拋起一串鑰匙,在銬鐐上一試,應手而開。
文泰來頓失羈絆,雙手雙腳活動了一會,陳家洛已把身上大氅和風帽除下,說道:「你快穿上出去!」文泰來道:「你呢?」陳家洛道:「我在這裡耽擱一下,你快出去。」文泰來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道:「總舵主,你的好意我萬分感激,可是決不能這樣。」陳家洛道:「四哥你有所不知,我留在這裡並無危險。」於是他把和乾隆擊掌為誓的經過約略說了。文泰來道:「此事萬萬不可。」陳家洛眉頭一皺,道:「我是總舵主,紅花會大小人眾都聽我號令,是不是?」文泰來道:「那當然。」陳家洛道:「好吧,這是我的號令,你快穿上這個出去,外面有兄弟們接應。」文泰來道:「這次只好違抗你的號令,寧可將來再受懲處。」陳家洛道:「四嫂對你日夜想念,各位哥哥盼你早日脫險,現在有這大好良機,你怎麼如此無情無義?」任憑他說之再三,文泰來只是不允。僵持了一會,陳家洛知道他決不會答應,靈機一動,道:「那麼咱們兩人冒險出去,你穿他的衣服。」說著向張召重一指。文泰來喜道:「妙極,你怎不早說?」
兩人把張召重的衣服剝下,和文泰來換過,又把腳鐐手銬套在張召重身上鎖住。陳家洛把鎖匙放在袋裡,笑道:「任你有通天本領,這次再不能跟咱們為難了吧?」張召重急怒欲狂,眼中似要噴血,苦於說不出話。
兩人輕輕走了出來,過了閘門,穿過甬道,從石級上來,突然眼前大亮,只見滿園中都是火把,數十名兵士手執長矛,亮晃晃的矛頭對準地牢出口。遠處又有數百名兵士彎弓搭箭,向著地牢口瞄準。李可秀右手高舉,雙目凝視,只要他右手向下一揮,矛箭齊發,陳家洛與文泰來武藝再高,卻也無法逃得性命。陳家洛退後一步,低聲問文泰來道:「你傷勢怎樣?能衝出去嗎?」文泰來苦笑一下道:「不成,我腿上不靈便。總舵主你一人走吧,莫管我。」陳家洛道:「那麼你冒充一下張召重試試看。」文泰來把帽子拉低,壓在眉檐,大模大樣的走了出去。李可秀見張召重和陳家洛一齊出來,心中暗暗叫苦,只道張召重已將陳家洛擒住,轉頭對李沅芷道:「你去把劍還給張召重,和他東拉西扯說幾句話,讓紅花會的總舵主逃走。」李沅芷雙手托著凝碧劍,走到地牢出口,把劍托到文泰來跟前,故意處身兩人之間,說道:「張師叔,你的寶劍。」手肘輕輕在陳家洛身上一推。文泰來哼了一聲,伸手接劍。李沅芷在火光下看得清楚,驚叫一聲:「文泰來,你想逃!」雙手一縮,右手握住劍柄,拔劍出鞘,向他當胸刺到。
文泰來一側身,左掌一翻,伸食中兩指夾住劍身,右手快如閃電,向她「太陽穴」猛擊過去。李沅芷一驚,退後一步,哪知劍身被他雙指夾住,竟自動彈不得,急忙鬆手,直竄出去,左肩上已被文泰來五指一拂,只感奇痛徹骨,大叫一聲:「媽呀!」蹲了下來。陳家洛向外奔得兩步,回頭一看,文泰來已被眾親兵團團圍住,只見凝碧劍白光飛舞,矛頭紛紛落地。李可秀大叫:「你再不住手,要放箭了。」文泰來一用力,腿上舊傷忽又迸裂,流血如注,知道無力衝出重圍,喊道:「總舵主,接住劍,你快出去。」把凝碧劍向陳家洛擲去,忽然肩頭一痛,手一軟,那柄劍只拋出數尺,就落在地下,原來肩頭已中了一箭。
陳家洛竄出數步,向李可秀喝道:「快別放箭!」李可秀手一揮,眾親兵不再射箭,十餘把長矛分別指住了陳家洛和文泰來。陳家洛道:「快請醫生給文四當家醫傷。我去了!」昂然向外走出,眾親兵事先受了李可秀之命,假意吶喊追逐,並不真的阻攔。陳家洛躍上牆頭,只見內外又是三層弓箭手和長矛手,心中暗暗發愁,對方如此戒備,今後相救文泰來那是更加難了。剛出提督府,衛春華和駱冰已迎了上來,陳家洛苦苦笑著搖搖頭。此時東方已現微明,群雄心懷鬱憤,齊回孤山馬宅休息。睡不到兩個時辰,各人均懷心事,哪裡再睡得著,又集在廳上商議。陳家洛向衛春華道:「九哥,你把玉瓶和李可秀的小老婆給他送去,咱們不可失信於人。」衛春華答應了出去,馬大挺走進廳來說道:「總舵主,張召重有封信給你。」陳家洛道:「張召重寫信給我?這倒奇了,不知他說些甚麼?」拆信一看,但見滿紙激憤之言,責他行詭暗算,非英雄好漢之所為,約他單打獨鬥,分個勝負,時地由他決定。陳家洛道:「那傢伙想報昨晚之仇,哼,單打獨鬥,難道懼了你不成?」提起筆來,復了一信,便說謹如所約,明日午時在葛嶺初陽台相見,如約一人助拳,不是英雄。正要差人送去,徐天宏道:「咱們須得在兩天內救出四哥。張召重之約,延遲數日如何?不要因此而誤了正事。」陳家洛道:「甚是。今日是二十,那就約定廿三午時。」當下另寫一信,命人送去提督府。趙半山道:「這傢伙寶劍鋒利,總舵主別和他比兵刃,在拳腳上總不致於輸他。」無塵道:「就怕他要比劍,這賊子……」想起黃河渡口削劍之仇,恨恨不已。
周仲英道:「總舵主你別見怪,我有句話要說。」陳家洛道:「周老前輩儘管指教,怎麼跟小侄客氣起來啦?」周仲英道:「總舵主的武功我是領教過的,那確是高明之極,不過那張召重功力深厚,咱們都斗過他。不是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總舵主雖不致輸給他,但要勝他恐也不易,咱們須得籌個必勝之策。」陳家洛道:「周老前輩說得不錯,要勝他確是沒有把握。不過他既約我決鬥,如不赴約,豈不為人恥笑?只好竭力一拚,勝負在所不計了。」常伯志道:「這龜兒子,咱們先去把他的劍盜來,殺殺他的威風。」章進叫道:「咱們一個一個先去找他打架,就算勝他不了,也教他這兩天中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總舵主好好休息兩天,精神力氣就勝過他了。」群雄大笑,覺得他這主意倒也頗有道理。正議論間,馬家一名庄丁過來對馬善均道:「老爺,那王維揚老頭子仍舊不肯吃飯,只是大罵。」馬善均問:「他罵甚麼?」那庄丁道:「他罵御林軍做事沒道理。他說在江湖上行走幾十年,人人敬重於他。哪知這次給朝廷保鏢,反給不明不由的扣在這裡。」無塵笑道:「他威震河朔,到咱們江南來,嘿嘿,威風可就沒有了,只好吃點苦頭!」
徐天宏心念一動,說道:「我這裡有條『卞莊刺虎』之計,便是從十弟的念頭中化出來的,各位瞧著是否使得?」把計策一說,眾人無不拊掌大笑。無塵連說:「妙計,妙計!」周綺笑著不住搖頭,對徐天宏扁扁嘴。
陳家洛笑道:「周姑娘又在笑七哥不夠光明磊落了。不過對付小人,也不必盡用君子之道。孟大哥,你去跟那威震河朔說去吧。」王維揚在齊魯燕趙之地縱橫四十年,無往而不利,哪知一到江南,就遭此挫折。他大叫大嚷,定要見御林軍統領評理。正自吵鬧,室門開處,進來一個中年漢子,身穿御林軍軍官服色,卻是孟健雄。他精明幹練不讓衛春華,走進室來,漫不為禮,大剌剌地往椅上一坐,說道:「你就是威震河朔嗎?」
王維揚見他傲慢無禮,心中有氣,說道:「不錯,這外號是江湖朋友送的,既然福統領聽著不順耳,趕明兒我遍告江湖朋友,把這外號撤了就是。」孟健雄冷冷的道:「福統領是皇親國戚,才不來理你們江湖上這一套呢。」王維揚道:「那麼我好好給朝廷保鏢,護送寶物來杭,路上沒出一點岔子,幹麼把我老頭子不明不白的扣在這裡?」孟健雄道:「你真的要知道?」王維揚道:「當然哪!」孟健雄道:「只怕你年紀老了,受不起這個驚嚇。」王維揚最恨別人說他年紀大不中用,當下潛運內力,伸掌在桌子角上一拍,木屑紛飛,桌角竟被他拍了下來,怒道:「王維揚年紀雖老,雄心猶在,上刀山下油鍋,皺一皺眉頭的不算好漢。怕甚麼驚嚇?」孟健雄道:「王老頭兒倒真還有兩下子。嘿嘿,江湖上有兩句話,說甚麼『寧碰閻王,莫碰老王;寧挨三槍,莫遇一張。』是么?」王維揚道:「那是黑道上給我老頭子臉上貼金的話。」孟健雄道:「幹麼『老王』要放在『一張』上面?難道老王的武功本領,要蓋過那位姓張的不成?」
王維揚恍然大悟,霍地站起,跨上一步,大聲道:「啊,是火手判官要伸量老夫斤兩來著!我老胡塗啦,沒想到這一著。」孟健雄道:「張大人是我上司,你總知道吧?」王維揚道:「我知道張大人是在御林軍。」孟健雄道:「你認識他老人家吧?」王維揚道:「我們雖然同在北京,武林一脈,但他是官,我是民,我久仰他英名,可惜沒福氣相識。」孟健雄道:「我們張大人對你的名字,也是聽得多了。現在他也在杭州。他說,在北京的時候,天子腳下,為了一點虛名而傷和氣,鬧出來不好看,眼前既然都在外鄉,張大人有三件事要和王老英雄相商。只要你金言一諾,馬上就可以出去。」王維揚道:「我是給你們御林軍扣著,有甚麼事,還不是憑你們說,何必要我答應?」孟健雄道:「這些事很容易辦哪,老鏢頭何必動怒?」
王維揚道:「火手判官要我怎樣?」孟健雄道:「第一件,請老鏢頭把『威震河朔』的外號撤了。」王維揚道:「哼,第二件呢?」孟健雄道:「請你把鎮遠鏢局收了。」王維揚怒道:「我這鎮遠鏢局開了三十多年,沒毀在黑道朋友手裡,張大人卻要我收山。好!第三件呢?」孟健雄道:「第三件哪,請王老鏢頭遍請武林同道,宣告『寧碰閻王,莫碰老王;寧挨三槍,莫遇一張』這句話,可得倒過來說。張大人還說,王老頭年紀大了,這把紫金八卦刀已無多大用處,不如獻了給御林軍。」
王維揚一聽,怒氣衝天,叫道:「我和張召重無冤無仇,他何以如此欺人太甚。」孟健雄笑道:「你享名四十年,見好也應該收了。一山不能藏二虎,難道這道理你也不懂?」王維揚道:「原來他是要折辱我這老頭,好叫他四海揚名。哼,要是我不答應呢?他是不是把我扣在這裡不放?好,我認了命。他假公濟私,只怕難逃天下悠悠之口。」
孟健雄道:「張大人是英雄豪傑,豈肯做這等事?他約你今日午時,在獅子峰上拳劍相會,要是老王厲害,三個條款不必再提。否則的話,就請王老鏢頭答應這三件事。」王維揚道:「就是這麼辦,我老頭兒四十年的名兒賣在火手判官手裡,也不枉了。」孟健雄道:「張大人說,這件事給皇上知道了可不大穩便。王老鏢頭要是敢呢,那就單刀赴會。若是心虛膽怯,要請朋友助拳幫陣,張大人說也就不必比了。」
王維揚氣得哇哇大叫,說道:「我老頭兒就是埋骨荒山,也是單刀雙掌,前來領教。」孟健雄道:「那麼你寫封信,我好帶去回復張大人。」說罷拿過紙墨筆硯。
王維揚氣得雙手發抖,寫了一通簡訊:
「張召重大人英鑒:你之所言所為,未免欺人太甚。今日午時,便在獅子峰相會,如我敗於你手,由你處置便了。王維揚啟」他是一介武夫,文理本不甚通,盛怒之下,寫得更是草草。孟健雄一笑,將信收起。王維揚道:「請教老哥尊姓大名,待會也要領教。」他是連孟健雄也遷怒在內了。孟健雄道:「我是後生晚輩,賤名不足掛齒。說過單打獨鬥,待會我也不去獅子峰。若講人多,鎮遠鏢局可不能跟御林軍比呢。嘿嘿,嘿嘿!」連聲冷笑,轉身走出,帶上了門。紅花會知道王維揚畏懼官府,不敢擅逃,所以只隨便把門帶上,否則憑他一身武功,身上又無銬鐐,幾扇木門怎關得他住?鐵琵琶韓文沖那日追馬中伏,被扣了起來。這天上午,被人帶到另一間小室中監禁,自忖這番落入紅花會之手,只怕再無倖免,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隔室有人大叫大罵,一聽聲音,竟是總鏢頭王維揚,但聽他大罵張召重後生小子,目中無人。韓文沖大為奇怪,正待叫問,室門開處,進來兩人,說道:「請韓大爺到廳上說話。」進得廳來,見左邊椅上坐著三人,上首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其次一人白須飄然,一人身材矮小,都是在甘涼道上見過的。韓文沖羞愧無已,一言不發,作了一揖,坐在椅上。陳家洛道:「韓大哥,咱們在甘肅一會,不料今日又在此地相遇。哈哈,可說是十分有緣了。」韓文沖隔了半晌,道:「在下那時答應從此封刀歸隱,可是王總鏢頭非要我走這一趟鏢不可。一則是卻不過朋友之情,再則知道這是公子府上的珍寶,想來公子不會責怪,所以……」徐天宏厲聲道:「韓朋友,咱們在江湖上講究的是信義兩字,你言而無信,自己瞧著怎麼辦?」韓文沖一橫心,答道:「我既落入你們之手,還有甚麼說的,要殺要剮……」陳家洛道:「韓大哥,快別這樣說。王總鏢頭這一次可給張召重欺侮得狠了。這姓張的狐假虎威!王老英雄威震河朔,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侮辱,說甚麼也要斗一斗這火手判官。咱們武林一脈,大家都很氣憤,何況王總鏢頭還保了舍下的鏢,兄弟可不能袖手不理。韓大哥跟張召重交情怎樣?」韓文沖道:「在北京見過幾次,咱們貴賤有別,他又自恃武功高強,不大瞧得起我們,談不上甚麼交情。」陳家洛道:「照啊,你看看這信。」把王維揚所寫那信遞給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