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成協等見陳家洛對她很是恭敬,而這老太婆卻神態倨傲,都感氣惱。這時常氏雙俠也已從窗口跳進室內,常赫志道:「皇帝是我們抓來的,要殺也輪不到你。」那老婦咦了一聲道:「皇帝是給你們抓來的?」
陳家洛道:「前輩有所不知,皇帝確是我們請來的。我們只當兩位是清宮侍衛,前來打救皇帝,因此一路上攔截。兩位前輩武功實在高明之極,我們眾兄弟不是對手,沒能攔住,以致生了誤會。」其實紅花會群雄已把二人截住,眾人都知他這話是謙遜之辭。那老婦忽然探身窗外,縱聲大叫:「當家的,你下來。」過了半晌,不聞回答,忽然颼的一聲,塔下一枝箭直射上來。老婦伸左手抓住箭尾,轉身一擲,那枝箭插在桌面之上,箭尾不住顫動,厲聲喝道:「無信小輩,怎地又放暗箭?」陳家洛道:「前輩勿怒,塔下兄弟尚未知情,以致得罪,回頭叫他們賠禮。」走到窗口,自下喊道:「是自己人,別放箭!」語聲未畢,又是一箭射到。這時陳家洛也已看得清楚,下面千餘名清兵已將六和塔團團圍住,彎弓搭箭,見窗口有人探頭就射箭上來。陳家洛對趙半山道:「三哥,你去派人守住塔門,別衝出去廝殺。」趙半山應聲下去。
周仲英道:「這位是雪雕關老師父吧,在下久仰得很。」那老婦正是雪雕關明梅,是禿頭老者陳正德的妻子,兩人一高一矮,一個禿頭,一個白髮,江湖上人稱禿鷲雪雕,合稱天山雙鷹。關明梅聽了周仲英的話,微微點頭。陳家洛道:「這位是鐵膽周仲英周老英雄。」關明梅道:「嗯,我也聽到過你的名頭。」說到這裡,忽然張口大叫:「當家的,快下來,你在幹甚麼呀?」她正說得好好的,夾如其來的一聲大喊,把眾人都嚇了一跳。周仲英道:「陳老師父在和無塵道長斗劍,咱們快去把事情說清楚。」陳家洛向常氏雙俠使個眼色。雙俠會意,走到乾隆身旁監視。陳家洛和關明梅等奔上梯級,走到第十三層來,在梯級上卻不聞刀劍之聲,群雄都有點擔憂,心想這兩人武功卓絕,出手快速,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如那一個失手疏虞,都是終身恨事。關明梅卻漫不在意,知道丈夫平生罕遇敵手,決不致有甚失閃。眾人剛到室門,只見白刃耀眼,滿室劍光,兩個人影在斗室中盤旋飛舞,雖只兩棲劍相鬥,但金刃劈風之聲,有如數十人交戰一般。群雄剛站定,無塵和陳正德又已拆了十餘招。兩人斗到酣處,劍法一招緊似一招,點到即收,雙劍不交。關明梅本來託大,但看到兩人拆了數十招後,丈夫絲毫未見便宜,不由得暗暗心驚:「怎地江南竟有如此人物?」只見兩人越斗越緊,兀自分不出高下。
陳家洛叫道:「道長,是自己人,請住手吧!」無塵舉劍一封,退後一步。陳正德殺得性起,劍招連綿,劍鋒不離敵手左右。無塵退後一步,他一劍「神駝駿足」刺了過去。無塵向左一閃,還了一劍。兩人又交數招。關明梅叫道:「當家的,他們是紅花會!」陳正德一怔,說道:「是嗎?」他勢道微緩,高手斗劍,直無毫髮之差,只聽得嗤的一聲,右邊衣襟已被無塵一劍穿過,這還是無塵聽了陳家洛的話後手下容情,否則這一劍當更為狠辣。陳正德大怒,喝道:「好老道!」刷刷刷連環三劍。無塵一步不退,還了四劍。兩人又斗數十招。陳正德使出「三分劍術」中的絕招,虛虛實實,變幻莫測。無塵展開「追魂奪命劍法」,七十二路正變中包藏八十一路奇變。只見陳正德一劍「冰河開凍」,向無塵右臂直劈下來。無塵向左側讓,陳正德長劍突然上撩,「夜半烽煙」,迅捷絕倫。哪知無塵沒了左臂,這時反佔便宜,喝道:「好劍法!」一劍「孟婆灌湯」,直刺敵喉。陳正德這劍撩了個空,心頭一驚:「老胡塗!他沒左臂,我怎地使上了這招?」心念甫動,無塵長劍劍尖已指到咽喉。來劍勢若電閃,陳正德再也不及閃讓,敗中求勝,舉劍橫削,眼見已不免兩敗俱傷。眾人大驚,呼叫聲中,無塵突向右倒,將陳正德來襲之勢讓過,回劍接住來劍,只聽當的一聲,兩劍顫動,聲若龍吟,嗡嗡之音,良久不絕。
無塵右膝跪地,雙劍交並,兩人都不敢移動,各運內力,勢均力敵,兩柄純鋼的長劍相交處各生缺口,慢慢互相陷入。陳家洛見情勢危急,接過楊成協手中鋼鞭,搶上前去要將兩人隔開,剛跨出一步,只聽得頭頂一人哈哈長笑,叫道:「好劍法,好劍法!」語聲方畢,人影下墮,錚的一聲,無塵和陳正德雙劍齊斷。兩人各向前竄出數步,才收住勢子,各持半截斷劍,轉過身來,只見一人笑吟吟的站在中間,手中長劍如一泓秋水。無塵見從樑上跳下來的是陸菲青,微微一笑,道:「好劍!」陳正德紅起了眼,撲上去要和他拚斗。陸菲青笑道:「禿兄,你不認得小弟了嗎?」陳正德一呆,向他凝視片刻,突然驚叫:「啊,你是綿里針。」陸菲青笑道:「正是小弟。」陳正德道:「你怎麼在這裡?」陸菲青不答他問話,插劍入鞘,回身向關明梅一揖,道:「大嫂,多年不見,你功夫越來越俊啦!」關明梅喜叫:「陸大哥!」原來陸菲青在第十一層上守御,見天山雙鷹攻上,二人生具異相,雖然多年不見,仍是一眼即知。陸菲青和他們夫妻相交有素,知二人是俠士高人,決不會給清廷做走狗,何以拚命向監禁乾隆之處攻來,必有原因,決定躲起來看個究竟,因此關明梅闖到第十一層時無人阻截。他見關明梅劍刺乾隆,和陳家洛等說明誤會,就比眾人先一步上了第十三層,躲在樑上,他輕功卓絕,陳正德和無塵又斗得激烈,都沒留心。他見兩人奮力相拚,時候久了必有損傷,於是削斷兩人長劍,解了僵持之局。陳正德道:「哼,陸老弟,你的劍真是寶物!」陸菲青知道此老火氣極大,笑道:「這是別人的東西,暫且放在我這裡的。」原來這便是張召重的凝碧劍,駱冰在獅子峰上取來後交給了總舵主。陳家洛以這是武當派歷代相傳的名劍,轉交給他。陸菲青又道:「虧得這把劍好,否則兩大高手斗在一起,天下又有哪一人解拆得開?」這句話把陳正德和無塵兩人一捧,兩人心氣頓和。陸菲青道:「不打不成相識,陳大哥,我給你引見引見。」於是從陳家洛起,逐一引見了。陸菲青道:「我只道你們兩位在天山腳下安享清福,哪知趕到了江南來殺皇帝。」關明梅道:「你們都見過小徒霍青桐,這事就由她身上而起。皇帝派兵去打回部,青桐的爸爸木卓倫領兵抵抗,敵不過清兵人多,連吃了幾個敗仗。後來清兵的糧草在黃河邊上給人劫了……」陸菲青插嘴道:「那便是紅花會的各位英雄,為了相助木卓倫老英雄而劫的。」關明梅道:「嗯,在回部時我也聽人說起過。」望了陳家洛一眼,道:「怪不得她送這短劍給你。」陳家洛道:「那是在此之前,木卓倫老英雄率眾奪還經書,我們在途中遇到了。」關明梅道:「奪還經書,你們也幫過忙的。回人說起來,把你們說成個個是大英雄,哼!」言下之意,是說今日相見,卻也不見得如何高明,又道:「清兵沒糧草,敗了一仗,木卓倫便提和議,雙方正在停戰商談,哪知兆惠得了糧草,又即進攻。」陸菲青道:「滿清官兵原本不守信義。」關明梅道:「回部百姓給清兵害得很慘,木卓倫老英雄抵敵不住,邀我們去商量。我們夫婦本來並不想理會這種事……」陳正德插口道:「都是你,現下又來撇清。」關明梅道:「怎麼都是我?你瞧著清兵在回部殺人放火、殘害百姓,心裡安么?」陳正德哼了一聲,又要接嘴。陸菲青笑道:「你們老夫妻還是這麼一副脾氣,一說話就吵嘴,也不怕年輕人笑話。大嫂,莫理他,你說下去。」關明梅向丈夫白了一眼,說道:「我們本想去刺殺統兵的兆惠,後來一想,殺了這個甚麼狗屁定邊大將軍,皇帝又可另派一個,殺來殺去沒甚麼用,不如把皇帝殺了來得直截了當。於是便趕去北京,路上得到消息說皇帝到了江南。靠了那幾條狗,我們老夫妻在杭州追蹤了大半夜。原來你們是從地道里把皇帝抓走的,害得我們一路跟蹤,也鑽了一回地道。我們正自奇怪,皇帝為甚麼大發雅興,要鑽地道。」陳正德道:「甚麼?皇帝是你們抓來的?」陳家洛把捉到乾隆之事簡略說了。陳正德道:「這一手做得不壞,只是不夠爽快,何必餓他?一刀殺了,豈不幹凈利落?」無塵冷冷的道:「國家大事,豈是一刀一劍就能辦得了的。」陳正德怒道:「道長劍術高明之極,咱們還沒分高下,道長如有興緻,再來玩玩如何?」無塵道:「瞧你這大把年紀,還沒你徒弟霍青桐這女娃子有見識。咱們是自己人,何必再打?」關明梅笑道:「你瞧,我說你胡塗,你從來不服。現下人家也說你來看,怎麼樣?」眼見老夫妻又要抬起杠來。陳正德道:「就算我沒見識。」轉身又對無塵道:「咱們又不是拚命,比試一下劍法打甚麼緊?你劍法確是不錯,那叫甚麼名堂,倒要請教。」
陸菲青怕兩人說僵了再動手,傷了和氣,忙插嘴道:「你的劍法叫作三分劍術,道長的叫作追魂奪命劍,都是震古爍今的絕技。」陳正德道:「也未必能將人追去了魂,奪得了命。」無塵本來瞧在陸菲青份上讓他一步,哪知這老頭十分好勝,簡直不通情理,聽了這幾句話心頭火起,說道:「好吧,那麼咱們再來比比。我輸了以後終身不再用劍。」群雄一聽,都待要出言勸解,陳正德說道:「我們夫婦離開回部時,說過殺不了皇帝決不回去,既然你們不讓殺,那也得拿點本領出來,教人心服了才算。道長肯賜教,那是再好沒有。我輸了轉身就走,決不再來行刺。」語聲方畢,已從關明梅手中奪過劍來。陳家洛走上一步,長揖到地,說道:「無塵道長雖然劍法精妙絕倫,但火候總還遜老前輩一籌。大家有目共睹,何必再比?」陳正德傲然道:「陳總舵主你又何必客氣?你師父是世外高人,不屑跟我們凡夫俗子動手,我只好向你領教了。我先請道長賜教,再請你教訓教訓我這老頭子如何?」眾人都覺這個老頭兒實在不近人情,卻不知他和天池怪俠袁士霄素有心病,一直耿耿於懷,因此一口氣發作在陳家洛身上。陳家洛忍氣道:「我更不是老前輩的對手了。我恩師平時常對晚輩說起天山雙鷹,他是十分佩服的。」
陳正德一指關明梅,怒道:「你師父佩服的是她,不是我。」關明梅叫道:「當著這許多新朋友,你又呷甚麼乾醋了?」群雄相顧愕然。陸菲青笑道:「禿兄,你們兩夫妻都是六十開外的人啦,這件事吵了幾十年還沒吵完嗎?」
陳正德橫性發作,鬚眉俱張,忽然如一枝箭般從窗中直竄出去,叫道:「小道士,不出來的不算好漢。」紅花會群雄都覺陳正德未免欺人太甚。楊成協道:「可惜四哥不在這裡,否則定可和他鬥上一斗。」無塵聽了這一句激將之言,忍無可忍,叫道:「三弟,把劍給我。」這時趙半山已從下面上來,把劍遞了給他,低聲道:「道長,要顧全咱們和木卓倫、霍青桐的交情。」無塵點點頭,挺劍躍出窗去。塔下的清兵見塔角上有人,早已箭如飛蝗般射將上來。無塵道:「咱們到下面去打,在箭叢里較量一下如何?」陳正德哪肯示弱,道:「好極啦!」雙腳一挺,頭下腳上,直撲下去,從第十三層頂撲到第六層,左手在塔檐上一扳,已在第五層塔角上立定。他外號禿鷲,輕身功夫自是高明之極,這一撲一翻,當真如一頭大鷲相似。塔中群雄齊聲喝采。塔下清兵箭射得密了。陳正德持劍撥箭,仰視無塵動靜。無塵雙腳併攏,右手貼腿,如一根木棍般筆直墮下。塔下清兵齊聲吶喊,紛紛讓開。無塵墮到第五層時仍未止住,眼見要向第四層墮去,突然右臂平伸,劍鋒已在塔檐上平平貼住,手一使勁,趙半山那柄純鋼劍劍身柔韌,反彈起來。他一借勁,已站在第五層上。
陳正德見他這手功夫中輕功、內力、劍法、膽識,無一不是生平罕見,哪裡敢有半點輕忽,待他站定,說道:「進招了!」劍走偏鋒,斜刺左肩。
清兵見兩人拚斗,只道其中必有一個是自己人,怕有誤傷,當下停弓不射。無塵道:「咱們各擲一箭,引他們放箭!」陳正德道:「好!」兩人各從塔頂撿起一枝箭,以甩手箭手法甩了下去,射傷了兩名兵卒。塔下清兵高聲吶喊,千箭齊發。這時離地已近,每一箭射中都可致命,兩人攻防相鬥,同時撥打下面射上來的箭枝,如此比武可說從所未有,群雄都奔到第六層觀看。關明梅暗暗擔憂,心想這道人劍法狠辣異常,丈夫年事已高,耳目已不如昔日靈便,平地斗劍決無疏虞,現下身處高塔,清兵箭如驟雨,實是兇險萬分,手中暗扣三粒鐵蓮子,站在窗口相護。
兩人在箭雨中斗得激烈,連在第十二層上看守乾隆的常氏雙俠也忍不住探首窗外,向下觀戰。兩人各握住了乾隆的一隻手,防他逃走。乾隆雙手柔軟細嫩,給常氏兄弟這對精擅黑沙掌的粗手巨掌握住了,總算他兄弟不使勁力,否則一捏之下,乾隆手骨粉碎,從此再也不能做詩題字,天下精品書畫,名勝佳地,倒可少遭無數劫難。此時乾隆雖知來了救兵,但自己身在紅花會手中,倘若他們敗了,老羞成怒,說不定會給自己一刀,心想寧可讓紅花會得勝,聽陳家洛口氣,定可釋放自己。塔角上雙劍於萬箭攢射中狠斗,勝負難決。陳家洛大叫:「兩位劍法神妙,不必再比了。」兩人斗得正緊,哪裡停得住手?陳正德心想:「這道人劍法果然高明,看來我無法取勝。」他逞強好勝,緩緩移動腳步,面向東方,背朝塔下清兵,這顯是十分不利的地位,日光耀眼,受箭又多,心想只須打成平手,無形中已然勝了對方。
無塵見他故意搶佔惡劣地勢,已知他用意,心道:「你自討苦吃,可莫怪我無情。」使出追魂奪命劍中上八路劍法,專刺他面目咽喉,劍尖映日,耀眼生花。陳正德連拆三劍,暗叫不妙,忽聽背後呼呼數聲,六七枝箭射了上來。陳正德矮身低頭,一劍「平沙落雁」,疾刺無塵右臂,同時那些箭枝也向無塵射來。無塵劍拔箭桿,左腿疾起,向陳正德太陽穴踢去。陳正德不知他腿上功夫如此精妙,吃了一驚,吸一口氣,倒退一步,正在此時,忽然一枝箭勁急異常,突向他背後射到。這箭是清宮侍衛中高手所發,來得極快,他向後疾退,恰是以背迎敵。關明梅叫聲:「啊喲!」發鐵蓮子救援已然不及,群雄也齊聲驚呼。無塵忽施「馬面擲叉」絕技,長劍脫手,把那枝箭碰歪,長劍和箭枝同時向塔下跌去。群雄喘了口氣,剛要喝采,下面又射來數箭,無塵手中沒劍,無法撥打,只得閃避。關明梅鐵蓮子發出,打落三箭,陳正德也回身撥打。兩人本來狠命廝拚,這時卻互相救援,塔下官兵大為不解。白振見無塵手中沒了兵器,他在西湖中較藝曾輸在這道人手上,心中記恨,叫箭手齊射無塵。一時羽箭蝗集。無塵東躲西避,鬧了個手忙腳亂。陳正德叫道:「別怕,我給你擋住!」挺劍上來,正要撥打,忽然第六層窗口中飛身縱出一人,搶在其前,尚未立定,轉瞬間雙手已接住十幾枝羽箭,使開甩手箭手法,擲箭出去擊打來箭,手法奇妙,快速已極,隨來隨接,隨接隨擲,竟無一箭落空,一個人便似生了幾十條手臂一般。塔下清兵看得呆了,都停了放箭。楊成協俯身大叫:「今日叫你們見見千臂如來的手段!」清兵隊中兵將侍衛衷心佩服,彩聲如雷。趙半山微笑抱拳,躬身答謝。眾官兵見他風度如此,更是情不自禁的鼓掌。
三人縱身躍入塔中,群雄都過來道賀。陳氏夫婦這時才真心欽佩無塵、趙半山的武功,對無塵舍己救敵的俠義心腸尤為敬服。眾人互相謙讓讚譽了幾句,塔下清兵鼓噪又起。徐天宏道:「我去叫皇帝壓服他們。」說罷飛步上樓。過了半晌,只見乾隆從第七層窗口探出頭來,叫道:「我在這裡。」白振叫道:「皇上在塔上。」率領眾人,伏地高呼:「萬歲!」乾隆叫道:「我在這裡有事,你們別吵!」隔了一會,又道:「各人退後三十步!」李可秀奉旨,勒兵後退。陳家洛笑道:「七哥指揮皇帝,皇帝指揮官兵,這比衝下去大殺一陣好得多啦。皇帝者,天下之至寶也,與其殺之,不如用之。」群雄聽得陳家洛掉文,盡皆大笑。
衛春華望著清兵後退,見他們隊伍中有幾名獵戶牽著獵狗,說道:「我正想不通他們怎會找到這裡,原來他們也帶了狗。」從小頭目手中接過弓箭,彎弓搭箭,颼颼兩箭向塔下射去,只聽得幾聲長嗥,兩條狗被射死在地。清兵發一聲喊,退得更快。陳家洛向陸菲青道:「陸周兩位前輩,請你們陪陳老前輩、關老前輩說話,我上去和皇帝再談。」眾人都道:「總舵主請便。」他上樓時紅花會群雄都站起來相送,陸周兩人也欠身為禮。陳正德和關明梅見陳家洛形容清貴、丰神俊雅,年紀又輕,群豪對他卻都執禮甚恭,頗以為異。
陳家洛走到第七層上,常氏雙俠和徐天宏行禮退出。乾隆嗒然若失,悶坐椅上。陳家洛道:「你打定了主意沒有?」乾隆道:「我既落入你手裡,要殺便殺,何必多說?」陳家洛嘆道:「可惜,可惜!」乾隆道:「可惜甚麼?」陳家洛道:「我一向以為你是個雄才大略之人,慶幸我爸爸姆媽生了你這好兒子,我有一個好哥哥,哪知道……」乾隆問道:「哪知道怎樣?」陳家洛沉吟半晌,道:「哪知外表似乎頗有膽量,內里卻是膽小萬分。」乾隆怒道:「我甚麼地方膽小了?」陳家洛道:「不怕死,那最容易不過了。匹夫之勇,有甚麼可貴?可是圖大事、決大疑,卻非大勇者所不能為。這個你就不能了。」乾隆怫然而起,道:「天下建大功、立大業之事,有沒有被人脅逼而成的?」陳家洛道:「當年唐高祖在太原起事之初,猶豫不決,他兒子李世民多方部署,令他迫於情勢,不得不從。宋太祖如無陳橋兵變,豈有黃袍加身?這兩位開國之主雖受兒子或部下所迫,不得不冒險自立,終成大事,但後世何嘗不對他們景仰拜服?」乾隆沉吟不語,頗為心動。陳家洛又道:「何況哥哥你才能遠勝李淵、趙匡胤。只要你決心恢復漢家天下,我們這許多草莽豪傑立時聽你指揮。我可拍胸擔保,他們從此決不敢對你有絲毫不敬,不盡為臣子之道。」
乾隆不住點頭,心下尚還有一份顧慮,卻是不便出口。陳家洛猜到他心意,說道:「我只要見哥哥把滿清胡虜趕到關外,那就心滿意足。那時要請你准我歸隱西湖,和我手下這些兄弟們賞花飲酒,共享太平,以終余年。」乾隆道:「這是哪裡話?如能成就大事,天下軍政大計都要請你輔佐才好。」陳家洛道:「咱們話說在先,一等大事成功,你必須准我退休。須知我們這些兄弟不知禮法,如有不合你心意之處,反而失了君臣之禮,兄弟之義。」乾隆聽他說得斬釘截鐵,去了心中顧慮,伸手在桌上一拍,道:「好,就這麼辦!」陳家洛大喜,道:「你再沒猶豫了?」乾隆道:「沒有了。只是我要托你一件事,你們故總舵主於萬亭,有幾件東西放在回部,說是我出身的證據,你去拿來給我瞧瞧。我看了之後,對自己真是漢人這件事才沒絲毫疑心,那時必定和你共圖大事。」陳家洛心想這倒也合情合理,道:「好,這些東西聽文四哥說要緊非常,我明日就動身親自去拿。」乾隆道:「等你回來,你先來御林軍辦事,我把你升作御林軍總管,統率護軍、驍騎、前鋒三營,過些時候,再兼京師九門提督。天下各省兵權也慢慢交在咱們親信的漢人手裡。等到我命你做兵部尚書,把八旗精兵分散得七零八落之後,咱們就可舉事了。」陳家洛大喜,道:「皇上計謀深長,何愁大事不成。」當即跪下行君臣之禮,乾隆忙伸手扶起。陳家洛道:「今日之事,須和眾人立誓為盟,不得反悔。」乾隆點點頭。陳家洛雙掌一拍,命心硯取來乾隆原來的衣冠,服侍他換過了。陳家洛道:「請大家進來參見皇上。」群雄入內。陳家洛說明乾隆已允驅滿復漢,朗聲道:「以後咱們輔佐皇上,共圖大事,如有異心,泄露機密,天誅地滅。」當下歃血為盟。乾隆也飲了一口盟酒。只有陳正德和關明梅在一旁微微冷笑。陸菲青道:「大哥、大嫂,你們也來喝一杯盟酒!」陳正德道:「官府的話說得再好聽,我也從來不相信,何況是官府的頭腦?」關明梅道:「恢復漢家山河,那是咱們每個黃帝子孫萬死不辭之事。只要皇帝真有此心,如有用得著我們夫妻的地方,陳總舵主送個信來,我們這對老骨頭赴湯蹈火,決沒半點含糊。這口酒,我們是不喝的了。」陳正德右手一伸,忽地插入牆中,抓下了一大塊泥土磚石,厲聲說道:「要是誰狼心狗肺,負義背盟,出賣朋友,壞了大事,這就是榜樣!」手指一發力,磚石都碎成細粉,簌簌而落。乾隆見牆上那洞指痕宛然,甚是驚駭。陳家洛道:「兩位老前輩雖不加盟,和大家也是一條心。這裡都是血性朋友,我也不必多囑。但願皇上不可三心兩意,忘了今日之盟。」乾隆道:「大家儘管放心。」陳家洛道:「好,我們送皇上出去。」衛春華奔到塔外,叫道:「你們過來迎接皇上!」李可秀與白振聽了,將信將疑,怕紅花會又使詭計,率領兵卒慢慢走近,見乾隆果然從塔中走出,忙伏地迎接。白振牽過馬來,乾隆上了馬,對白振道:「我在這裡和他們飲酒賦詩,貪圖幾日清靜。你們偏要大驚小怪,敗了我的清興。」白振連說:「臣該死!」當下前後擁衛,旌旗招展,打起得勝鼓,威風凜凜的奏凱回杭。只是金鼓聲中,偶夾幾聲獵犬的「汪汪、嗚嗚」,略嫌美中不足。
紅花會群雄正要重回六和塔,陳正德道:「我們老夫婦今日會到江南群雄,見了素來仰慕的周老英雄,又和分別多年的陸老弟重逢,實在高興得很。得與無塵道長兩番交手,更是生平第一快事。我和老妻另有俗事,就此別過。」陳家洛忙道:「兩位前輩難得到江南來,務必要請多住幾日,好讓後輩多多請教。」陳正德白眼一翻,道:「你師父本領比我大得多,你向我請教甚麼?無塵道長,將來咱們再斗一斗酒量,看誰厲害。」無塵笑道:「那我是甘拜下風。」關明梅把陳家洛拉在一旁道:「你娶了親沒有?」陳家洛臉一紅道:「沒有。」關明梅又道:「定了親么?」陳家洛道:「也沒有。」關明梅點點頭,微微一笑,忽然厲聲道:「如你無情無義,將來負了贈劍之人,我老婆子決不饒你。」陳家洛不禁愕然,無辭以對。那邊陳正德叫道:「喂,你蝎蝎螫螫的,跟人家年輕小夥子談甚麼心?好走啦!」關明梅眉頭一皺,轉身過去,忽然撮唇作哨,四條大狗從樹林中奔了出來。兩夫婦向群雄施了一禮,帶了四犬便走。陸菲青叫道:「大哥、大嫂,你們去哪裡?」兩人不答,不一會,身影已在林中隱沒,只聽犬吠之聲漸漸遠去。常氏雙俠憤憤不平,常赫志道:「倚老賣老。」常伯志介面道:「沒點禮數。」陳家洛道:「世外高人,大抵如此。咱們到塔里談吧。」眾人回到六和塔內。陳家洛道:「我答應了皇帝,要到我師父那裡去拿兩件要緊物事,現下咱們先去天目山看四哥和十四弟的傷勢,然後再調配人手如何?」眾人都無異議。出得塔來,馬善均、馬大挺父子自回杭州。群雄乘馬向西進發,次日到了於潛,又一日上山來看文泰來和余魚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