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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崖高人遠(3)

所屬書籍: 天龍八部

  段譽大吃一驚,登時忘了腹中疼痛,大聲道:「人肉吃不得的,我寧死也不吃。」木婉清奇道:「為什麼不能吃?我跟師父在山裡之時,老虎肉也吃,豹子肉也吃,依你說都吃不得么?」段譽道:「老虎豹子自然能吃,人肉卻吃不得!」木婉清道:「人肉有毒么?我倒不知道。」段譽道:「不是有毒。你是人,我是人,這漢子也是人。人肉不能吃的。」木婉清道:「為什麼?我見豺狼餓了,就吃另外的豺狼。」段譽嘆道:「是啊,倘若人也吃人,那不是跟豺狼一樣了嗎?」

  木婉清自幼只跟師父在一起,從未和第三人相處,她師父性情怪僻,向來不跟她說起世事,是以她於世間的道德規矩、禮義律法,什麼都不知道,這時聽段譽說「人不能吃人」,只是將信將疑,睜大一雙俏眼,頗感詫異。

  段譽道:「你胡亂殺人,也是不對的。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不想給人殺了,也就不該殺人。別人有了危難苦楚,該當出手幫助,才是做人的道理。」

  木婉清道:「那麼我逢到危難苦楚,別人也來幫我么?為什麼我遇見的人,除了師父和你之外,個個都是想殺我、害我、欺侮我,從來不好好待我?老虎豹子要咬我、吃我,我便將它殺了。那些人要害我、殺我,我自然也將他們殺了。那有什麼不同?」

  這幾句話只問得段譽啞口無言,只得道:「原來世間的事情,你一點兒也不懂。」木婉清道:「你不會武功,卻來理武林中的事,我看世間的事情,你也懂不了多少。」段譽點點頭苦笑,道:「這話倒也有理。」

  木婉清哼了一聲,說道:「什麼『這話倒也有理』?你還沒拜師父,倒已學會了師父的話。」段譽笑道:「南海鱷神還明白有理無理,那也就沒算惡得到家……」

  忽聽得木婉清「啊」的一聲驚呼,撲入段譽懷中,叫道:「他……他又來了……」段譽轉過頭來,只見崖邊黃影一幌,南海鱷神躍了上來。

  他見到段譽,裂嘴笑道:「你還沒磕頭拜師,我放心不下,生怕給那一個不要臉的傢伙搶先收了去做徒兒。老大說,天下什麼都是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好東西拿到了手才是你的,給人家搶去之後,再要搶回來就不容易了。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我打他不過,就得聽他的話。喂,小子,快磕頭拜師吧。」

  段譽心想此人要強好勝,愛戴高帽,但輸給老大卻是直言不諱,眼見他左眼腫起烏青,嘴角邊也裂了一大塊,定是給那個老大打的,世上居然還有武功勝於他的,倒也奇了,拜師是決計不拜的,只有跟他東拉西扯,說道:「剛才老大吹哨子叫你去,跟你打了一架?」南海鱷神道:「是啊。」段譽道:「你一定打贏了,老大給你打得落荒而逃,是不是?」

  南海鱷神搖頭道:「不是,不是!他武功還是比我強得多。多年不見,我只道這次就算仍然打他不過,搶不到『四大惡人』中的老大,至少也能跟他鬥上一二百回合,那知道三拳兩腳,就給他打得躺在地下爬不起來。老大仍是他做,我做老二便了。不過我倒也在他胯上重重踢了一腳。他說:『岳老三,你武功很有長進了啊。』老大讚我武功很有長進,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

  段譽道:「你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南海鱷神臉有慚色,道:「多年不見,老大隨口亂叫,他忘記了。」段譽道:「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不會叫錯了你排行吧?」

  不料這句話正踏中了南海鱷神的痛腳,他大吼一聲,怒道:「我是老二,不是老三。你快跪在地下,苦苦求我收你為徒,我假裝不肯,你便求之再三,大磕其頭,我才假裝勉強答允,其實心中卻十分歡喜。這是我南海派的規矩,以後你收徒兒,也該這樣,不可忘了。」 段譽道:「這規矩能不能改?」南海鱷神道:「當然不能。」段譽道:「倘若改了,你便又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南海鱷神道:「正是。」

  段譽道:「這規矩倒是挺好,果然萬萬不能改,一改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南海鱷神道:「很好,快跪下求我吧。」

  段譽搖頭道:「我不跪在地下大磕其頭,也不苦苦求你收我為徒。」

  南海鱷神怒極,一張臉又轉成焦黃,裂開了闊嘴,露出滿口利齒,便如要撲上來咬人一般,叫道:「你不磕頭求我?」段譽道:「不磕頭,不求你。」南海鱷神踏上一步,喝道: 「我扭斷你的脖子!」段譽道:「你扭好了,我無力還手!」南海鱷神左手一探,抓住他胸膛,右手已掀住他頭蓋,段譽道:「我無力還手,你殺了我,你便是什麼?」南海鱷神道: 「我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段譽道:「不錯。」

  南海鱷神無法可施,心想:「我既不能殺他,他又不肯求我,這就難了。」一瞥眼,見木婉清滿臉關切的神色,靈機一動,猛地縱身過去,抓住她後領,將她身子高高提起,反身幾下跳躍,已到了崖邊,左足翹起,右足使招『金雞獨立』勢,在那千仞壁立的高崖上搖搖幌幌,便似要和木婉清一齊摔將下去。

  段譽不知他是在賣弄武功,生怕傷害了木婉清性命,驚叫:「小心,快過來!你……你快放手!」

  南海鱷神獰笑道:「小子!你很像我,我非收你做徒兒不可。我要到那邊山頭上去等幾個人……」說著向遠處一座高峰一指,續道:「沒功夫在這裡跟你乾耗。你快來求我收為徒兒,我便饒了你老婆的性命,否則的話,哼哼!契里格拉,刻!」雙手作個扭斷木婉清頭頸的手勢,突然一個轉身,向下躍落,右掌貼住山壁,帶著木婉清便溜了下去。

  段譽大叫:「喂,喂,小心!」奔到崖邊,只見他已提著木婉清溜了十餘丈。段譽頹然坐倒,腹中又大痛起來。

  木婉清被南海鱷神抓住背心,在高崖上向下溜去,只見他左掌貼住崖壁,每當下溜之勢過快,兩人的身子便會微微一頓,想是他以掌力阻住下溜。此時木婉清別說無力反抗,縱是有力,也決不敢身在半空而稍有掙扎。到得後來,她索性閉上了眼,過了一會,身子突然向上一彈,已然著地。南海鱷神絲毫沒有耽擱,著地即行。他是中等個子,木婉清在女子之中算是長挑身材,兩人倘若並肩而立,差不多齊頭,但南海鱷神抬臂將她提起,如舉嬰兒,竟似絲毫不費力氣。

  他在亂石嶙峋、水氣蒙蒙的谷底縱躍向前,片刻間便已穿過谷底,到了山谷彼端。大聲說道:「你是我徒兒的老婆,暫且不來難為於你。這小子若不來拜我為師,嘿嘿,那時他不是我徒兒,你也不是我徒兒的老婆了。南海鱷神見了美貌的娘兒們,向來先奸後殺,那是決不客氣的。」

  木婉清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寒戰,說道:「我丈夫不會武功,在那高崖頂上如何下來?他念我心切,勢必捨命前來拜你為師,一個失足,便跌得粉身碎骨,那時你便沒徒兒了。這般像得你十足的人才,你一生一世再也找不到了。」

  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我沒想到這小子不會下山。」突然間長嘯一聲。

  過不多時,山坡邊轉出兩名黃袍漢子來,躬身向南海鱷神行禮。南海鱷神大聲道:「到那邊高崖頂上,瞧著那小子。他如肯來拜我為師,立刻背他來見我。他要是不肯,就跟他耗著,可別傷了他。那是老子揀定了的徒兒,千萬不可讓他拜別人為師。」那兩名漢子應道: 「是!」

  南海鱷神一吩咐完畢,提著木婉清又走。木婉清心下略慰,情知段譽到來之前,自己當無危險,只是這郎君執拗無比,要他拜南海鱷神這等兇殘之人為師,只怕寧死不屈,又想: 「他對我似乎頗有俠義心腸,卻無夫妻情意,未必肯為了我而作此惡人門徒。唉,只盼他平安無恙,別從崖上摔下來才好。又不知他肚子痛得怎樣了?」

  她心頭思潮起伏,南海鱷神已提著她上了山峰。這人的內力當真充沛悠長,上山後也不休息,足不停步的便即下山,接連翻過四個山頭,才到了四周群山中的最高峰上。

  他放下木婉清,拉開褲子,便對著一株大樹撒尿。木婉清心想此人粗鄙無禮之極,急忙轉身走開,取出面幕,罩在臉上,心想自己容貌嬌美,如果給他多瞧上幾眼,只怕他獸性大發,什麼師父門徒全都不顧了,當下坐在一塊大岩石旁,閉目養神。

  南海鱷神撒完尿後拉好褲子,走到她身前,說道:「你罩上面幕,那就很好,否則給我多看上一會兒,只怕大大不妥。」木婉清心想:「你倒也有幾分自知之明。」南海鱷神道: 「你怎麼不說話?又閉上了眼假裝睡著,你瞧我不起,是不是?」

  木婉清搖搖頭,睜開眼來,說道:「岳老前輩,你的名字叫作什麼?日後我丈夫做了你徒兒,我須得知道你名字才是。」南海鱷神道:「我叫岳……岳……他奶奶的,我的名字是我爸爸給取的,名字不好聽。我爸爸沒做一件好事,簡直是狗屁王八蛋!」

  木婉清險些笑出聲來,心道:「你爸爸是狗屁王八蛋,你自己是什麼?連自己爸爸也罵,真是枉稱為人了。」但隨即想起自己也不知道父親是誰,師父只說他是個負心漢子,只怕比南海鱷神也好不了多少,心下又是黯然神傷。

  只見他向東走幾步,又向西走幾步,沒片刻兒安靜,木婉清只瞧得心煩意亂,又閉上了眼,但腳步聲仍是響個不停,說道:「你剛才上山下山,卻不累么?幹麼不坐下來歇歇?」 南海鱷神喝道:「你別多管閑事!老子就是不愛坐。」木婉清只好不理他,隨又想起了段譽,心中只覺一陣甜蜜,一陣凄涼。

  突然間半空中飄來有如遊絲般的輕輕哭聲,聲音甚是凄婉,隱隱約約似乎是個女子在哭叫:「我的兒啊,我的兒啊!」南海鱷神「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痰,說道:「哭喪的來啦!」提高聲音叫道:「哭什麼喪?老子在這兒等得久了。」那聲音仍是若有若無的叫道:「我的兒啊,為娘的想得你好苦啊!」

  木婉清奇道:「是你媽媽來了嗎?」南海鱷神怒道:「什麼我的媽媽?胡說八道!這婆娘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四大惡人』之一。她這個『惡』字排在第二。總有一日,我這 『凶神惡煞』的外號要跟她對掉過來。」

  木婉清恍然大悟:「原來外號中那『惡』字排在第二的,便是天下第二惡人。」問道: 「那麼第一惡人的外號叫什麼?第四的又叫什麼?」

  南海鱷神狠霸霸的道:「你少問幾句成不成?老子不愛跟你說。」

  忽然一個女子聲音幽幽說道:「老大叫『惡貫滿盈』,老四叫『窮凶極惡』。」

  木婉清那想得到這葉二娘說到便到,悄沒聲的已欺上峰來,不由得吃了一驚,忙轉頭往她看去。只見她身披一襲淡青色長衫,滿頭長發,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相貌頗為娟秀,但兩邊面頰上各有三條殷紅血痕,自眼底直划到下頰,似乎剛被人用手抓破一般。她手中抱著個兩三歲大的男孩,肥頭胖腦的甚是可愛。

  木婉清本想這『無惡不作』葉二娘既排名在『凶神惡煞』南海鱷神之上,必定是個狠惡可怖之極的人物,那知居然頗有姿色,不由得又向她瞧了幾眼。葉二娘向她嫣然一笑,木婉清全身一顫,只覺她這笑容之中似乎隱藏著無窮愁苦、無限傷心,自己忍不住便要流淚,忙轉過了頭,不敢看她。

  南海鱷神道:「三妹,老大、老四他們怎麼還不來?」葉二娘幽幽的道:「瞧你這副鼻青目腫的模樣,早就給老大狠狠揍過一頓了,居然還老起臉皮,假裝問老大為什麼還不來。你明明是老三,一心一意要爬過我的頭去。你再叫一聲三妹,做姊姊可不跟你客氣了。」南海鱷神怒道:「不客氣便不客氣,你是不是想打上一架?」葉二娘淡淡一笑,說道:「你要打架,隨時奉陪。」

  她手中抱著的小兒忽然哭叫:「媽媽,媽媽,我要媽媽!」葉二娘拍著他哄道:「乖孩子,我是你媽媽。」那小兒越哭越響,叫道:「我要媽媽,我要媽媽,你不是我媽媽。」葉二娘輕輕搖幌他身子,雖起兒哥來:「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那小兒仍是哭叫不休。

  南海鱷神聽得甚是煩躁,喝道:「你哄什麼?要弄死他,乘早弄死了吧。」

  葉二娘臉上笑眯眯地,不停口的唱歌:「……糖一包,果一包,吃了還要留一包。」

  木婉清只聽得毛骨悚然,越想越怕。聽南海鱷神之言,葉二娘竟是要弄死小兒,不由得又是憤怒,又是害怕,聽著葉二娘不斷哄那小兒:「乖寶寶,媽媽拍乖寶,乖寶快睡覺。」 語氣中充滿了慈愛,心想南海鱷神之言未必是真。

  南海鱷神怒道:「你每天要害死一個嬰兒,卻這般裝腔作勢,真是不要臉之至!」葉二娘柔聲道:「你別大聲吆喝,嚇驚了我的乖孩兒。」

  南海鱷神猛地伸手,疾向那小兒抓去,想抓過來摔死了,免得他啼哭不休,亂人心意。那知他出手極快,葉二娘卻比她更快,身如鬼魅般一轉,南海鱷神這一抓便落了空。葉二娘嗲聲嗲氣的道:「啊喲,三弟,你平白無端的欺侮我孩兒作甚?」南海鱷神喝道:「我要摔死這小鬼。」葉二娘柔聲哄那小兒道:「心肝寶貝,乖孩兒,媽媽疼你惜你,別怕這個醜八怪三叔,他鬥不過你媽。你白白胖胖的,多麼有趣,媽媽要玩到你晚上,這才弄死你,這會兒可還捨不得。」

  木婉清聽了這幾句,忍不住要作嘔,心想:「葉二娘確應排名在南海鱷神之上。這岳老三註定了要做『凶神惡煞』,一輩子也別想爬過她頭去。」

  南海鱷神一抓不中,似知再動手也是無用,不住的走來走去,喃喃咒罵,突然大聲喝道:「滾過來!那小子呢?怎不帶他來拜我為師?」

  兩名黃衣漢子從山岩後畏畏縮縮的出來,遠遠站定,正是南海鱷神吩咐他們去背段譽前來的那兩人。一人結結巴巴的道:「小……小人上得那邊山崖,不……不見有人。到處…… 到處都找不到。」

  木婉清大吃一驚:「難道他……他竟然摔死了。」

  只聽南海鱷神喝道:「是不是你們去得遲了,那小子沒福,在山谷中摔死了?」那兩人不敢走近,另一人道:「小人兩個在山……山谷中仔細看過,沒見到他屍首。」南海鱷神喝道:「他還會飛上天去了不成?你們這兩個鬼東西膽敢騙我?」兩人立即跪下,砰砰砰的大力磕頭,哀求饒命。只聽得呼呼兩聲,南海鱷神擲了兩塊大石過去,登時將兩人砸死。

  這兩人找不著段譽,木婉清也早已恨極他們誤事,南海鱷神將他們砸死,她只覺一陣痛快,霎時之間心思如潮:「他不在崖上,山谷中又無屍首,卻到那裡去了呢?定是摔在偏僻之處,那兩人找尋不到,又或是那兩人明明見到屍首,卻不敢直說?」她早已拿定了主意,段譽若死,她也決不能活,何況自己落在南海鱷神手中,倘若不死,不知要受盡多少折磨荼毒。但不見段譽的屍首,總還存著一線指望,卻也不肯就此胡裡胡塗的死去。

  南海鱷神煩惱已極,不住咒罵:「老大、老四這兩個龜兒子到這時候還不來,我可不耐煩再待了。」葉二娘道:「你膽敢不等老大?」南海鱷神道:「老大叫我跟你說,咱們在這山頂上等他,要等足七天,七天之後他倘若仍然不來,便叫咱們到萬劫谷鍾萬仇家裡等他,不見不散。」葉二娘淡淡的道:「我早說你給老大狠狠的揍過了,這可不能賴了吧?」南海鱷神怒道:「誰賴了?我打不過老大,那不錯,給他揍了,那也不錯,卻不是狠狠的。」

  葉二娘道:「原來不是狠狠的揍……乖寶別哭,媽媽疼你……嗯,是輕輕的揍了一頓… …乖寶心肝肉……」

  南海鱷神悻悻的道:「也不是輕輕的揍。你小心些,老大要揍你,你也逃不了。」葉二娘道:「我又不想做葉大娘,老大幹么會跟我過不去?乖寶心肝……」南海鱷神怒道:「你別叫他媽的乖寶心肝了,成不成?」

  葉二娘笑道:「三弟你別發脾氣,你知不知道老四昨兒在道上遇到了對頭,吃虧著實不小。」南海鱷神奇道:「什麼?老四遇上了對頭,是誰?」

  葉二娘道:「這小丫頭的模樣兒不對,她心裡在罵我不該每天弄死一個孩子。你先宰了她,我再說給你聽。」南海鱷神道:「她是我徒兒的老婆,我如宰了她,我徒兒就不肯拜師了。」葉二娘道:「你徒兒不是在山谷中摔死了嗎?」南海鱷神道:「那也未必,倘若摔死了,總有屍首。多半他躲了起來,過一會便來苦苦求我收他為徒。」

  葉二娘笑道:「那麼我來動手吧,叫你徒兒來找我便是。她這對眼睛生得太美,叫人見了好生羨慕,恨不得我也生上這麼一對,我先挖出她的眼珠子。」木婉清背上冷汗淋漓,卻聽南海鱷神道:「不成!我點了她昏睡穴,讓她睡這他媽的一天兩晚。」不待葉二娘答話,便伸指在木婉清腰間和肋下連點兩指。木婉清只感頭腦一陣昏眩,登時不省人事。

  木婉清昏迷中不知時刻之過,待得神智漸復,只覺得身上極冷,耳中卻聽到一陣桀桀笑聲,這笑聲雖說是笑,其中卻無半分笑意,聲音忽爾尖,忽爾粗,難聽已極,木婉清知道自己只要稍有動彈,對方立時發覺,難免便有暴虐手段來對付自己,雖感四肢麻木,卻不敢運氣活血。

  只聽南海鱷神道:「老四,你不用胡吹啦,三妹說你吃了人家的大虧,你還抵賴什麼?到底有幾個敵人圍攻你?」那聲音忽尖忽粗的人道:「七個傢伙打我一個,個個都是是第一流高手。我本領再強,也不能將這七大高手一古腦兒殺得精光啊。」木婉清心道:「原來老四『窮凶極惡』到了。」很想瞧瞧這『窮凶極惡』是怎麼樣一號人物,卻不敢轉頭睜眼。

  只聽葉二娘道:「老四就愛吹牛,對方明明只有兩人,另外又從那裡鑽出五個高手來?天下高手真有這麼多?」老四怒道:「你怎麼又知道了,你是親眼瞧見的么?」葉二娘輕輕一笑,道:「若不是我親眼瞧見,我自然不會知道。那兩人一個使根釣魚桿兒,另一個使一對板斧,是也不是?嘻嘻,你捏造出來的另外那五個人,可又使什麼兵刃了?」老四大聲說道:「當時你既在旁,怎麼不來幫我?你要我死在人家手裡才開心,是不是?」葉二娘笑道:「『窮凶極惡』雲中鶴,誰不知你輕功了得?鬥不過人家,難道還跑不過人家么?」

  木婉清心道:「原來老四叫作雲中鶴。」

  雲中鶴更是惱怒,聲音越提越高,說道:「我老四栽在人家手下,你又有什麼光采?咱們『四大惡人』這次聚會,所為休來?難道還當真是給鍾萬仇那膿包蛋賣命?他又沒送老婆女兒陪我睡覺。老大跟大理皇府仇深似海,他叫咱們來,大伙兒就聯手齊上,我出師不利,你卻隔岸看火燒,幸災樂禍,瞧我跟不跟老大說?」

  葉二娘輕輕一笑,說道:「四弟,我一生之中,可從來沒見過似你這般了得的輕功,雲中一鶴,當真是名不虛傳。逝如輕煙,鴻飛冥冥,那兩個傢伙固然望塵莫及,連我做姊姊的也追趕不上。否則的話,我豈有袖手旁觀之理?」似乎她怕雲中鶴向老大告狀,忙說些討好的言語。雲中鶴哼了一聲,似乎怒氣便消了。

  南海鱷神問道:「老四,跟你為難的到底是誰?是皇府中的狗腿子么?」雲中鶴怒道: 「九成是皇府中的人。我不信大理境內,此外還有什麼了不起的能人。」葉二娘道:「你兩個老說什麼大鬧皇府不費吹灰之力,要割大理皇帝的狗頭,猶似探囊取物,我總說別把事情瞧得太容易了,這會兒可信了吧?」

  雲中鶴忽道:「老大到這時候還不到,約會的日期已過了三天,他從來不是這樣子的,莫非……莫非……」葉二娘道:「莫非也出了什麼岔子?」南海鱷神怒道:「呸!老大叫咱們等足七天,還有整整四天,你心急什麼?老大是何等樣的人物,難道也跟你一樣,打不過人家就跑?」葉二娘道:「打不過就跑,這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是擔心他真的受到七大高手、八大好漢圍攻,縱然力屈,也不服輸,當真應了他的外號,來個『惡貫滿盈』。」

  南海鱷神連吐唾涎,說道:「呸!呸!呸!老大橫行天下,怕過誰來?在這小小的大理國又怎會失手?他奶奶的,肚子又餓了!」拿起地下的一條牛腿,在身旁的一堆火上烤了起來,過不多時,香氣漸漸透出。

  木婉清心想:「聽他們言語,原來我在這山峰上已昏睡了三天。段郎不知有何訊息?」 她已四日不食,腹中飢餓已極,聞到燒烤牛肉的香氣,肚中不自禁的發出咕咕之聲。

  葉二娘笑道:「小妹妹肚子餓了,是不是?你早已醒啦,何必裝腔作勢的躺著不動?你想不想瞧瞧咱們『窮凶極惡』雲老四?」

  南海鱷神知道雲中鶴好色如命,一見到木婉清的姿容,便是性命不要,也圖染指,不像自己是性之所至,這才強姦殺人,忙撕了一大塊半生不熟的牛腿,擲到木婉清身前,喝道: 「你到那邊去,給我走得遠遠的,別偷聽我們的說話。」

  木婉清放粗了喉嚨,將聲音逼得十分難聽,問道:「我丈夫來過了么?」

  南海鱷神怒道:「他媽的,我到那邊山崖和深谷中親自仔細尋過,不見這小子的絲毫蹤跡。這小子定是沒死,不知給誰救去了。我在這兒等了三天,再等他四天,七天之內這小子若是不來,哼哼,我將你烤來吃了。」

  木婉清心下大慰,尋思:「這南海鱷神非是等閑之輩,他既去尋過,認定段郎未死,定然不錯。唉,可不知他是否會將我掛在心上,到這兒來救我?」當即撿起地下的牛肉,慢慢走向山岩之後。她久餓之餘,更覺疲乏,但靜卧了三天,背上的傷口卻已癒合。

  只聽葉二娘問道:「那小子到底有什麼好?令你這般愛才?」南海鱷神笑道:「這小子真像我,學我南海一派武功,多半能青出於藍。嘿嘿,天下四大惡人之中,我岳老……岳老二雖甘居第二,說到門徒傳人,卻是我的徒弟排定了第一,無人可比。」

  木婉清漸走漸遠,聽得南海鱷神大吹段譽資質之佳,世間少有,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愁苦,又有幾分好笑:「段郎書獃子一個,會什麼武功?除了膽子不小之外,什麼也不行。南海鱷神如果收了這個寶貝徒兒,南海派非倒大霉不可。」在一塊大岩下找了一個隱僻之處,坐下來撕著牛腿便吃,雖然餓得厲害,但這三四斤重的大塊牛肉,只吃了小半斤也便飽了。暗自尋思:「等到第七天上,段郎若真負心薄悻,不來尋我,我得設法逃命。」想到此處,心中一酸:「我就算逃得性命,今後的日子又怎麼過?」

  如此心神不定,一幌又是數日。渡日如年的滋味,這幾天中當真償得透了。日日夜夜,只盼山峰下傳上來一點聲音,縱使不是段譽到來,也勝於這般苦挨茫茫白日、溫和長夜。每過一個時辰,心中的凄苦便增一分,心頭翻來覆去的只是想:「你若當真有心前來尋我,就算翻山越嶺不易,第二天、第三天也必定來了,直到今日仍然不來,決無更來之理。你雖不肯拜這南海鱷神為師,然而對我真是沒絲毫情義么?那你為什麼又來吻我抱我?答應娶我為妻?」

  越等越苦,師父所說「天下男子無不負心薄悻」之言盡在耳邊響個不住,自己雖說「段郎未必如此」,終於也知只是自欺而已。幸好這幾日中,南海鱷神、葉二娘、和雲中鶴並沒向她羅唣。

  那三人等候『惡貫滿盈』這天下第一惡人到來,心情之焦急雖然及不上她,可也是有如熱鍋上螞蟻一般,萬分煩躁。木婉清和三人相隔雖遠,三人大聲爭吵的聲音卻時時傳來。

  到得第六天晚間,木婉清心想:「明日是最後一天,這負心郎是決計不來的了。今晚乘著天黑,須得悄悄逃走才是。否則一到天明,可就再也難以脫身。」她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身子,將養了六日六夜之後,雖然精神委頓,傷處卻仗著金創葯靈效已好了七八成,尋思:「最好是待他們三人吵得不可開交之時,我偷偷逃出數十丈,找個山洞什麼的躲了起來。這三人定往遠處追我,說不定會追出數十里外,決不會想到我仍是在此峰上。待三人追遠,我再逃走。」

  轉念又想:「唉,他們跟我無冤無仇,追我幹什麼?我逃走也好,不逃也好,他們又怎會放在心上?」

  幾次三番拔足欲行,總是牽掛著段譽:「倘若這負心郎明天來找我呢?明天如不能和他相見,此後便永無再見之日。他決意來和我同生共死,我卻一走了之,要是他不肯拜師,因而被南海鱷神殺死,豈不是我對他不起么?」

  思前想後,柔腸百轉,直到東方發白,仍是下不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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