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之中,耳邊只聽有人低呼:「木姑娘,木姑娘,你,你快醒來!」她神智漸復,覺得自己躺在一人懷中,被人抱著肩背,便欲跳將起來,但隨即想到:「是段郎來了。」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緩緩睜開眼來,眼前一雙眼睛清凈如秋水,卻不是段譽是誰?只聽他喜道:「啊,你終於醒轉了。」木婉清淚水滾滾而下,反手一掌,重重打了他個耳光,身子卻仍躺在他懷裡,一時無力掙扎躍起。
段譽撫著自己臉頰,笑道:「你動不動的便打人,真夠橫蠻的了!」問道:「南海鱷神呢?他不在這裡等我么?」木婉清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還不夠么?他走啦。」段譽登時神采煥發,喜道:「妙極,妙極!我正好生擔心。他若硬要逼我拜他為師,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木婉清道:「你既不願做他徒兒,又到這兒來幹麼?」段譽道:「咦!你落在他手中,我若不來,他定要難為你,那怎麼得了?」木婉清心頭一甜,道:「哼!你這人良心壞極,這七天七晚之中,你又不來尋我?」
段譽嘆了口氣,道:「我一直為人所制,動彈不得,日夜牽掛著你,真是焦急死了。我一得脫身,立即趕來。」
那日南海鱷神擄了木婉清而去,段譽獨處高崖,焦急萬狀:「我若不趕去求這惡人收我為徒,木姑娘性命難保。可是要我拜這惡人為師,學那喀喇一聲、扭斷脖子的本事,終究是干不得的。他教我這套功夫之時,多半還要找些人來讓我試練,試了一個又一個,那可糟糕之極。好在這惡人雖然兇惡之至,倒也講理,我怎地跟他辯駁一場,叫他既放了木姑娘,又不必收我為徒。」
在崖邊徘徊彷徨,肚中又隱隱痛將起來,突然想到:「啊喲,不好,胡塗透頂,我怎地忘了?我在那山洞之中,早已拜了神仙姊姊為師,已算是『逍遙派』的門徒。『逍遙派』的弟子,又怎能改投南海鱷神門下?對了,我這就跟這惡人說去,理直氣壯,諒他非連說『這話倒也有理』不可。」
轉念又想:「這惡人勢必叫我露幾手『逍遙派』的武功來瞧瞧,我一點也不會,他自然不信我是『逍遙派』弟子。」跟著想起:「神仙姊姊吩咐,叫我每天進午晚三次,練她那個捲軸中的神功,這幾天搞得七勞八素,可半次也沒練過,當真該死之至。」心下歉咎,正要伸手入懷去摸那捲軸,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他轉過身來,吃了一驚,只見崖邊陸陸續續的上來數十人。
當先一人便是神農幫幫主司空玄,其後卻是無量劍東宗掌門左子穆、西宗掌門辛雙清,此外則是神農幫幫眾,無量劍東西宗的弟子,數十人混雜在一起。段譽心道:「怎地雙方不打架了?化敵為友,倒也很好。」只見這數十人分向兩旁站開,恭恭敬敬的躬身,顯是靜候什麼大人物上來。
片刻間綠影幌動,崖邊竄上八個女子,一色的碧綠斗篷,斗篷上綉著黑鷲。段譽暗暗叫苦:「我命休矣!」這八個女子四個一邊的站在兩旁,跟著又有一個身穿綠色斗篷的女子走上崖來。這女子二十來歲年紀,容貌清秀,眉目間卻隱含煞氣,向段譽瞪眼道:「你是什麼人?在這裡幹什麼?」
段譽一聽此言,心中大喜:「她不知我和木姑娘殺過她四個姊妹,又冒充過什麼靈鷲宮聖使。幸好我的斗篷已裹在那胖老太婆平婆婆身上,木姑娘的斗篷又飄入了瀾滄江。死無對證,跟她推個一乾二淨便了。」說道:「在下大理段譽,跟著朋友到這位左先生的無量宮中作客……」
左子穆插口道:「段朋友,無量劍已歸附天山靈鷲宮麾下,無量宮改稱『無量洞』,那無量宮三字,今後是不能叫的了。」
段譽心道:「原來你打不過人家,認輸投降了,這主意倒也高明。」說道:「恭喜,恭喜。左先生棄暗投明,好得很啊。」左子穆心想:「我本來有什麼『暗』?現下又有什麼『 明』了?」但這話自然是不能說的,惟有苦笑。
段譽續道:「在下見到司空幫主跟左先生有點誤會,一番好意想上前勸解,卻不料弄得一團糟。本是奉司空幫主之命去取解藥,豈知卻遇上一個大惡人,叫作南海鱷神岳老三,說我資質不錯,要收我為徒。我說我不學武功,可是這南海鱷神不講道理,將我抓到了這裡,高高擱起,要我非拜他為師不可。在下手無縛雞之力。」說著雙手一攤,又道:「這般高峰險崖,那說什麼也下不去的。姑娘問我在這裡幹什麼?那便是等死了。」他這番話倒無半句虛言,前段屬實,後段也不假,只不過中間漏去了一大段,心想:「孔夫子筆削『春秋』,述而不作。刪削刪削,不違聖人之道,撒謊便非君子了。」
那女子『嗯』了一聲,說:「四大惡人果是到了大理。岳老三要收你為徒,你的資質有什麼好?」也不等段譽回答,眼光向司空玄與左子穆兩人掃去,問道:「他的話不假吧?」
左子穆道:「是。」司空玄道:「啟稟聖使,這小子不會半點武功,卻老是亂七八糟的瞎搗亂。」
那女子道:「你們說見到那兩個冒充我姊妹的賤人逃到了這山峰上,卻又在那裡?段相公,你可見到兩個身穿綠色斗篷、跟我們一樣打扮的女子沒有?」
段譽道:「沒有啊,沒見到兩個跟姊姊一樣打扮的女子。」心道:「穿了綠色斗篷冒充你們的,是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我沒照鏡子,瞧不見自己;木姑娘是『一個女子』,不是 『兩個女子』。」
那女子點點頭,轉頭問司空玄道:「你在靈鷲宮屬下,時候不少了吧?」司空玄戰戰兢兢的道:「有……有八年啦。」那女子道:「連我們姊妹也認不出,這麼胡塗,還能給童姥她老人家辦什麼事?今年生死符的解藥,不用指望了吧。」司空玄臉如土色,跪倒在地,不住磕頭,求道:「聖使開恩,聖使開恩。」
段譽心想:「這山羊鬍子倒還沒死,難道木姑娘給他的假解藥管用,還是靈鷲宮給了他什麼靈丹妙藥?那『生死符的解藥』,卻又是什麼東西?」
那女子對司空玄不加理睬,對辛雙清道:「帶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惡人若來羅唣,叫他們上縹緲峰靈鷲宮來找我。擒拿那兩個冒牌小賤人的事,著落在你們無量洞頭上。哼哼,好大的膽子!還有,干光豪、葛光佩兩個叛徒,務須抓回來殺了。見到我那四位姊妹,說我叫她們逕行回靈鷲宮,我不等她們了。」她說一句,辛雙清答應一句,眼光竟不敢和她相接。那女子說罷,再也不向眾人多瞧一眼,逕自下峰,她屬下八名女子跟隨在後。
司空玄一直跪在地下,見九女下峰,忙躍進起身來奔到崖邊,叫道:「符聖使,請你上覆童姥,司空玄對不起她老人家。」奔向高崖的另一邊,涌身向瀾滄江中跳了下去。眾人齊聲驚呼。神農幫幫眾紛紛奔到崖邊,但見濁浪滾滾,洶湧而過,幫主早已不知去向,有的便捶胸哭出聲來。
無量劍眾人見司空玄落得如此下場,面面相覷,盡皆神色黯然。
段譽心道:「這位司空玄幫主之死,跟我的干係可著實不小。」心下甚是歉咎。
辛雙清指著無量劍東宗的兩名男弟子道:「你們照料著段相公下去。」那兩人一個叫郁游標,一個叫吳光勝,一齊躬身答應。
段譽在郁吳二人攜扶拖拉之下,好不辛苦的來到山腳,呈了一口長氣,向左子穆和辛雙清拱手道:「多承相救下山,這就別過。」眼望南海鱷神先前所指的那座高峰,心想:「要上這座小峰,可比適才下峰加倍艱難,看來無量劍的人也不會這麼好心,又將我拉上峰去。為了相救木姑娘,那也只有拚命了。」
不料辛雙清道:「你不忙走,跟我一起去無量洞。」段譽忙道:「不,不。在下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恕罪,恕罪。」辛雙清哼了一聲,做個手勢。郁吳兩人各伸一臂,挽住了段譽雙臂,逕自前行。段譽叫道:「喂,喂,辛掌門,左掌門,我段譽可沒得罪你們啊。剛才那位聖使姊姊吩咐你們帶我下山,現今山已下了,我也已謝過了你們,又待怎地?」
辛雙清和左子穆均不理會。段譽在郁吳兩人左右挾持之下,抗拒不得,只有跟著他們來到無量洞。
郁吳兩人帶著他經過五進屋子,又穿過一座大花園,來到三間小屋之前。吳光勝打開房門,郁游標在他背上重重一推,推進門內,隨即關上木門,只聽得喀喇一聲響,外面已上了鎖。
段譽大叫:「你們無量劍講理不講?這可不是把我當作了犯人了嗎?無量劍又不是官府,怎能胡亂關人?」可是外面聲息遽然,任他大叫大嚷,沒一人理會。
段譽嘆了口長氣,心想:「既來之,則安之。那也只有聽天由命了。」適才下峰行路,實已疲累萬分,眼見房中有床有桌,躺在床上放頭便睡。
睡不多久,便有人送飯來,飯菜倒也不惡。段譽向送飯的僕役道:「你去稟告左辛兩位掌門,說我有話……」一句話沒說完,郁游標在門外粗聲喝道:「姓段的,你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也罷,躺著也罷,再要吵吵嚷嚷,莫怪我們不客氣。你再開口說一句話,我就打你一個耳括子。兩句話,兩個耳光,三句三個。你會不會計數?」
段譽當即住口,心想:「這些粗人說得出,做得到。給木姑娘打幾個耳光,痛在臉上,甜在心裡。給你老兄打上幾掌,滋味可大不相同。」吃了三大碗飯,倒在床上又睡,心想: 「木姑娘這會兒不知怎麼樣了?最好是她放毒箭射死了那南海鱷神,脫身逃走,再來救我出去。唉,我怎地盼望她殺人?」胡思亂想一會,便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次日清晨才醒。只見房中陳設簡陋,窗上鐵條縱列,看來竟然便是無量劍關人的所在,只是開間寬敞,倒無局促之感,心想第一件事,須得遵照神仙姊姊囑咐,練她的 『北冥神功』,於是從懷中摸出捲軸,放在桌上,一想到畫中的裸像,一顆心便怦怦亂跳,面紅耳赤,急忙正襟危坐,心中默告:「神仙姊姊,我是遵你吩咐,修習神功,可不是想偷看你的貴體,褻瀆莫怪。」
緩緩展開,將第一圖後的小字看了幾遍。這等文字上的功夫,在他自是猶如家常便飯一般,看一遍即已明白,第二遍已然記住,讀到第三遍後便有所會心。他不敢多看圖中女像,記住了像上的經脈和穴位,便照著捲軸中所記的法門練了起來。
文中言道:本門內功,適與各家各派之內功逆其道而行,是以凡曾修習內功之人,務須盡忘己學,專心修習新功,若有絲毫混雜岔亂,則兩功互沖,立時顛狂嘔血,諸脈俱廢,最是兇險不過。文中反覆致意,說的都是這個重大關節。段譽從未練過內功,於這最艱難的一關竟可全然不加措意,倒也方便。
只小半個時辰,便已依照圖中所示,將『手太陰肺經』的經脈穴道存想無誤,只是身上內息全無,自也無法運息通行經脈。跟著便練『任脈』,此脈起於肛門與下陰之間的『會陰穴』,自曲骨、中極、關元、石門諸穴直通而上,經腹、胸、喉,而至口中下齒縫間的『斷基穴』。任脈穴位甚多,紅脈走勢卻是筆直一條,十分簡易,段譽頃刻間便記住了諸穴的位置名稱,伸手在自己身上一個穴道、一個穴道的摸過去。此脈仍是逆練,由斷基、承漿、廉泉、天突一路向下至會陰而止。
圖中言道:「手太陰肺經暨任脈,乃北冥神功根基,其中拇指之少商穴、及兩乳間之膻中穴,尤為要中之要,前者取後者。人有四海:胃者水轂之海,沖脈者十二經之海,膻中者氣之海,腦者髓之海是也。食水轂而儲於胃,嬰兒生而即能,不待練也。以少商取人內力而儲之於我氣海,惟逍遙派正宗北冥神功能之。人食水轂,不過一日,盡泄諸外。我取人內力,則取一分,儲一分,不泄無盡,愈厚,猶北冥天池之巨浸,可浮千里之鯤。」
段譽掩卷凝思:「這門功夫純系損人利己,將別人辛辛苦苦練成的內力,取來積儲於自身,豈不是如同食人之血肉?又如盤剝重利,搜刮旁人錢財而據為己有?我已答應了神仙姊姊,不練是不成的了,但我此生決不取人內力。」
轉令又想:「伯父常說,人生於世,不衣不食,無以為生,而一粥一飯,半絲半褸,盡皆取之於人。取人之物,殆無可免,端在如何報答。取之者寡而報之者厚,那就是了。取於為富不仁之徒,用於貧困無依之輩,非但無愧於心,且是仁人義士的慈悲善舉,儒家佛家,其理一般。取民脂民膏以供奉一己之窮奢極欲,是為殘民以逞;以之兼善天下,普施於眾,則為萬家生佛。是以不在取與不取,而在用之為善為惡。」想明白了此節,倒也不覺修習這門功夫是如何不該了。
心下坦然之餘,又想:「總而言之,我這一生要多做好事,不做壞事。巨象可負千斤,螻蟻僅曳一芥,力大則所做好事亦大,做起壞事來也厲害。以南海鱷神的本領,若是專做好事,豈非造福不淺?」想到這裡,覺得就算拜了南海鱷神為師,只要專扭壞人的脖子,似乎 『這話倒也有理』。
捲軸中此外諸種經脈修習之法甚多,皆是取人內力的法門,段譽雖然自語寬解,總覺習之有違本性,單是貪多務得,便非好事,當下暫不理會。
卷到捲軸末端,又見到了『凌波微步』那四字,登時便想起『洛神賦』中那些句子來: 「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轉盼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在腦海中緩緩流過:「[禾農]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紅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連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輔薜承權。環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於語言……」想到神仙姊姊的姿容體態,「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綠波」但覺依她的吩咐行事,實是人生至樂,當真百死不辭,萬劫無悔,心想:「我先來練這』凌波微步『,此乃逃命之妙法,非害人之本領也,練之有百利而無一害。」
捲軸上既繪明步法,又詳註易經六十四卦的方位,他熟習易經,學起來自不為難。但有時捲軸上步法甚怪,走了上一步後,無法接到下一步,直至想到須得憑空轉一個身,這才極巧妙自然的接上了;有時則須躍前縱後、左竄右閃,方合於卷上的步法。他書獃子的勁道一發,遇到難題便苦苦鑽研,一得悟解,樂趣之大,實是難以言宣,不禁覺得:「武學之中,原來也有這般無窮樂趣,實不下於讀書念經。」
如此一日過去,卷上的步法已學得了兩三成,晚飯過後,再學了十幾步,便即上床。迷迷糊糊中似睡似醒,腦子中來來去去的不是少商、膻中、關元、中極諸穴道,便是同人、大有、歸妹、未濟等易卦。
睡到中夜,猛聽得江昂、江昂、江昂幾下巨吼,登時驚醒,過不多久,又聽得江昂、江昂、江昂幾下大吼,聲音似是牛哞,卻又多了幾分凄厲之意,不知是什麼猛獸。他知無量山中頗多毒蟲怪獸,聽得吼聲停歇,便也不以為意,著枕又睡。
卻聽得隔室有人說道:「這『莽牯朱蛤』已好久沒出現了,今晚忽然鳴叫,不知主何吉凶?」另一人道:「咱們東宗落到這肯田地,吉是吉不起來的,只要不凶到家,就已謝天謝地了。」段譽知是那兩名男弟子郁游標與吳光勝,料來他們睡在隔壁,奉命監視,以防自己逃走。
只聽那吳光勝道:「咱們無量劍歸屬了靈鷲宮,雖然從此受制於人,不得自由,卻也得了個大靠山,可說好壞參半。我最氣不過的,西宗明明不及咱們東宗,幹麼那位符聖使卻要辛師叔作無量洞之主,咱們師父反須聽她號令。」郁游標道:「誰教靈鷲宮中自天山童姥以下個個都是女人哪?她們說天下男子沒一個靠得住。聽說這位符聖使倒是好心,派辛師叔做了咱們頭兒,靈鷲宮對無量洞就會另眼相看。你瞧,符聖使對神農幫司空玄何等辣手,對辛師叔的臉色就好得多。」吳光勝道: 「郁師哥,這個我可又不明白了。符聖使對隔壁那小子怎地又客客氣氣?什麼『段相公』、『段相公』的,叫得好不親熱。」
段譽聽他們說到自己,更加凝神傾聽。
郁游標笑道:「這幾句話哪,咱們可只能在這裡悄悄的說。一個年輕姑娘,對一個小白臉客客氣氣,『段相公』、『段相公』的叫……」他說到『段相公』三字時,壓緊了嗓子,學著那靈鷲宮姓符聖使的腔調,自行再添上幾分嬌聲嗲氣,「……你猜是什麼意思?」吳光勝道:「難道符聖使瞧中了這小白臉?」郁游標道: 「小聲些,別吵醒了小白臉。」接著笑道:「我又不是符聖使肚裡的聖蛔蟲,又怎明白她老人家的聖意?我猜辛師叔也是想到了這一著,因此叫咱們好好瞧著他,別讓他走了。」吳光勝道:「那可要關他到幾時啊?」郁游標道:「符聖使在山峰上說:『辛雙清,帶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惡人若來羅唣,叫他們上縹緲峰靈鷲宮找我。』……」這幾句話又是學著那綠衣女子的腔調,「……可是帶了段相公下山怎麼樣?她老人家不說,別人也就不敢問。要是符聖使有一天忽然派人傳下話來: 『辛雙清,把段相公送上靈鷲宮來見我。』咱們卻已把這姓段的小白臉殺了,放了,豈不是糟天下之大糕?」吳光勝道:「要是符聖使從此不提,咱們難道把這小白臉在這裡關上一輩子,以便隨時恭候符聖使號令到來?」郁游標笑道:「可不是嗎?」
段譽心裡一連串的只叫:「苦也!苦也!」心道:「這位姓符的聖使姊姊尊稱我一聲『 段相公』,只不過見我是讀書人,客氣三分,你們歪七纏八,又想到那裡去啦?你們就把我關到鬍子發白,那位聖使姊姊也決不會再想到我這個老白臉。」
正煩惱間,只聽吳光勝道:「咱二人豈不是也要……」突然江昂、江昂、江昂三響,那 『莽牯朱蛤』又吼了起來。吳光勝立即住口。隔了好一會,等莽牯朱蛤不再吼叫,他才又說道:「莽牯朱蛤一叫,我總是心驚肉驚,瘟神爺不知這次又要收多少條人命。」郁游標道: 「大家說莽牯朱蛤是瘟神爺的坐騎,那也是說說罷了。文殊菩薩騎獅子,普賢菩薩騎白象,太上老君騎青牛,這莽牯朱蛤是萬毒之王,神通廣大,毒性厲害,故老相傳,就說它是瘟菩薩的坐騎,其實也未必是真的。」
吳光勝道:「郁師兄,你說這莽牯朱蛤到底是什麼樣兒。」郁游標笑道:「你想不想瞧瞧。」吳光勝笑道:「那還是你瞧過之後跟我說吧。」郁游標道:「我一見到莽牯朱蛤,毒氣立時沖瞎了眼睛,跟著毒質入腦,只怕也沒功夫來跟你說這萬毒之王的模樣兒了。還是咱哥兒倆一起去瞧瞧吧。」說著只聽得腳步聲響,又是拔下門閂的聲音。
吳光勝忙道:「別……別開這玩笑。」話聲發顫,搶過去上回門閂,郁游標笑道:「哈哈哈,我難道真有這膽子去瞧?瞧你嚇成了這副德性。」吳光勝道:「這種玩笑還是別開的為妙,莫要當真惹出什麼事來。太太平平的,這就睡吧!」
郁游標轉過話題,說道:「你猜干光豪跟葛光佩這對狗男女,是不是逃得掉?」吳光勝道:「隔了這麼久還是不見影蹤,只怕當真給他們逃掉了。」郁游標道: 「干光豪有多大本事,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人貪懶好色,練劍又不用心,就只甜嘴蜜舌的騙女人倒有幾下散手。大伙兒東南西北都找遍了,連靈鷲宮的聖使也親自出馬,居然仍是給他們溜了,老子就是不信。」吳光勝道:「你不信可也得信啊。」
郁游標道:「我猜這對狗男女定是逃入深山,撞上了莽牯朱蛤。」吳光勝「啊」的一聲,大有驚懼之意。郁游標道:「這二人定是盡揀荒僻的地方逃去,一見到莽牯朱蛤,毒氣入腦,全身化為一灘膿血,自然影蹤全無。」吳光勝道:「你猜的倒也有幾分道理。」郁游標道:「什麼幾分道理?若不是遇上了莽牯朱蛤,那就豈有此理。」吳光勝道:「說不定他二人耐不住啦,就在荒山野嶺里這個那個起來,昏天黑地之際,兩人來一招『鯉魚翻身』,啊喲,乖乖不得了,掉入了萬丈深谷。」兩人都吃吃吃的淫笑起來。
段譽尋思:「木姑娘在那小飯鋪中射死了干葛二人,無量劍的人不會查不到啊。嗯,是了,定是那飯鋪老闆怕惹禍,快手快腳的將兩具屍身埋了。無量劍的人去查問,市集上的人見到他們手執兵器,凶神惡煞的模樣,誰也不敢說出來。」
只聽吳光勝道:「無量劍東西宗逃走了一男一女兩個弟子,也不是什麼大事。皇帝不急太監急,靈鷲宮的聖使又幹麼這等著緊,非將這二人抓回來不可?」郁游標道:「這你就得動動腦筋,想上一想了。」吳光勝沉默半晌,道:「你知道我的腦筋向來不靈,動來動去,動不出什麼名堂來。」
郁游標道:「我先問你:靈鷲宮要佔咱們的無量宮,那為發什麼?」吳光勝道:「聽唐師哥說,多半是為了後山的無量玉壁。符聖使用一到,三番四次的,就是查問無量玉壁上的仙影啦、劍法啦這些東西。對啦!咱們都遵照符聖使的吩咐,立下了毒誓,玉壁仙影的事,以後誰也不敢泄露,可是干光豪與葛光佩呢,他們可沒立這個誓,既然叛離了本派,那還有不說出去的?」吳光勝一拍大腿,叫道:「對,對!靈鷲宮是要殺了這兩個傢伙滅口。」
郁游標低聲喝道:「別這麼嚷嚷的,隔壁屋裡有人,你忘了嗎?」吳光勝忙道:「是,是。」停了一會,說道:「干光豪這傢伙倒是艷福不淺,把葛光佩這白白嫩嫩的小麻皮摟在懷裡,這麼剝得她白羊兒似的,嘖嘖嘖……他媽的,就算後來化成了一灘濃血,那也……那也……嘿嘿。」
兩人此後說來說去,都是些猥褻粗俗的言語,段譽便不再聽,可是隔牆的淫猥笑話不絕傳來,不聽卻是不行,於是默想『北冥神功』中的經脈穴道,過不多時,便潛心內想,隔牆之言說得再響,卻一個字也聽不到了。
次日他又練那『凌波微步』,照著卷中所繪步法,一步步的試演。這步法左歪右斜,沒一步筆直進退,雖在室中,只須挪開了桌椅,也盡能施展得開,又學得十來步,驀地心想: 「待會送飯之人進來,我只須這麼斜走歪步,立時便繞過了他,搶出門去,他未必能抓得我著。豈不是立刻便可逃走,不用在這屋裡等到變成老白臉了?」想到此處,喜不自勝,心道:「我可要練得純熟無比,只要走錯了半步,便給他一把抓住。說不定從此在我腳上加一副鐵鐐,再用根鐵鏈鎖住,那時凌波微步再妙,步來步去總是給鐵鏈拉住了,欲不為老白臉亦不可得矣。」說著腦袋擺了個圈子。
當下將已學會了的一百多步從頭至尾默想一遍,心道:「我可要想也不想,舉步便對。唉,我段譽這樣一個臭男子,卻去學那洛神宓妃婷婷娜娜的凌波微步,我又有什麼『羅襪生塵』了?光屁股生塵倒是有的。」哈哈一笑,左足跨出,既踏『中孚』,立轉『既濟』。不料甫上『泰』位,一個轉身,右腳踏上『蠱』位,突然間丹田中一股熱氣沖將上來,全身麻痹,向前撞出,伏在桌上,再也動彈不得。
他一驚之下,伸手撐桌,想站起身來,不料四肢百骸沒一處再聽使喚,便要移動一根小指頭兒也是不能,就似身處夢魘之中,愈著急,愈使不出半點力道。
他可不知這『凌波微步』乃是一門極上乘的武功,所以列於捲軸之末,原是要待人練成 『北冥神功』,吸人內力,自身內力已頗為深厚之後再練。『凌波微步』每一步踏出,全身行動與內力息息相關,決非單是邁步行走而已。段譽全無內功根基,走一步,想一想,退一步,又停頓片刻,血脈有緩息的餘裕,自無阻礙。他想熟之後,突然一氣呵成的走將起來,體內經脈錯亂,登時癱瘓,幾乎走火入魔。幸好他沒跨得幾步,步子又不如何迅速,總算沒到絕經斷脈的危境。
他驚慌之中,出力掙扎,但越使力,胸腹間越難過,似欲嘔吐,卻又嘔吐不出。他長嘆一聲,只有不動,這一任其自然,煩惡之感反而漸消。當下便這麼一動不動的伏在桌上,眼見那個捲軸兀自展在面前,百無聊賴之中,再看卷上未學過的步法,心中虛擬腳步,一步步的想下去。大半個時辰後,已想通了二十餘步,胸口煩惡之感竟然大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