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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誰家子弟誰家院(1)

所屬書籍: 天龍八部

  段譽將木婉清摟在懷裡,又是歡喜,又是關心,只問:「木姑娘,你傷處好些了么?那惡人沒欺侮你吧?」木婉清嗔道:「我是你什麼人?還是木姑娘、木姑娘的叫我。」

  段譽見她輕嗔薄怒,更增三分麗色,這七日來確是牽記得她好苦,雙臂一緊,柔聲道: 「婉妹,婉妹!我這麼叫你好不好?」說著低下頭來,去吻她嘴唇。木婉清「啊」的一聲,滿臉飛紅的跳將起來,道:「有旁人在這兒,你,你……怎麼可以?噫!那些人呢?」四周一看,只見那寬袍客和褚、古、傅、朱四人都已影蹤不見,左子穆也已抱著兒子走了,周圍竟是一個人也無。

  段譽道:「有誰在這裡?是南海鱷神么?」眼光中又流露出驚恐之色。木婉清問道:「 你來了有多久啦?」段譽道:「剛只一會兒。我上得峰來。」木婉清道:「好!」自言自語道:「真奇怪,怎麼這些人片刻間走了個乾乾淨淨。」忽聽得岩後一人長聲吟道:「仗劍行千里,微軀敢一言。」高吟聲中,轉出一個人來,正是那四大衛護之一的朱丹臣。段譽喜叫:「朱兄!」朱丹臣搶前兩步,躬身行禮,喜道:「公子爺,天幸你安然無恙,剛才這位姑娘那幾句話,真嚇得我們魂不附體。」段譽拱手還禮,道:「原來你們已見過了?你……你怎麼到這兒來啦?真是巧極。」

  朱丹臣微笑道:「我們四兄弟奉命來接公子爺回去,倒不是巧合。公子爺,你可也忒煞大膽,孤身闖蕩江湖。我們尋到了馬五德家中,又趕到無量山來,這幾日可教大伙兒擔心得夠了。」段譽笑道:「我也吃了不少苦頭。伯父和爹爹大發脾氣了,是不是?」朱丹臣道: 「那自然是很不高興了。不過我們出來之時,兩位爺台的脾氣已發過了,這幾日定是挂念得緊。後來善闡侯得知四大惡人同來大理,生怕公子爺撞上了他們,親自趕了出來。」

  段譽道:「高叔叔也來尋我了么?這如何過意得去?他在那裡?」朱丹臣道:「適才我們都在這兒。高侯爺出手趕走了一個惡女人,聽到公子爺的叫聲,他們都放了心,命我在這兒等公子爺。他們追蹤那惡女人去了。公子爺,咱們這就回府去吧,免得兩位爺台多有牽掛。」段譽道:「原來你……你一直在這兒。」想到自己與木婉清言行親密,都給他瞧見聽見了,不禁滿臉通紅。

  朱丹臣道:「適才我坐在岩石之後,誦讀王昌齡詩集,他那首五絕『仗劍行千里,微軀敢一言。曾為大梁客,不負信陵恩。』寥寥二十字之中,倜儻慷慨,真乃令人傾倒。」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卷書來,正是『王昌齡集』。段譽點頭道:「王昌齡以七絕見稱,五絕似非其長。這一首卻果是佳構。另一首『送郭司倉』,不也綢繆雅緻么?」隨即高吟道:「映門淮水綠,留騎主人心。明月隨良椽,春潮夜夜深。」朱丹臣一揖到地,說道:「多謝公子。」 便用王昌齡的詩句,岔開了。他所引『曾為大梁客』云云,是說自當如候嬴、朱亥一般,以死相報公子。段譽所引王昌齡這四句詩,卻是說為主人者對屬吏深情誠厚,以友道相待。兩人相視一笑,莫逆於心。

  木婉清不通詩書,心道:「這書獃子忘了身在何處,一談到詩文,便這般津津有味。這個武官卻也會拍馬屁,隨身竟帶著本書。」她可不知朱丹臣文武全才,平素耽讀詩書。

  段譽轉過身來,說道:「木……木姑娘,這位朱丹臣朱四哥,是我最好的朋友。」朱丹臣恭恭敬敬的行禮,說:「朱丹臣參見姑娘。」

  木婉清還了一禮,見他對己恭謹,心下甚喜,叫了聲:「朱四哥。」

  朱丹臣笑道:「不敢當此稱呼。」心想:「這姑娘相貌美麗,剛才出手打公子耳光,手法靈動,看來武功也頗了得。公子爺吃了個耳光,竟笑嘻嘻的不以為意。他為了這個姑娘,竟敢離家這麼久,可見對她已十分迷戀。不知這女子是什麼來歷。公子爺年輕,不知江湖險惡,別要惑於美色,鬧了個身敗名裂。」笑嘻嘻的道: 「兩位爺台挂念公子,請公子即回府去。木姑娘若無要事,也請到公子府上作客,盤桓數日。」他怕段譽不肯回家,但若能邀得這位姑娘同歸,多半便肯回去了。

  段譽躊躇道:「我怎……怎麼對伯父、爹爹說?」木婉清紅暈上臉,轉過了頭。

  朱丹臣道:「那四大惡人武功甚高,適才善闡侯雖逐退了葉二娘,那也是攻其無備,帶著三分僥倖。公子爺千金之體,不必身處險地,咱們快些走吧。」段譽想起南海鱷神的兇惡情狀,也是不寒而慄,點頭道:「好,咱們就走。朱四哥,對頭既然厲害,你還是去幫高叔叔吧。我陪同木姑娘回家去。」朱丹臣笑道:「好容易找到了公子爺,在下自當護送公子回府。木姑娘武功卓絕,只是瞧姑娘神情,似乎受傷後未曾復元,途中假如邂逅強敵,多有未便,還是讓在下稍郊綿薄的為是。」

  木婉清哼了一聲,道:「你跟我說話,不用嘰哩咕嚕的掉書包,我是個山野女子,沒念過書。你文謅謅的話哪,我只懂得一半。」朱丹臣笑道:「是,是!在下雖是武官,卻偏要冒充文士,酸溜溜的積習難除,姑娘莫怪。」

  段譽不願就此回家,但既給朱丹臣找到了,料想不回去也是不行,只有途中徐謀脫身之計,當下三人偕行下峰。木婉清一心想問他這七日七夜之中到了何處,但朱丹臣便在近旁,說話諸多不便,只有強自忍耐。朱丹臣身上攜有乾糧,取出來分給兩人吃了。

  三人到得峰下,又行數里,只見大樹旁系著五匹駿馬,原來是古篤誠等一行騎來的。朱丹臣走去牽過三匹,讓段譽與木婉清上了馬,自己這才上馬,跟隨在後。當晚三人在一處小客店中宿歇,分佔三房。朱丹臣去買了一套衫褲來,段譽換上之後,始脫『臀無褲』之困。

  木婉清關上房門,對著桌上一枝紅燭,支頤而坐,心中又喜又愁,思潮起伏:「段郎不顧危難,前來尋我,足見他對我情意深重。這幾天來我心中不斷痛罵他負心薄倖,那可是錯怪他了。瞧那朱丹臣對他如此恭謹,看來他定是大官的子弟。我一個姑娘兒家,雖與他訂下了婚姻,但這般沒來由的跟著到他家裡,好不尷尬。似乎他伯父和爹爹待他很兇,他們倘若對我輕視無禮,那便如何?哼哼,我放毒箭將他全家一古腦兒都射死了,只留段郎一個。」 正想到凶野處,忽聽得窗上兩下輕輕彈擊之聲。

  木婉清左手一揚,煽滅了燭火,只聽得窗外段譽的聲音說道:「是我。」木婉清聽他深夜來尋自己,一顆心怦怦亂跳,黑暗中只覺雙頰發燒,低聲問:「幹什麼?」段譽道:「你開了窗子,我跟你說。」木婉清道:「我不開。」她一身武藝,這時候居然怕起這個文弱書生來,自己也覺奇怪。段譽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肯開窗,說道:「那麼你快出來,咱們趕緊得走。」木婉清伸指刺破窗紙,問道:「為什麼?」段譽道:「朱四哥睡著了,別驚醒了他。我不願回家去。」

  木婉清大喜,她本在為了要見到段譽父母而發愁,當下輕輕推開窗子,跳了出去。段譽低聲道:「我去牽馬。」木婉清搖了搖手,伸臂托住他腰,提氣一縱,上了牆頭,隨即帶著他輕輕躍到牆外,低聲道:「馬蹄聲一響,你朱四哥便知道了。」段譽低聲笑道:「多虧你想得周到。」

  兩人手攜著手,逕向東行。走出數里,沒聽到有人追來,這才放心。木婉清道:「你幹麼不願回家?」段譽道:「我這一回家,伯父和爹爹定會關著我,再也不能出來。只怕再見你一面也不容易。」木婉清心中甜甜的甚是喜歡,道:「不到你家去最好。從此咱兩人浪蕩江湖,豈不逍遙快活?咱們這會兒到那裡去?」段譽道:「第一別讓朱四哥、高叔叔他們追到。第二須得躲開那南海鱷神。」木婉清點頭道:「不錯。咱們往西北方去,最好是找個鄉下人家,先避避風頭,躲他個十天半月,待我背上的傷全好,那就什麼都不怕了。」當下兩人向西北方而行,路上也不敢逗留說話,只盼離無量山越遠越好。

  行到天明,木婉清道:「姑蘇王家那批奴才定然還在找我。白天趕道,惹人眼目,咱們得找個歇宿之處。日間吃飯睡覺,晚上行路。」段譽於江湖上的事什麼也不懂,道:「任憑你拿主意便是。」木婉清道:「待會吃過飯後,你跟我好好的說,七日七夜中到那裡去了,若有半句虛言,小心你的……」一言未畢,忽然「咦」 的一聲。

  只見前面柳陰下系著三匹馬,一人坐在石上,手中拿著一卷書,正自搖頭搖腦的吟哦,卻不是朱丹臣是誰?段譽也見到了,吃了一驚,拉著木婉清的手,急道:「快走!」

  木婉清心中雪亮,知道昨晚兩人悄悄逃走,全給朱丹臣知覺了,他料得段譽不會輕功,定然行走不快,辨明了二人去路,便乘馬繞道,攔在前路,當下皺眉道:「傻子,給他捉住了,還逃得了么?」便迎將上去,說道:「哼!大清早便在這兒讀書,想考狀元嗎?」

  朱丹臣一笑,向段譽道:「公子,你猜我是在讀什麼詩?」跟著高聲吟道:「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既傷千里目,還驚九折魂。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

  段譽道:「這是魏徵的『述懷』吧?」朱丹臣笑道:「公子爺博覽群書,佩服佩服。」 段譽明白他所以引述這首詩,意思說我半夜裡不辭艱全的追尋於你,為的是受了你伯父和父親大恩,不敢有負託付;下面幾句已在隱隱說他既已答允回家,說過了的話可不能不算。

  木婉清過去解下馬匹韁繩,說道:「到大理去,不知我們走的路對不對?」朱丹臣道: 「左右無事,向東行也好,向西行也好,終究會到大理。」昨日他讓段譽乘坐三匹馬中腳力最佳的一匹,這時他卻拉到自己身邊,以防段木二人如果馳馬逃走,自己盡可追趕得上。

  段譽上鞍後,縱馬向東。朱丹臣怕他著惱,一路上跟他說些詩詞歌賦,只可惜不懂『易經』,否則更可投其所好。但段譽已是興高采烈,大發議論。木婉清卻一句話也插不進去。不久上了大路,行到午牌時分,三人在道旁一家小店中吃面。

  忽然人影一閃,門外走進個又高又瘦的人來,一坐下,便伸掌在桌上一拍,叫道:「打兩角酒,切兩斤熟牛肉,快,快!」

  木婉清不用看他形相,只聽他說話聲音忽尖忽粗,十分難聽,便知是『窮凶極惡』雲中鶴到了,幸好她臉向里廂,沒與他對面朝相,當即伸指在麵湯中一醮,在桌上寫道:「第四惡人」。朱丹臣醮湯寫道:「快走,不用等我。」木婉清一扯段譽衣袖,兩人走向內堂。朱丹臣閃入了屋角暗處。

  雲中鶴來到店堂後,一直眼望大路,聽到身後有人走動,回過頭來,見到木婉清的背影剛在壁櫃後隱沒,喝道:「是誰,給我站住了!」離座而行,長臂伸出,便向木婉清背後抓來。

  朱丹臣捧著一碗麵湯,從暗處突然搶出,叫聲:「啊喲!」假裝失手,一碗滾熱的麵湯夾臉向他潑去。兩人相距既近,朱丹臣潑得又快,小小店堂中實無徊旋餘地,雲中鶴立即轉身,一碗熱湯避開了一半,餘下一半仍是潑上了臉,登時眼前模糊一片,大怒之下,伸手疾向朱丹臣抓去,準擬抓他個破胸開膛。但朱丹臣湯碗一脫手,隨手便掀起桌子,桌上碗碟杯盤,齊向雲中鶴飛去。卟的一聲響,雲中鶴五指插入桌面,碗碟杯盤隨著一股勁風襲到。

  客店中倉促遇敵,饒是他武功高強,也鬧了個手忙腳亂,急運內勁布滿全身,碗碟之類撞將上去,一一反彈出來,但汁水淋漓,不免狼狽萬狀。只聽得門外馬蹄聲響,已有兩人乘馬向北馳去。雲中鶴伸袖抹去眼上的麵湯,猛覺風聲颯然,有物點向胸口。他吸一口氣,胸口陡然縮了半尺,左掌從空中直劈下來,反掌疾抓,四隻手指已抓住了敵人點來的判官筆。朱丹臣急忙運勁還奪。他內力差了一籌,這一奪原本無法奏功,一件心愛的兵刃勢要落入敵手,幸好雲中鶴滿手湯汁油膩,手指滑溜,拿捏不緊,竟被他抽回兵刃。

  數招一過,朱丹臣已知敵人應變靈活,武功厲害,大叫:「使鐵杆子的,使板斧的,快快堵住了門,竹篙子逃不走啦。」他曾聽褚萬里和古篤誠說過,那晚與一個形如竹篙的人相遇,兩人合力,才勉強取勝,是以虛張聲勢的叫將起來。雲中鶴不知是計,心道:「糟糕,使鐵杆子和板斧的兩個傢伙原來埋伏在外,我以一敵三,更非落敗不可。」當下無心戀戰,沖入後院,越牆而走。朱丹臣大叫:「竹篙子逃走啦,快追,這一次可不能再讓他溜掉!」 奔到門外,翻身上馬,追趕段譽去了。

  段譽和木婉清馳出數里,便收韁緩行,過不多時,聽得馬蹄聲響,朱丹臣騎馬追來。兩人勒馬相候,正待詢問,木婉清忽道:「不好!那人追來了!」只見大道上一人一幌一飄,一根竹篙般冉冉而來。

  朱丹臣駭然道:「這人輕功如此了得。」揚鞭在段譽的坐騎臀上抽了一記,三匹馬十二隻馬蹄上下翻飛,頃刻間將雲中鶴遠遠拋在後面。奔了數里,木婉清聽得坐騎氣喘甚急,只得收慢,但就這麼一停,雲中鶴又已追到。此人短程內的衝刺雖不如馬匹,長力卻是綿綿不絕。

  朱丹臣知道詭計被他識破,虛聲恫嚇已不管用,看來二十里路之內,非給他追及不可。只要到得大理城去,自然天大的事也不必怕,但三匹馬越奔越慢,情勢漸急。又奔出數里,段譽的坐騎突然前腿一跪,將他摔了下來。木婉清飛身下鞍,搶上前去,不等段譽著地,已一把抓住他後心,正好她的坐騎奔到身旁,她左手在馬鞍上一按,帶著段譽一同躍上馬背。朱丹臣遙遙在後,以便阻擋敵人,段譽這一墜馬,便無法相救,見木婉清及時出手,不禁脫口叫道:「好身法!」

  一聲甫畢,突然腦後風響,兵器襲到,朱丹臣回過判官筆,當的一聲格開鋼抓。雲中鶴乘勢拖落,五根鋼鑄的手指只抓得馬臀上鮮血淋漓。那馬吃痛,一聲悲嘶,奔得反而更加快了,不多時和雲中鶴便相距甚遠。但這麼一來,一馬雙馱,一馬受傷,無論如何難以持久,朱丹臣和木婉清都暗暗焦急。

  段譽卻不知事情兇險,問道:「這人很厲害么?難道朱四哥打他不過?」木婉清搖頭道:「只可惜我受了傷,使不出力氣,不能相助朱四哥跟這惡人一拚。」突然心生一計,說道:「我假裝墜馬受傷,躺在地下,冷不防射他兩箭,或許能得手。你騎了馬只管走,不用等待。」段譽大急,反轉雙臂,左手抱住她頭頸,右手抱住她腰,邊叫:「使不得,使用不得!我不能讓你冒險!」木婉清羞得滿面通紅,嗔道:「獃子,快放開我。給朱四哥瞧在眼裡,成什麼樣子?」段譽一驚,道: 「對不起!你別見怪。」木婉清道:「你是我丈夫,又有什麼對不起了?」

  說話之間,回頭又已望見雲中鶴冉冉而來,朱丹臣連連揮手,催他們快逃,跟著躍下馬來,攔在道中,雖然明知斗他不過,也要多擋他一時刻,免得他追上段譽。不料雲中鶴一心要追上木婉清,陡然間斜向沖入道旁田野,繞過了朱丹臣,疾向段木二人追來。

  木婉清用力鞭打坐騎,那馬口吐白沫,已在挨命。段譽道:「倘若咱們騎的是你那黑玫瑰,料這惡人再也追趕不上。」木婉清道:「那還用你說?」

  那馬轉過了一個山崗,迎面筆直一條大道,並無躲避之處,只見西首綠柳叢中,小湖旁有一角黃牆露出。段譽喜道:「好啦!咱們向這邊去。」木婉清道:「不行!那是死地,無路可走!」段譽道:「你聽我的話便不錯。」拉韁撥過馬頭,向綠柳叢中馳去。

  奔到近處,木婉清見那黃牆原來是所寺觀,匾額上寫的似乎是『玉虛觀』三字,心下飛快盤算:「這獃子逃到了這裡,前無去路。我且躲在暗處,射這竹篙子一箭。」轉眼間坐騎已奔到觀前,猛聽得身後一人哈哈大笑,正是雲中鶴的聲音,相距已不過數丈。

  只呼得段譽大叫:「媽媽,媽媽,快來啊!媽!」木婉清心下惱怒,喝道:「獃子,住口!」雲中鶴笑道:「這當兒便叫奶奶爺爺,也不中用了。」縱身撲上。木婉清左掌貼在段譽後心,運勁推出,叫道:「逃進觀里去!」同時口臂輕揮,一箭向後射出。雲中鶴縮頭閃開,見木婉清躍離馬鞍,左手鋼抓攸地遞出,搭向她肩頭。木婉清身子急縮,已鑽到了馬腹之下,颼颼颼連射三箭。雲中鶴東閃西幌,後躍相避。

  便在此時,觀中走出一個道姑,見段譽剛從地下哎唷連聲的爬起身來,便上前伸臂攬住了他,笑道:「又在淘什麼氣了,這麼大呼小叫的?」

  木婉清見這道姑年紀雖較段譽為大,但容貌秀麗,對段譽竟然如此親熱,而段譽伸右臂圍住了那道姑的腰,更是一臉的喜歡之狀,不由得醋意大盛,顧不得強敵在後,縱身過去,發掌便向那道姑迎面劈去,喝道:「你攬著他幹麼?快放開!」段譽急叫:「婉妹,不得無禮!」木婉清聽他回護那道姑,氣惱更甚,腳步未著地,掌上更增了三分內勁。那道姑拂麈一揮,麈尾在半空中圈了一個小圈,已捲住她手腕。木婉清只覺拂麈上的力道著實不小,跟著被拂麈一扯,不由自主的往旁衝出幾步,這才站定,又急又怒的罵道:「你是出家人,也不怕丑!」

  雲中鶴初時見那道姑出來,姿容美貌,心中一喜:「今日運道來了,一箭雙鵰,兩個娘兒一併擄了去。」待見那道如拂麈一出手,便將木婉清攻勢凌厲的一掌輕輕化開,知道這道姑武功了得,便縱身上了馬鞍,靜觀其變,心道:「兩個娘兒都美,隨便搶到一個,也就罷了。」

  那道姑怒道:「小姑娘,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你……你是他什麼人?」

  木婉清道:「我是段郎的妻子,你快放開他。」那道姑一呆,忽然眉開眼笑,拉著段譽的耳朵,笑道:「是真是假?」段譽笑道:「也可說是真,也可說是假。」那道姑伸手在他面頰上重重扭了一把,笑道:「沒學到你爹半分武功,卻學足了爹爹的風流胡鬧,我不打斷你的狗腿才怪。」側頭向木婉清上下打量,說道: 「嗯,這姑娘也真美,就是太野,須得好好管教才成。」

  木婉清怒道:「我野不野關你什麼事?你再不放開他,我可要放箭射你了。」那道姑笑道:「你倒射射看。」段譽大叫:「婉妹,不可!你知道她是誰?」說著伸手摟住了那道姑的項頸。木婉清更是惱怒欲狂,手腕一揚,颼颼兩聲,兩枝毒箭向那道姑射去。

  那道姑本來滿臉笑容,驀地見到小箭,臉色立變,拂麈揮出,裹住了兩枝小箭,厲聲喝道:「『修羅刀』秦紅棉是你什麼人?」木婉清道:「什麼『修羅刀』秦紅棉?沒聽見過。快放開我段郎。」她明明見到此刻早已是段郎摟住道姑,而非道姑摟住段郎,還覺仍是這道姑不好。

  段譽見那道姑氣得臉色慘白,勸道:「媽,你別生氣。」

  「媽,你別生氣」這五字鑽入了木婉清的耳中,不由得她不大吃一驚,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叫道:「什麼,她……她是你媽媽?」

  段譽笑道:「剛才我大叫『媽媽』,你沒聽見么?」轉頭向那道姑道:「媽,她是木婉清木姑娘,兒子這幾日連遇兇險,很受惡人的欺侮,虧得木姑娘幾次救了兒子性命。」

  忽聽得柳樹叢外有人大叫:「玉虛散人!千萬小心了,這是四大惡人之一!」跟著一人急奔而至,正是朱丹臣。他見那道姑神色有異,還道她已吃了雲中鶴的虧,顫聲道:「你… …你和他動過了手么?」

  雲中鶴朗聲笑道:「這時動手也還不遲。」一句話剛說完,雙足已站上馬鞍,便如馬背上豎了一根旗杆,突然身子向前伸出,右足勾住馬鞍,兩柄鋼抓同時向那道姑抓去。那道姑斜身欺到馬左,拂麈卷著的兩枝小箭激飛而出。雲中鶴閃身避過。那道姑搶上揮拂麈擊他左腿,雲中鶴竟不閃避,左手鋼抓勾向她背心。那道姑側身避過,拂麈回擊。雲中鶴向前邁了一步,左足踏上了馬頭,居高臨下,右手鋼抓橫掃而至。

  朱丹臣喝道:「下來。」縱身躍上馬臀,左判官筆點向他左腰。雲中鶴左手鋼抓一擋,以長攻短,反擊過去。玉虛散人拂曉麈抖處,又襲向他的下盤。雲中鶴雙手鋼抓飛舞,以一敵二,竟然不落下風。木婉清見他站在馬上,不必守護胸腹,頗佔便宜,颼的一箭射出,穿入那馬左眼。那馬身子一聲慘嘶,便即跪倒。玉虛散人拂麈圈轉,已纏住了雲中鶴右手鋼抓的手指。朱丹臣奮身而上,連攻三招。玉虛散人和雲中鶴同時奮力回奪。

  雲中鶴內力雖然強得多,但分了半力去擋架朱丹臣的判官筆,又要防備木婉清的毒箭,只感手臂一震,拂麈和鋼抓同時脫手,直飛上天。他料知今日已討不了好去,罵道:「大理國的傢伙,專會倚多取勝。」雙足在馬鞍一登,身子如箭般飛出,左手鋼抓勾住一株大柳樹的樹枝,一個翻身,已在數丈之外。木婉清一箭射去,拍的一聲,短箭釘在柳樹上,雲中鶴卻鴻飛冥冥,已然不知所蹤。跟著噹啷啷一聲響亮,拂麈和鋼抓同時落在地下。

  朱丹臣躬身向玉虛散人拜倒,恭恭敬敬的行禮,說道:「丹臣今日險些性命難保,多蒙相救。」玉虛散人微微一笑,道:「十多年沒動兵刃,功夫全擱下了。朱兄弟,這人是什麼來歷?」朱丹臣道:「聽說四大惡人齊來大理。這人位居四大惡人之末,武功已如此了得,其餘三人可想而知。請……請你還是到王府中暫避一時,待料理了這四個惡人之後再說。」

  玉虛散人臉色微變,慍道:「我還到王府中去幹什麼?四大惡人齊來,我敵不過,死了也就是了。」朱丹臣不敢再說,向段譽連使眼色,要他出言相求。

  段譽拴起拂麈,交在母親手裡,反雲中鶴的鋼抓拋入了小湖,說道:「媽,這四個惡人委實兇惡得緊,你既不願回家,我陪你去伯父那裡。」玉虛散人搖頭道:「我不去。」眼圈一紅,似乎便要掉下淚來。段譽道:「好,你不去,我就在這兒陪你。」轉頭向朱丹臣道: 「朱四哥,煩你去稟報我伯父和爹爹,說我母子倆在這兒合力抵擋四大惡人。」

  玉虛散人笑了出來,道:「虧你不怕羞,你有什麼本事,跟我合力抵擋四大惡人?」她雖給兒子引得笑了出來,但先前存在眼眶中的淚水終於還是流下臉頰,她背轉了身,舉袖抹拭眼淚。

  木婉清暗自詫異:「段郎的母親怎地是個出家人?眼看雲中鶴這一去,勢必會同其餘三個惡人聯手來攻,他母親如何抵敵?她為什麼一定堅執不肯回家躲避?啊,是了!天下男子負心薄倖的為多,段郎的父親定是另有愛寵,以致他母親著惱出家。」這麼一想,對她大起同情之意,說道:「玉虛散人,我幫你禦敵。」

  玉虛散人細細打量她相貌,突然厲聲道:「你給我說實話,到底『修羅刀』秦紅棉是你什麼人?」木婉清也氣了,說道:「我早跟你說過了,我從來沒聽見過這名字。秦紅棉是男是女,是人是畜生,我全不知情。」

  玉虛散人聽她說到『是人是畜生』,登時釋然,尋思:「她若是修羅刀的後輩親人,決不會說『畜生』兩字。」雖聽她出言挺撞,臉色反而溫和了,笑道:「姑娘莫怪!我適才見你射箭的手法姿式,很像我所識的一個女子,甚至你的相貌也有三分相似,以致起疑。木姑娘,令尊、令堂的名諱如何稱呼?你武功很好,想必是名門之女。」木婉清搖頭道:「我從小沒爹沒娘,是師父養大我的。我不知爹爹、媽媽叫什麼名字。」玉虛散人道:「那麼尊師是那一位?」木婉清道:「我師父叫作『幽谷客』。」玉虛散人沉吟道:「幽谷客?幽谷客?」向著朱丹臣,眼色中意示詢問。
  朱丹臣搖了搖頭,說道:「丹臣僻處南疆,孤陋寡聞,於中原前輩英俠,多有未知。這 『幽谷客』前輩,想必是位隱逸山林的高士。」這幾句話,便是說從來沒聽見過『幽谷客』 的名字。

  說話之間,忽聽得柳林外馬蹄聲響,遠處有人呼叫:「四弟,公子爺無恙么?」朱丹臣叫道:「公子爺在這兒,平安大吉。」片刻之間,三乘馬馳到觀前停住,褚萬里、古篤誠、傅思歸三人下馬走近,拜倒在地,向玉虛散人行禮。

  木婉清自幼在山野之中長大,見這些人禮數羅嗦,頗感厭煩,心想:「這幾個人武功都很高明,卻怎地見人便拜?」

  玉虛散人見這三人情狀狼狽,傅思歸臉上受了兵刃之傷,半張臉裹在白布之中,古篤誠身上血跡斑斑,褚萬里那根長長的鐵杆子只剩下了半截,忙問:「怎麼?敵人很強么?思歸的傷怎樣?」傅思歸聽她問起,又勾起了滿腔怒火,大聲道:「思歸學藝不精,慚愧得緊,倒勞王妃掛懷了。」玉虛散人幽幽的道:「你還叫我什麼王妃?你記心須得好一點才是。」 傅思歸低下了頭,說道:「是!請王妃恕罪。」他說的仍是『王妃』,當是以往叫得慣了,不易改口。

  朱丹臣道:「高侯爺呢?」褚萬里道:「高侯爺受了點兒內傷,不便乘馬快跑,這就來了。」玉虛散人輕輕「啊」的一聲,道:「高侯爺也受了傷?不……不要緊么?」褚萬里道:「高侯爺和南海鱷神對掌,正斗到激烈處,葉二娘突然自後偷襲,侯爺無法分手,背心上給這婆娘印了一掌。」玉虛散人拉著段譽的手,道: 「咱們瞧瞧高叔叔去。」娘兒倆一齊走出柳林,木婉清也跟著出去。褚萬里等將坐騎系在柳樹上,跟隨在後。

  遠處一騎馬緩緩行來,馬背上伏著一人。玉虛散人等快步迎上,只見那人正是高升泰。段譽快步搶上前去,問道:「高叔叔,你覺得怎樣?」高升泰道:「還好。」抬起頭來,見到了玉虛散人,掙扎著要下馬行禮。玉虛散人道:「高侯爺,你身上有傷,不用多禮。」但高升泰已然下馬,躬身說道:「高升泰敬問王妃安好。」玉虛散人回禮,說道:「譽兒,你扶住高叔叔。」

  木婉清滿腹疑竇:「這姓高的武功著實了得,一枝鐵笛,數招間便驚退了葉二娘,怎地見了段郎的母親卻也這般恭敬?也稱她為『王妃』,難道……段郎……段郎他……竟是什麼王子么?可是這書獃子行事莫名其妙,那裡像什麼王子了?」

  玉虛散人道:「侯爺請即回大理休養。」高升泰道:「是!四大惡人同來大理,情勢極是兇險,請王妃暫回王府。」玉虛散人嘆了口氣,說道:「我這一生一世,那是決計不回去的了。」高升泰道:「既是如此,我們便在玉虛觀外守衛。」向傅思歸道:「思歸,你即速回去稟報。」傅思歸應道:「是!」快步奔向系在玉虛觀外的坐騎。

  玉虛散人道:「且慢!」低頭凝思。傅思歸便即停步。

  木婉清見玉虛散人臉色變幻,顯是心中疑難,好生不易決斷。午後日光斜照在她面頰之上,晶瑩華彩,雖已中年,芳姿不減,心道:「段郎的媽媽美得很啊,這模樣挺像是畫中的觀音菩薩。」

  過了半晌,玉虛散人抬起頭來,說道:「好,咱們一起回大理去,總不成為我一人,叫大伙兒冒此奇險。」段譽大喜,跳了起來,摟住她頭頸,叫道:「這才是我的好媽媽呢!」 傅思歸道:「屬下先去報訊。」奔回去解下坐騎,翻身上馬,向北急馳而去。褚萬里牽過馬來,讓玉虛散人、段譽、木婉清三人乘坐。

  一行人首途前赴大理,玉虛散人、木婉清、段譽、高升泰四人乖馬,褚萬里、古篤誠、朱丹臣三人步行相隨。行出數里,迎面馳來一小隊騎兵。褚萬里快步搶在頭裡,向那隊長說了幾句話。那隊長一聲號令,眾騎兵一齊躍下馬背,拜伏在地。段譽揮了揮手,笑道:「不必多禮。」那隊長下令讓出三匹馬來,給褚萬里等乘坐,自己率領騎兵,當先開路。鐵蹄錚錚,向大道上馳去。

  木婉清見了這等聲勢,料知段譽必非常人,忽生憂慮:「我還道他只是個落魄江湖的書生,因此上要嫁便嫁。瞧這小子的排場不小,倘若他是什麼皇親國戚,或是朝中大官,說不定瞧我不起這山野女子。師父言道,男人越富貴,越沒良心,娶妻子要講究什麼門當戶對。哼哼,他好好娶我便罷,倘若三心兩意,推三阻四,我不砍他幾劍才怪。我才不理他是多大的來頭呢?」一想到這事,心裡再也藏不住,縱馬馳到段譽身邊,問道:「喂,你到底是什麼人?咱們在山頂上說過的話,算數不算?」

  段譽見馬前馬後都是人,她忽然直截了當的問起婚姻大事,不禁止頗為尷尬,笑到:「 到了大理城內,我慢慢跟你說。」木婉清道:「你若是負……負心……我……我……」說了兩個「我」字,終於說不下去了。段譽見她脹紅了粉臉,眼中淚水盈盈,更增嬌艷,心中愛念大盛,低聲道:「我是求之不得,你放心,我媽媽也很喜歡你呢。」

  木婉清破涕為笑,低聲道:「你媽媽喜不喜歡我,我又理她作甚?」言下之意自是說「 只要你喜歡我,那就成了。」

  段譽心中一盪,眼光轉處,只見母親正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兩人,不由得大窘。

  早牌時分,離大理城沿有二三十里,迎面塵頭大起,成千名騎兵列隊馳來,兩面杏黃旗迎風招展,一面旗上鄉著『鎮南』兩個紅字,另一面旗上鄉著『保國』兩個黑字。段譽叫道:「媽,爹爹親自迎接你來啦。」玉虛散人哼了一聲,勒停了馬。高升泰等一干人一齊下馬,讓在道旁。段譽縱馬上前,木婉清略一猶豫,也跟了上去。

  片刻間雙方馳近,段譽大叫:「爹爹,媽回來啦。」

  兩名旗手向旁讓開,一個紫袍人騎著一匹大白馬迎面奔來,喝道:「譽兒,你當真胡鬧之極,累得高叔叔身受重傷,瞧我不打斷你的兩腿。」

  木婉清吃了一驚,心道:「哼,你要打斷段郎的雙腿,就算你是他的父親,那也決計不成。」只見這紫袍人一張國字臉,神態威猛,濃眉大眼,肅然有王者之相,見到兒子無恙歸來,三分怒色之外,倒有七分喜歡。木婉清心道:「幸好,段郎的相貌像他媽媽,不像你。,否則似你這般凶霸霸的模樣,我可不喜歡。」

  段譽縱馬上前,笑道:「爹爹,你老人家身子安好。」那紫袍人佯怒道:「好什麼?總算沒給你氣死。」段譽笑道:「這趟若不是兒子出去,也接不到娘回來。兒子所立的這場汗馬功勞,著實了不起。咱們就將功折罪,爹,你別生氣吧。」紫袍子人哼了一聲,道:「就算我不揍你,你伯父也饒你不過。」雙腿一挾,白馬行走如飛,向玉虛散人奔去。

  木婉清見那隊騎兵身披錦衣,甲胄鮮明,兵器擦得閃閃生光,前面二十人手執儀仗,一面朱漆片上寫著「大理鎮南王段」六字,另一面虎頭牌上寫著「保國大將軍段」六字。她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兒,見了這等威儀排場,心下也不禁肅然,問段譽道:「喂,這鎮南王,保國大將軍,就是你爹爹嗎?」

  段譽笑著點頭,低聲道:「那就是你公公了。」

  木婉清勒馬呆立,霎時間心中一片茫然。她呆了半晌,縱馬又向段譽身邊馳去。大道上前後左右都是人,她心中突然只覺說不出的孤寂,須得靠近段譽,才稍覺平安。

  鎮南王在玉虛散人馬前丈余處勒定了馬,兩人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誰都不開口。段譽道:「媽,爹爹親自接你來啦。」玉虛散人道:「你去跟伯母說,我到她那裡住幾天,打退了敵人之後,我便回玉虛觀去。」鎮南王陪笑道:「夫人,你的氣還沒消嗎?咱們回家之後,我慢慢跟你陪禮。」玉虛散人沉著臉道:「我不回家,我要進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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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誰家子弟誰家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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