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正淳嘆了口氣道:「連你也不信我!」反手一指,點在秦紅棉腰間,解開了她穴道,走上一步,伸指便要往鍾夫人腰間點去。
鍾萬仇閃身攔在妻子之前,雙手急搖,大叫:「你這傢伙鬼鬼祟祟,最會佔女人家的便宜。我老婆的身子你碰也碰不得。」段正淳苦笑道:「在下這點穴功夫雖然粗淺,旁人卻也解救不得。時刻久了,只怕尊夫人一雙腿會有殘疾。」鍾萬仇怒道:「我好端端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要是變了跛子,我把你的狗雜種兒子碎屍萬段。」段正淳笑道:「你要我替尊夫人解穴,卻不許我碰她身子,到底要我怎地?」鍾萬仇無言可答,忽地勃然大怒,喝道:「 誰叫你當初點了她的穴道?啊喲!不好!你點我老婆穴道之時,她身子已給你碰過了。我要在你老身上也點上一指。」鍾夫人白了他一眼,嗔道:「又來胡說八道了,也不怕人家笑話?」鍾萬仇道:「什麼好笑話的?我可不能吃這個大虧。」
正鬧得不可開交,門帷掀起,緩步走進一人,黃緞長袍,三綹長須,眉清目秀,正是大理國皇帝段正明。
段正淳叫道:「皇兄!」保定帝點了點頭,身子微側,憑空出指,往鍾夫人胸腹之間點去。鍾夫人只覺得丹田上部一熱,兩道暖流通向雙腿,登時血脈暢通,站起身來。
鍾萬仇見他露了這手『隔空解穴』的神技,滿臉驚異之色,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實不信世間居然有這等不可思議的能耐。
段正淳道:「皇兄,譽兒給他們擄了去啦。」保定帝點了點頭,說道:「善闡侯已跟我說了。淳弟,咱段氏子孫既落入人手,自有他父母伯父前去搭救,咱們不能扣人為質。」段正淳臉上一紅,應道:「是!」保定帝這幾句話光明磊落,極具身份,言下之意是說:「你扣人為質,意圖交換,豈非處墜大理段氏的名聲?咱們堂堂皇室子弟,怎能與幾個草莽女子相提並論?」他頓了一頓,向鍾萬仇道:「三位請便吧。三日之內,段家自有人到萬劫谷來要人。」
鍾萬仇道:「我萬劫谷甚是隱秘,你未必找得到,要不要我跟你說說路程方向?」他盼望保定帝出口相詢,自己卻偏又不說,刁難他一下。
那知保定帝竟不理會,衣袖一揮,說道:「送客!」
鍾萬仇性子暴躁,可是在這不怒自威的保定帝之前,卻不由得手足無措,一聽他說『送客』,便道:「好,咱們走!老子生平最恨的是姓段之人。世上姓段的沒一個好人!」挽了妻子的手,怒氣沖沖的大踏步出房。
鍾夫人一扯秦紅棉的衣袖,道:「姐姐,咱們走吧。」秦紅棉向段正淳望了一眼,見他木然不語,不禁止心中酸苦,狠狠的向刀白鳳瞪了一眼,低頭而出。三人一出房,便即縱躍上屋。
高升泰站在屋檐角上微微躬身,道:「送客!」鍾萬仇在屋頂上吐了一口唾沫,忿然道:「假惺惺,裝模作樣,沒一個好人!」一提氣,飛身一間屋、一間屋的躍進去,眼見將到圍牆,他提氣躍起,伸左足踏向牆頭。突然之間,眼前多了一個人,站在他本凝落足之處的牆上,寬袍緩帶,正是送客的高升泰。此人本在鍾萬仇身後,不知如何,居然神不知、鬼不覺的搶到了前面,看準了他的落足點搶先佔住。
鍾萬仇人在半空,退後固是不能,轉向亦已不得,喝道:「讓開!」雙掌齊出,向高升泰擊去。他想我這雙掌之力足可開碑裂石,對方若是硬接,定須將他震下牆去,就算對方和自己功力相若,也可借他之力,轉向站上他身旁牆頭。眼見雙掌便要擊上對方胸口,高升泰身子突向後仰,凌空使個『鐵板橋』,兩足仍牢牢釘在牆頭,卻已讓開了雙掌的撲擊。
鍾萬仇一擊不中,暗叫:「不好!」身子已從高升泰橫卧的身上越過,這一著失了先機,胸腹下肢,盡皆門戶大開,變成了聽由敵人任意宰割的局面。幸喜高升泰居然並不乘機襲擊,鍾萬仇雙足落地,暗叫:「還好!」跟著鍾夫人和秦紅棉雙雙越牆而出。
高升泰站直身子,轉身一揖,說道:「恕不遠送了!」鍾萬仇哼了一聲,突覺褲子向下直墜,急忙伸手抓住,才算沒有出醜,一摸之下,褲帶已斷,才知適才從高升泰身上橫越而過時,被人家伸指捏斷了褲帶。若不是對方手下留情,這一指運力戳中丹田要穴,此刻已然屍橫就地了,心下又驚又怒,咳嗽一聲,回頭對準圍牆吐一口濃痰。拍的一聲響,這口濃痰倒吐得既准且勁。
木婉清迷迷惘惘的從鎮南王府中出來,段王妃刀白鳳和鍾萬仇向她招呼,她聽而不聞,逕自掩面疾奔。只覺莽莽大地,再無一處安身之所。在荒山野嶺中亂闖亂奔,直到黎明,只累得兩腿酸軟,這才停步,靠在一株大樹之上,頓足叫道:「我寧可死了!不要活了!」
雖有滿腹怨憤,卻不知去恨誰惱誰才好。「段郎並非對我負心薄倖,只因陰差陽錯,偏偏僻是我同父的哥哥。師父原來便是我的親娘。這十多年來,母親含辛茹苦的將我撫養成人,恩重如山,如何能夠怪她……鎮南王卻是我的爹爹,雖然他對我媽不起,但說不定其中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衷。他對我和顏悅色,極為慈愛,說道我若有什麼心愿,必當儘力使我如願以償。偏偏這個心愿他全然無能為力。媽不能跟爹爹成為夫妻,定是刀白鳳從中作梗,因此媽叫我殺她……但將心比心,我若嫁了段郎,也決不肯讓他再有第二個女人,何況刀白鳳出家作了道姑,想來爹爹也很對她不起,令她甚是傷心。我在玉虛觀外射她兩箭,她並不生氣,在王府中又射她兩箭,傷了她的獨生愛兒,她仍沒跟我為難,看來……看來她也不是兇狠惡毒的女子……」
左思右想,只是傷心,說道:「我要忘了段譽,從此不再想他。」但口中說說容易,便要有片刻不想,也無法做到,每當段譽俊美的臉龐、修長的身軀在腦海中湧現,胸口就如被人打了一拳相似。過了一會,自解自慰:「我以後當他是哥哥,也就是了。我本來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現下爹也有了,媽也有了,還多了一個好哥哥,正該快活才是。傻丫頭,你又傷什麼心了?」
然而情網既陷,柔絲愈纏愈緊,她在無量山高峰上苦候七日七夜,於那望穿秋水之際,已然情根深種,再也無由自拔了。
只聽轟隆、轟隆,奔騰澎湃的水聲不斷傳來,木婉清萬念俱絕,忽萌死志,順步循聲瞳去,翻過一個山頭,但見瀾滄江浩浩蕩蕩的從山腳下涌過,她漢了一口長氣,尋思:「我只須涌身一跳,就再沒什麼煩惱了。」沿著山坡走到江邊,朝陽初升,照得碧玉般的江面上猶如鑲了一層黃金一般,要是跳了下去,這般壯麗無比的景色,還有別的許許多多好看東西,就都再也看不見了。
悄立江邊,思涌如潮,突然眼角瞥處,見數十丈外一塊岩石上坐得有人。只是這人始終一動不動,身上又穿著青袍,與青岩同色,是以她雖在江邊良久,一直沒有發覺。木婉清看了他幾眼,心道:「多半是個死屍。」
她舉手便即殺人,自也不怕什麼死人,好奇心起,快步走過去察看。見這青袍人是個老者,長須垂胸,面目漆黑,一雙眼睜大大的,望著江心,一霎也不霎。
木婉清道:「原來不是死屍!」但仔細看了一會,見這死屍雙眼湛湛有神,臉上又有血色,木婉清伸出手去,到他鼻子底下一探,只覺氣息若有若無,再摸准他臉頰,卻是忽冷清忽熱,索性到他胸口去摸時,只覺他一顆心似停似跳。她不禁大奇,說道:「這人真怪,說他是死人,卻像是活人。說他是活人吧,卻又像是死人。」
忽然有個聲音說道:「我是活人!」
木婉清大吃一驚,急忙回頭來,卻不見背後有人。江邊儘是鵝卵大的亂石,放眼望去,沒處可以隱藏,而她明明一直瞧著那個怪人,聲音入耳之時,並未見到他動唇說話。她大聲叫道:「是誰戲弄姑娘?你活得不耐煩了么?」退後兩步,背向大江,眼望三方。
只聽得一個聲音說道:「我確是活得不耐煩了。」木婉清這一驚非同小可,眼前就只這個怪人,然而清清楚楚的見到他嘴唇緊閉,決不是他在說話。她大聲喝問:「誰在說話?」 那聲音道:「你自己在說話啊!」木婉清道:「跟我說話的人是誰?」那聲音道:「沒有人跟你說話。」木婉清急速轉身三次,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什麼也看不到。
這時已料定是這青袍客作怪,走近身去,大著膽子,伸手按住他嘴唇,問道:「是你跟我說話么?」那聲音道:「不是!」木婉清手掌中絲毫不覺顫動,又問:「明明有人跟我說話,為什麼說沒有人?」那聲音道:「我不是人,我也不是我,這世界上沒有我了。」
木婉清陡然間只覺毛骨悚然,心想:「難道真的有鬼?」問道:「你……你是鬼么?」 那聲音道:「你自己說不想活了,你要去變鬼,又為什麼這樣怕鬼?」木婉清強道:「誰說我怕鬼?我是天不怕,地不怕!」那聲音道:「你就怕一件事。」木婉清道:「哼,我什麼也不怕。」
那聲音道:「你怕的,你怕的。你就怕好好一個丈夫,忽然變成了親哥哥!」
這句話便如當頭一記悶棍,木婉清雙腿酸軟,坐倒在地,呆了半晌,喃喃的道:「你是鬼,你是鬼!」那聲音道:「我有個法子,能叫段譽變成不是你的親哥哥,又成為你的好丈夫。」木婉清顫聲道:「你……你騙我。這是老天爺註定了的事,變……變不來的。」那聲音道:「老天爺該死,是混蛋,咱們不用理他。我有法子,能叫你哥哥變成你的丈夫,你要不要?」
木婉清本已心灰意懶,萬念俱絕,這句話當真是天降綸音,雖是將信將疑,仍急忙說道:「我要的,我要的!」那聲音便不再響。
過了一會,木婉清道:「你是誰啊?讓我見見你的相貌,成不成?」那聲音道:「你已瞧了我很久啦,還看不夠么?」那聲音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我。唉!」直到最後這聲長嘆,才流露了他心中充滿著悶郁之情。
木婉清更無懷疑,知道聲音便是眼前青袍老者所發出,問道:「你口唇不動,怎麼會說話?」那聲音道:「我是活死人,嘴唇動不來的,聲音從肚子里發出來。」
木婉清所紀尚小,童心未脫,片刻之前還是滿腹哀愁,這時聽他說居然可以口唇不動而說話,不由得大感有趣,說道:「用肚子也會說話,那可當真奇了。」青袍客道:「你伸手摸摸我的肚皮,就知道了。」木婉清伸手按在他的肚上。那青袍客道:「我肚子在震動,你覺到了么?」木婉清掌心之中,果然覺到他肚子隨著聲音而波動起伏,笑道:「哈哈,真是古怪。」她不知這青袍客所練的乃是一門腹語術,世上玩傀儡戲的會者甚多,只是要說得如他這般清楚明白,那就著實不易,非有深湛內功者莫辦。
木婉清繞著他身子轉了幾個圈子,細細察看,問道:「你嘴唇不會動,怎麼吃飯?」青袍客伸出雙手,一手拉上唇,一手拉下唇將自己的嘴巴拉開,隨即以左手兩根手指掌住,右手投了一塊東西進口,骨哮一聲,吞了下去,說道:「便是這樣。」木婉清嘆道:「唉!真可憐,那不是什麼滋味都辨不出來么?」這時發覺他面部肌肉全部僵硬,眼皮無法閉上,臉上自更無喜怒哀樂之情,初見面時只道他是個死屍,便是因此。
她恐懼之情雖消,但隨即想到,此人自身有極大困難,無法解除,又如何能逆天行事,將自己的親哥哥變作丈夫?看來先前的一番說話只不過是胡說八道罷了,沉吟半晌,嘆了口氣,轉過身來,緩緩邁步走開。只聽那聲音道:「我要叫段譽做你丈夫,你不能離開我。」 木婉清淡淡一笑,向西走了幾步,忽然停步,轉身問道:「你我素不相識,你怎知道我的心事?你……你識得段郎么?」
青袍客道:「你的心事,我自然知道。」雙手衣袖中分別伸出一根細細的黑鐵杖,說道:「走吧!」左手鐵杖在岩石上一點,已然縱身而起,輕飄飄的落在丈許之外。木婉清見他雙足凌空,雖只一根鐵杖支地,身子卻是平穩之極,奇道:「你的兩隻腳……」青袍客道: 「我雙足殘廢已久。好了,從今以後,我的事你不許再問一句。」
木婉清道:「我要是再問呢?」四個字剛出口,突然間雙腿一軟,摔倒在地,原來青袍客快若飄風般欺了過來,右手鐵杖在她膝彎連點,跟著一杖擊下,只打得她雙腿痛入骨髓, 「啊」的一聲,大叫出來。青袍客又是鐵杖連點,解開了她穴道,手法之快,真是匪夷所思。木婉清一躍而起,怒道:「你這人如此無禮!」扣住袖中短箭,便欲發射。
那青袍客道:「你射我一箭,我打你一記屁股。你射我十箭,我便打你十記。不信就試試。」木婉清心想:「我一箭若是射得中,當場便要了他性命,怎麼還能打我?這人神通廣大,武功比南海鱷神還高,多半射他不中,當場便要了他性命,怎麼還能打我?這人神通廣大,武功比南海鱷神還高,多半射他不中。看來這人說得出做得到,當真打我屁股,那可糟糕。」只聽他說道:「你不敢射我,那就乖乖的聽我吩咐,不得有違。」木婉清道:「我才不乖乖的聽你吩咐呢!」口中這麼說,右手卻放開了發射短箭的機括。
青袍客兩根細細鐵杖代替雙足,向前行去。木婉清跟在他身後,只見他每根鐵杖都有七八尺長,跨出一步,比平常人步子長了一倍有餘。木婉清提氣疾追,勉強方能跟上。青袍客上山過嶺,如行平地,卻不走山間已有的道路,不論是何亂石荊棘,鐵杖一點便邁步而前,這一來可苦了木婉清,衣衫下擺被荊刺撕成一片一片,卻也毫不抱怨示弱。
翻過幾個山頭,遠遠望見一座黑壓壓的大樹林。木婉清心道:「到了萬劫谷來啦!」問道:「咱們到萬劫谷去幹麼?」青袍客轉過身來,突然鐵杖飛出,颼的一下,在她右腿上叩了一記,說道:「你再羅唆不羅唆?」依著木婉清向來的性兒,雖然明知不敵,也決不肯受人如此欺侮,但此刻心底隱隱覺得,這青袍客本領如此高強,或許真能助自己達成心愿,當下只道:「姑娘可不是怕你,暫且讓你一讓。」
青袍客道:「走吧!」他卻不鑽樹洞,繞道山谷旁斜坡,走向谷後。他對谷中途徑竟是十分熟識,木婉清幾次想問,怕他揮杖又打,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只見他左轉右轉,越走越遠,深入谷後。木婉清到萬劫谷來見師叔甘寶寶時,在谷中曾住了數日,此時青袍客帶著她所到之處,她卻從未來過,沒料想萬劫谷中居然還有這等荒涼幽僻的所在。
行出數里,進了一座大樹林中,四周都是是參天古木,當日陽光燦爛,林中卻黑沉沉地宛如黃昏,越走樹林越密,到後來須得側身而行。再行出數十丈,只見前面一株株古樹互相擠在一起,便如一堵大牆相似,再也走不過去。青袍客左手鐵杖伸出,靠在她背上一揮,木婉清身不由主的騰身而起,越過了樹牆。木婉清無此能耐,老老實實的鑽過大樹枝葉,在樹牆彼側跳下地來。
只見眼前一大片空地,中間孤零零的一間石屋。那石屋模樣甚是奇怪,以一塊塊千百斤重的大石砌成凹凹凸凸,宛然是一座小山,露出了一個山洞般的門口。青袍客喝道:「進去!」木婉清向石屋內望去,黑黝黝的不知裡面藏著什麼怪物,如何敢貿然走進?突覺一隻手掌按到了背心,急待閃避,青袍客掌心勁力已吐,將她推進屋去。
她左掌護身,使招『曉風拂柳』,護住面門,只怕黑暗中有什麼怪物來襲,只聽得轟隆一聲,屋門已被什麼重物封住。她大吃一驚,搶到門口伸手去推時,著手處粗糙異常,原來是一塊花崗巨岩。
她雙臂運勁,儘力推出,但那巨岩紋絲不動。木婉清奮力又推,當真便如蜻蜓撼石柱一般,那裡動搖得了,她大聲急叫:「喂,你關我在這裡幹什麼?」只聽那青袍客道:「你求我的事,自己也忘了嗎?」聲音從巨岩邊上的洞也中透進來,倒聽得十分清楚。木婉清定了定神,見巨岩堵住屋門,岩邊到處露出空隙,有的只兩三寸寬,有的卻有尺許,但身子萬萬鑽不出去。
木婉清大叫:「放我出來!放我出來!」外面再無聲息,湊眼從孔穴中望將出去,遙見青袍客正躍在高空,有如一頭青色大鳥般越過了樹牆。
她回過身來,睜大眼睛,只見屋角中有桌有床,床上有一人坐著,她又是一驚,叫道: 「你……你……」
那人站起身來,走上兩步,叫道:「婉妹,你也來了?」語音中充滿著驚喜,原來竟是段譽。
木婉清在絕望中乍見情郎,歡喜得幾乎一顆心停了跳動,撲將上去,投在他懷裡。石屋中光亮微弱,段譽隱約見她臉色慘白,兩滴淚水奪眶而出,心下甚是憐惜,緊緊摟住了她,見她兩片櫻唇微顫,忍不住低頭便吻了下去。兩人四唇甫接,同時想起:「咱倆是兄妹,決不可這樣。」身子都是一震,立即放開纏接著的雙臂,各自退後。兩人背靠石室的一壁,怔怔對視。木婉清『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段譽柔聲安慰:「婉妹,這是上天命中注定,你也不必難過。我有你這樣一個妹子,甚是歡喜。」木婉清連連頓足,哭道:「我偏要難過,我偏不歡喜!你心中歡喜,你就好沒良心。」段譽嘆道:「那有什麼法子?當初我沒遇到你,那就好了。」
木婉清道:「又不是我想見你的。誰叫你來找我?我沒你報訊,也不見得就死在人家手裡。你害死了我的黑玫瑰,害得我心中老大不痛快,害得我師父變成了我媽媽,害得你爹爹成為我的爹爹,害得你自己變成我的哥哥!我不要,我通統不要。你害得我關在這裡,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段譽道:「婉妹,都是我不好。你別生氣,咱們慢慢想法子逃出去。」木婉清道:「我不逃出去,我死在這裡也好,死在外邊也好,都是一樣。我不出去!我不出去!」她剛才還在大叫「我要出去」,可是一會兒便又大叫「我不出去」。段譽知她心情激動,一時無可理喻,當下不再說話。
木婉清發了一陣脾氣,見他不理,問道:「你為什麼不說話?」段譽道:「你要我說什麼?」木婉清道:「你說你在這兒里幹什麼?」段譽道:「我徒兒捉了我來……」木婉清奇道:「你的徒兒?」但隨即記起,不由得破涕為笑道:「你就該擺起師父架子,叫他放你啊。」段譽道:「我說過何止一次,架子也擺得著實不小,但他說只有我反過來拜他為師,方能放我。」木婉清道:「嘿,多半是你的架子擺得不像。」段譽嘆道:「或許便是如此,婉妹,你又是給誰捉了來的?」木婉清於是將那青袍客的事簡略一說,但自己要他『將哥哥變成丈夫』這一節,卻省了不提。段譽聽說這人嘴唇不會動,卻會腹中說話,雙足殘廢而奔行如飛,不禁大感有趣,不住追問詳情,嘖嘖稱異。
兩人說了良久,忽聽得屋外喀的一響,洞孔中塞外進一隻碗來,有人說道:「吃飯吧! 」段譽伸手接過,見碗中是燒得香噴噴的一碗紅燒肉,跟著又遞進十個饅頭。段譽將菜肴饅頭放在桌上,低聲問道:「你說食物里有沒有毒藥?」木婉清道:「他們要殺咱倆,再也容易不過,不必下毒。」
段譽心想不錯,肚子也實在餓了,說道:「吃吧!」將紅燒肉夾在饅頭之中,先遞給木婉清,然後自己吃了起來。外邊那人道:「吃完後將碗兒拋出來,自會有人收取。」說罷逕自去了。木婉清從洞中望出去,見那人攀援上樹,從樹牆的另一面跳了下去,心想:「這送飯的身手尋常。」走到段譽身邊,和他同吃夾著紅燒肉的饅頭。
段譽一面吃,一面說道:「你不用擔心,伯父和爹爹定會來救咱們。南海鱷神、葉二娘他們武功雖高,未必是我爹爹的敵手。我伯父倘若親自出馬,那更如風掃落葉,定然殺得他們望風披靡。」木婉清道:「哼,他不過是大理國的皇帝而已,武功又有什麼了不起?我不信他能敵得過那青袍怪人。他多半是帶領幾千鐵甲騎兵,攻打進來。」段譽連連搖頭,道: 「不然,不然!我段氏先祖原是中原武林人士,雖在大理得國稱帝,決不敢忘了中原武林的規矩。倘然仗勢欺人,倚多為勝,大理段氏豈不教天下英雄恥笑?」
木婉清道:「嗯,原來你家中的人做了皇帝、王爺,卻不肯失了江湖好漢的身份。」段譽道:「我伯父和爹爹時常言道,這叫做為人不可忘本。」木婉清哼了一聲,道:「呸!嘴上說得仁義道德,做起事來就卑鄙無恥。你爹爹既有了你媽媽,為什麼又……又對我師父不起?」段譽一怔,道:「咦!你怎樣可罵我爹爹!我爹爹不就是你的爹爹么?再說,普天下的王公貴胄,那一個不是有幾位夫人?便有十個八個夫人,也不打緊啊。」
其時方當北宋年間,北為契丹、中為大宋、西北西夏、西南吐蕃、南為大理。五國王公,除正妻外無不廣有姬妾,多則數十人,少則三四人,就算次一等的侯伯貴官,也必有姬人侍妾。自古以來,歷朝如此,世人早已視作理所當然。
木婉清一聽,心頭升起一股怒火,重重一掌打去,正中他右頰,拍的一聲,清脆響亮,只打得他目瞪口呆,手中咬去了一半的饅頭也掉在地下,只道:「你…… 你……」木婉清怒道:「我不叫他爹爹!男子多娶妻室,就是沒良心。一個人三心兩意,便是無情無義。」段譽撫摸著腫起的面頰,苦笑道:「我是你兄長,你做妹子的,不可對我這般無禮。」木婉清胸中郁怒難宣,提掌又打了過去。
這一次段譽有了防備,腳下一錯,使出『凌波微步』,已閃到了她身後。木婉清反手一掌,段譽又已躲開。石室不過丈許見方,但『凌波微步』實是神妙之極,木婉清出掌越來越快,卻再也打他不到。木婉清越加氣惱,突然『哎喲』一聲,假意摔倒,段譽驚道:「怎麼了?」俯身伸手去扶。木婉清軟洋洋的靠在他身上,左臂勾住他脖子,驀地裏手臂一緊,笑道:「你還逃得了么?」右掌拍的一下,清脆之極的在他左頰上打了一掌。
段譽吃痛,只叫了一聲「啊」,突覺丹田中一股熱氣急速上升,霎時間血脈賁張,情慾如潮,不可遏止,但覺摟在懷裡的姑娘嬌喘細細,幽香陣陣,心情大亂,便往她唇上吻去。
這一吻之下,木婉清登時全身酸軟。段譽抱起她身子,往床上放落,伸手解開了她的一個衣扣。木婉清低聲說:「你……你是我親哥哥啊!」段譽神智雖亂,這句話卻如晴天一個霹靂,一呆之下,急速放開了她,倒退三步,雙手左右開弓,拍拍拍拍,重重的連打自己四個嘴巴,罵道:「該死,該死!」
木婉清見他雙目如血,放出異光,臉上肌肉扭動,鼻孔不住一張一縮,驚道:「啊喲!段郎,食物中有毒,咱倆著了人家道兒!」
段譽這時全身發滾,猶如在蒸籠中被人蒸焙相似,聽得木婉清說食物中有毒,心下反而一喜:「原來是毒藥迷亂了我的本性,致想對婉妹作亂倫之行,倒不是我枉讀了聖賢書,突然喪心病狂,學那禽獸一般。」
但身上實是熱得難忍,將衣服一件件的脫將下來,脫到只剩一身單衣單褲,便不再脫,盤膝坐下,眼觀鼻,鼻觀心,強自克制那心猿意馬。他服食了『莽牯朱蛤』,本已萬毒不侵,但紅燒肉中所混的並非傷人性命的毒藥,而是激發情慾的春藥。男女大欲,人之天性,這春藥只是激發人人有生俱來的情慾,使之變本加厲,難以自制。『莽牯朱蛤』的劇毒以毒攻毒,能除萬毒,這春藥卻非毒物,『莽牯朱蛤』對之便無能為力了。
木婉清亦是一般的煩躁熾熱,到後來忍無可忍,也除下外裳。
段譽叫道:「你不可再脫,背脊靠著石壁,當可清涼些。」
兩人都將背心靠住石壁,背心雖然涼了,但胸腹四肢、頭臉項頸,卻沒處不是熱得火滾。段譽見木婉清雙頰如火,說不出的嬌艷可愛,一雙眼水汪汪地,顯然只想撲到自己的懷中來,他想:「此刻咱們決心與藥性相搞,但人力有時而盡,倘若做出亂倫的行逕來,當真丟盡了段家的顏面,百死不中以贖此大罪行。」說道: 「你給我一枝毒箭。」
木婉清道:「幹什麼?」段譽道:「我……我如果抵擋不住藥力,便一箭戳死自己,免得害你。」木婉清道:「我不給你。」兩人卻都不知箭上的毒性其實已害他不死。段譽道: 「你答允我一件事。」木婉清道:「什麼?」段譽道:「我只要伸手碰到你身子,你便一箭射死我。」木婉清道:「我不答允。」段譽道:「求求你,答允了吧。我大理段氏數百年的清譽,不能在我手裡壞了。否則我死之後,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
忽聽得石室外一個聲音說道:「大理段氏本來是了不起的,可是到了段正明手上,口中仁義道德,用心卻如狼心狗肺,早已全無清譽之可言?」
段譽怒道:「你是誰?胡說八道。」木婉清低聲道:「他便是那個青袍怪人。」
只聽那青袍客說道:「木姑娘,我答允了你,叫你哥哥變作你的丈夫,這件事包在我身上,必定做到。」木婉清怒道:「你這是下毒害人,跟我求你的事有何相干?」青袍客道: 「那碗紅燒肉之中,我下了好大份量的『陰陽和合散』,服食之後,若不是陰陽調和,男女成為夫妻,那便肌膚寸裂、七孔流血而死。這和合散的藥性,一天厲害過一天,到得第八天上,憑你是大羅金仙,也難抵擋。」
段譽怒道:「我和你無怨無仇,何以合這毒計害我?你要我此後再無面目做人,叫我伯父和父母終身蒙羞,我……寧可死一百次,也決不幹那無恥亂倫之行。」
那青袍客道:「我和你無冤無仇,你伯父卻和我仇深似海。段正明、段正淳這兩個小子終身蒙羞,沒面目見人,那是再好不過,妙極,妙極!嘿嘿,嘿嘿!」他嘴不能動,笑聲從喉頭髮出,更是古怪難聽。
段譽欲再辯說,一斜眼間,見到木婉清海棠春睡般的臉龐、芙蓉初放般的身子,一顆心怦怦猛跳,幾乎連自己心跳的聲音也聽見了,腦中一陣胡塗,便想:「婉妹和我本有婚姻之約,倘若不是兩人同回大理,又有誰知道她和我是同胞兄妹?這是上代陰差陽錯結成的冤孽,跟咱兩個又有什麼相干?」想到此處,顫巍巍的便站起身來,只見木婉清手扶牆壁,也正慢慢站起,突然間心中如電光石火般的一閃:「不可,不可!段譽啊段譽,人獸關頭,原只一念之差,你今日倘若失足,不但自己身敗名裂,連伯父和父親也給你陷了。」當即大聲喝道:「婉妹,我是你的親哥哥,你是我親妹子,知道么?你懂不懂易經?」
木婉清在迷迷糊糊中,聽他突作此問,便道:「什麼易經?我不懂。」段譽道:「好!我來教你,這易經之學,十分艱深,你好好聽著。」木婉清奇道:「我學來幹什麼?」段譽道:「你學了之後,大有用處。說不定咱二人便可憑此而脫困境。」
他自覺欲忘如狂,當此人獸關頭,實是千鈞一髮,要是木婉清撲過來稍加引誘,堤防非崩缺不可,是以想到要教她易經。只盼一個教,一個學,兩人心有專註,便不去想那男女之事,說道:「易經的基本,在於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你知道八卦的圖形么?」木婉清道:「不知道,煩死啦!段郎,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段譽道:「我是你哥哥,別叫我段郎,該叫我大哥。我把八卦圖形的歌訣說給你聽,你要用心記住。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況上缺,巽下斷。」木婉清依聲念了一遍,問道:「水盂飯碗的,幹什麼?」段譽道:「這說的是八卦形狀。要知八卦的含義,天地萬物,無所不包,就一家人來說吧,乾為父,坤為母,震是長子,巽是長女……咱倆是兄妹,我是『震』卦,你就是『巽』卦了。」
木婉清懶洋洋的道:「不,你是乾卦,我是坤卦,兩人結成夫妻,日後生兒育女,再生下震卦、巽卦來……」段譽聽她言語滯澀嬌媚,不由得怦然心動,驚道:「你別胡思亂想,再聽我說。」木婉清道:「你……你坐到我身邊來,我就聽你說。」
只聽那青袍客在屋外說道:「很好,很好!你兩人成了夫妻,生下兒女,我就放你們出來。我不但不殺你們,還傳你二人一身武功,教你夫妻橫行天下。」段譽怒道:「到得最後關頭,我自會在石壁上一頭撞死,我大理段氏子孫,寧死不辱,你想在我身上報仇,再也休想。」青袍客道:「你死也好,活也好,我才不理呢。你們倘若自尋死路,我將你們二人的屍體剝得赤條條地,身上一絲不掛,寫明是大理段正明的侄兒侄女,段正淳的兒子女兒,私下奸通,被人撞見,以致羞憤自殺。我將你二人的屍身用鹽淹了,先在大理市上懸掛三日,然後再到汴梁、洛陽、臨安、廣州去示眾。」
段譽怒極,大聲喝道:「我段家到底怎樣得罪了你,你要如此惡毒報復?」
青袍客道:「我自己的事,何必說給你這小子聽?」說了這兩句話,從此再無聲息。
段譽情知和木婉清多說一句話,便多一分危險,面壁而坐,思索『凌波微步』中一步步複雜的步法,昏昏沉沉的過了良久,忽想:「那石洞中的神仙姊姊比婉妹美麗十倍,我若要娶妻,只有娶得那位神仙姊姊這才不枉了。」迷糊之中轉過頭來,只見木婉清的容顏裝飾,慢慢變成了石洞中的玉像,段譽大叫:「神仙姊姊,我好苦啊,你救救我!」跪倒在地,抱住了木婉清的小腿。
便在此時,外邊有人說道:「吃晚飯啦!」遞進一根點燃了的紅燭來。那人笑道:「快接住!洞房春宵,怎可沒有花燭?」
段譽一驚站起,燭光照耀之下,只見木婉清媚眼流波,嬌美不可名狀。他一口將燭火吹熄,喝道:「飯中有毒,快拿走,咱們不吃。」
那人笑道:「你早已中了毒啦,份量已足,不必再加。」將飯菜遞了進來。
段譽茫然接過,放在桌上,尋思:「人死之後,一了百了,身後是非,如何能管得?」 轉念又想:「爹娘和伯父對我何等疼愛,如何能令段門貽笑天下?」
忽聽木婉清道:「段郎,我要用毒箭自殺了,免得害你。」段譽叫道:「且慢!咱兄妹便是死了,這萬惡之徒也不肯放過咱們。此人陰險毒辣,比之吃小兒的葉二娘、挖人心的南海鱷神還要惡毒!不知他到底是誰?」
只聽得那青袍客的聲音說道:「小子倒也有點見識。老夫位居四大惡人之首,『惡貫滿盈』便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