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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換巢鸞鳳(1)

所屬書籍: 天龍八部

  保定帝下旨免了鹽稅,大理國萬民感恩。雲南產鹽不多,通國只白井、黑井、雲龍等九井產鹽,每年須向蜀中買鹽,鹽稅甚重,邊遠貧民一年中往往有數月淡食。保定帝知道鹽稅一免,黃眉僧定要設法去救段譽以報。他素來佩服黃眉僧的機智武功,又知他兩名弟子也是武功不弱,師徒三人齊出,當可成功。

  那知等了一日一夜,竟全無消息,待要命巴天石去探聽動靜,不料巴天石以及華司徒、范司馬三人都不見了。保定帝心想:「莫非延慶太子當真如此厲害,黃眉師兄師徒三人,連我朝中三公,盡數失陷在萬劫谷中?」當即宣召皇太弟段正淳、善闡侯高升泰、以及褚萬里等四大衛護,連同鎮南王妃刀白鳳,再往萬劫谷而去。刀白鳳愛子心切,求保定帝帶同御林軍,索性一舉將萬劫谷掃平。保定帝道:「非到最後關頭,咱們總是按照江湖規矩行事。段氏數百年來的祖訓,咱們不可違背了。」一行人來到萬劫谷口,只見雲中鶴笑吟吟的迎了上來,深深一揖,說道:「我們『天下四惡』和鍾谷主料到大駕今日定要再度光臨,在下已在此恭候多時。倘若閣下帶得有鐵甲軍馬,我們便逃之夭夭,帶同鎮南王的公子和千金一走了之。要是按江湖規矩,以武會友,便請進大廳奉茶。」

  保定帝見對方十分鎮定,顯是有恃無恐的模樣,不像前日一上來便是乒乒乓乓的大戰一場,反而更為心驚,當下還了一揖,說道:「如此甚好。」雲中鶴當先令路,一行人來到大廳之中。

  保定帝踏進廳門,但見廳中濟濟一堂,坐滿了江湖豪傑,葉二娘、南海鱷神皆在其內,卻不見延慶太子,心下又是暗暗戒備。雲中鶴大聲道:「天南段家掌門人段老師到。」他不說『大理國皇帝陛下』,卻以武林中名號相稱,點明一切要以江湖規矩行事。

  段正明別說是一國之尊,單以他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而論,也是人人敬仰的高手宗師,群雄一聽,都立刻站起。只有南海鱷神卻仍是大刺刺的坐著,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皇帝老兒。你好啊?」鍾萬仇搶上數步,說道:「鍾萬仇未克遠迎,還請恕罪。」保定帝道: 「好說,好說!」

  當下各人分賓主就坐。既是按江湖規矩行事,段正淳夫婦和高升泰就不守君臣之禮,坐在保定帝下首。褚萬里等四人則站在保定帝身後。谷中侍僕獻上茶來。保定帝見黃眉僧師稈和巴天石等不在廳上,心下盤算如何出言相詢。只聽鍾萬仇道:「段掌門再次光臨,在下的面子可就大得很了。難得許多位好朋友同時在此,我給段掌門引見引見。」於是說了廳上群豪的名頭,有幾個是來自北邊的中原豪傑,其餘均是大理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辛雙清、左子穆、馬五德都在其內。保定帝大半不曾見過,卻也均聞其名。這些江湖群豪與保定帝一一見禮。有些加倍恭謹,有些故意的特別傲慢,有些則以武林後輩的身份相見。

  鍾萬仇道:「段老師難得來此,不妨多盤桓幾日,也好令眾位兄弟多多請益。」保定帝道:「舍倒段譽得罪行了鍾谷主,被扣貴處,在下今日一來求情,二來請罪。還望鍾谷主瞧在下薄面,恕過小兒無知,在下感激不盡。」

  群豪一聽,都暗暗欽佩:「久聞大理段皇爺以武林規矩接待同道,果然名不虛傳。此處是大理國治下,他只須派遣數百兵馬,立時便可拿人,他居然親身前來,好言相求。」

  鍾萬仇哈哈一笑,尚未答話。馬五德說道:「原來段公子得罪了鍾谷主。段公子這次去到普洱舍下,和兄弟同去無量山遊覽,在下照顧不同,以致生出許多事來。在下也要求一份情。」

  南海鱷神突然大聲喝道:「我徒兒的事,誰要你來羅哩羅嗦?」高升泰冷清冷清的道: 「段公子是你師父,你是磕過頭,拜過師的,難道想賴帳?」南海鱷神滿臉通紅,罵道:「 你奶奶的,老子不賴。老子今天就殺了這個有名無實的師你。老子一不小心,拜了這小子為師,丑也醜死了。」眾人不明說里,無不大感詫異。

  刀白鳳道:「鍾谷主,放與不放,但憑閣下一言。」鍾萬仇笑道:「放,放,放!自然放,我留著令郎幹什麼?」雲中鶴插口道:「段公子風流英俊,鍾夫人 『俏葯及』又是位美貌佳人,將段公子留在谷中,那不是引狼入室、養虎貽患嗎?鍾谷主自然要放,不能不放,不敢不放!」群豪一聽,無不愕然,均覺察這『窮凶極惡』雲中鶴說話肆無忌憚,絲毫不將鍾萬仇放在眼裡,『窮凶極惡』之名,端正的不假。鍾萬仇大怒,轉動頭說道:「雲兄,此間事了之後,在下還要領教領教閣下的高招。」雲中鶴道:「妙極,妙極!我早就想殺其夫而占其妻,謀其財而居其谷。」

  群豪盡皆失色。無量洞洞主辛雙清道:「江湖上英雄好漢並未死絕,你『天下四惡』身手再高,終究要難逃公道。」葉二娘嬌氣聲嗲氣的道:「辛道友,我葉二娘可沒冒犯你啊,怎地把我也牽扯在一起了?」左子穆想起她擄劫自己幼兒之事,兀自心有餘悸,偷偷斜睨她一眼。葉二娘吃吃而笑,說道:「左先生,你的小公子長得更加肥肥白白了吧?」左子穆不敢不答,低聲道:「上次他受了風寒,迄今患病示愈。」葉二娘笑道:「啊,那都是我的不好。回頭我瞧瞧山山這乖孫子去。」 左子穆大驚,忙道:「不敢勞動大駕。」

  保定帝尋思:「『四惡』為非作歹,結怨甚多。這些江湖豪士顯然並非他們的幫手,事情便又好辦得多。待救出譽兒之後,不妨俟機除去大害。『四惡』之首的延慶太子雖為段門中人,我不便親自下手,但他終究有當真『惡貫滿盈』之日。」

  刀白鳳聽眾人言語雜亂,將話題岔了開去,霍地站起,說道:「鍾谷主既然谷允歸還小兒,便請喚他出來,好讓我母子相見。」

  鍾萬仇也站了起來,道:「是!」突然轉頭,狠狠瞪了段正淳一眼,嘆道:「段正淳,你已有了這樣的好老婆、好兒子,怎地兀自貪心不足?今日聲名掃地,丟盡臉面,是你自作自受,須怪我鍾萬仇不得。」

  段正淳聽鍾萬仇答允歸還兒子,料想事情決不會如此輕易了結,對方定然安排版下陰謀詭計,此時聽他如此說,當即站起,走到他身前,說道:「鍾谷主,你若蓄意害人,段正淳自也有法子叫你痛悔一世。」

  鍾萬仇見他相貌堂堂,威風凜凜,氣度清貴高華,自己實是遠遠不如,這一自慚形穢,登時妒火填膺,大聲道:「事已如此,鍾萬仇便是家破人亡,碎屍萬段,也跟你干到底了。你要兒子,跟我來吧!」說著大踏步走出廳門。

  一行人隨著鍾萬仇來到樹牆之前,雲中鶴炫耀輕功,首先一躍而過。段正淳心想今日之事已無善罷之理,不如先行立威,好教對方知難而退,便道:「篤誠,砍下幾株樹來,好讓大伙兒行走。」古篤誠應道:「是!」舉起鋼斧,擦擦擦幾響,登時將一株大樹砍斷。傅思歸雙掌推出,那斷樹喀喇喇聲響,倒在一旁。鋼斧白光閃耀,接連揮動,響聲不絕,大樹一株株倒下,片刻間便砍倒了五株。

  鍾萬仇這樹牆栽桿不易,當年著實費了一番心血,被古篤誠接連砍倒了五株大樹,不禁勃然大怒,但轉念又想:「大理段氏今日要大大的出醜,這些小事,我也不來跟你計較。」 當即從空缺處走了進去。

  只見樹牆之後,黃眉僧和青袍客的左手均是抵住一根鐵杖,頭頂白氣蒸騰,正在比拚內力。黃眉僧忽然伸出右手,用小鐵槌在身前青石上畫了個圈。青袍客略一思索,右手鐵杖在青石上捺落。保定帝凝目看去,登時明白:「原來黃眉師兄一面跟延慶太子下棋,一面跟他比拚內力,既頭智,復鬥力,這等別開生面的比賽,實是兇險不過。他一直沒有給我迴音,看來這場比賽已持續了一日一夜,兀自未分勝敗。」向棋局上一瞥,見兩人正在打一個『生死劫』,勝負之數,全是繫於此劫,不過黃眉僧落的是後手,一塊大棋苦苦求活。黃眉僧的兩名弟子破痴、破嗔卻已倒在地下,動彈不得。原來二僧見師父勢危,出手夾擊青袍客,卻均被服他鐵杖點倒。

  段正淳上前解開了二人穴道,喝道:「萬里,你們去推開大石,放譽兒出來。」褚萬里等四人齊聲答應,並肩上前。

  鍾萬仇喝道:「且慢!你們可知這石屋之中,還有什麼人在內?」段正淳怒道:「鍾谷主,你若以歹毒手段擺布我兒,須知你自己也有妻女。」鍾萬仇冷清笑道:「嘿嘿,不錯,我鍾萬仇有妻有女,天幸我沒有兒子,我兒子更不會和我親生女兒干那亂倫的獸行。」段正淳臉色鐵青,喝道:「你胡說八道什麼?」鍾萬仇道:「木婉清是你的私生女兒,是不是? 」段正淳怒道:「木姑娘的身世,要你多管什麼閑事?」

  鍾萬仇笑道:「哈哈,那也未必是什麼閑事。大理段氏,天南為皇,獨霸一方,武林中也是響噹噹的聲名。各位英雄好漢,大家睜開眼瞧瞧,段正淳的親生兒子和親生女兒,卻在這兒亂倫,就如禽獸一般的結成夫妻啦!」他向南海鱷神打個手勢,兩人伸手便去推那擋在石屋的大石。

  段正淳道:「且慢!」伸手去攔。葉二娘和雲中鶴各出一掌,分從左右襲來。段正淳豎掌的擋。高升泰側身斜上,去格雲中鶴的手掌。不料葉雲二人這兩掌都是虛招,右掌一幌之際,左掌同時反推,也都擊在大石之上。這大石雖有數千斤之重,但在鍾萬仇、南海鱷神、葉二娘、雲中鶴四人合力推擊之下,登時便滾在一旁。這一著是四人事先計議定當了的,虛虛實實,段下淳竟然無法攔阻。其實段正淳也是急於早見愛子,並沒真的如何出力攔阻。但見大石滾開,露出一道門戶,望進去黑黝黝的,瞧不清屋內情景。

  鍾萬仇笑道:「孤男寡女,赤身露體的躲在一間黑屋子裡,還能有什麼好事做出來?哈哈,哈哈,大家瞧明白了!」

  鍾萬仇大笑聲中,只見一個青年男子披頭散髮,赤裸著上身走將出來,下身只系著一條短褲,露出了兩條大腿,正是段譽,手中橫抱著一個女子。那女子縮在他的懷裡,也只穿著貼身小衣,露出了手臂、大腿、背心上雪白粉嫩的肌膚。

  保定帝滿臉羞慚。段正淳低下了頭不敢抬起。刀白鳳雙目含淚,喃喃的道:「冤孽,冤孽!」高升泰解下長袍,要去給段譽披在身上。馬五德一心要討好段氏兄弟,忙閃身遮在段譽身前。南海鱷神叫道:「王八羔子,滾開!」

  鍾萬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突然間笑聲止歇,頓了一頓,驀地里慘聲大叫:「靈兒,是你么?」

  群豪聽到他叫聲,無不心中一凜,只見鍾萬仇撲向段譽身前,夾手去奪他手中橫抱著的女子。這時眾人已然看清這女子的面目,但見她年紀比木婉清幼小,身材也較纖細,臉上未脫童稚之態,那裡是木婉清了,卻是鍾萬仇的親生女兒鍾靈。當群豪初到萬劫谷時,鍾萬仇曾帶她到大廳上拜見賓客,炫示他有這麼一個美麗可愛的女兒。

  段譽迷惘中見到許多人圍在身前,認出伯父和父母都到了,忙脫手放開鍾靈,任由鍾萬仇抱去,叫道:「媽,伯父,爹爹!」刀白鳳忙搶上前去,將他摟在懷裡,問道:「譽兒,你……你怎麼了?」段譽手足無措,說道:「我……我不知道啊!」

  鍾萬仇萬不料害人反而害了自己,那想得到段譽從石屋中抱將出來的,竟會是自己的女兒?他一呆之下,放下女兒。鍾靈只穿著貼身的短衣衫褲,斗然見到這許多人,只羞著滿臉飛紅。鍾萬仇解下身上長袍,將她裹住,跟著重重便是一掌,擊得她左頰紅腫了起來,罵道:「不要臉!誰叫你跟這小畜生在一起。」鍾靈滿腹含冤,哭了起來,一時那裡能夠分辯?

  鍾萬仇忽想:「那木婉清明明關在石屋之中,諒她推不開大石,必定還在屋內,我叫她出來,讓她分擔靈兒的羞辱。」大聲叫道:「木姑娘,快出來吧!」他連叫三聲,石屋內全無聲息。鍾萬仇衝進門去,石屋只丈許見方,一目了然,那裡有半個人影?鍾萬仇氣得幾乎要炸破胸膛,翻身出來,揮掌又向女兒打去,喝道: 「我斃了你這臭丫頭!」

  驀地里旁邊伸出一隻手掌,無名指和小指拂向他手腕。鍾萬仇急忙縮手相避,見出手攔阻的正是段正淳,怒道:「我自管教我女兒,跟你有什麼相干?」

  段正淳笑吟吟的道:「鍾谷主,你對我孩兒可優待得緊啊,怕他獨自一個兒寂靜,竟命你令愛千金相陪。在下實在感激之至。既然如此,令愛已是我段家的人了,在下這可不能不管。」鍾萬仇怒道:「怎麼是你段家的人?」段正淳笑道:「令愛在這石屋之中服侍小兒段譽,歷時已久。孤男寡女,赤身露體的躲在一間黑屋子裡,還能有什麼好事做出來?我兒是鎮南王世子,雖然未必能娶令愛為世子正妃,但三妻四妝,有何不可?你我這可不是成了親家么?哈哈,哈哈,呵呵呵!」鍾萬仇狂怒不可抑制,撲將過來,呼呼呼連擊三掌。段正淳笑聲不絕,一一化解了開去。

  群豪均想:「大理段氏果是厲害,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將鍾谷主的女兒掉了包,囚在石室之中。鍾萬仇身大大理,卻無端端的去跟段家作對,那不是自討苦吃嗎?」

  原來這件事正是華赫艮等三人做下的手腳。華赫艮將鍾靈擒入地道,本意是不令她泄漏了地道的秘密,後來聽到鍾萬仇夫婦對話,才知鍾萬仇和延慶太子安排下極毒辣的詭計,立意敗壞段氏名聲。三人在地道中低聲商議,均覺察此事牽連重大,且甚為緊急。一待鍾夫人離去,巴天石當即悄悄鑽出,施工展輕功,踏勘了那石屋的準確方位和距離,由華赫艮重定地道的路線。眾人加緊挖掘,又忙了一夜,直到次晨,才掘到了石屋之下。

  華赫艮掘入石屋,只見段譽正在斗室中狂奔疾走,狀若瘋顛,當即伸手去拉,豈知段譽身法既迅捷又怪異,始終拉他不著。巴天石和范驊齊上合圍,向中央擠攏。石室實在太小,段譽無處可以閃避,華赫艮一把抓住了他手腕,登時全身大震,有如碰到一塊熱炭相似,當下用力相拉,只盼將他拉入地道,迅速逃走。那知剛一使勁,體內真氣便向外急涌,妨不住 「哎喲」一聲,叫了出來。巴天石和范驊拉著華赫艮用力一扯,三人合力,才脫支了「北冥神功」吸引真氣之厄。大理三公的功力,比之無量劍弟子自是高得多了,又是見機極快,應變神速,饒是如此,三人都是已嚇出了一身次汗,心中均道:「延慶太子的邪法當真厲害。 」再也不敢去碰段譽身子。

  正在無法可施的當兒,屋外人聲喧擾,聽得保定帝、鎮南王等都已到來,鍾萬仇大聲譏嘲。范驊靈機一動:「這鐘萬仇好生可惡,咱們給他大大的開個玩笑。」 當即除下鍾靈的外衫,給木婉清穿上,再抱起鍾靈,交給段譽。段譽迷迷糊糊的接過。華赫艮等三人拉著木婉清進了地道,合上石板,那裡不有半點蹤跡可尋?

  保定帝見侄兒無恙,想不到事情竟演變成這樣,又是欣慰,又覺好笑,一時也推想不出其中原由,但想黃眉僧和延慶太子比拚內力,已到了千鈞一髮的關頭,稍有差池立時便有性命之憂,當即回身去看兩人角逐。只見黃眉僧額頭汗粒如豆,一滴滴的落在棋局之上,延慶太子卻仍是神色不變,若無其事,顯然勝敗已判。

  段譽神智一清,也即關心棋局的成敗,走到兩人身側,觀看棋局,見黃眉僧劫材已盡,延慶太子再打一個動,黃眉僧便無棋可下,勢力非認輸不可。只見延慶太子鐵杖伸出,便往棋局中點了下去,所指之處,正是當前的關鍵,這一子下定,黃眉僧便無可救藥,段譽大急,心想:「我且給他混賴一下。」伸手便向鐵杖抓去。

  延慶太子的鐵杖剛要點到『上位』的三七路上,突然間掌心一震,右臂運得正如張弓滿弦般的真力如飛身奔瀉而出。他這一驚自是不小,斜眼微睨,但見段譽拇指和食指正捏住了鐵杖杖頭。段譽只盼將鐵杖撥開,不讓他在棋局中的關鍵處落子,但這根鐵杖竟如鑄定在空中一般,竟是紋絲不動,當即使勁推撥,延慶太子的內力便由他少商穴而湧入他體內。

  延慶太子大驚之下,心中只想:「星宿海丁老怪的他功大法!」當下氣運丹田,勁貫手臂,鐵杖上登時生出一股強悍絕倫的大力,一震之下,便將段譽的手指震脫了鐵杖。

  段譽只覺半身酸麻,便欲暈倒,身子幌了幾下,伸手扶住面前青石,這才穩住。但延慶太子所發出的雄渾內勁,卻也有一小半兒如石,沉大海,不知去向,他心中驚駭,委實非同小可,鐵杖垂下,正好點在『上位的七八路上。只因段譽這麼一阻,他內力收發不能自如,鐵杖下垂,尚挾余勁,自然而然的重重戳落。延慶太子暗叫:「不好!」急忙提起鐵杖,但七八路的閃叉線上,已戳出了一個小小凹洞。

  高手下棋,自是講究落子無悔,何況刻石為枰,陷石為子,內力所到處石為之碎,如何能下了不算?但這』上『位的七八路,乃是自己填塞了一隻眼。只要稍明弈理之人,均知兩眼是活,一眼即死。延慶太子這一大塊棋早就已做成兩眼,以此為攻逼黃眉僧的基地,決無自己去塞死一隻活眼之理?然而此子既落,雖為弈理所無,總是功力內勁上有所不足。

  延慶太子暗嘆:「棋差一著,滿盤皆輸,這當真是天意嗎?」他是大有身份之人,決不肯為此而與匝眉僧再行爭執,當即站起身來,雙手按在青石岩上,注視棋局,良久不動。

  群豪大半未曾見過此人,見他神情奇特,群相注目。只見他瞧了半晌,突然間一言不發的撐著鐵杖,杖頭點地,猶如踩高蹺一般,步子奇大,遠遠的去了。

  驀地里喀喀聲響,青石岩幌了幾下,裂成六七塊散石,崩裂在地,這震爍古今的一局棋就此不存人世。群豪驚噫出聲,相顧駭然,除了保定帝、黃眉僧、三大惡人之外,均想:「 這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活屍一般的青袍客,武功竟然這等厲害。」

  黃眉僧僥倖勝了這局棋,雙手據膝,怔怔出神,回思適才種種驚險情狀,心中始終難以寧定,實不知延慶太子何以在穩操勝券之際,突然將他自己一塊棋中的兩隻眼填塞了一隻。難道眼見段正明這等高手到來,生怕受到圍攻,因而認輸逃走嗎?但他這面幫手也是不少,未必便鬥不過。

  保定帝和段正淳、高升泰等對這變故也均大惑不解,好在段譽已然救出,段氏清名絲毫無損,延慶太子敗棋退走,這一役大獲全勝,其中猜想不透的種種細節也不用即行查究。段正淳向鍾萬仇笑道:「鍾谷主,令愛既成我兒姬妾,日內便即派人前來迎娶。愚夫婦自當愛護善待,有若親女,你儘管放心好了。」

  鍾萬讎正自怒不可遏,聽得段正淳如此出言譏刺,刷的一聲,拔出腰間佩刀,便往鍾靈頭上砍落,喝道:「氣死我了,我先殺了這賤人再說。」

  驀地里一條長長的人影飄將過來,迅速無比的抱住鍾靈,便如一陣風般倏然面是過,已飄在數丈之外。嗒的一聲響,鍾萬仇一刀砍在地下,瞧抱著鍾靈那人時,卻是『窮凶極惡』 雲中鶴,怒喝:「你……你幹什麼?」

  雲中鶴笑道:「你這個女兒自己不要了,就算已經砍死了,那就送給我吧。」說著又飄出數丈。他知別說保定帝和黃眉僧的武功遠勝於己,便段正淳和高升泰,也均是了不起的人物,是以打定主意抱著鍾靈便溜,眼見巴天石並不在場,自己只要施展輕功,這些人中便無一追趕得上。

  鍾萬仇知他輕功了得,只急得雙足亂跳,破口大罵。保定帝等日前見過他和巴天石繞圈追逐的身手,這時見他雖然抱著鍾靈,仍是一飄一幌的輕如無物,也都奈何他不得。

  段譽靈機一動,叫道:「岳老三,你師父有命,快將這個小姑娘奪下來。」南海鱷神一怔,怒道:「媽巴羔子,你說什麼?」段譽道:「你拜了我為師,頭也磕過了,難道想賴?你說過的話是放屁么?你定是想做烏龜兒子王八蛋了!」南海鱷神橫眉怒目的喝道:「我說過的話自然算數,你是我師父便怎樣?老子惱將起來,連你這師父也一刀殺了。」段譽道: 「你認了便好。這個姓鐘的小姑娘是我妻子,就是你的師娘,快去給我奪回來。這雲中鶴侮辱她,就是辱你師娘,你太也丟臉了,太不是英雄好漢了。」

  南海鱷神一怔,心想這話倒也有理,忽然想起木婉清是他妻子,怎麼這姓鐘的小姑娘也是他的妻子了?問道:「究竟我有幾個師娘?」段譽道:「你別多問,總而言之,倘若你奪不回你這個師娘,你就太也丟失臉。這裡許多好漢個個親眼有看見,你連第四惡化人云中鶴也鬥不過,那你就降為第五惡人,說不定是第六惡化人了。」要南海鱷神排名在雲中鶴之下,那比殺了他的頭還要難過,一聲狂吼,拔足便向雲中鶴趕去,叫道:「快放下我師娘來! 」

  雲中鶴縱身向前飄行,叫道:「岳老三真是大傻瓜,你上了人家大當啦!」南海鱷神最愛自認了不起,雲中鶴當著這許多人的面說他上了人家的當,更令他怒火衝天,大叫:「我後老二怎會上別人的當?」當即提氣急追。兩人一前一後,片刻間已轉過了山坳。

  鍾萬仇狂怒中刀砍女兒,但這時見女兒為惡徒所擒,畢竟父女情深,又想到妻子問起時無法交代,情急之下,也提刀追了下去。

  保定帝當下和群豪作別,一行離了萬劫谷,逕回大理城,一齊來到鎮南王府。華赫艮、范驊、巴天石三人從府中迎將出來,身旁一個少女衣飾華麗,明媚照人,正是木婉清。

  范驊向保定帝稟報華赫艮挖掘地道、將鍾靈送入石屋之事,於救出木婉清一節卻含糊帶過。眾人才知鍾萬仇害人不成,反害自己,原來竟因如此,盡皆大笑。

  那『陰陽和合散』藥性雖然猛烈,卻非毒藥,段譽和木婉清服了些清瀉之劑,又飲了幾大碗冷水,便即消解。

  午間王府設宴。眾人在席上興高采烈的談起萬劫谷之事,都說此役以黃眉僧與華赫艮兩人功勞最大,若不是黃眉僧牽制住了段延慶,則挖掘地道非給他發覺不可。

  刀白鳳忽道:「華大哥,我還想請你再辛苦一趟。」華赫艮道:「王妃吩咐,自當遵命。」刀白鳳道:「請你派人將這條地道去堵死了。」華赫艮一怔,應道: 「是。」卻不明她的用意。刀白鳳向段正淳瞪了一眼,說道:「這條地道通入鍾夫人的居室,若不堵死,就怕咱們這裡有一位仁兄,從此天天晚上要去鑽地道。」眾人哈哈大笑。

  木婉清隔不多久,便向段譽偷眼瞧去,每當與他目光相接,兩人立即轉頭避開。她自知此生此世與他已休想成為夫婦,想起這幾天兩人石子屋共處的情景,更是黯然神傷。只聽眾人談論鍾靈要成為段譽的姬妾,又說她雖給雲中鶴擒去,但南海鱷神與鍾萬仇兩人聯手,定能將她救回,又聽保定帝吩咐褚古傅朱四人,飯後即去打探鍾靈的訊息,設法保護,木婉清越聽越怒,從懷中摸出一隻小小金盒,便是當日鍾夫人要段譽來求父親相救鍾靈的信物,伸手遞到段正淳面前,說道:「甘寶寶給你的!」

  段正淳一愕,道:「什麼?」木婉清怒道:「是鍾靈這小丫頭的生辰八字。」持著金盒將段譽一指,又道:「甘寶寶叫他給你。」

  段正離接了過來,心中一酸,他早認得這金盒是當年自己與甘寶寶定情之夕給她的,打開盒蓋,見盒中一張小小紅紙,寫著:「已未年十二月初五丑時」九個小字,字跡歪歪斜斜,正是甘寶寶的手筆。

  刀白鳳冷冷地道:「那好得很啊,人家反女兒的生辰八字也送過來了。」

  段正淳翻過紅紙,只見背後寫著幾行極細的小字:「傷心苦候,萬念俱灰。然是兒不能無父,十六年前朝思暮盼,只待君來。迫不得已,於乙未年五月歸於鍾氏。」字休纖細,若非凝目以觀,幾乎看不出來。段正淳想起對甘寶寶辜負良深,眼眶登時紅了,突然間心仿一動,頃刻間便明明了這幾行字的含義:「寶寶於乙未年五月嫁給鍾萬仇,鍾靈卻是該年十二月初五生的,多半便不是鍾萬仇的女兒。寶寶苦苦等候我不至,說『是兒不能無父』,又說 『迫不得已』而嫁,自是因為有了身服,不能未嫁生兒。那麼鍾靈這孩兒卻是我的女兒。正是……正是那時候,十六年前的春天,和她歡好未滿一月,便有了鍾靈這孩兒……」想明白此節,脫口叫道:「啊喲,不成!」

  刀白鳳問道:「什麼不成?」段正淳搖搖頭,苦笑道:「鍾萬仇這傢伙……這傢伙心術太壞,安排了這等毒計,陷害我段氏滿門,咱們決不能……決不能跟他結成親家。此事無論如何不可!」刀白鳳聽他這幾句吞吞吐吐,顯然是言不由衷,將他手中的紅紙條接過來一看,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原來……原來,哈哈,鍾靈這小丫頭,也是你的私生女兒。」怒氣上沖,反手就是一掌。段正淳側頭避開。

  廳上眾人俱都十分尷尬。保定帝微笑道:「既是如此,這事也只好作為罷論了……」

  只見一名家將走到廳口,雙手捧著一張名帖,躬身說道:「虎牢關過彥之過大爺求見王爺。」段正淳心想這過彥之是伏牛派掌門柯百歲的大弟子,外號叫作『追魂鞭』,據說武功頗為了得,只是跟段家素無往來,不知路遠迢迢的前來何事,當即站起身來,向保定帝道: 「這人不知來幹部什麼,兄弟出去瞧瞧。」

  保定帝微笑點頭,心想:「這『追魂鞭』來得巧,你正好乘機脫身。」

  段正淳走出花廳,高升泰與褚、古、傅、朱跟隨在後。踏進大廳,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坐在西首椅上。那人一身喪服,頭戴訂冠,滿臉風塵之色,雙目紅腫,顯是家有喪事、死了親人,見到段正淳進廳,便即站起,躬身行禮,說道:「河南過彥之拜會見王爺。 」段正淳還禮道:「過老師光臨大理,小弟段正淳未曾遠迎,還乞恕罪。」過彥之心想:「 素聞大理段氏兄弟大富大貴而不驕,果然名不虛傳。」說道:「過彥之草野匹夫,求見王爺,實是冒昧。「段正淳道:」『王爺』爵位僅為俗人而設。過老師的名頭在下素所仰慕,大家兄弟相稱,不必拘這虛禮。」引見高升泰後,三人分賓主坐下。

  過彥之道:「王爺,我師叔在府上寄居甚久,便請告知,請出一見。」段正淳廳道:「 過兄的師叔?」心想:「我府里那裡有什麼杖牛派的人物?」過彥之道:「敝師叔改名換姓,借尊府避難,未敢向王爺言明,實是大大的不敬,還請王爺寬洪大量,不予見怪,在下這裡謝過了。」說著站起來深深一揖。段正淳一面還禮,一面思索,實想不起他師叔是誰?

  高升泰也自尋思:「是誰?是誰?」驀地里想起了那人的外號和姓氏,心道:「必定是他!」向身旁家丁道:「到帳房去對霍先生說,河南追魂鞭過大爺到了,有要緊事稟告『金算盤』崔崔老前輩,請他到大廳一敘。」

  那家丁答應了進去。過不多時,只聽得後堂踢踢蹋蹋腳步聲響,一個人拖泥帶水的走來,說道:「你這一下子,我這口閑飯可就吃不成了。」

  段正淳聽到『金算盤崔老前輩』這七字,臉色微變,心道:「難道『金算盤崔百泉』竟是隱跡於此?我怎地不知?高賢弟卻又不跟我說?」只見一個形貌猥瑣的老頭兒笑嘻嘻的走出來,卻是帳房中相助昭管雜務的霍先生。此人每日不是在醉鄉之中,理是與下人賭錢,最是憊懶無聊,帳房中只因他錢銀面上倒十分規矩,十多年來也就一直容他胡混。段正淳大是驚訝:「這霍先生當真便是崔百泉?我有眼無珠,這張臉往那裡擱去?」幸好高升泰一口便叫了出來,過彥之還道鎮南王府中早已眾所知曉。

  那霍先生本是七分醉、三分醒,顛顛倒倒的神氣,眼見過彥之全身喪服,不由得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麼……」過彥之搶上幾步,拜倒在地,放聲大哭,說道:「崔師叔,我師……師父給人害死了。」那霍先生崔百泉神色立變,一張焦黃精瘦的臉上霎時間全是陰鷙戒備的神氣,緩緩的道:「仇人是誰?」過彥之哭道:「小侄無能,訪查不到仇人的確訊,但猜想起來,多半是姑蘇慕容家的人物。」崔百泉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恐懼之色,但懼色霎息即過,沉聲道:「此事須得從長計議。」

  段正淳和高升泰對望一眼,均想:「『北喬峰,南慕容』,他伏牛派與姑蘇慕容氏結上了怨家,此仇只怕難報。」

  崔百泉神色慘然,向過彥之道:「過賢侄,我師兄如何身亡歸西,經過情由,請你詳述。」過彥之道:「師仇如同父仇,一日不報,小侄寢食難安。請師叔即行上道,小侄沿途細稟,以免耽誤了時刻。」崔百泉鑒貌辨色,知他是嫌大廳上耳目人多,說話不便,倒不爭在這一時三刻的相差,心下盤算:「我在鎮南王府寄居多年,不露形跡,那料到這位高侯爺早就看破了我的行藏。我若不向段王爺深致歉意,便是大大得罪了段家。何況找姑蘇慕容氏為師兄報仇,決非我一力可辦,若得段家派人相助,那便判然不同,這一敵一友之間,出入甚大。」突然走到段正淳身前,雙膝跪地,不住磕頭,咚咚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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