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共騎,奔跑一陣,放眼儘是桑樹,不多時便已將西夏眾武士拋得影蹤不見。
段譽問道:「王姑娘,你怎麼啦?」王語嫣道:「我中了毒,身上一點力氣也沒了。」 段譽聽道:「中毒」,嚇了一跳,忙問;「要不要緊?怎生找解藥才好?」王語嫣道:「我不知道啊。你催馬快跑,到了平安的所在再說。」段譽道:「什麼所在才平安?」王語嫣道:「我也不知道啊。」段譽心道:「我曾答允保護她平安周全,怎地反而要她指點,那成什麼話?」無法可施之下,只得任由坐騎亂走。
賓士了一頓飯時分,聽不到追兵聲音,心下漸寬,卻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段譽過不了一會,便問:「王姑娘,你覺得怎樣?」王語嫣總是答道:「沒事」。段譽有美同行,自是說不出喜歡,可是又怕她所中的毒性子猛烈,不由得一會兒微笑,一會兒發愁。
雨越下越大,段譽脫下長袍,罩在王語嫣身上,但也只好得片刻,過不多時,兩人身上里里外外的都濕透了。段譽又問:「王姑娘,你覺得怎樣?」王語嫣嘆道:「又冷又濕,找個什麼地方避一避雨啊。」
王語嫣不論說什麼話,在段譽聽來,都如玉旨綸音一般,她說要找一個地方避一避雨,段譽明知未脫險境,卻也連聲稱是,心下又起呆念:「王姑娘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她表哥慕容復。我今日與她同遭兇險,盡心竭力的回護於她,若是為她死了,想她日後一生之中,總會偶爾念及我段譽三分。將來她和慕容復成婚之後,生下兒女,瓜棚豆架之下與子孫們說起往事,或許會提到今日之事。那時她白髮滿頭,說到『段公子』這三個字時,珠淚點點而下……」想得出神,不禁眼眶也自紅了。
王語嫣見他臉有愁苦之意,卻不覓地避雨,問道:「怎麼啦?沒地方避雨么?」段譽道:「那時候你跟你女兒說道……」王語嫣道:「什麼我女兒?」
段譽吃了一驚,這才醒悟,笑道:「對不起,我在胡思亂想。」游目四顧,見東北方有一座大碾坊,小溪的溪水推動木輪,正在碾米,便道:「那邊可以避雨。」縱馬來到碾坊。這時大雨刷刷聲音,四下里水氣蒙蒙。
他躍下馬來,見王語嫣臉色蒼白,不由得萬分憐惜,又問:「你肚痛么?發燒么?頭痛么?」王語嫣搖搖頭,微笑道:「沒什麼。」段譽道:「唉,不知西夏人放的是什麼毒,我拿得到解藥就好了。」王語嫣道:「你瞧這大雨!你先扶我下馬,到了裡面再說不遲」。段譽跌足道:「是,是!你瞧我可有多糊塗。」王語嫣一笑,心道:「你本來就糊塗嘛。」
段譽瞧著她的笑容,不由得神為之奪,險些兒又忘了去推碾坊的門,待得將門推開,轉身回來要扶王語嫣下馬,一雙眼睛始終沒離開她的嬌臉,沒料道碾坊門前有一道溝,左足跨前一步,正好踏在溝中。王語嫣忙叫:「小心!」卻已不及,段譽「啊」的一聲,人已摔了出去,撲在泥濘之中,掙扎著爬了起來,臉上、手上、身上全是爛泥,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你……你沒事么?」
王語嫣道:「唉,你自己沒事么?可摔痛了沒有?」段譽聽到她關懷自己,歡喜得靈魂兒飛上了半天,忙道:「沒有,沒有。就算摔痛了,也不打緊。」伸手去要扶王語嫣下馬,驀地見到自己手掌全是污泥,急忙縮回,道:「不成!我去洗乾淨了再來扶你。」王語嫣嘆道:「你這人當真婆婆媽媽得緊。我全身都濕了,再多些污泥有什麼干係?」段譽歉然笑道:「我做事亂七八糟,服侍不好姑娘。」還是在溪水中洗去了手上污泥,這才扶王語嫣下馬,走進碾坊。
兩人跨進門去,只見舂米的石杵提上落下,不斷打著石臼中的米穀,卻不見有人。段譽叫道:「這兒有人么?」
忽聽得屋角稻草堆中兩人齊叫:「啊喲!」站起兩個人來,一男一女,都是十八!九歲的農家青年。兩人衣衫不整,頭髮上沾滿了稻草,臉上紅紅的,神色十分尷尬忸怩。原來兩人是一對愛侶,那農女在此照料碾米,那小夥子便來跟她親熱,大雨中料得無人到來,當真是肆無忌憚,連段譽和王語嫣在外邊說了半天話也沒聽見。
段譽抱拳道:「吵攏,吵攏!我們只是來躲躲雨。兩位有什麼貴幹,儘管請便,不用理睬我們。」
王語嫣心道:「這書喳子又來胡說八道了。他二人當著咱們,怎樣親熱?」這兩句話卻不敢說出口來。她乍然見到那一男一女的神態,早就飛走了臉,不敢多看。
段譽卻全心全意都貫注在王語嫣身上,於這對農家青年全沒在意。他扶著王語嫣坐在凳上,說道:「你身上都濕了,那怎麼辦?」
王語嫣臉上又加了一層暈紅,心念一動,從鬢邊拔下了一枝鑲著兩顆大珠的金釵,向那農女道:「姊姊,我這隻釵子給了你,勞你駕借一套衣衫給我換換。
那農女雖不知這兩顆珍珠貴重,但黃金卻是識得的,心中不信,道:「我去拿衣裳給你換,這…這金釵兒我勿要。」說著便從身旁的木梯走了上去。
王語嫣道:姊姊,請你過來。那農女已走了四五級梯級,重行回下,走到她身前。王語嫣將金釵塞在她手中,說道:「這金釵真的送了給你。你帶我去換換衣服,好不好?」
那農女見王語嫣美貌可愛,本就極願相助,再得一枚金釵,自是大喜,推辭幾次不得,便收下了,當即扶著她到上面的閣樓中去更換衣衫。閣樓上堆滿了稻穀和米篩、竹箕之類的農具。那農女手頭原有幾套舊衣衫正在縫補,那小夥子一來,早就拋在一旁,不再理會,這時正好合王語嫣之用。
那農家青年畏畏縮縮的偷看段譽,兀自手足無措。段譽笑問:「大哥,你貴姓?」那青年道:「我……我貴姓金。」段譽道:「原是金大哥。」那青年道:「勿是格。我叫金阿二,金阿大是我阿哥。」段譽道:「嗯,是金二哥」。
剛說到這裡,忽聽得馬蹄聲音,十餘騎向著碾坊急奔而來,段譽吃了一驚,跳起身來,叫道:「王姑娘,敵人追來啦!」
王語嫣在那農女相助之下,剛除下上身衣衫,絞乾了濕衣,正在抹試,馬蹄聲她也聽到了,心下惶急,沒做理會處。
這幾乘馬來得好快,片刻間到了門外,有人叫道:「這匹馬是咱們的,那小子和妞兒躲在這裡。」王語嫣和段譽一在閣樓,一在樓下,同時暗暗叫苦,均想:「先前將馬牽進碾坊來便好了。」但聽得砰的一聲響,有人踢開板門,三四名西夏武士闖了進來。
段譽一心保護王語嫣,飛步上樓。王語嫣不及穿衣,只得將一件濕衣擋在胸前。她中毒後手足酸軟,左手拿著濕衣只提到胸口,便又垂了下來。段譽急忙轉身,驚道:「對不起,冒犯了姑娘,失禮,失禮。」王語嫣急道:「怎麼辦啊?」
只聽得一名武士問金阿二道:「那小妞兒在上面么?」金阿二道:「你問人家姑娘作啥事體?」那武士砰的一拳,打得他跌出丈余。金阿二性子甚是倔強,破口大罵。
那農女叫道:「阿二哥,阿二哥,勿要同人家尋相罵。」她關心愛侶,下樓相勸。不料那武士單刀一揮,已將金阿二的腦袋劈成了兩半。那農女一嚇之下,從木梯上骨碌碌的滾了下來。另一名武士一把抱住,獰笑道:「我小妞兒自己送上門來。」嗤的一聲,已撕破了她的衣衫。那農女伸手在他臉上狠狠一抓,登時抓在五條血痕。那武士大怒,使勁一拳,打在她的胸口,只打得她肋骨齊斷,立時斃命。
段譽聽得樓下慘呼之聲,探頭一看,見這對農家青年霎時間死於非命,心下難過,暗道:「都是我不好,累得你們雙雙慘亡。」見那武士搶步上梯,忙將木梯向外一推。木梯虛架在樓板之上,便向外倒去。那武士搶先躍在地下,接住了木梯,又架到樓板上來。段譽又欲去推,另一名武士右手一揚,一枝袖箭向他射來。段譽不曾躲避,撲的一聲,袖箭釘入了他左肩。第一名武士乘著他伸手按肩,已架好木梯,一步三級的竄了上來。
王語嫣坐在段譽身後谷堆上,見到這武士出掌擊死農女,以及在木梯縱下竄上的身法,說道:「你用左手食指,點他小腹『下脘穴』。」
段譽在大理學那交冥神功和六脈神劍之時,於人身的各個穴道是記得清清楚楚的,剛聽得王語嫣呼叫,那武士左足已踏上了樓頭,其時那有餘裕多想,一伸食指,便往他小腹「下脘穴」點去。那武士這一竄之際,小腹間門戶洞開,大叫一聲,向後直摜出去,從半空摔了下來,便即斃命。
段譽叫道:「奇怪,奇怪!」只見一名滿腮虯髯的西夏武士舞動大刀護住上身,又登木梯搶了上來,段譽急問:「點他那裡?點他那裡?」王語嫣驚道:「啊喲,不好!」段譽道:「怎麼不好?」王語嫣道:「他刀勢勁急,你若點他胸口『膻中穴』,手指沒碰到穴道,手臂已先給他砍下來了。」
她剛說得這幾句話,那虯髯武士已搶上了樓頭。段譽一心只在保護王語嫣,不及想自己的手臂會不會被砍,右手一伸,運出內勁,伸指往他胸口「膻中穴」點去。那武士舉刀向他手臂砍來,突然間「啊」的一聲大叫,仰面翻跌下去,胸口一個小孔中鮮血激射而出,射得有兩尺來高。王語嫣和段譽都又驚又喜,誰也沒料到這一指之力竟如此厲害。
段譽於傾刻間連斃兩人,其餘的武士便不敢再上樓來,聚在樓下商議。
王語嫣道:「段公子,你將肩頭的袖箭拔了去。」段譽大喜,心想:「她居然也關懷到我肩頭的箭傷。」伸手一拔,將袖箭起了出來。這枝箭深入寸許,已碰到肩骨,這麼用力一拔,原是十分疼痛,但他心喜之下,並不如何在意,說道:「王姑娘,他們又要攻上來了,你想如何對付才是?」一面說,一面轉頭向著王語嫣,驀地見到她衣衫不整,急忙回頭,說道:「啊喲,對不起。」
王語嫣羞得滿臉通紅,偏又無力穿衣,靈機一動,便去鑽在稻穀堆里,只露出了頭,笑道:「不要緊了,你轉過頭來吧。」
段譽慢慢側身,全身提防,只要見到她衣衫不甚妥貼,露出肌膚,便即轉頭相避,正斜過半邊臉孔,一瞥眼間,只見窗外有一名西夏武士站在馬背之上,探頭探腦的要跳進屋來,忙道:「這邊有敵人。」
王語嫣心想:「不知這人的武功家數如何。」說道:「你有袖箭擲他。」
段譽依言揚手,將手中袖箭擲了出去。他發射暗器全然外行,袖箭擲出時沒半點準頭,離那人的腦袋少說也有兩尺。那武士本來不用理睬,但段譽這一擲之勢手勁極強。一枝小小袖箭飛出時嗚嗚聲音,那武士吃了一驚,矮身相避,在馬鞍上縮成了一團。
王語嫣伸長頭頸,瞧得清楚,說道:「他是西夏人摔角好手,讓他扭住你,你手掌在他天靈蓋上一拍,那便贏了。」
段譽道:「這個容易。」走到窗口,只見那武士從馬鞍上涌身一躍,撞破窗格,沖了過來。段譽叫:「你來幹什麼?」那武士不懂漢語,瞪眼相視,左手一探,已扭住段譽胸口。這人身手當真快捷,這一挺之後,跟著手臂上挺,將段譽舉在半空。段譽反手一掌,拍的一聲,正中他腦門。那武士本想將段譽舉往樓板上重重一摔,摔他個半死,不料這一掌下來,早將他擊得頭骨碎裂而死。
段譽又殺了一人,不由得心中發毛,越想越害怕,大叫:「我不想再殺人了!要我再殺人,那可下不了手啦,你們快快走吧!」用力一推,將這摔角好手的屍身拋了下去。
追尋到碾坊來的西夏武士共有十五人,此刻尚餘十二人,其中四個是一品堂的好手,兩個是漢人,兩個是西夏人,那四名好手見段譽的武功一會兒似乎高強無比,一會兒又似幼稚可笑,當真說得上「深不可測」,當下不敢輕舉妄動,聚在一起,輕音商議進攻之策。那八名西夏武士卻另有計較,搬攏碾坊中的稻草,便欲縱火。
王語嫣驚道:「不好了,他們要放火!」段譽頓足道:「那怎麼辦?」眼見碾坊的大水輪被溪水推動,不停的轉將上來,又轉將下去,他心中也如水輪之轉。
只聽得一個漢人叫道:「大將軍有令,那小姑娘須當生擒,不可傷了她的性命,暫緩縱火。」隨又提高聲音叫道:「喂,小雜種和小姑娘,快快下來投降,否則我們可要放火了,將你們活活的燒成兩隻燒豬。」他連叫三遍,段譽和王語嫣只是不睬。那人取過火折打著了火,點燃一把稻草,舉在手中,說道:「你們再不降服,我便生火了。」說著揚動火種,作勢要投向稻草堆。
段譽見情勢危急,說道:「我去攻他個措手不及。」跨步踏上了水輪。水輪甚巨,徑逾兩丈,比碾坊的屋頂還高。段譽雙手抓住輪上葉子板,隨著輪子轉動,慢慢下降。
那人還在大呼小叫,喝令段譽和王語嫣歸服,不料段譽已悄悄從閣樓上轉了下來,伸指便往他背心點去。他使的是六脈神劍中少陽劍劍法。原應一指得手,那知他向人偷襲,自己先已提心弔膽,氣勢不壯,這真氣內力便發不出來。他內力發得出發不出純須碰巧,這一次便發不出勁。那人只覺得背心上有什麼東西輕輕觸了一下,回過頭來,只見段譽正在向自己指指點點。
那人親眼見到段譽連殺三人,見他右手亂舞亂揮,又在使什麼邪術,也是頗為忌憚,急忙向左躍開。段譽又出一指,仍是無聲無息,不知所云。那人喝道:「臭小子,你鬼鬼祟祟的幹什麼?」左手箕張,向他頂門抓來。段譽身子急縮,雙手亂抓,恰巧攀住水輪,便被輪子帶了上去。那人一抓落空,噗的一聲。木屑紛飛,在水輪葉子板上抓了個大缺口。
王語嫣道:「你只須繞到他背後,攻他背心第七椎節之下的「至陽穴』,他便要糟。這人是晉南虎爪門的弟子,功夫練不到至陽穴。」
段譽在半空中叫道:「那好極了!」攀著木輪,又降到了碾坊大堂。
西夏眾武士不等他雙足著地,便有三人同時出手抓去,段譽右手連搖,道:「在下寡不敵眾,好漢打不過人多,我只要斗他一人。」說著斜身側進,踏著「凌波微步」的步子,閃得幾閃,已欺到那人身後,喝一聲:「著!」一指點出,嗤嗤聲響,正中他「至陽穴」,那人哼也不哼,撲地即死。
段譽殺了一人,想要再從水輪升到王語嫣身旁,卻已來不及了,一名西夏武士攔住了他退路,舉刀劈來。段譽叫到:「啊喲,糟糕!韃子兵斷我後路。十面埋伏,兵困垓下,大事糟矣!」向左斜跨,那一刀便砍了個空。碾坊中十一人登時將他們團團圍住,刀劍齊施。
段譽大叫:「王姑娘,我跟你來生再見了。段譽四面楚歌,自身難保,只好先去黃泉路上等你。」他嘴裡大呼小叫,狼狽萬狀,腳下的「凌波微步」步法卻是巧妙無比。
王語嫣看得出了神,問道:「段公子,你腳下走的可是『凌波微步』么?我只聞其名,不知其法。」
段譽喜道:「是啊,是啊!姑娘要瞧,我這便從頭至尾演一遍給你看,不過能否演得到底,卻要看我腦袋的造化了。」當下將從捲軸上學來的步法,從第一步起走了起來。
那十一名西夏武士飛拳踢腿,揮刀舞劍,竟沒法沾得上他的一片衣角。十一人哇哇大叫:「喂,你攔住這邊!」「你守東北角,下手不可容情。」「啊喲,不好,小王八蛋從這裡溜出去了。」
段譽前一腳,後一步,在水輪和杵臼旁亂轉。王語嫣雖然聰明博學,卻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叫道:「你躲避敵人要緊,不用演給我看。」段譽道:「良機莫失!此刻不演,我一命嗚呼之後,你可見不到了。」
他不顧自己生死,務求從頭至尾,將這套「凌波微步」演給心上人觀看。那知痴情人有痴情之福,他若待見敵人攻來,再以巧妙步法閃避,一來他不懂武功,對方高手出招虛虛實實,變化難測,他有心閃避,定然閃避不了;二來敵人共有十一個之多,躲得了一個,躲不開第二個,躲得了兩個,躲不開第三個。可是他自管自的踏步,對敵人全不理會,變成十一名敵人個個向他追擊。這「凌波微步」每一步都是踏在別人決計意想不到的所在,眼見他左足向東跨出,不料踏實之時,身子卻已在西北角上。十一人越打越快,但十分之九的招數都是遞向自己人身上,其餘十分之一則是落了空。
阿甲、阿乙、阿丙見段譽站在水輪之旁,拳腳刀劍齊向他招呼,而阿丁、阿戊、阿己的兵刃自也是攻向他所處的方位。段譽身形閃處,突然轉向,乓乓乒乒、叮噹嗆啷,阿甲、阿乙、阿丙、阿丁……各人兵刃交在一起,你擋架我,我擋架你。有幾名西夏武士手腳稍慢,反為自己人所傷。
王語嫣只看得數招,便已知其理,叫道:「段公子,你的腳步甚是巧妙繁複,一時之間我瞧不清楚。最好你踏完一遍,再踏一遍。」段譽道:「行,你吩咐什麼,我無不依從。」 堪堪那八八六十四卦的方位踏完,他又從頭走了起來。
王語嫣尋思:「段公子性命暫可無疑,卻如何方能脫此困境?我上身不穿衣衫,真羞也羞死了。唯有設法指點段公子,讓他將十一個敵人一一擊斃。」當下不再去看段譽的步法,轉目端詳十一人的武功家數。
忽聽得喀的一聲響,有人將木梯擱到了樓頭,一名西夏武士又要登樓,十一人久戰段譽不下,領頭的西夏人便吩咐下屬,先將王語嫣擒住了再說。
王語嫣吃了一驚,叫道:「啊喲!」
段譽抬起頭來,見到那西夏武士登梯上樓,忙問:「打他那裡?」王語嫣道:「抓『志室穴』最妙!」段譽大步上前,一把抓到他後腰「志室穴」,也不知如何處置才好,隨手一擲,正好將他投入了碾米的石臼之中。一個兩百米斤的石杵被水輪帶動,一直在不停舂擊,一杵一杵的舂入石臼,石臼中的谷早已成極細米粉。但無人照管,石杵仍如常下擊。那西夏武士身入石臼,石杵舂將下來,砰的一聲,打得他腦漿迸裂,血濺米粉。
那西夏高手不住催促,又有三名西夏武士爭先上梯。王語嫣叫道:「一般辦理!」段譽伸手又抓住了一人的「志室穴」,使勁一擲,又將他拋入了石臼。這一次有意拋擲,用勁反不如上次恰到好處,石杵落下時打在那人腰間,慘呼之聲動人心魄,一時卻不能便死。石杵舂一下,那人慘呼一聲。
段譽一呆,另外兩名西夏武士已從木梯爬了上去。段譽驚道:「使不得,快退下來。」 左手手指亂指亂點,他心中惶急,真氣激蕩,六脈神劍的威力發出來,嗤嗤兩劍,戳在兩人的背心。那兩人登時摔下。
餘下七名西夏武士見段譽空手虛點,便能殺人,這等功夫實是聞所未聞。他們不知段譽這門功夫並非從心所欲,真有使時,未必能夠,情急之下誤打誤撞,卻往往見功。七人越想越怕,都已頗有怯意,但說就此退去,卻又心有不甘。
王語嫣居高臨下,對大堂中戰鬥瞧得清清楚楚,見敵方雖只剩下七人,然其中三人武功頗為了得,那西夏人吆喝指揮,隱然是這一批人的首領,叫道:「段公子,你先去殺了那穿黃衣裁皮帽之人,要設法打他後腦『玉枕』和『天柱』兩處穴道。」
段譽道:「謹遵台命。」向那人衝去。
那西夏人暗暗心驚:「玉枕和天柱兩處穴道,正是我罩門所在,這小姑娘怎地知道?」 眼見段譽衝到,當即單刀橫砍,不讓他近身。段譽連沖數次,不但無法走到他身後,險些反被他單刀所傷。總算那人聽了王語嫣的呼喝後心有所忌,一意防範自己腦後罩門,否則段譽已大大不妙。段譽叫道:「王姑娘,這人好生厲害,我走不到他背後。」
王語嫣道:「那個穿灰袍的,罩門是在頭頸的『廉泉穴』。那個黃鬍子,我瞧不出他武功家數,你向他胸口截幾指看。」段譽道:「遵命!」伸指向那人胸口點去。他這幾指手法雖對,勁力全無,但那黃鬍子如何知道?急忙矮身躲了三指,待得段譽第四指點到,他凌空一躍,從空中博擊而下,掌力凌厲,將段譽全身都罩住了。
段譽只感呼吸急促,頭腦暈眩,大駭之下,閉著眼睛雙手亂點,嗤嗤嗤嗤響聲不絕,少商、商陽、中沖、關沖、少沖、少澤,六脈神劍齊發,那黃鬍子身中六洞,但掌勢不消,拍的一聲,一掌擊在段譽肩頭。其時段譽全身真氣激蕩,這一掌力道雖猛,在他渾厚的內力抗拒之下,竟傷他不得半分,反將那黃鬍子彈出丈許。
王語嫣卻不知他未曾受傷,驚道:「段公子,你沒事么?可受了傷?」
段譽睜開眼來,見那黃鬍子仰天躺在地下,胸口小腹的六個小孔之中鮮血直噴,臉上神情猙獰,一對眼睛睜得大大的,惡狠狠的瞧著自己,兀自未曾氣絕。段譽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叫道:「我不想殺你,是你自己……自己找上我來的。」腳下仍是踏著凌波微,在大堂中快步疾走,雙手不住的抱拳作揖,向餘下的六人道: 「各位英雄好漢,在下段譽和你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請你們網開一面,這就出去吧。我……我……實在是不敢再殺人了。這 ……這……弄死這許多人,教我如何過意得去?實在是大過殘忍,你們快快退去吧,算是我段譽輸了,求……求你們高抬貴手。」
一轉身間,忽見門邊站著一個西夏武士,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進來的,這人中等身材,服色和其餘西夏武士無異,只是臉色蠟黃,木表表情,就如死人一般。段譽心中一寒:「這是人是鬼?莫非……莫非……給我打死的西夏武士陰魂不散,冤鬼出在?」顫聲道:「你…… 你是誰?想……想幹什麼?」
那西夏武士挺身站立,既不答話,也不移動身子,段譽一斜身,反手抓住了身旁一名西夏武士後腰的「志室穴」,向那怪人擲去。那人微一側身,砰的一身,那西夏武士的腦袋撞在牆上,頭蓋碎裂而死。段譽吁了口氣,道:「你是人,不是鬼。」
這時除了那新來的怪客之外,西夏武士已只剩下了五人,其中一名西夏人和一名漢人是 「一品堂」的好手。餘下三名尋常武士眼看己方人手越斗越少,均萌退志,一人走向門邊,便去推門。那西夏好手喝道:「幹什麼?」刷刷刷三刀,向段譽砍去。
段譽眼見青光霍霍,對方的利刀不住的在面前幌動,隨時隨刻都會剁到自己身上,心中怕極,叫道:「你……你這般橫蠻,我可要打你玉枕穴和天柱穴了,只怕你抵敵不住,我勸你還是……還是乘早收兵,大家好來好散的為妙。」那人刀招越來越緊,刀刀不離段譽的要害。若不是段譽腳下也加速移步,每一刀都能要了他性命。
那漢人好手一直退居在後,此刻見段譽苦苦哀求,除了儘力閃避,再無還手餘地,靈機一動,搶到石臼旁,抓起兩把已碾得極細的米粉,向段譽面門擲去。段譽步法巧妙這兩下自是擲他不中。那漢人兩把擲出,跟著又是兩把,再是兩把,大堂中米粉糠屑,四散飛舞,頃刻間如煙似霧。
段譽大叫:「糟糕,糟糕!我這可瞧不見啦!」王語嫣也知情勢萬分兇險,心想段譽所以能在數名好手間安然無損,全仗了那神妙無方的凌波微步。敵人向他發招攻擊,始終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兵刃拳腳的落點和他身子間總是有厘毫之差,現在大堂中米粉糠屑煙霧瀰漫,眾人任意發招,這一盲打亂殺,那便極可能打中在他身上。要是眾武士一上來便不理段譽身在何處,自顧自施展一套武功,早將他砍成十七八塊了。
段譽雙目被迷粉朦住了,睜不開來,狠命一躍,縱到水輪邊上,攀住水輪葉子板,向上升高。只聽得「啊、啊」兩聲慘呼,兩名西夏武士已被那西夏好手亂刀誤砍而死。跟著叮噹兩聲,有人喝道:「是我!」另一人道:「小心,是我!」是那西夏好手和漢人好手刀劍相交,拆了兩個回合。接著「啊」的一聲慘呼,最後一名西夏武士不知被誰一腳踢中要害,向外飛出,臨死時的叫喊,令段譽聽著不由得毛骨悚然,全身發抖。他顫聲叫道:「喂喂,你們人數越來越少,何必再打,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向你們救饒,也就是了。」
那漢人從聲音中辨別方位,右手一揮,一枚鋼飄向他射來,這一鏢去勢本來甚准,但水輪不停轉動,待得鋼鏢射到,輪子已帶著段譽下降,拍的一聲,鋼鏢將他袖子一角釘在水輪葉子板上。段譽吃了一驚,心想:「我不會躲避暗器,敵人一發鋼鏢袖箭,我總是遭殃。怯意一盛,手便軟了,五指抓不住水輪葉子板,騰的一聲,摔了下來。
那漢人好手從迷霧中隱約看到,撲上來便抓。段譽記得王語嫣說過要點他「廉泉穴」,但一來在慌亂之中,二來雖識得穴道,平時卻無習練,手忙腳亂的伸指去點他「廉泉穴」,部位全然不準,既偏左,又偏下,竟然點中他的「氣戶穴」。「氣戶穴」乃是笑穴,那人真氣逆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一劍又一劍的向段譽刺去,口中卻嘻嘻、哈哈、嘿嘿、呵呵的大笑不已。
那西夏好手問道:「容兄,你笑什麼?」那漢人無法答話,只不斷大笑。那西夏人不明就裡,怒到:「大敵當前,你弄什麼玄虛?」那漢人道:「哈哈,我…… 這個……哈哈,呵呵……」挺劍朝段譽背心刺去。段譽向左斜走。那西砟好手迷霧中瞧不清楚,正好也向這邊撞來,兩人一下子便撞了個滿懷。
這西夏人一撞到段譽身子,左手疾翻,已使擒拿手扭住了段譽右臂。他眼見對方之所長全在腳法,這一扭正是取利的良機,右手拋去單刀,回過來又抓住了段譽的左腕。段譽大叫:「苦也,苦也!」用力掙扎。但那西夏人兩手便如鐵箍相似,卻那裡掙扎得脫?
那漢人瞧出便宜,挺劍便向段譽背心疾刺而下。那西夏人暗想:「不妙!他這一劍刺入數寸,正好取了敵人性命。但如他不顧義氣,要獨居其功,說不定刺入尺許,便連我也刺死了。」當即拖著段譽,退了一步。
那漢人笑聲不絕,搶上一步,欲待伸劍再刺,突然砰的一聲,水輪葉子擊在他的後腦,將他打暈了過去。那漢人雖然昏暈,呼吸未絕,仍哈哈哈笑個不停,但有氣無力,笑聲十分詭異。水輪緩緩轉去,第二片葉子砰的一下,又在他胸口撞了一下,他笑聲輕了幾分,撞到七八下時,「哈哈、哈哈」之聲,已如是夢中打鼾一般。
王語嫣見段譽被擒,無法脫身,心中焦急之極,又想大門旁尚有一名神色可怖的西夏武士站著,只要他隨手一刀一劍,段譽立即斃命。她驚惶之下,大聲叫道:「你們別傷段公子性命,大家……大家慢慢商量。」
那西夏人牢牢扭住段譽,橫過右臂,奮力壓向他胸口,想壓斷他肋骨,又或逼得他難以呼吸,窒息而死。段譽心中害怕之極。他被扭住的是左腕和右臂,吸入內力的背冥神功使用不上,只得左手拚命伸指亂點,每一指都點到了空處,只感胸口壓力越來越重,漸漸的喘不過氣來。
正危急間,忽聽得嗤嗤數聲,那西夏好手「啊」的一聲輕呼,說道:「好本事,你終於點中了我的……我的玉枕……」雙手漸漸放鬆,腦袋垂了下來,倚著牆壁而死。
段譽大奇,扳過他身子一看,果見他後腦「玉枕穴」上有一小孔,鮮血泊泊流出,這傷痕正是自己六脈神劍所創。他一時想不明白,不知自己在緊急關頭中功力凝聚,一指點出,真氣衝上牆壁,反彈過來,擊中了那西夏好手的後腦。段譽一共點了數十指,從牆壁上一一反彈在對方背後各處。但那西夏人功力既高,而真氣的反彈之力又已大為減弱,損傷不到他分毫,可是最後一股真氣恰好反彈到他的「玉枕穴」上。那「玉枕穴」是他的罩門所在,最是柔嫩,真氣雖弱,一撞之下還是立時送命。
段譽又驚又喜,放下那西夏人的屍身,叫道:「王姑娘,王姑娘,敵人都打死了!」
忽聽得身後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說道:「未必都死了!」段譽一驚回頭,見是那個神色木然的西夏武士,心想:「我倒將你忘了。你武功不高,我一抓你『志室穴』,便能殺你。」 笑道:「老兄快快去吧,我決計不能再殺你。」那人道:「你有殺我的本領么?」語氣十分傲慢。段譽實不願再多殺傷,抱拳道:「在下不是閣下對手,請你手下容情,饒過我吧。」
那西夏武士道:「你這幾句話說得嬉皮笑臉,絕無求饒的誠意。段家一陽指和六脈神劍名馳天下,再得這位姑娘指點要訣,果然非同小可。在下領教你的高招。」這幾話每個字都是平平出出,既無輕重高低,亦無抑揚頓挫,聽來十分的不慣,想來他是外國人,雖識漢語,遣詞用句倒是不錯,聲調就顯得十分的彆扭了。
段譽天性不喜武功,今日殺了這許多人,實為情勢所迫,無可奈何,說到打架動手,當真是可免則免,當即一揖到地,誠誠懇懇的道:「閣下責備甚是,在下求饒之意不敬不誠,這裡謝過。在下從未學過武功,適才傷人,盡屬僥倖,便得苟全性命,已是心滿意足,如何還敢逞強爭勝?」
那西夏武士嘿嘿冷笑,說道:「你從未學過武功,卻在舉手之間,盡殲西夏一品堂中的四位高手,又殺武士一十一人。倘若學了武功,武林之中,還有噍類么?」
段譽自東至西的掃視一過,但見碾坊中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首,一個個身上染滿了血污,不由得難過之極,掩面道:「怎……怎地我殺了這許多人?我……我實在不想殺人,那怎麼辦?怎麼辦?」那人冷笑數聲,斜目睨視,瞧他這幾句話是否出於本心。段譽垂淚道:「這些人都有父母妻兒,不久之前個個還如生龍活虎一般,卻都給我害死了,我……我……如何對得起他們?」說到這裡,不禁□胸大慟,淚如雨下,嗚嗚咽咽的道:「他們未必真的想要殺我,只不過奉命差遣,前來拿人而已。我跟他們素不相識,焉可遽下毒手?」他心地本來仁善,自幼念經學佛,便螻蟻也不敢輕害,豈知今日竟闖下這等大禍來。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你假惺惺的貓哭老鼠,就想免罪么?」
段譽收淚道:「不錯,人也殺了,罪也犯下了,哭泣又有何益?我得好好將這些屍首埋葬了才是。」
王語嫣心想:「這十多具屍首一一埋葬,不知要花費多少時候」。叫道:「段公子,只怕再有大批敵人到來,咱們及早遠離的為是。」段譽道:「是,是!」轉身便要上梯。
那西夏武士道:「你還沒殺我,怎地便走?」段譽搖頭道:「我不能殺你。再說,我也不是你的對手。」那人道:「咱們沒打過,你怎知不是我對手?王姑娘將凌波微步傳了給你,嘿嘿,果然與眾不同。」段譽本想說『凌波微步』並非王語嫣所授,但又想這種事何必和外人多言,只道:「是啊,並本來不會什麼武功,全蒙王姑娘出言指點,方脫大難」。那人道:「很好,我等在這裡,你去請她指點殺我的法門。」段譽道:「我不要殺你。」
那人道:「你不要殺我,我便殺你。」說著拾起地下一柄單刀,突然之間,大堂中白光閃動,丈余圈子之內,全是刀影。段譽還沒來得及跨步,便已給刀背上肩頭重重敲了一下, 「啊」的一聲,腳步踉蹌。他腳步一亂,那西夏武士立時乘勢直上,單刀的刃鋒已架在他後頸。段譽嚇出了一身冷汗,只有呆立不動。
那人道:「你快去請教你師父,瞧她有什麼法子來殺我。」說著收回單刀,右腿微彈,砰的一下,將段譽踢出一個斛頭。
王語嫣叫道:「段公子,快上來。」段譽道:「是!」攀梯而上,回頭一看,只見那人收刀而坐,臉上仍是一股殭屍般的木然神情,顯然渾不將他當作一回事,決計不會乘他上梯時在背後偷襲。段譽上得閣樓,低所道:「王姑娘,我打他不過,咱們快想法子逃走。」
王語嫣道:「他守在下面,咱們逃不了的。請你拿這件衫子過來。」段譽道:「是!」 伸手取過那農家女留下的一件舊衣。王語嫣道:「閉上眼睛,走過來。好!停住。給我披在身上,不許睜眼。」段譽一一照做。他原是志誠君子,對王語嫣又是天神一般崇敬,自是絲毫不敢違拗,只是想到她衣不蔽體,一顆心不免怦怦而跳。
王語嫣待他給自己披好衣衫,說道:「行了。扶我起來。」段譽沒聽到他可以睜眼的號令,仍緊緊閉著雙眼,聽她說「扶我起來」,便伸出右手,不料一下子便碰到她的臉頰,只覺手掌中柔膩滑嫩,不禁嚇了一跳,急忙縮手,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王語嫣當要他替自己披上衣衫之時,早已羞得雙頰通紅,這時見他閉了眼睛,伸掌在自己臉上亂摸,更加害羞,道:「喂,我叫你扶我起來啊!」段譽道: 「是!是!」眼睛仍緊緊閉住,一雙手就不知摸向那裡好,生怕碰到她身子,那便罪孽深重,不由得手足無措,十分狼狽。王語嫣也是心神激蕩,隔了良久,才想到要他睜眼,嗔道:「你怎麼不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