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坦之見蕭峰等一行直向北去,始終不再迴轉,才知自己是不會死了,尋思:「這奸賊為什麼不殺我?哼,他壓根兒便瞧我不起,覺得殺了我污手。他……他在遼國做了什麼大王,我今後報仇,可更加難了。但總算找到了這奸賊的所在。」
俯身拾起石灰包,又去尋找給蕭峰用馬鞭奪去後擲開的短刀,忽見左首草叢在有個同布小包,正是蕭峰從懷中摸出來又放回的,當既拾起,打開油布,見裡面是一本書,隨手一翻,每一頁上都寫彎彎曲曲的文字,沒一個識得。原來蕭峰睹物思人,怔忡不定,將這本易筋經放回懷中之時沒放得穩妥,乘在馬上惡一顛動,便摔入草叢之中,竟沒發覺。
游坦之心想:「這多半是契丹文字。這本書那奸賊隨身攜帶,於他琿是大有用處。我偏不還他,叫他為難一下,也是好的。」隱隱感到一絲復仇快意,將書本包回油布,放入懷中,徑向南行。
他自幼便跟父親學武,苦於身瘦弱,膂力不強,與游氏雙雄剛猛的外家武功路子全然不合,學了三年了三年武功,進展極微,渾不似名家子弟。他學到十二歲上,游駒灰了心,和哥哥游驥商量。兩人均道:「我游家子弟出了這般三腳貓的把式,豈不讓人笑歪發嘴巴?何況別人一聽他是聚賢庄游氏雙雄子侄,不動則已,一出手便全力,第一招便送了他的小個命。還是要他乖乖的學文,以保性命為是。」於是游坦之到十二歲以上,便不再學武,游駒請了一個宿儒教他讀書。
但他讀書也不肯用心,老是胡思亂想。老師說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他便道:「那也要看學什麼而定,爹爹教我打拳,我學而時習之,也快活。」老師怒道:「 孔夫子說的是聖賢學問,經世大業,哪裡是什麼打拳弄槍之事?」游坦之道:「好,你說我伯父、爹爹打拳弄槍不好,我告訴爹爹去。」總之將老師氣走了為止。如此不斷將老師氣走,游駒也不知打了他幾十頓,但這人越打越執拗頑皮。游駒見子不肖,頑劣難教,無可如何,長嘆之餘,也只好放任不理。是以游坦之今年一十八歲,雖然出自名門,卻是文既不識,武又不會。待得伯父和父親自刎身亡,母親撞柱殉夫,他孤苦伶仃,到處遊盪,心中所思的,便是要找喬峰報仇。
那日聚賢庄大戰,他躲在照壁後觀戰,對喬峰的相貌形狀瞧得清清楚楚,聽說個是契丹人,便渾渾噩噩的向北而來,在江湖見到一小毛賊投擲石灰包傷人敵人雙眼,覺得這法子倒好,便學樣做了一個,放身邊。他在邊界亂闖亂走,給契丹兵出來打穀草時捉了去,居然遇到蕭峰,石灰包也居然投擲出手,她說湊巧之極了。
他心下思量:「眼下最要緊的是走的越遠越好,別讓他捉我回去。我想法去捉一條毒蛇或是一條大蜈蚣,去偷偷放在他床上,他睡進被窩,便一口咬死了他。那小姑娘……那小姑娘,唉,她……她這樣好看!」
一想到阿紫的形貌。胸口莫名其妙一熱,跟著臉上也熱烘烘地,只想:「不知什麼時候,能再見這臉色蒼白、纖弱秀美的小姑娘。」
他底了頭大步而行,不多時便越過了那群喬蕭放回的難民。有人好叫分結伴同行,他也不理踩,只自顧自的行走。走出十餘里,肚中餓得咕咕直叫,東張西望的想找些什麼吃的,草原中除了枯草和白雪,什麼都沒有,心想:「倘若我是一頭牛、一頭羊,那就好了,吃草喝雪,快活得很。嗯,倘若我是一頭小羊,人家將我爹爹、媽媽這兩老羊牽去宰來吃了,我報仇不報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當然要報啊。可是怎樣報法?用兩隻角去撞那宰殺我低父母的人么?人家養了牛羊,本來就是宰來吃的,說得上什麼報仇?」
他胡思亂想,信步而行,忽聽得馬蹄聲響,雪地中三名契丹騎兵縱馬馳來,一見到他,刷地一聲,套在他頸中,一拉之下,便即收緊。游坦之立足不定,一跤摔倒,被那兵拖了出去。游坦之慘叫幾聲,隨即喉頭繩索收緊,再也叫不出。
那契丹兵怕扼死他,當即勒定馬步。游坦之從地下掙扎著爬起,拉鬆喉頭的繩圈。那契丹兵用力一扯,游坦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三名契丹兵都哈哈大笑起來。那拉著繩圈的契丹兵大聲向游坦之說了幾句話。游坦之不懂契丹言語,搖了搖頭。那契丹兵手一揮,縱馬便行,但這一次不是急奔。游坦之生怕又被勒住喉嚨,透不過氣來,只得走兩步、跑三步的跟隨。
他見三名契丹騎兵徑向北行,心下害怕:「喬峰這廝嘴裡說得好聽,說是放了我,一轉頭卻又命部屬來捉了我去這次給他抓了去哪裡還有命在?」他離家北行之時,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報仇,渾不知天高地厚,陡然間見到蕭峰,父母慘死時的情狀湧上心頭,一鼓作氣,便想用石灰包迷瞎他眼睛,再撲上去拔刀刺死他。但一擊不中,銳氣盡失,只想逃得性命,卻又給契丹兵拿了去。
初時他給契丹兵出來打草谷時擒去,雜在婦女群中,只是被俘時背上挨了一刀背。此刻卻大感激相同,跌跌撞撞的連奔帶走,氣喘吁吁,走不上幾十步便摔一跤,每一跤跌將下去,繩索定在後頸中擦上一條血痕。那契丹兵絕不停留,毫不顧他死活,將他直拖入南京城中。進城之時,游坦之已全身是血,只盼快快死去,免得受這許多苦楚。
三名契丹兵在城中又行了好幾里地,將他拉了一座大屋,游坦之見地下埔的都是青石板,柱粗門高,也不知是什麼所在。在門口停不到一盞茶時分,拉著他的契丹兵騎馬走入一個大院子中,突然一聲呼嘯,雙腿一挾,那馬發蹄便奔。游坦之哪料得到,這兵在院子中轉了三個圈子,催馬越馳越快,旁觀的數十名官兵大聲吆喝助威。游坦之心道:「原來他要將我在地下拖死!」額角、四肢、身體和地下的青石相撞,沒一處地方不痛。
眾契丹兵鬨笑聲中,夾著一聲清脆的女子笑聲。游坦之昏昏沉沉之中,隱隱聽得那女子笑道:「哈哈,這人鳶子只怕放不起來!」游坦之心道:「什麼是人鳶子?」
便在此時,只覺後頸中一緊,身子騰空而起,登即明白,這是契丹兵縱馬疾馳,竟將他拉得飛了起來,當作紙鳶般玩耍。
他全身凌空,後頸痛得失去了知覺。口鼻被風灌滿,難以呼吸,但聽那女子拍手笑道好極,好極,果真放起了人鳶子!」游坦之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拍手歡笑的正是那個身穿紫衣的美貌少女。他乍見之下,胸口劇震,也不知是喜是悲,身子在空中飄飄蕩蕩,實在也無法思想。
那美貌少女正是阿紫。她見蕭峰釋放游坦之,心中不喜,騎馬行出一程,便故意落後,囑咐隨從悄悄去捕了游坦之回來,但不可令蕭大王知曉。眾隨從知道蕭大王對她十分寵愛,當下欣然應命,假意整理馬肚帶,停在山坡之後,待蕭峰一行人走遠,再轉頭來捉游坦之。阿紫回歸南京,便到遠離蕭峰居處的佑聖宮等候。待得游坦之捉到,她詢問契丹人有何新鮮有趣的拷打折靡從之法。有人說起「放人鳶」。這法兒大投阿紫之所好,她下令立即放行,居然將游坦之「放」了起來。
阿紫看有下趣連叫好,說道:「讓來放!」縱上那兵所乘的馬鞍,接過繩索,道:「你下去!」
那兵躍下馬,任由阿紫放那「人鳶。」阿紫拉著索,縱馬一走了一圈,大聲歡笑,連叫:「有趣,有趣!」但她重初愈,手上終究乏力,手腕一軟,繩索下垂砰的一聲游坦之重重摔將下來跌在青石板上,額角撞正階石的尖角,登時破了一個洞,血如泉涌。阿紫甚是掃興,惱道:「這笨小子重得要命!」
游坦之痛得幾乎要暈了過去,聽她還在怪自己身子太重,想要辯解幾句,卻已痛得說不出話來,一名契丹兵走將過來,解開他頸中繩圈,另一名契丹兵撕下他身上衣襟,胡亂給他裹了傷口,鮮血不斷從傷口中滲出,卻哪裡止得住?
阿紫道:「行啦,行啦!咱們再玩,再他上去,趙高越好。」游坦之不懂她說的契丹語,但見她手指劃腳,指著頭頂,料知不是好事。
果然一名契丹兵提起繩索,從他腋下穿了過去,在他身上繞了一周,免得扣住脖子基本國勒死了,喝一聲:「起!」催馬急馳,將游坦之在地下拖了幾圈,又將他「放」了起來。那契丹兵手中繩索漸放漸長,游坦之的身子也漸漸飄高。
那契丹兵陡然間鬆手,呼的一聲游坦之猛地如離弦之箭,高上飛起。阿紫和眾官兵大聲喝采。游坦之身不由主向天飛去,心中只道:「這番死了也!」
待痢上升之力耗盡,他頭下腳上的下衝下,眼見腦袋便要撞到青石板上,四名契丹官兵同時揮出圈,套了他腰,向著四方一扯。游坦之立時便暈了過去,但四股力道已將他身子僵在半空,腦離地約有三尺。這一實是險到極處,四人中只要有一人的繩圈出稍遲,力道不勻,游坦之非得腦漿迸裂不可。一眾契丹兵往日常以宋人如此戲耍,俘虜被放人鳶,十個中倒有八九個撞死,就在草原的軟地上,這麼高俯衝下來,縱使不撞破腦袋,那也折斷頭頸,一般了送了性命。
喝采聲中四名契丹兵將游坦之放了下來。阿紫取出銀兩,一干官兵每人賞了五兩。眾兵大聲道謝。問道:「姑娘還想玩什麼玩意兒?」
阿紫見游坦之昏了過去,也不知是死是活,她適才放「人鳶」之時,使力過度,胸口隱隱作痛,無力再玩,便道:「玩得夠了。這小子若是沒死,明日帶來見我,我再想法兒消遣他。這人想暗算蕭大王,可不能讓他死太過容易。」眾官兵齊聲答應,將滿身是血的游坦之架了出去。
游坦之醒過來時,一陣霉臭之氣直衝鼻端,睜開眼來,一團漆黑,什麼也瞧不見,他第一個念頭是:「不知我死了沒有?」隨即覺得全身無處不痛,喉頭乾渴難當。他嘶啞著聲暗道:「水!水!」卻又有誰理會?
他叫了幾聲,迷迷糊糊的睡著了,突然見到伯父、父親和喬峰大戰,殺得血流遍地,又見母親將自己摟在懷裡,柔聲安慰,叫自己別怕。跟著眼前出現阿紫那張秀麗的臉龐,明亮的雙中現出異樣光芒。這張臉突然縮小,變成個三角形的蛇頭,伸出血紅的長舌,露出獠牙向他咬來。游坦之拚命掙扎,偏就絲毫動彈不得,那條蛇一口口咬他,手上、腿上、頸中,無處不咬,額角上尤其咬得厲害。他看見自己的肉被一塊塊的咬下來,只想大叫,卻叫不出半點聲音……
如此翻騰了一夜,醒著的時候受折磨,在睡夢之中,下般的痛苦。
次日兩名契丹兵押著他又去見阿紫,他身上高燒兀自未退,中跨一出一步,便向前跌了下去。兩名契丹兵忙分別拉住了他左臂右臂,大聲斥罵,拖著他走進了一間大屋。游坦心想:「他們把我拉到哪裡去?是拖出去殺頭么?」頭腦昏昏沉沉的,也難以思索,但覺經過了兩處長廊,來到一處廳堂之外。兩名契丹兵在門外稟告了句,裡面一個女子應了一聲,廳門推開,契丹兵將他擁了進了。
游坦之抬起頭來,只見廳上捕著一張花紋斑爛的極大地毯盡頭的錦墊上坐著一個美麗少女,正是阿紫。她著雙腳,踏在地毯之上。游坦之一見到她一雙雪白晶瑩的小腳,當真是如玉之潤,如緞之柔,一顆心登時猛烈的跳了起來,雙眼牢牢的盯住她一對腳,見到腳上背的肉色便如透明一般,隱隱映出幾條青筋,真想伸手去撫摸幾下。兩契丹兵放開他。游坦之搖晃了幾下,終於勉強站定。他目光始終沒離開阿紫的腳,見她十個腳趾的趾甲都作淡紅色,像十片小小花瓣。
阿紫眼瞧出來,卻是滿身污的醜陋少年,面肉扭曲,下顎前伸,眼光中卻噴射出貪婪的火焰。她登是想起了一頭傷的餓狼,在星宿海時,她和兩個師兄出去打獵,她箭射中了一餓狼,但沒能將狼射死。那狼受了重傷,惡狠狠的瞪著自己,眼神便如游坦之這般,那狼只想撲上來咬死自己,雖然縱躍不起,仍是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嗚嗚怒嗥叫,只是游坦之太軟弱,一點也不反抗,實在太不夠味。昨天他向蕭身投擲石灰包,不肯跪拜,說話倔強得很,不肯要蕭峰的錢,阿紫很是歡喜,心想這是一頭兇猛厲害的野獸。她要折磨他,剌得他遍體鱗傷,要他身上每一處傷,便向自己狠狠的咬上一口,當然,這一口決不能讓他咬中了。但將他擒了來放「人鳶」,這頭野獸竟沒反抗,死樣活氣的,那可太不好玩。她微皺眉頭,尋思:「想個什麼新鮮法兒來折磨他才好玩?」
突然之間,游坦之喉頭髮出「荷荷」兩聲,也不知從哪裡來的一股力道,猶如一豹子般向阿紫迅捷異常的撲了過去,抱著她小腿,低頭便去吻她雙足腳背。阿紫大吃一驚,尖聲叫了起來。兩名契丹兵的在阿紫身旁服侍的中四個婢女齊聲呼斥,搶上前去拉開。
但他雙後牢牢抱著,死也不肯放手。契丹兵一拉之下,便將阿紫也從錦墊上扯了下來,一跤坐在地毯上。兩名契丹兵又驚又怒,不敢再拉,一個用力打他背心,另一打他臉。游坦之傷腫了,高燒未退,神智不清,早如瘋了一般,對眼前的情景遭遇全是一片茫然。他緊緊抱著阿紫的腳。
阿紫覺到他炎熱而乾燥的嘴唇在吻著自己的腳,心中害怕,卻也有些麻麻痒痒的奇異感覺,突然間尖叫起來:「啊喲!他咬住了我的腳趾頭。」忙對兩名契丹兵道:「你們快走開,這人發了瘋,啊喲,別讓他咬斷了我的腳趾。」游坦之輕輕咬著她的腳趾,阿紫雖然痛,卻怕他突然使勁咬了下去,惶急之下,知道不能用強,生怕契丹兵若再力毆打,他便不顧性命的亂咬了。
兩名契丹兵沒法可馳,只得放開了手。阿紫叫道:「快別咬,我饒你不死,哎唷,放了你便是。」游坦之這時心神狂亂,哪去理會她說些什麼?一名契丹兵按住刀,只突然撥刀出鞘,一刀從他頸劈下,割下他的腦袋,遲疑不了。
阿紫道:「喂!你又不是野獸,咬人幹什麼?快放開嘴,我叫人給你治傷,放你回中原。」游坦之仍是不理,便齒並不用力,也沒咬痛了她,一雙手在她腳背上輕輕愛撫,心中飄飄蕩蕩地,好似又做了人鳶,升入了雲端之中。
一名契丹兵靈機一動,抓住了游坦之的咽喉。游坦之喉頭被扼,不由自主的張開了口。阿紫急忙縮腿,將腳趾從他口中抽了出來,站起了身,生怕他發狂再咬,雙腳縮到了錦墊之後。兩名契丹兵抓住游坦之,一拳拳往他胸口毆擊。打到十來拳時,他哇哇兩聲,噴出了幾口鮮血,將一條鮮艷的毯也沾污了。
阿紫道:「住手,別打啦!」經過了適這一場驚險,覺得這站子倒也古怪有趣,不想一時便弄死了他。契丹兵停手不打。阿紫盤膝坐在錦墊上,將一雙赤足坐在臀睛,心中般算: 「想什麼法子來折磨他才好?」
阿紫抬頭,見游坦之目不轉瞬的瞧著自己,便問:「你瞧我著我幹什麼?」游坦之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便道:「你得好看,我就看著你!」阿紫臉一紅,心道:「這小子好大膽,竟敢對我說這等輕薄言語。」
可是她一生之中,從來沒一年青男子當面贊她好看。在星宿派藝之時,眾師兄都當她是個精靈頑皮的小女孩;跟著蕭峰在一起時,他不是怕搗蛋,便是擔心她突然死去,從來沒留神她生得美貌,還是難看。游坦之這時直言稱讚,顯是語出衷誠,她心中自不免暗暗歡喜,尋思:「我留他在身邊,拿他來消遣,倒也很好。只是姊夫說過要放的他,倘若知道我又抓了他來。必生氣、瞞得過今日,必瞞不過明日。要姊夫始終不知,有什麼法子?不許旁人跟他說,那是辦得到的,但若姊夫突然時來,瞧見了他,那便如何?」
她沉吟片刻,驀地想到:「阿朱最會裝扮,扮了我爹爹,姊夫就認不出。我將這小子改頭換面,姊夫也就認得了。可是他若非自願,我跟分化裝之後,他又立即洗去化裝,回複本面目,豈不是無用?」
她彎彎的眉毛向眉心皺聚,登時便有了主意,拍笑道:「好主意,好主意!便是這什麼辦!」向那兩個兵士說一陣。兩個兵士些地方不明白,再行請示。阿紫詳加解釋,命侍女取出十兩銀子交給他們。兩名契丹兵接過,躬身行禮,架了游坦之退出廳去。
游坦之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這狠心的美麗小姑娘。」契丹兵和一眾侍女不懂漢語,也不知他叫喊些什麼。
阿紫笑咪咪的瞧著他背影,想著自己的聰明主意,越想越得意。
游坦之又被架回地牢,拋在乾草堆上。到得傍晚,有人送的一碗羊肉、幾塊麵餅來。游坦之高燒不退,大聲胡言亂語,那人嚇得放下食物,立時退開。游坦之連飢餓也不知道始終沒去吃羊肉麵餅。
這晚上,突然走了三契丹人進來。游坦之神智迷糊,但見這三人神色奇特,顯然不懷好意。隱隱約約的也知不是好事,掙亂著要站起,又想爬出去逃走。兩個契丹人上來將他按住,翻過他身子,使臉孔朝天。游坦之亂罵:「狗契丹人,不得好死,大爺將你千刀萬剮。」 突然之間,第三名契丹人雙手捧著白白的一團東西,像是棉花,又像白雪,用力按到了他臉上。又濕又涼,腦子清醒了一陣,可是氣卻透不過來了,心道:「原來你們封住我七竅,要悶死我!」
但這猜想跟著便知不對,口鼻上給人戳了幾下,但可呼吸,眼睛卻睜不開赤,只覺臉上濕膩膩地,有人在他臉上到處按捏,便如是貼了一層濕面,或是粘了一片軟泥。游坦之迷迷糊糊的只想:「些惡賊不知要用什麼古怪法兒害死我?」
過了一會,臉上那層軟泥被人輕輕揭去,游坦之睜開眼來,見一濕麵粉印成的臉孔模型,正離開自己的臉。那契丹人小心翼翼的雙手捧著,唯恐弄壞了。游坦之又罵:「臭遼狗,叫你死沒葬身之地。」三個契丹人也不理他,拿了那片濕面,徑自去了。
游坦之突然想起:「是了,他們在我臉上塗上了毒藥,過不多久,我便滿臉漬爛,脫去皮肉,變成鬼怪……」他越想越怕,尋思:「與其受他們折磨至死,不如自己撞死了!」當即將腦袋往牆上撞去,砰砰的撞了三下。獄卒聽得聲響,沖了進來,縛住了他手腳。游坦之本已撞得半死,只好聽由擺布。
過得數日,他臉上卻並不疼痛,更無漬爛,但他死意已決,肚中雖餓,卻不去動卒禱卒送食物。
到得第四天日上,那三名契丹人又走進地牢,將他架了出去。游坦之在凄苦中登時生出甜意,心想阿紫又召他去侮辱拷打,身上雖多受苦楚,卻可再見她秀麗的顏容,臉上不禁帶了一絲苦澀的笑容。
三契丹人帶著他走過幾條小巷,走進一間黑沉沉的大石屋。只見熊熊火炭照著石屋半邊,一個肌肉虯結的鐵匠赤裸著上身,站在一座大鐵砧旁,拿著一件黑黝黝的物事,正自仔細察看。三名契丹人將游坦之推到那鐵匠身前,兩人分執他雙手,另一人揪住他後心。那鐵匠側過頭來,瞧仆他臉,又瞧瞧他中的物事,似在互想比較。
游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見是個鑌鐵所打的面具,上面穿了口鼻雙眼四個窟窿。他正在自尋思:「做這東西幹什麼?」那鐵匠拿起面具,往他臉上罩來。游坦之自然而然將頭往後一仰,但後腦立即被人推住,無法退縮,鐵面具便罩到了他臉上。他只感臉上一陣冰冷,肌膚和鐵相貼,說也奇怪,這面具和他眼目口鼻的形狀處處吻合,竟像是定製的一般。
游坦之只奇怪得片刻,立時明白了究竟,驀地里背上一陣涼氣直透下來:「啊喲,這面正是給定製的。那日他們用濕面貼在我的臉上,便是做這面具的模型了。他們仔細做這鐵面具,有何用意?莫非……莫非……」他心中已猜到了這些契丹人惡毒的用意,只是到底為了什麼,卻是不知,他不敢再想下去,拚命掙扎退縮。
那鐵匠將面具從他臉上取下了來,點了點頭臉神色似乎頗感滿意,取過一把大鐵鉗鉗住臉具,放入火爐中燒得紅了,右手提起鐵錐,錚錚錚的打了起來,他將面具打了一陣,便伸手摸摸游坦之的顴骨和額頭,修正面具上的不其吻合之處。
游坦之大叫:「天殺的遼狗,你們干這等傷天害理的惡事,這麼兇殘惡辣,老天爺降下禍患,叫你們個個不得好死!叫你們的牛馬倒斃,嬰兒夭亡!」他破口大罵,那些契丹人一句不懂。那鐵鉗突然回過頭來。惡狠狠的瞪視,舉起燒得通紅的鐵鉗,向他雙眼戳將過來。游坦之只嚇得尖聲大叫。
那鐵匠只是嚇他一嚇,哈哈大笑,縮回鐵鉗,又取過一塊弧形鐵塊,往游坦之後腦上試去。修得合式了,那鐵匠將面和那半圓鐵罩那在爐中燒得通紅,高聲說的幾句。三個契丹人將游坦之抬起,橫擱在一張桌上,讓他腦袋伸在桌緣之處。又有同兩個契丹人來相肋,用力拉著他頭髮,使他腦袋不能搖動,五個人按手掀腳,游坦之哪裡不這能動得半分?
那鐵匠鉗起燒紅的面具,停一陣,待其稍涼,大喝一聲,便罩到游坦之臉上,白煙冒起,焦臭四散,游坦之大叫一聲,便暈了過去。五名契丹人將他身子翻轉,那鐵匠鉗起另一半鐵罩,安上他後腦,兩半圓形的鐵罩鑲成的一個鐵球,罩在他頭上。鐵罩甚熱,一碰到肌膚,便燒得血肉模糊。那鐵匠是燕京成中第一鐵工巧手,鐵罩的兩個半球合在一起,鑲得絲絲入扣。
如身入地獄,經歷萬丈烈焰的燒炙,游坦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才個悠悠醒轉,但覺得臉上與後腦都劇痛難當,終於忍耐不住,又暈了過去。如此三次暈去,三次醒轉,他大聲叫嚷,只聽得聲音嘶啞已極,不似人聲。
他躺著一動不動,也思想,咬牙強忍顏面和腦袋的痛楚。過得兩個多時辰,終於抬起手來,往臉上一摸,觸手冰冷堅硬,證實所猜想的一點不錯,那張鐵面具已套在頭上,憤激之下用力撕扳,但面具已鑲焊牢固,卻如何扳得它動?絕望之餘,忍不住放聲大哭。
總算他年紀輕,雖然受此大苦,居然挨了下來,並不便死,過得幾天,傷口慢慢癒合,痛楚漸減,也知道了飢餓。聞到羊肉和麵餅的香味,底不住引誘,拿來便吃。這時他已將頭上的鐵罩摸得清楚,知道這隻鑌鐵罩子將自己腦袋密密封住,決計無法脫出,起初幾日怒發如狂,後來終於平靜了下來,心下琢磨:「喬峰這狗賊在我臉上套一隻鐵罩子,究竟有什麼用意?」
他只道這一切全是出蕭峰的命令,自然無論如何也猜想不出,阿紫所以要罩住他的臉孔,正是瞞過蕭峰。
這一切功夫,都是室里隊長在阿紫授意之下乾的。
阿紫每日向室里隊長查問,游坦之戴上鐵面具後動靜如何,初時擔心他因此死了,未免興味索然,後來知道他已不會死,心下甚喜。這一日得知蕭峰要來往南郊閱兵,便命室里將游坦之召到「端福宮」來。耶洪基為了使蕭峰喜歡,已封阿紫為「端福郡主」,這座端福宮是賜給她居住的。
阿紫一見到游坦之模樣,忍不住股歡喜之情從心底直冒上來,心想:「我這法兒管用。這小子帶上了這麼一個面具,姊夫便和他相對面立,也決計認他不出。」游坦之再向前走得幾步,阿紫拍手叫好,說道:「室里,這面具做得很好,你再拿五十兩銀子,去賞給鐵匠! 」室道:「是!多謝郡主!」
游坦之從面具的兩眼孔中望出來,見到阿紫容滿臉,嬌憨無限,又聽到她清脆悅耳的話聲,不禁獃獃的瞧著她。
阿紫見他戴了面具,神情詭異,但目不轉睛瞧著自己情的狀,仍然看得出來,便問:「 傻小子,你瞧著我幹什麼?」游坦之道:「我……我……不知道。你……你很好看。」阿紫微笑道:「你戴了這面具,舒不舒服?」游坦之悻悻的道:「你想舒不舒服?」阿紫格格一笑,道:「我想不出。」見他面具開嘴孔只是窄窄的一條縫,勉強能喝湯吃飯,若要吃肉,須得用手撕碎,方能塞入,再要咬自己的腳趾,便不能了,笑道:「我叫你戴上這面具,便永遠不能再咬我。」
游坦之心中一喜,說道:「姑娘是叫我……叫我……常常在你身邊服侍么?」阿紫道: 「呸!你這小子是個大壞蛋。在我身邊,你時時會法子害我,如何容得?」游坦之道:「我 ……我……我決計不會害姑娘。我的仇人只是喬峰。」阿紫道:「你想害我姊夫?豈不跟害我一樣?那有什麼別?」游坦之聽了這句話,胸斗地一酸,無言可答。
阿紫笑道:「你害我姊夫,那才叫做難於登天。傻小子,你想不想死?」游坦之道:「 我自然不想死。不過現在頭套了這個勞什子,給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死了也沒多大分別。」阿紫道:「你如果寧可死了,那也好,我便遂了你的心愿,不過我不會讓你乾乾脆脆死了。我先砍了你的左手。」轉頭向站在身邊侍候的室里道:「室里拉他出去,先將他左手砍了下來!」室里應道:「是!」伸手便去拉他手臂。
游坦之大驚,叫道:「不,不!姑娘,我不想死,你……你……你別砍我的手。」阿紫淡淡一笑,道:「我說過了的話,很難不算,除非……除非……你跪下磕頭。」
游坦之微一遲疑間,室里已拉著他退了兩步。游坦之不敢再延,雙膝一軟,便即跪倒,一頭叩了下去,鐵罩撞上青磚,發出當的一聲響。阿此格格嬌笑,說道:「磕頭的地聲音這麼好聽,我可從來沒聽見過,你再多磕幾個聽聽。」
游坦之是聚緊小莊主,雖然學文不就,學武不成,莊上人人都知他是個沒出息的少年,但游驥有子早喪,游駒也只他這麼一寶貝兒子,少莊主一呼百諾,從小養成尊處優,幾時受過這等折辱?他初見蕭峰時,尚有一股寧死不屈的傲氣,這幾日來心靈和肉體上都受極厲害的創傷,滿腔少年人的豪氣,已消散得無影無蹤,聽阿紫這麼說,當即連連磕頭,噹噹直響,這位仙子般的姑娘居然稱讚自己磕頭好聽,心中隱隱覺得歡喜。
阿紫嫣然一笑,道:「很好,以後你聽我話,沒半點違拗,那也罷了,否則我便隨時砍下你的手臂,記不記得?」游埂之道:「是,是!」阿紫道「你給戴上這個鐵罩,你可懂得是什麼緣故?」游坦之道:「我就是不明白。」阿紫:「你這人真笨死了,我救了你性命,你還不知道謝我。蕭峰大王要將你砍成肉醬,你也不知道么?」游坦之道:「他是殺父仇人,自是容我不得。」阿紫道:「他假裝放你,又叫人捉你回來,命人將你砍成肉醬。我見你這小子不算太壞,殺可惜,因此瞞著他將你藏了起來。可是蕭大王如果撞到了你,你還有命么?連我也擔待了好大的干係。」
游坦恍然大悟,說道:「啊,原來姑娘鑄了這個鐵面給我戴,是為我好,救了我的性命。我……我好生感激,真的……我好生感激。」
阿紫作弄了他,更騙得他衷心感激,甚是得意,微笑道:「所以吧,下次你要是見到蕭大王,千萬不可說話,以免給他聽出聲音。他倘若認出是你,哼,哼!這麼拉,將你的左臂拉下了下來,再這麼一扯,將你的右臂撕了下來。室里,你去給他換一身契丹人的衣衫,將他身上洗一洗,滿身血腥氣的,難聞死了。」室坦克答應,帶他著他出去。
過不多時,室里又帶著游坦之進來,已給他換上契丹人的衣衫。室里為了阿紫歡喜,故意將他打扮得花花綠綠,不男不女,像個小丑模樣。
阿紫抿嘴笑道:「我給你起個名字,叫做……叫做鐵丑,你便得答應。鐵丑!」游坦之忙應道:「是!」
阿紫很是歡喜,突然想起一事,道:「室里!西域大食國送來了一頭獅子,是不是?你叫馴獅人帶獅子來,再召十幾個衛士來。」室里答應出去傳令。
十名手執長矛的衛士走進殿來,躬身向阿紫行禮,隨即回身,十六柄長矛的矛頭而外,保衛著她。不多時聽得殿外幾聲獅吼,八名壯漢抬著一個大鐵籠走進來。籠中一個雄獅般旋走動,黃毛長鬃,爪牙銳利,神情威武。馴獅人手執皮鞭,領先而行。
阿紫見這頭雄獅兇猛可怖,心下甚喜,道:「鐵丑,你嘴裡雖說得好聽,也不知是真是假。現下我要試你一件事,瞧你聽不聽我的話。」游坦之應道:「是!」 他一見這獅子,便暗自嘀咕,不知有何用意,聽她這麼一說,更是心中怦怦跳。阿紫道:「不知道你頭上的鐵套子堅不堅固,你把頭伸到鐵籠中,讓獅了咬幾口,瞧它能不能將鐵套子咬爛了。」
游坦之大吃一驚,道:「這個……這個是不能試的。倘若咬爛了,我的胸袋……」阿紫道:「你這人有什麼用?這樣一點小事也害怕,男子漢大丈夫,應當視死如歸才是。而且我看多半是咬不爛的。」游坦之道:「姑娘,這件事可不是玩的,就算咬不爛,這畜生把鐵罩扁了,我的頭……」阿紫格格一笑,道:「最多你頭也不是扁了。你這小子真麻煩,你本來長相也沒什麼美,胸袋扁了,套在罩子之內,人家也瞧你你不見,還管他什麼好看不好看。 」游坦之急道:「我不是貪圖好看……」阿紫臉一沉,道:「你不聽話,好,現試了出來啦,你存心騙我,將你整個人塞進籠去,喂獅子吃了吧!」用契丹話吩咐室里。室里應道:「 是!」便來拉游坦之的手臂。
游坦之心想:「身子一入獅籠,哪裡還有命在,還不如聽姑娘話的,將鐵腦袋去試試氣吧!」便叫道:「別拉,別拉!姑娘,我聽話啦!」
阿紫笑道:「這才乖呢!工跟你說,下次我叫你做什麼,立刻便做,推三阻四的,惹姑娘生氣。室里,你抽他三十鞭。」室里應道:「是!」從馴獅人手中接過皮鞭,刷的一聲,便抽在游坦之背上。游坦吃痛,「啊」的一聲大叫出來。
阿紫道:「鐵丑我跟你說,我叫人打你,是瞧得起你。你喧么大叫,是不喜歡我打你呢?」游坦之道:「我喜歡,多謝姑娘恩典!」阿紫道:「好,打吧!」室里刷刷刷連抽十鞭,游坦之咬緊牙關,半聲不哼,總算他頭上戴著鐵罩,鞭子避開了他的腦袋,胸背吃到皮鞭,總還可以忍耐。
阿紫聽他無聲底受,又覺無味了,道:「鐵丑,你說喜歡我叫人打你,是不是?」游坦之道:「是!」阿紫道:「你這話是真是假?是不是胡謅騙我?」游坦之道:「是真的,不敢欺騙姑娘。」阿紫道:「你既喜歡,為什麼不笑?為什麼不說打得痛快?」游坦之給他折磨得膽戰心驚,連憤怒也都忘了,只得說道:「姑娘待我很好,叫人打我,很是痛快。」阿紫道:「這才像話,咱們試試!」
拍的一聲,又是一鞭,游坦之忙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這鞭打得好!」轉瞬間抽了二十餘鞭,與先前的鞭打加起來,早已超過三十鞭了。阿紫揮了揮手,說道:「今天就這麼算了。將你腦袋探到籠子里去。」
游坦之全身骨痛欲裂,蹣跚著走到籠邊,一咬牙,便將腦袋從鐵柵間探了進去。
那雄獅乍見他如此上來挑釁,嚇一跳,退開兩步,朝著他的鐵頭端相了半晌,退後兩步,口中荷荷的發威。
阿紫叫道:「叫獅子咬啊,它怎麼不咬?」那馴獅人叱喝了幾聲,獅子聽到號令,一撲上前,張開大口,便咬在游坦之頭上。但得滋滋聲響,獅牙磨擦鐵罩。游坦之早閉上雙眼,只覺得一股熱氣從鐵罩的眼孔、鼻孔、嘴孔中傳進來,知道自己腦袋已在獅子口中,跟著後腦我前額一陣劇痛。套上鐵罩之時,他頭臉到處給燒紅了的鐵踢燒炙損傷,過得幾日後慢慢結疤癒合,獅子這麼一咬,所有的傷創口一齊破裂。
雄獅用力咬了幾下,咬不時去,牙齒反而撞得甚痛發起威來,右爪伸出,抓到游坦之肩上。游坦之肩劇痛。「啊」的一聲大叫起來。獅子突覺口中有物發也巨響,吃一驚,張口放開的他腦袋退在鐵籠一角。
那馴獅人大聲叱喝,叫獅子再向游坦之咬去。游坦之大怒突然伸出手臂抓住了馴獅人的後頸,用力一推,將他的腦袋也塞入鐵籠之中。馴獅人高聲大叫。
阿紫拍手喜笑,道:「很好,很好!誰也別理會,讓他們兩人拼個你死我活。」
眾契丹人兵本想要上來拉開游坦之的手,聽阿紫這麼說,便都站定不動。
馴獅人用力掙扎。游坦之野性發作,說什麼也不放開他。馴獅人只好求肋於雄獅,大叫。「咬,用力咬他!。獅子聽到催促之聲,一聲大吼,撲了上來,這畜生只知道主人叫它用力咬,卻不知咬什麼,兩排白森森的利齒合了攏來,喀喇一聲,將馴獅人的腦袋咬去了半邊,滿地都是腦漿鮮血。
連城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