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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草木殘生顱鑄鐵(2)

所屬書籍: 天龍八部

  阿紫笑道:「鐵丑贏了!」命士兵將馴獅人的屍首和獅籠抬出去,對游坦之道:「這就對了!你能逗我喜歡,我要賞你些什麼好呢?」她以手支頤,側頭思索。游坦之道:「姑娘,我不要你賞賜,只求你一件事。」阿紫道:「求什麼?」游坦之道:「求你許我陪在你身邊,做你的奴僕。」阿紫道:「做我奴僕?為什麼?嗯,我知道啦,你想等蕭大王看我時,乘機下手害他,為你父母報仇。」游坦之道:「不!不!決計不是。」阿紫道:「難道你不想報仇嗎?」游坦之道:「不是不想。只是一報不了,二來不能將姑娘牽連在內。」

  阿紫道:「那麼你為什麼喜做我奴僕?」游坦之道:「姑娘是天仙下凡,天下第一美人,我……我……想天天見到你。」

  這話無禮以極,以他此時處境,也實是大膽之極。但阿紫聽在耳里,甚是受用。她年紀尚幼容貌雖然秀美,身形卻未長成,更兼重傷之餘,憔悴黃瘦,說到「天下第一美人」六字,那真是差之遠矣,聽到有人對自己容貌如此傾倒,卻也不免開心。

  她正要允游坦之請求,忽聽得宮衛報道:「大王駕到!」阿紫向游坦之橫了一眼,低聲問道:「蕭大王要來啦,你怕不怕?」游坦之怕要命,硬著頭皮顫聲道:「不怕!」

  殿門大開,蕭峰輕裘緩帶,走了進來。他一進殿門,但見到地上一灘鮮血,又見游坦之頭戴鐵罩,模樣十分奇特,向阿紫笑道:「今天你氣色很好啊,又在玩什麼新花樣了?這人頭攪了些什麼古怪?」阿紫笑道:「這是西域高昌國進貢的鐵頭人,名叫鐵丑,連獅子也咬不破他的鐵頭,你瞧這是獅子的牙齒印。」蕭峰看那鐵罩,果見猛獸的牙齒宛然。阿紫又道:「姊夫,你沒本事將他的鐵套除了下來?」

  游坦之一聽,只嚇得魂飛魄散。他曾親眼見到蕭峰斬斗原群雄時的神勇,雙拳打將也去,將伯父和父親手中的鋼盾也震得脫手,要除下自己頭上鐵罩,可說輕而易舉。當鐵罩鑲到他頭上之時,他懊喪欲絕,這時卻又盼望鐵罩永遠留在自己上。為讓蕭峰見到自己的真面目。

  蕭峰伸出手指,在分鐵罩上輕輕彈了幾下,發出錚錚之聲,笑道:「這鐵罩甚是牢固,打造得又很精細,毀了豈不可惜!」

  阿紫道:「高昌國使者說道:「這個鐵頭人生青面獠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見到他人的無驚避,因此他父母打造了一鐵面人給他戴著,免他驚嚇旁人。姊夫,我很想瞧瞧他的本來面目,到底怎樣的可怕。」

  游坦之嚇得全身發顫,牙齒相擊,格格有聲。

  蕭峰看出他恐懼異常,道:「這人怕得厲害,何必去揭開他的鐵面?這人既是自小戴慣了鐵面,倘若強行除去只怕令他日後難以過活。」

  阿紫拍手道:「那才好玩啊。我見到烏龜,總是愛捉了來,將硬殼剝去,瞧它沒了殼還活不活。」

  蕭峰不禁皺眉頭,想像沒殼烏龜的模樣甚覺殘忍,說道:「阿紫,你什麼老是喜歡干這等害人不死不活的事?」

  阿紫哼了一聲,道:「你又喜歡啦!我當然沒阿朱那麼好,要是我像阿朱一樣,你怎麼會連接天不睬我。」蕭峰道:「做了這勞什子的什麼南院大王,每日里忙得不可開交。但我不是每天總來陪你一陣么?」阿紫道:「陪我一陣,哼,陪我一陣!我就是不喜歡你這麼『 陪我一陣』的敷衍了事。倘若我是阿朱,你一定老是陪在我身旁,不會走開,不會什麼『一陣』、『半陣』的!」

  蕭峰聽她的話確也是實情,無言可答,只嘿嘿一笑,道:「姊夫是大人,沒興緻陪你孩子玩,你找些年輕女伴來你說笑解悶吧!」阿紫氣忿忿道:「孩子,孩子……我才不是孩子呢。你沒興緻陪我玩,卻又幹什麼來了?」蕭峰道:「我來瞧瞧你身子好些沒有?今天吃了熊膽么?」

  阿紫提凳子上的錦墊,重重往地下一摔,一腳踢開,說道:「我心裡不快活,每天便吃一百副熊膽,身子也好不了。」

  蕭峰見她使小性兒發脾氣,若是阿朱,自會設法哄她轉嗔為喜,但對這個刁蠻惡毒姑娘不住生出厭惡之情,只道:「你休息一會兒」站起身來,徑自走了。

  阿紫瞧著他背影,怔怔的只是想哭,一瞥眼見到游坦之,滿腔怒火,登時便要發泄以他身上,叫道:「室里,再抽他三十鞭!」室里應聲道:「是!」拿起了鞭子。

  游坦之大聲道:「姑娘,我又犯了什麼錯啦?」阿紫不答,揮手道:「快打!」室里刷的一鞭,打了下去。游坦之道:「姑娘,到底我犯了什麼錯,讓我知道:「免得下次再犯。 」室里刷一鞭的,刷的又是一鞭。

  阿紫道:「我要打,你就不該問什麼罪名,難道打錯了你?你問自己犯了什麼錯,正因為你問這才要打!」

  游坦之道:「是你先打我,我才問的。我還沒問,你就叫人打我了。」刷的一鞭,刷刷刷又是三鞭。

  阿紫笑道:「我料到你會問,因此叫人先打你。你果然要問,那不是我料畫如神么?這正明你對不夠死心塌地。姑娘突然想到要打人,你倘若忠心,須得自告奮勇;自動獻身就打才是。偏偏羅里羅嗦的心在不服,好吧,你不喜歡給我打,不打你就是了。」

  游坦之聽到「不打你就是了」這六字,心在一凜,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知道阿紫若不打他,必定會另外想出比鞭打慘酷十倍的刑罰來,不如乖乖的挨上三十鞭,忙道:「是小人錯了!姑娘打是大恩德,對小人身子有益,請姑娘多鞭打,打得越多越好。」

  阿紫嫣然一笑,道:「總算你還聰明。我可不給人取巧,你說打得越多越好,以為我一記興,便饒了你么?」游坦之道:「不是的,小人不敢向姑娘取巧。」阿紫道:「你說打得越多越好,那是你衷心所願的了?」游坦之道:「是,是小人衷心所願。」阿紫:「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室里打足一百鞭,他喜歡多挨鞭子。」

  游坦之嚇了一跳心想:「這一百鞭打了下來,還有命么?」但事已如此,自己就算說不願,人家要打便打,抗辯有何用處,只得默不作聲。

  阿紫道:「你為什麼不說話?是心中不服?我叫人打你,你覺得不公道么?」游坦之道:「小人心悅誠服,知道姑娘鞭打小人,出於成全小人的好心。」阿紫道:「那麼剛才你為什麼不說話?」游坦之無言可答,怔了一怔,道:「這個……這個……小心想姑娘待我這般恩德如山,小人心感激,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想將來不到如何報答姑娘才是。」

  阿紫道:「好啊!你說如何報答於我。一我鞭鞭打你,你將這一鞭鞭的仇恨都記在心中。」游坦之連連搖頭,道:「不,不!不是。我說的報答,是真正的報答。小人一心想要為姑娘粉身碎骨,赴湯蹈火。」

  阿紫道:「好,那就打吧!」室里應道:「是!」拍的一聲,皮鞭抽了下去。

  打到五十餘鞭時,游坦之痛得頭腦也麻木了,雙膝發軟,慢慢跪了下來。阿紫笑吟吟的看著,只等他出聲求饒。只要他求一名饒,她便又找到口實,可以再加他五十鞭。哪知道游坦之這時迷迷糊糊,已然人事不知,只是低聲呻吟,居然並不求饒。打到七十餘鞭時,他已錯暈過去。室里毫不容情,還是整整將這一百鞭打完,這才罷手。

  阿紫見游坦之奄奄一息,死多活少,不禁掃興。想到蕭峰對自己那股愛理不理的神情,心中百般的鬱悶難宣,說道:「抬了下去吧!這個人不好玩!室里,還有什麼別的新鮮玩意勹沒有?」

  這一場鞭打,游坦這足足養了一個月傷,這才痊癒。契丹人見阿紫已忘了他,不再找他來折磨,便將他編入一眾宋人的俘虜里,叫他做諸般粗重下賤功夫,掏糞坑、洗羊欄、拾牛糞、硝羊皮,什麼活兒都干。

  游坦之頭上戴了鐵罩,人人都拿他取笑侮辱,連漢人同胞也當他怪物一般。游坦之逆來順受,便如變成了啞巴。旁人打他罵他,他也從不抗拒。只是見到有人乘馬馳過,便抬起頭來瞧上一眼,心中記掛著的只是一件事:「什麼時候,姑娘再叫我去鞭打?」他只盼望能見到阿紫,便是挨受鞭笞之苦,也是心所甘願,心裡從來沒有要逃走的念頭。

  如此過了兩個多月,天氣漸暖,這一日游坦之隨著眾人,在南京城外搬土運磚加存南京南門旁的城牆。忽聽得蹄聲得得,幾乘馬從南六中出來,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啊喲,這鐵丑還沒死啊!我還道他早死了呢!鐵丑,你過來!」正是阿紫的聲音。

  游坦之日思夜想,盼望的就是這一刻辰光,聽得阿紫叫他,一雙腳卻如釘在地上一般,竟然不能移動,只覺一顆心怦怦大跳,手掌心都是汗水。

  阿紫又叫道:「鐵丑,該死的!我叫你過來,你沒聽見么!」游坦這才應道:「是,姑娘!」轉身向她馬前走去,忍不住抬起頭來瞧了她一眼。相隔四月,阿紫臉色紅潤,更增俏麗,游坦心中怦的一跳,腳下一絆,合撲摔了一跤,眾人鬨笑聲中,急忙爬起,不敢再看她,慌慌張張地走到她身前。

  阿紫心情甚好,笑道:「鐵丑,你怎麼沒死?」游坦之道:「我說要……要報答姑娘的恩典,還沒報答,可不能便死。」阿紫更是喜歡,格格嬌笑兩聲,道:「我正要找一個忠心不二的奴才去做一件事,只怕契丹人粗手粗腳的誤事,你還沒死,那好得很。你跟我來!」 游提這應道:「是!」跟在她馬上。

  阿紫揮手命室里和另外三名契丹衛士回去,不必跟隨。室里知她不論說了什麼,旁人決無勸諫餘地,好在這鐵面人猥崽懦弱,隨著她決無豁處,便道:「請姑娘早回!」四人躍下馬來,在城門邊等候。

  阿紫縱馬慢慢前行,走出了七八里地,越走越茺涼,轉入一入陰森森的山谷之中,地下都是陳年腐草敗葉爛成的軟泥。再行里許,山路崎嶇,阿紫不能乘馬了,便躍下馬來,命游坦這牽著馬,又走了一程。眼見四下里陰沉沉地,寒風從一條窄窄的山谷通道中刮進來,吹得二人股膚隱隱生疼。

  阿紫道:「好了,便在這裡!」命游坦之將馬韁系在樹上,說道:「你今天瞧見的事,不得向旁人泄漏半點,以後也不許向我提起,記得么?」

  游坦之道:「是,是!」心中喜悅若狂,阿紫居然只要他一人隨從,來到如此隱僻的地方,就算讓她狠狠鞭打一頓,那也是甘之如飴。

  阿紫伸手入懷,取了一隻深黃色的小木鼎出來,放在地下,說道:「待會有什麼古怪蟲豸出現,你不許大驚小怪,千萬不能出聲。」游坦之應道:「是!」

  阿紫又從懷中取也一個小小布包,打了開來,裡面是幾塊黃色、黑色、紫色、香料。她從每一塊香上捏了少許,放鼎中,用火刀、火石打著了火,燒了起來,然後合鼎蓋,道「咱們到那邊樹下守著。」

  阿紫在樹下坐定,游坦之不敢坐以她身邊,隔著丈許,坐在她風處一塊石頭上。寒風刮來,風中帶著她身上淡淡氣,游坦之不由得意亂情迷,只覺一生中能有如此一刻,這些日子中雖受苦楚荼毒,卻也不枉了。他只盼阿紫永遠在這大樹下坐著,他自己能永遠的這秀陪著她。

  正自醺醺的如有醉意,忽聽得草叢中瑟瑟聲響,綠草中紅艷艷地一物晃動,卻是一條大蜈蚣,全身閃光,頭上凸起一個小瘤,寫尋常蜈蚣大不相同。

  那蜈蚣聞到木鼎中發出的香氣,徑身游向木鼎,從鼎下的孔中鑽了進去,便不再出來。阿紫從懷中取出一塊厚厚的錦緞,躡手躡足的走近木鼎,將錦緞罩在鼎上,把木鼎裹得緊緊地,生怕蜈蚣鑽了出來,然後放入系在馬頸旁的革囊之中,笑道:「走吧!」牽著馬便行。

  游坦之跟在她在身後,尋思:「她這口小木鼎古怪得緊,但多半還是因燒起香料,才引得這條大蜈蚣到來。不知這條大蜈蚣有什麼好玩,姑娘巴巴的到這山谷中來捉?」

  阿紫回到端福宮中,吩咐侍衛在殿旁小房中給游坦之安個住處。游坦之大喜,知道從此可以常寫阿紫相見。

  果然第二天一早,阿紫便將坦之傳去,領他來到偏殿之中,親自關上了殿門殿中便只他二人。阿紫走向西首一隻瓦瓮,揭末瓮蓋,笑道:「你瞧,是不是很雄壯?」游坦向瓮邊一看,只見昨日捕來的那條大蜈蚣正迅速遊動。

  阿紫取過預備在旁的一隻大公雞,撥出短刀,斬去公雞的尖嘴和腳爪,投入瓦瓮。那條大蜈蚣躍上公雞頭,吮吸雞血,不久大公雞便中毒而死。蜈蚣身子漸漸腫大,紅頭便是如欲滴出血來。阿紫滿臉喜悅之情,低聲道:「成啦,成啦!這門功夫可練得成功了!」

  游坦之心道:「原來你捉了蜈公,要來練一門功夫。這叫蜈蚣功嗎?」

  如此餵了七日,每日讓蜈蚣吮吸一隻大公雞血,到第八日上,阿紫又將游坦之叫殿去,笑咪咪的道:「鐵丑,我待你怎樣?」游坦之道:「姑娘待我恩重如山。」阿紫道:「你說過要為我料身碎骨,赴湯蹈火,那是真的,還是假話?」游坦之道:「小人不敢騙姑娘。姑娘便所命,小人決不推辭。」阿紫道:「那好得很啊。我跟你說,我要練一門功夫,須得有人相助才行。你肯不肯助我練功?倘若練成了,我定然重重有賞。」游坦之道:「小當然聽姑娘吩咐,也不用什麼賞賜。」 阿紫道:「那好很,咱們這就練了。」

  她盤膝坐好,雙手互搓,閉目運氣,過了一會,道:「你伸到瓦瓮中去,這蜈蚣必定咬你,你千萬不可動彈,要讓他吸你的血液,吸得越多越好。」

  游坦之七日來每天見這條大蜈蚣吮吸雞血,只吮得幾口,一隻鮮龍活跳的大公雞便即斃死命,可見這蜈蚣毒不可當,聽阿紫這麼說,不由得遲疑不答。阿紫臉色一沉,問道:「怎麼啦,你不原意嗎?」游坦之道:「不是不願,只不過……只不過」阿紫道:「怎麼?只不過蜈蚣毒性厲害,你怕死是不是?你是人,還是公雞?」游坦之道:「我不是公雞。」阿紫道:「是啊,公雞給蜈蚣吸了血會死,你又不是公雞,怎會死?你說願意為我赴湯蹈火,粉身碎骨。蜈蚣吸你一點血玩玩,你會粉身碎身么?」

  游坦之無言可答,抬起頭來向阿紫瞧去,史見她紅紅唇下垂,頗有輕蔑從姑娘之意,登時亂懷念迷,就如著了魔鬼一般,說道:「好,尊從姑娘吩咐便是。」咬緊了牙齒,閉上眼睛,右手慢慢伸入瓦瓮。

  他手指一伸入瓮中,中指指尖上便如計剌般居痛。他忍不住將手一縮。阿紫叫道:「別動,別動!」游坦之強自忍住,睜開眼來,只見那條蜈蚣正咬住了自己的中指,果然便在吸血。游坦之全身發毛,只想提起來往地下一甩,一腳踏了下去,但他雖不和阿紫相對,卻感覺到她銳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背上,如同兩把利俞般要作勢刺下,怎敢稍有動彈?

  好在蜈蚣吸血,並有甚痛,但見那蜈蚣漸漸腫大起來,但自己的中指上卻也隱隱罩上了一層深紫之色。紫色由淺而深,慢慢轉成深黑,再過一會,黑色自指而掌,更自掌沿手臂上升。坦之這時已將性命甩了出去,反而處之坦然,嘴角邊也微微露出笑容,只是這笑容套在鐵罩之下,阿紫看不到而已。

  阿紫雙目凝視在蜈蚣身上,全神貫注,毫不怠忽。終於那蜈蚣放開了游提之的手指,伏在瓮底不動了。阿紫叫道:「你輕輕將蜈蚣放入小木鼎中,小心些,可別弄傷了它。」

  游坦之依言抄起蜈蚣,放入錦凳之前的小木鼎中。阿紫蓋上了鼎蓋,過得片刻,木鼎的孔中有一滴滴黑血滴了下來。

  阿紫臉現喜色,忙伸掌將血液接住,盤膝運功,將血液都吸入掌內。游之坦心道:「這是我的血液,卻到她身體之中。原來她是在練蜈蚣毒掌。」

  過了好一會,木鼎再無黑色滴下,阿紫揭起鼎蓋,見蜈蚣已然僵斃。

  阿紫雙掌一搓,瞧自己手掌時,但見兩隻手掌如白玉無瑕,更無半點血污,知道從師父那裡偷聽來的練功之法,確是半點不錯,心下甚喜,捧起了木鼎,將死蜈蚣倒在地下,匆匆走出殿去,一眼也沒向游坦之瞧,似乎此人便如那條死蜈蚣一般,再也沒什麼用處了。

  游坦之悵望著阿紫的背影,直到她影蹤不見,解開衣衫看時,只見黑氣已蔓延到腋窩,同時一條手臂也麻癢起來,霎時之間,便如千萬隻跳蚤在同時咬嚙一般。

  他縱聲大叫,跳起身來,伸手去搔,一搔之下,更加癢得歷豁好似骨髓中、心肺中都有蟲子爬了進去,蠕蠕而動。痛得忍而癢不可耐,他跳上跳下,高聲大叫,將鐵頭在牆上用力碰撞噹噹聲響,只盼自己即時暈了過去,失卻知覺,免受這般難熬的奇癢。

  又撞得幾撞,拍的一聲,懷中掉出一件物事,一個油布包跌散了,露出一本黃皮書來,正是那日他拾到的那本梵文經書。這時劇癢之下,也顧不得去拾,但見那書從中翻開。游坦之全身說不出的難熬,滾倒在地,亂擦亂撞過得一會,俯伏著只是喘息,淚水、鼻涕、口涎都從鐵罩的嘴縫中流出來,滴在梵文經書上。昏昏沉沉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書頁上已浸滿了涕淚唾液,無意中一瞥,忽見書頁上的彎彎曲曲之間,竟出現一個僧人的圖形。這僧人姿式極是奇特,腦袋從胯下穿過,伸了出來,雙手抓著兩隻腳。

  他也沒心緒去留神書上的古怪姿勢,只覺癢得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了,撲在地下,亂撕身上的衣和褲子撕得片片粉碎,把肌膚往地面上猛力摩擦,擦得片刻,皮膚中便滲出血來。他亂擦,突然間一不小,腦袋竟從雙腿之穿過了去。他頭上套了鐵罩,急切間縮不回來,伸手想去相助,右手自然的抓住了右腳。這時他已累得筋疲力盡,上時無法動彈,只得暫時住手,喘過一口氣來,無意之中,只見那本書攤在眼前,書中所繪的那枯瘦僧人,姿勢意然便與自己前有點相似,心又是驚異,又覺有些好笑,更奇怪的是,做了這個姿勢式後,身上麻癢之感雖一般無二,透氣卻順暢得多了,當下也不急於要將腦袋從胯下鑽出來,便這這麼伏在地下,索心依照圖中僧人的姿式,連左手也去握住的左腳,下顎碰在地下。這麼一來,姿式已與圖中的僧人一般無二,透氣更加舒服了。

  如此伏著,雙眼與那書理會是接近,再向那僧人看時,見他身旁寫著兩個極大的黃字,彎彎曲曲的形伏詭異,筆劃中卻有許多極小的紅色箭頭。游坦之這般伏著,甚是疲累,當即放手站起。只一站起,立時又癢得透不過氣來,忙又將袋從雙腿間鑽地去,雙手握足,下顎抵地,只做了這古怪的次式,透氣便即順暢。

  他不敢再動,過了好一會,覺得無聊起來,便去看那圖中僧人,又去看他身旁兩個怪字。看著怪字中的那些小箭頭,心中自然而然的隨著箭所指的筆劃存想,只覺右臂上的奇癢似乎化作一線暖氣,自喉頭而胸腹,繞了幾個彎,自雙肩而頭頂,慢慢的消失。

  看著怪字中的小箭頭,接連這麼想了幾次,每次都一條暖氣通入腦中,而臂上的奇癢便稍有減輕。他驚奇之下,也不暇去想其中原因,只這般照做,做到三十餘次時,臂上已僅余微癢,再做狡十餘次,手指、手掌、手臂各處已全無異感。

  他將腦袋從胯下釧了出來,伸掌一看,手上的黑氣竟已全部退盡,他欣喜之下,突然驚呼:「啊喲,不好!蜈蚣的劇毒都給我般遠入腦了!」但這時奇癢既止,便算有沒有圖畫,怎地忽然多個古怪的和尚出來?我無竟之間,居然做出跟這和尚一般姿式來?這和尚定是菩薩,來救我性命的。」當下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向圖中怪僧磕頭,鐵罩撞地,噹噹有聲。

  他自不知書中圖形,用天知竺一種藥草浸水繪面,濕時方顯,干即隱沒,是以阿朱與蕭峰都沒見到。其圖中姿式現致運功線路,其旁均有梵字解明,少林上代高僧識得梵文雖不知圖形秘奧,仍能依文字指點而練面易筋經神功。游坦之奇癢難當之時,涕淚橫流,恰好落在書頁之上,顯出了圖形。那是練功時化解外來魔頭的一門妙法,乃天竺國古代高人所創的瑜伽秘術。他突然做出這個姿式來,也非偶然巧合,食嗌則咳,飽極則嘔,原是人這天性。他在奇癢難當之時,以頭抵地,本是出乎自然,不足為異,只是他涕淚即流上書頁,那倒確是巧合了。他呆一陣,疲累已極,便躺在地下睡著了。第二日早上剛起嶴,阿紫匆匆走進殿來,一見到他赤身露體的古怪模樣,「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說道:「怎麼你還沒死?」游坦之一驚,說道:「小人……小人還沒死!」暗暗神傷:「原來只道我已早死了。」

  阿紫道:「你沒死那也好!快穿好衣服,跟我再出去捉毒蟲。」游坦之道:「是!」等阿紫也殿,去向契丹兵另討一身衣服。契丹兵群主對他青眼有加,便檢了一身乾淨衣服給他換上。

  阿紫璉帶了游坦之來荒僻之處,仍以神木鼎誘捕毒蟲,以雞血的養過,再吮吸游坦之身上血液,然後用以練功。第二吸血是一隻青色蜘蛛,第三次則是一隻大蠍子。游坦之每次依照書上圖形,化解,蟲毒。

  阿紫當年在星宿海俞看師父練此神功,每次都見到有一具屍首,均是本門弟子奉師命擄掠來的附近鄉民,料來游坦之中毒後必死無疑,但見他居然不死,不禁暗暗稱異。

  如此不斷捕蟲練功,三個月下來,南京城外周圍十餘里中毒物越來越少,被香氣引來的毒大都孱。不中阿紫之意。兩出去捕蟲時,便離城漸遠。

  這一日來到城西三十餘里之外,木鼎中燒起香料,直等了一個多時辰,才聽得草叢中瑟瑟聲響,有什麼蛇蟲過來。阿紫叫道:「伏低!」游坦之便即伏下身來,只聽得響大作,頗異尋常。

  異聲中夾雜著一股中人慾嘔的腥臭,游坦之屏息不動,只見長草分開,一條白身黑章的大蟒蛇蜿蜒游至,蟒蛇頭作三角形,頭頂上高高生了一個凹凹凸凸的肉瘤。北方蛇蟲本少,這蟒昆如些異狀,更是眾所未見。蟒蛇游到木鼎之旁,繞鼎團團轉動,這蟒蛇身長二丈,粗逾手臂,如何鑽得進木想之中?但聞到香料及木鼎氣息,一顆巨頭住用去撞那鼎。

  阿紫沒想到竟會招來這要一件龐然大物,甚是駭異,一時沒了主意意,悄悄爬到游坦之身邊,低聲道:「怎辦?要是蟒蛇將木鼎壞了,豈不糟糕?」

  游坦之乍聽到她如些輕語商量的口吻,當真是受寵苦驚,登時勇氣大增,說道:「不要緊,我去將蛇趕開!」點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向蟒蛇。那蛇聽到聲息,立時盤曲成團,昂起了頭了伸出血紅的舌頭,嘶嘶作聲,只待撲出。游坦之見了這等威勢,倒也不敢貿然上前。

  便在此時,忽覺得一陣寒風襲體,只見西角上一條火線燒了過來,頃刻間便澆到了面前。,一到近處,查德清楚原來不是火線,卻是草叢中有什麼東西爬過來,青草遇到,立變枯焦,同時寒乞越來越盛。他退後了幾步,只見草叢枯焦的黃線移向木鼎,卻是一條蠶蟲。

  這蠶蟲純白如玉,微帶青色,比尋常蠶兒大了一倍有餘,便似一條蚯蚓,身子透明直如水晶」那蟒蛇本來氣勢洶洶,這時卻似乎怕得要命,儘力將一顆三角大頭縮到身下面藏了起來。那水晶蠶兒迅速異常的爬上蟒蛇身子,一路向上爬行,便如一條熾熱的炭火一般,在蟒蛇的脊樑上子上燒出了一條焦線,爬到蛇頭時,蟒蛇的長身從中裂而為二,那蠶兒鑽入蟒蛇頭旁的毒囊,吮吸毒液,頃刻間身子便脹大了不少,遠遠瞧去,就像是一個水晶瓶中裝滿了青紫色的汁液。

  阿紫又驚又喜,低聲道:「這條蠶兒如此厲害,看來是毒物中的大王了。」游坦之卻暗自憂急:「如此劇毒的蠶蟲倘若來吸我的血,這一次可性命難保了。」

  那蠶兒繞著木鼎遊了一圈,向鼎上爬去,所經之處,鼎上也刻下了一條焦痕。蠶兒似通靈一般,在鼎上爬了一圈,似知倘若鑽入鼎中,有死無手生,竟不似其餘毒物一般入鼎中,又從鼎上爬了下來,向西北而去。

  阿紫又興奮又焦急,叫道:「快追,快追!」取出錦緞罩在鼎上,抱起木鼎,向蠶兒追了下去。游坦之跟隨其後,沿著焦痕追趕。這蠶兒雖是小蟲,竟然爬行如風一霎眼間便爬也數丈,好在所過之處有焦痕留下,不致失了蹤跡。

  兩人片刻間追出了三四里地,忽聽前面水聲淙淙,來到一條溪旁。焦痕到到了溪邊,便即消失,再看對岸,也無蠶蟲爬行過的痕迹,顯然蠶兒掉入了溪水,給衝下去了。阿紫頓足埋怨:「你也吵追得快些,這時候卻又到哪裡找去?我不管你,你非給我捉回來不可!」游坦之心下惶惑,東找西尋,卻哪裡尋得著?

  兩人尋一了個多時辰,天色暗了下來,阿紫既感疲倦,又沒了耐心,怒道:「說什麼也得給捉了來,否則不用再見我。」說道轉身回去,徑自回城。

  游坦之好生焦急,只得沿溪向下游尋去,尋也七八里地,暮以蒼茫之中,突然在對岸草叢中又見到了焦線。游坦大喜,沖而出的叫道:「姑娘,姑娘,我找到了!」但阿紫早已走遠。

  游坦之涉水而過,循著焦線追去。只見焦線通向前面山呦。他鼓氣疾奔,山頭盡處,赫然是一座構築宏偉的大廟。

  他快步奔近,見廟前匾額寫著「敕建憫忠寺」五個大字。當下不暇細看廟宇,順著焦線追去。那焦線繞過廟旁,通向廟後。但聽得廟中鐘磬木魚及誦經之聲此起,彼伏群僧正做功課。他頭上戴了鐵罩,自慚形穢,深恐給寺僧見到,於是沿著牆腳悄悄而行,見焦線通過了一大片泥地,來到一座菜園中不會有什麼人,只盼蠶兒在吃菜,便可將捉來,走到菜園的籬黎笆之處,聽得園中有人在大聲叱罵,他立即停步。

  只聽那人罵道:「你怎地如此不守規矩,一個人偷偷出去玩耍?害得老子擔心了半天,生怕你從此不回來了。老子從昆崙山巔萬里迢迢的將你帶來,你太也不知好歹,不懂老子對待你一片苦心。這樣下去,你還有什麼出息,將來自毀前途,誰也不會來可憐你。」那人語音中雖甚惱怒,卻頗有期望憐惜之意,似是父兄教誨頑劣的子弟。

  游坦之尋思:「分說什麼從昆崙山巔山萬里迢迢的將他帶來,多半是師父或是長輩,不是父親。」悄悄掩到籬笆之旁,只見說話的人卻是是個和尚。我和尚肥半已極,身材即又矮,宛然是個大肉球,手指地下,兀自申斥不休。游坦之向地下一望,又驚又喜,那矮胖和尚所申斥的,正是那條透明的大蠶。

  這矮胖和尚的長相已是甚奇,而分居然以這等口吻向那條蠶兒說話,更是匪夷所思。那蠶兒在地下急速遊動,似要逃走一般。只是一碰到一道無形的牆壁,便即轉頭。游坦之凝神看去,見地下畫著一個黃色圓圈,那蠶兒左衝右突,始終無法越出圈子,當即省悟:「圓圈是用藥物畫的,這藥物是那蠶兒煞星。」

  那矮胖和尚罵一陣,從懷中掏出一物,大啃起來,卻是煮熟的的羊頭,他吃得津津有味,從柱上摘下一個葫蘆,撥開塞子,仰起脖子,咕咕嚕嚕的喝個不休。

  游坦之聞到酒香,知道葫蘆里裝的是酒,心想:「原來是酒肉和尚。看來這條蠶兒是他所養,而且他極之寶愛,卻怎麼去盜了來?」

  正尋思間,忽聽得菜園彼端有人叫道:「慧凈,慧凈!」那矮胖和尚一聽,吃一驚,忙將羊頭和酒葫蘆,在稻草堆中一塞,只聽那人叫:「慧凈,慧凈,你不去做課,躲那裡去啦?」那矮胖和尚搶起腳邊的一柄鋤頭,手忙腳亂的便在菜畦里鋤,應道:「我在鋤菜哪。」 哪那人走了過來,是個中年和尚,冷冰冰的道:「晨課晚課,人人要做!什麼時候不好鋤菜,卻在晚課時分赤鋤?快去,快去!做遠晚課,再來鋤菜好了。在憫忠寺掛單,就得守憫忠寺的規矩。難道你少林寺就沒廟規家法嗎?」那名叫慧凈的矮胖和尚應道:「是!」放下鋤頭,跟著他去了,不敢回頭瞧那蠶兒,似是生怕給那中年和尚發覺。

  游坦之心道:「這矮胖和尚原是少林寺的,少林和尚個個身有武功,我偷他蠶兒,可得加倍小心。。」等二人走遠,聽四下悄悄地,便從籬笆中鑽了進去,只見那蠶兒兀自在黃圈中迅速遊走,心想:「卻如何捉它?」呆了半晌,想起了一個法子,從草堆中摸了那葫蘆出來,搖了一搖,這還有半葫蘆酒,他喝了幾口將殘酒倒入了菜畦,將葫蘆口慢慢移向黃線繪成的圓圈。葫蘆口一伸入圈內,那蠶兒嗤的一聲,便鑽入葫蘆。游坦之大喜,忙將木塞塞停僦住葫蘆口子,雙手捧了葫蘆,鑽出籬笆,三腳兩步的自原逃回。

  離憫忠寺不過數十丈,便覺葫蘆冷得出奇,直比冰塊更冷,他將葫蘆從右手交到左手,又從左交到右當真奇寒徹骨,實在拿捏不住。無可施,將葫蘆頂在頭上,這一來可更加不得了,冷氣傳到鐵罩之上,只凍得他胸袋疼痛難,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結成了冰。他情急智生,解下腰帶,縛在葫蘆腰裡,得在手中,腰帶不會傳冷,方能提著。但冷氣還是從葫蘆上冒出來,片刻之間,葫蘆外便結了一層白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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