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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揮灑縛豪英(1)

所屬書籍: 天龍八部

  過了一會,各人突然聞到一陣淡淡的花香。玄難叫道:「敵人放毒,快閉住了氣,聞解藥。」但過了一會,不覺有異,反覺頭腦清爽,似乎花香中並無毒質。

  外面那人說道:「七姊,是你到了么?五哥屋中有個怪人,居然自稱安祿山。」一個女子聲音道:「只大哥還沒到。二哥、三哥、四哥、六哥、八弟,大家一齊現身吧!」

  她一句話甫畢,大門外突然大放光明,一團奇異的亮光裹著五男一女。光亮中一個黑須老者大聲道:「老五,還不給我快滾出來。」他右手中拿著方方的一塊木板。那女子是個中年美婦。其餘四人中兩個是儒生打扮,一人似是個木匠,手持短斧,背負長鋸。另一個卻青面獠牙,紅髮綠須,形狀可怕之極,直是個妖怪,身穿一件亮光閃閃的錦袍。

  鄧百川一凝神間,已看出這人是臉上用油彩繪了臉譜,並非真的生有異相,他扮得便如戲台上唱戲的伶人一般,適才既扮唐明皇又扮梅妃的,自然便是此君了,當下朗聲道:「諸位尊姓大名,在下姑蘇慕容氏門下鄧百川。」

  對方還沒答話,大廳中一團黑影撲出,刀光閃閃,向那戲子連砍七刀,正是一陣風風波惡。那戲子猝不及防,東躲西避,情勢甚是狼狽。卻聽他唱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但風波惡功勢太急,他第三句沒唱完,便唱不下去了。

  那黑須老者罵道:「你這漢子忒也無理,一上來便狂砍亂斬,吃我一招『大鐵網』!」 手中方板一晃,便向風波惡頭頂砸到。

  風波噁心下嘀咕:「我生平大小數百戰,倒沒見過用這樣一塊方板做兵刃的。」單刀疾落,便往板上斬去。錚的一聲響,一刀斬在板緣之上,那板紋絲不動,原來這塊方板形似木板,卻是鋼鐵,只是外面漆上了木紋而已。風波惡立時收刀,又待再發,不料手臂回縮,單刀竟爾收不回來,卻是給鋼板牢牢的吸住了。風波惡大驚,運勁一奪,這才使單刀與鋼板分離,喝道:「邪門之至!你這塊鐵板是吸鐵石做的么?」

  那人笑道:「不敢,不敢!這是老夫的吃飯傢伙。」風波惡一瞥之下,見那板上縱一道、橫一道的畫著許多直線,顯然便是一塊下圍棋用的棋盤,說道:「希奇古怪,我跟你們斗!」進刀如風,越打越快,只是刀身卻不敢再和對方的吸鐵石棋盤相碰。

  那戲子喘了口氣,粗聲唱道:「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忽然轉作女子聲音,嬌嬌滴滴的說道:「大王不必煩惱,今日垓下之戰雖然不利,賤妾跟著大王,殺出重圍便了。」

  包不同喝道:「直娘賤的楚霸王和虞姬,快快自刎,我乃韓信是也。」縱身伸掌,幾那戲子肩頭抓去。那戲子沉肩躲過,唱道:「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啊唷,我漢高祖殺了你韓信。」左手在腰間一掏,抖出一條軟鞭,劇的一聲,向包不同抽去。

  玄難見這幾人斗得甚是兒戲,但雙方武功均甚了得,卻不知對方來歷,眉頭微皺,喝道:「諸位暫且罷手,先把話說明白了。」

  但要風波惡罷手不鬥,實是千難萬難,他自知身受寒毒之後,體力遠不如平時,而且寒毒隨時會發,甚是危險,一柄單刀使得猶如潑風相似,要及早勝過了對方。

  四個人酣戰聲中,大廳中又出來一個,嗆啷啷一聲響,兩柄戒刀相碰,威風凜凜,卻是玄痛。他大聲說道:「你這批下毒害人的奸徒,老和尚今日大開殺戒了。」他連日苦受寒毒的折磨,無氣可出,這時更不多問,雙刀便向兩個儒生砍去。一個儒生閃身避過,另一個探手入懷摸出一枝判官筆模樣的兵刃,施展小巧功夫,和玄痛鬥了起來。另一個儒生搖頭晃腦說道:「奇哉怪也!出家人竟也有這麼大的火氣,卻不知出於何典?」伸到懷中一摸,奇道:「咦,哪裡去了?」左邊袋中摸摸,右邊袋裡掏掏,抖抖袖子,拍拍胸口,說什麼也找不到。

  虛竹好心起,問道:「施主,你找什麼?」那儒生道:「這位大和尚武功甚高,我兄弟斗他不過,我要取出兵刃,來個以二敵一之勢,咦,奇怪,奇怪!我的兵刃卻放到哪裡去了?」敲敲自己額頭,用心思索。虛竹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上陣要打架,卻忘記兵器放在哪裡,倒有趣。」又問:「施主,你用是什麼兵刃?」

  那儒生道:「君子先禮後兵,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書。」虛竹道:「什麼書?是武功秘訣么?」那儒生道:「不是,不是。那是一部『論語』。我要以聖人之言來感化對方。」 包不同插道:「你是讀書人,連『論語』也背不出,還讀什麼書?」那儒生道:「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說到『論語』、『孟子』、『春秋』、『詩經』,我自然讀得滾瓜爛熟,但對是佛門弟子,只讀佛經,儒家之書未必讀過,我背了出來,他若不知,豈不是無用?定要翻出原書來給他看了,他無可抵賴,難以強辯,這才收效。常言道得好,這叫做『有書為證』。」一面說,一面仍在身上各處東掏西模。

  包不同叫道:「小師父快打他!」虛竹道:「待這位施主找到兵器,再動手不遲。」那儒生道:「宋楚戰於泓,楚人渡河未濟,行列未成,正可擊之,而宋襄公曰:『擊之非君子 』。小師父此心,宋襄之仁也。」

  那工匠模樣的人見玄痛一對戒刀上下翻飛,招數凌厲之極,再拆數招,只怕那使判官筆的書生便性命之憂,當揮斧而前,待要且戰。公冶乾呼的一掌,向他拍了過去。公冶乾模樣斯文,掌力可著實雄渾,有「江南第二」之稱,當日他與蕭峰比酒比掌力,雖然輸了,蕭峰對他卻好生敬重,可見內幾造詣大是不凡。那工匠側身避過橫斧斫來。

  那儒生仍然沒找到他那部「論語」,卻見同伴的一枝判官筆招法散亂,底擋不住玄痛雙刀,便向玄痛道:「喂,大和尚。子曰:『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淵問仁,子曰:『克已復禮為仁。一日克已復禮,天下尋仁焉』。夫子又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你亂揮雙刀,狠霸霸的只想殺人,這等行動,毫不『克已』,那是『非禮』之至了。」

  虛竹低聲問身旁的少林僧慧方道:「師叔,這人是不裝傻?」慧方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這次出寺,師父吩咐大家小心,江湖上人心詭詐,什麼鬼花樣都幹得出來。」

  那書獃子又向玄痛道:「大和尚,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必有仁。』你勇則勇矣,卻未必有仁,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子曰:『已所不欲,勿報施於人』。人家倘若將你殺了,你當然是很不原意的了。你自己既不願死,卻怎麼去殺人呢?」

  玄痛和那書生跳蕩前後,揮刀忽斗,這書獃子隨著玄痛忽東忽西,時左時右,始終不離分三尺之外,不住勸告,武功顯然不弱。玄痛暗自警惕:「這傢伙如此胡言語,顯是要我分心,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綻,立時便乘虛而入。此人武功尚在這個使判官筆的人之上,倒是不可不防。」這麼一來,他以六分精神去防書呆,只以四分功夫攻擊使判官筆的書生。那書情勢登時好轉。

  又拆十餘招,玄痛焦躁起來,喝道:「走開!」轉戒刀,挺刀柄向那書可胸口撞去。那書閃身讓開,說道:「我見大師武功高強,我四和弟二人以二敵一,也未必斗你得過,是以良言相勸於你,還是兩罷戰的為是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咱們做人,這『恕道』總是要守的,不可太也橫蠻。」

  玄痛大怒,刷的一刀,橫砍過去,罵道:「什麼忠恕之道?仁義道德?你們怎麼在棺材裡放毒藥害人?老衲倘若一個不小心,這時早已圓寂歸西了,還虧你說什麼『已所不欲,勿施於人』?你想不想中毒而死啊?」

  那書獃子退開兩步,說道:「奇哉!奇哉!誰在棺材放毒藥了?夫棺材者,盛死屍之物也。子曰:『鯉也死,有棺而無槨。』棺材中放毒藥,豈不是連死屍也毒死了?啊喲,不對死人是早死了的。」

  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你們的棺材裡卻不放死屍而放毒藥,只是想毒死我們這些活人。」那書獃子搖頭晃腦的道:「閣下以小人之心,而度君子之腹矣。此處既無棺材,更無毒藥。」

  包不同道:「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你是小人。」指著對面那中年美婦道:「她是女子。你們兩個,果然難養得很。孔夫子的話,有錯的嗎?」那書獃子一怔,說道:「『王顧左右而言他。』我這句話,我便置之不理,不加答覆了。」

  這書呆與包不同一加對答,玄痛少了顧礙,雙刀又使得緊了,那使判官筆的書生登時大見吃緊。那書呆晃身欺近玄痛身邊說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大和尚『人而不仁』,當真差勁之至了。」

  玄痛怒道:「我是釋家,你喧腐儒講什麼詩書禮樂,人而不仁,根本打不動我的心。」

  那書呆伸起手指,連敲自己額頭,說道:「是極,是極!我這人可說是讀書而呆矣,真正書獃子矣。大和尚明明是佛門子弟,我跟你說孔孟的仁義道德,自然格格不人焉。」

  風波久斗那使鐵制棋盤之人,難以獲勝,時刻稍久,小腹中隱隱感到寒毒侵襲。包不同和那戲子相差別,察覺對方武也不甚高,只是招數變化極繁,一時扮演西施,吐言鶯聲嚦嚦,而且蹙眉捧心,蓮步姍姍,宛然是個絕代佳人的神態,頃刻之間,卻又扮演起酒風流的李太白來,醉態可掬,腳步東倒西歪。妙在他扮演各式人物,均有套武功與配合,手中軟鞭或作美人之長袖,或為文土這采筆,倒令包不同啼筆皆非,一時也奈何他不得。

  那書呆自艾了一陣,突然長聲吟道:「既已舍染樂,心得善攝不,若得不馳散,深入相不?」玄難與玄痛都是一驚:「這書獃子當真淵博,連東晉高僧鳩摩羅什的偈句也背得出。 」只聽他繼續吟道:「畢竟空相中,其心無所樂,若悅禪智慧,是法性無照。虛誑等無實,亦非停心處。大和尚,下面兩句是什麼?我倒忘記了。」玄痛道:「仁者所得法,幸願示其要。」

  那書呆哈哈大笑,道:「照也!照也!你佛家大師,豈不也說『仁者』?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樣的。我勸你還是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罷!」

  玄痛心中一驚,陡然間大徹大悟,說道:「善哉!善哉!善哉!南無阿彌陀佛,南夫阿彌陀佛。」嗆啷啷兩聲響,兩柄戒刀擲在地下,盤漆而坐,臉露微笑,閉目不語。

  那書生和他斗得甚酣,突然間,見到他這等模樣,倒吃了一驚,手中判官筆並不攻上。

  虛竹叫道:「師叔祖,寒毒又發了嗎?」伸的待要相扶,玄難喝道:「別動!」一探玄痛的鼻息,只覺呼吸已停,竟爾圓寂了。玄難雙手合什,念起「往生咒」 來。眾少林僧見玄痛圓寂,齊聲大哭,抄起禪杖戒刀,要和兩個書生拚命。玄難說道:「住手!玄痛師弟參悟真如,往生極樂,乃是成了正果,爾輩須得歡喜才是。」

  正自激斗的眾人突然見此變故,一齊罷手躍開。

  那書呆大叫:「老五,薛五弟,快快出有人給我一句話激死了,快出來救命!你這他媽的薛神醫再不出來救命,那可乖乖不得了啊!」鄧百川道:「薛神醫不在家中,這位先生… …」那書呆仍是放開了嗓門,慌慌張張的大叫:「薛慕華,薛老五,閻王敵,薛神醫,快快滾出來救人哪!你三哥激死人了,人家可要跟咱們過不去啦。」

  包不同怒道:「你害死了人,還在假惺惺的裝腔作勢。」呼的一掌,向他拍了過去,左手跟著從右掌掌底穿出,一招「老龍探珠」,徑自抓了的鬍子。那書呆閃身避過。風波惡、公冶乾等斗得興起,不願便此停手,又打了起來。

  鄧百川喝道:「躺下了!」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了那戲的後心。鄧百川在姑蘇燕子塢慕容氏屬下位居首座,武功神熟,內力雄渾,江湖上雖無赫赫威名,但凡是識得他的,無不敬重。他出手將那戲子抓住順手便往地下一擲。那戲子身手十矮捷,左肩一著地,身子便轉了個圓圈,右腿橫掃,向鄧百川腿上踢來。這一下勢奇快,鄧百川身形肥壯,轉動殊不便捷,眼見難以閃避,當即氣沉下盤,硬生生受了他這一腿,只聽得喀喇一聲,兩腿中已有一條腿骨折斷。

  那接連幾個打滾,滾出數丈之外,喝道:「我罵你毛延壽這奸賊,戕害忠良,啊喲,我的腿啊!」原來腿上兩股勁力相交,那戲子抵敵不過,腿骨折斷。

  那中年美婦一直斯斯文文的站一旁,這時見那戲子斷腿,其餘幾個同伴也被攻逼得險象環生,說道:「你們些人是何道理霸佔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一上來不問情由,便出手傷人?」她雖是向對方質問,但語氣仍是濕柔斯文。那戲子躺在地下,仰天見到懸在大門口的兩盞燈籠,大驚叫道:「什麼?什麼『薛慕華之喪』,我五哥鳴呼哀哉了么?」

  那使棋盤的、兩個書生、使斧頭的工匠、美婦人一齊順著他手指瞧去,都見到了燈籠。兩盞燈籠中燭火早熄,黑沉沉的懸著,眾人一上便即斗,誰出沒去留意,直到那戲子摔倒在地,這才抬頭瞧見。

  那戲子放聲大哭,唱道:「唉,唉,我的好哥哥啊,我和你桃;園結義,古城相會,你過五關,斬六將,何等威風……」起初唱的是「哭關羽」戲文,到後來真情激動唱得不成腔調。其餘五紛紛叫嚷:「是誰殺害了五弟?」「五哥啊,五哥啊,哪一個天殺的兇手害了你?」「今日非跟你們拼個你死我活不可。」

  玄難和鄧百川對瞧了一眼,均想:「這些人似乎都是薛神醫的對義兄弟。」鄧百川道: 「我們有同伴受傷,前來請薛神醫救治,哪知……」那婦人道:「哪知他不肯醫治,你們得便將他殺了,是不是?」鄧百川道「不……」下那個「是」字還沒出口,只見那中年美婦袍袖一拂,驀地里鼻中聞到一陣濃香,登時頭暈眩,足下便似騰雲駕霧,站立不定。那美婦叫道:「倒也,倒也!」

  鄧百川大怒,喝道:「好妖婦!」運力於掌,呼的一掌拍出了去。那美婦見鄧百川身子搖搖晃晃,已是著了道兒,不料他竟沿能出掌,待要斜身閃避,已自不及,但覺一股猛力排山倒海般推了過來,氣息登時窒住,身不由主的向真摔出去。喀喇喇幾聲響,胸口已斷了幾根肋骨,身子尚未地,已暈了過去。鄧百川只覺眼前漆黑一團,也已摔倒。

  雙方各自倒了一人,餘下的紛紛出手。玄難尋思:這件事中間怕有重蹊蹺,只有先將方盡數擒住,才免得雙方更有傷亡。」說道:「取禪杖來!」慧鏡轉身端起倚在門的禪杖,遞向玄難。那使判官筆的書生飛身撲到,右手判官筆點慧鏡胸口。玄難左手一掌拍出,手掌未,掌力已及他後心,那書生應掌而倒。玄難一聲長笑,綽杖在手,橫跨兩步,揮杖便向那使棋盤的人砸去。

  那人見來勢威猛,禪杖未到,杖風已將自己周身罩住,當下運動手臂,雙手挺起棋盤往上硬擋,當的一聲大響,火星四濺。那人只覺手臂酸麻,雙手虎口迸裂。玄難禪杖一舉,連那棋盤一起得了起來。那棋盤磁性極強,往昔專吸敵人兵刃,今日敵強我弱,後給玄難的禪杖吸了去。玄難的禪杖跟著便向那人頭頂砸落。那人叫道:「這一下『鎮神頭』又兼『倚蓋 』,我可抵擋不了啦!」向前疾竄。

  玄難倒曳禪杖,喝道:「書獃子,給我躺下了!」橫枚掃將過去,威勢殊不可當。那書獃子道:「夫子,聖之時者也『風行草偃,伏倒便伏倒,有何不可?」幾句話沒說完,早已伏倒在地。幾名少林倍跳將上去將他按住。

  少林寺達摩院首座果然不同凡響,只一出手,便將對方三名高手打倒。

  那使斧頭的雙斗包不同和風波惡,左支右絀,堪堪要敗,這使棋盤的人道:「罷了,罷了!六弟,咱們中局認輸,這局棋不必再下了。大和尚,我只問你,我們五弟到底犯了你們什麼,你們要將他害死?」玄難道:「焉有此事……」

  話未話完,忽聽得錚錚兩聲琴響,遠遠的傳了過來。這兩下琴音一傳入耳鼓,眾人登時一顆心劇烈的跳了兩下。玄難一愕之際,只聽得那琴聲又錚錚的響了兩下。這時琴聲更近,各人心跳更是厲害。風波惡只覺心中一陣煩惡,右手一松,當的一聲,單刀掉在地下。若不是包不同急忙出掌相護,敵人一斧砍來,已劈中他肩頭。那書獃子叫道:「大哥快來,大哥快來!乖乖不得了!你怎麼慢吞吞的還彈什麼鬼琴?子曰:『君命召,不俟駕行矣!』」

  琴聲連響,一個老者大袖飄飄,緩步走了出來,高額凸顙,容貌奇古,笑眯眯的臉色極為和謨,手中抱著一具瑤琴。

  那書獃子等一伙人齊叫「大哥!」那人走近前來向玄難抱拳道:「是哪一位少林高僧在此?小老兒多有失禮。」玄難合什道:「老衲玄難。」那人道:「呵呵,是玄難師兄。貴派的玄苦大師,是大師父的師兄弟吧?小老兒曾與他有數面之緣,相談極是投機,他近來身子想必清健。」玄通難黯然道:「玄苦師兄不幸遭逆徒暗算,已圓寂歸西。」

  那人木然半響,突然間向上一躍,高達丈余,身尚未落地,只聽得半空中他已入悲聲,哭了起來。玄難和公冶乾等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此人這麼一大把擴紀哭泣起來卻如小孩子一般。他雙足一著地,立即坐倒,用力拉扯鬍子,兩隻腳的腳跟如擂鼓般不住擊地面,哭道: 「玄苦,你怎麼不知會我一聲,就此死了?這不是豈有此理么?我這一曲『梵音普安泰』,許多人聽過都不懂其中道理,你卻說此曲之中,含禪意,聽了一遍,又是一遍。我這個玄難師弟,未必有你這麼悟性,我若彈給他聽,多半是要對牛弱琴、牛不入耳了!唉!我好命苦啊!」

  玄難初時聽他痛哭,心想他是個至性之人,悲傷玄苦師兄之死,忍不住大慟,但越聽越不對,原來他是哀悼世上少了個知音,哭到後,竟說對自己彈琴乃是「對牛彈琴」。他是有德高僧,也不生氣,只微微一笑,心道:「這群人個個瘋瘋顛顛。這人的性脾氣,與他的一批把弟臭味相投,這真叫做物以類聚了。」

  只聽那人又哭道:「玄苦啊玄苦,我為了報答知已苦心狐詣的又替你創了一首新曲,叫做『一葦吟』,頌揚你少林寺始祖達摩老祖一葦渡不江偉績。你怎麼也不聽了?」忽然轉著向玄難道:「玄苦師兄的墳墓在哪裡?你快快帶我去,快,快!越快越好。我到他墳上彈奏這首新曲,說不定能令他聽得心曠神怡,活了轉來。」

  玄難道:「施主不可胡言亂語,我師兄圓寂之後,早就火化成灰了。」

  那人一呆,忽地躍起,說道:「那很好,你將他的骨灰給我,我用牛皮膠把他骨灰調開了,黏在在瑤琴這下,從此每彈一曲,他都能聽見。你說妙是不妙?哈哈,哈哈,我這主意可好?」他越說越高興,不由得拍手大笑,驀地見美婦人倒在一旁,驚道:「咦,七妹,怎麼了?是誰傷了你?」

  玄難道:「這中意有點誤會,咱們正待分說明白。」那人道:「什麼誤會?誰是誤會了?總而言之,傷害七妹的就不是好。啊喲,八弟也受了傷,傷害八弟也不是好,哪幾個不是好人?自己報上名來,自報公議,這可沒得說的。」

  那戲子叫道:「大哥,他們打死了五哥,你快快為五哥報仇雪恨。」那彈琴者臉色大變,叫道:「豈有此理!老五是閻王敵,閻羅王怎能奈何得了他?」玄難首:「薛神醫是裝假死,棺材裡只有死葯,沒有死屍。」彈琴老者等人盡皆大喜,紛紛詢問:「老五為什麼裝假死?」「死到哪裡去了?」「他沒有死怎麼給有死屍?」

  忽然間運處有個細細的聲音飄將過來:「薛慕華、薛慕華,你師叔老人家到了,快快出來迎接。」這聲音若斷若續,相距甚運,但入耳清晰,顯是呼叫之人內功深厚,非同小可。

  那戲子、書呆、工匠等不約而同的齊聲驚呼。那彈琴老者叫道:「大禍臨頭,大禍臨頭!」東張西望,神色極是驚懼,說道:「來及逃走啦,快,快,大家都進屋去。」

  包不同大聲道:「什麼大禍臨頭?天塌下來么?」那老顫聲道:「快,快進去!天塌來倒打緊,這個……」包不同道:「你老先生儘管請便,我可不進去。」

  那老者右手突然伸出,一把抓住了包不同胸口穴道。這一下出手實在太快,包不同猝不及防,已然被制,身子被對一提,又足離地,不由自主的被他提著奔進大門。

  玄難和公冶乾都是大為訝異,正要開口說話,那使棋盤的低聲道:「大師父,大家快快進屋,有一厲害之極的魔著轉眼便到。」玄難一身神功,在武林中罕有對手,怕什麼大魔著道、小魔頭?問道:「哪一個大魔頭?喬峰么?」那人搖頭道:「不是,不是,比喬峰可厲害狠毒得多了。是星宿老怪。」玄難微微一曬,道: 「是星宿老怪,那真再好不過,那衲正要找他。」那人道:「你大師父武〓功高強,自然不怕。不過這裡人人都給他整死,只你一個人活著,倒也慈悲得緊。」

  他這句是譏諷之言,可是卻真靈驗,玄難一怔,便道:「好,大家進去!」

  便在這時,那彈琴老已放下包不同,又從門內奔了出來,連聲催促:「快,快!還等什麼?」風波惡喝問:「我三哥呢?」那老者左手反手一掌,向他右頰橫拍過去。風波惡體內寒毒已開始發作,正自難當,見他手掌打來,急忙低頭避讓。不料這老者左手一掌沒使老了,突然間換力向下沉,已抓住了風波惡的後頸,說道: 「快,快,快進去!」像提小雞一般,又將他提了進去。

  公冶乾見那老者似乎並無惡意,但兩個把兄弟都是一招間但即被他制住,當即大聲呼喝,搶上要待動手,但那老者身法如風,早已奔進大門。那書生抱起戲子、工匠扶著美婦,也都奔進屋去。

  玄難心想今日之事,詭異多端,還是不魯莽,出了亂子,說道:「公冶施主,大家還進去從長計議的便是。」

  當下虛竹和慧方抬起玄痛屍身,公冶乾抱了鄧百川,一齊進屋。

  那彈琴老者同志出來催促,見眾人已然入內,急忙關上大門,取過門閂來閂。那使棋盤的說道:「大哥,這這大門還是大開的為是,這叫做實者虛之。虛者實之。叫他不敢貿然便闖進來。」那老者道:「是么?好,這便聽你的。這……這行嗎?」語音中全無自信之意。

  玄難和公冶乾對望一眼,均想:「老兒武功高強,何以臨事如此慌張失措?這樣一扇大門,這尋常盜賊也抵擋不住,何況是星宿老怪,關與不關,又什麼公別?看來這人在星宿老怪手下曾受過大大的挫折,變成了驚弓之鳥,一知他在附近,便即魂飛魄散了。」

  那老者連聲道:「六弟,你想個主意,快想個主意啊。」

  玄難雖頗有涵養,但見他如此惶懼,也不禁心頭火起,說道:「老丈,常言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星宿老怪就算再厲害狠毒,咱們大火兒聯手禦敵,也未必便輸於他了,又何必這等……這等……嘿……這等小心謹慎。」這時廳上已點了燭火,他一瞥之下,那老者固然神色惶恐,那使棋盤的,書呆、工匠、使判官筆的諸人,也均有慄慄之意。玄難親眼見到這些人武功頗為不弱,更兼瘋瘋顛顛,漫不在乎,似乎均是遊戲人間的瀟洒之士,突然之間卻變成了心驚膽戰,猥崽無用懦夫,實是不可思議。

  公冶乾見包不同的風波惡都好端端的坐在椅上,只是寒毒發用,不住顫抖,當下扶著鄧百川也在一張椅中坐好,幸好他脈搏調勻,只如喝醉了酒般昏昏大睡,絕無險象。

  眾人面面相覷,過片刻,那使短斧的工匠從懷中取出一把曲尺,在廳角中量了量,搖搖頭,拿起燭台,走向後廳。眾人都跟了進去,但見他四下一打量,忽然縱身而起,在橫樑上量了一下,又搖搖頭,再向後面走去,到了薛神醫的假棺木前,瞧了幾眼,搖頭道:「可惜,可惜!」彈琴者道:「沒用了么?」使短斧的道: 「不成,師叔一定看得出來。」彈琴老者怒道:「你……你還叫他師叔?」短斧客搖了搖頭,一言不發的又向後走去。

  公冶乾心想:「此人除了搖頭,似乎旁的什麼不幹了。」

  短斧客量量牆角,踏踏步數,屈指計算,宛然是個建造房屋的梓人,一路數著步子到了後園。他拿著燭台,凝思半晌,幾廊下一排五隻石臼旁,捧了幾把干糠和泥土放臼中,提旁邊一個大石杵,向臼中搗了起來,砰的一下,砰的又是一下,石杵沉重,落下時甚是有力。

  公冶乾輕嘆一聲,心道:「這次當真倒足了大霉,遇上了一群瘋子,在這當口,他居然還有心情去舂米。倘若舂的是米,那也罷了,石舂中放的明明是谷糠和泥土,唉!」過了一會,包不同與風波惡身寒毒暫歇,也奔到了後園。

  砰,砰,砰!砰,砰,砰!舂米之聲連續不絕。

  世不同道:「老兄,你想舂了米來下鍋煮飯么?你舂的可不是米啊。我瞧咱們還是耕起地來,撒上谷種,等得出秧……」突然間花園中東南角七八丈處發出幾下軋軋之聲。聲音輕微,但頗為特異,玄難、公冶乾等人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當排種著四株桂樹。

  砰的一下,砰的一,短斧客不停手的搗杵,說也奇怪,數丈處靠東第二株桂花樹竟然枝葉搖晃,緩緩向處移動。又過片刻,眾人都已瞧明,短斧客每搗一下,桂樹便移動一寸半寸。彈琴老者,一聲歡呼,向那桂樹奔了過去,低聲道:「不錯,不錯!」眾人跟著他奔去。只見桂樹移開之處,露出一塊大石板,石上生著一個鐵環挽手。

  公冶乾又是驚佩,又是慚愧,說道:「這個地下機關安排得巧妙之極,當真匪夷所思。這位仁兄在頃刻之間,便發現了機括的所在,聰明才智,實不在建造機關者之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焉知這機關不是他自己建造的?」公冶乾笑道:「我說他才智不在建造機關者之下,如果機關是他所建,他的才智自然不在他自己之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不在其下,或在其上。他的才智又怎能在他自己之上?」

  短斧客再搗了十餘下,大石板已全部露出。彈琴老者握住鐵環,向上一拉,卻是紋絲不動,待要運力再拉,短斧客驚叫:「大哥,住手!」縱身躍放旁邊一隻石臼之中,拉開褲子,撒起尿來,叫道:「大家快來,一齊撒尿!」彈琴老者一愕之下,忙放下鐵環,霎時之間,使棋盤的、書獃子、使判官筆的,再加上彈琴者和短斧客,齊向石臼中撒尿。

  公冶乾等見到這五人發瘋散尿,盡皆笑不可抑,但頃刻之間,各人鼻中便聞到一陣火藥氣味。那短斧客道:「好了,沒危險啦!」偏是那彈琴老者的一泡尿最長,撒之不休,口中喃喃自語:「該死,該死,又給我壞了一個機關。六弟,若不是你見機得快,咱們都已給炸成肉漿了。」

  公冶乾等心下凜然,均知在這片刻之間,實已去鬼門關走了轉,顯然鐵環之下連有火石、火刀、藥線,一拉之下,點燃藥線,預藏的火藥但即爆炸,幸好短斧客極是機警,大夥撒尿,浸濕引線,大禍這才避過。

  短斧客走到石首第一隻石臼旁,遠力將石臼向右轉了三圈,抬著向天,口中低念口決,默算半晌,將石臼再向左轉了六半圈子。只聽得一陣輕微的軋軋之聲過去,大石板向旁縮了進去,露出一個洞孔。這次彈琴老者再也不敢勇莽,向短斧客揮了揮手,要他領路。短斧客跪下地來,向左首第一隻石臼察看。

  忽然地底有人罵道:「星宿老怪,你奶奶的,你這賊八王!很好,很好!你終於找上我啦,算你厲害!你為非作歹,終須有日得到報應。來啊,來啊!進來殺我啊!」

  書生、工匠、戲子等齊聲歡呼:「老五果然沒死!」那彈琴老者叫道:「五弟,是咱們全到了。」地底那聲音一停,跟著叫道:「真是大哥么?」聲音滿是喜悅之意。

  嗤的一聲響,洞孔中鑽出一個人來,正是閻王敵薛神醫。

  他沒料到除了彈琴老者等義兄弟外,尚有不少外人,不禁一怔,向玄難道:「大師,你出來了,這幾位都是朋友?」

  玄難微一遲疑,道:「是,都是朋友。」本來少林寺認定玄悲大師是死於姑蘇慕容氏之手,將慕容氏當作大對頭。他這次與鄧百川等同來求醫,道上鄧百川、公冶乾力陳玄悲決非慕容公的所殺,玄難已然信了六七分,再加此次同遭危難,同舟共濟,已認定這夥人是朋友了。公冶乾聽他如此說,向他點了點頭。

  薛神醫道:「都是朋友,那再不好也沒有了,請大家一起下去,玄難大師先請。」話雖如此,他仍搶先走了下去。這等黑沉沉的地窖,顯是十他險之地,江湖上心詭秘難測,誰也信不過誰,自己先入,才是肅客之道。

  薛神醫進去後,玄難跟著走了下去,眾人扶抱傷者隨後而入,連玄痛的屍身也抬了進去。薛神醫扳動機括大石板自行掩上,他再扳動機括,隱隱聽得軋軋聲音,眾人料想移開的桂樹又回上了石板。

  里央是一條石砌的地道,各人須得彎腰而行,走了片刻,地道漸高,到了一條在然生成的隧道之中。又行十餘丈,來到一寬廣的石洞。石洞一角的火炬旁坐著二十來人,男女老幼都有。這些人聽腳步聲,一齊回過頭來。

  薛神醫道:「這些都是我家人,事情緊迫,也不叫他們來拜見了,失禮莫怪。大哥,二哥,你們怎麼來的?」不等彈琴老者回答,便即察視各人傷勢。第一個看的是玄痛,薛神醫道:「這位大師悟道圓寂,可喜可賀。」看了看鄧百川,微笑道:「我七妹的花料只將人醉倒,再過片刻但醒,沒毒的。」那中年美婦和戲子受的都是外傷,雖然不輕,在薛神醫自小事一件。他把過了包不同和風波惡的脈,閉目抬頭苦思索。

  過了半晌,薛神醫搖頭道:「奇怪,奇怪!打傷這兩位兄台的卻是何人?」公冶乾道: 「是個形貌十分古怪的少年。薛神醫搖道:「少年?此人武功兼正邪兩家之所長,內功深厚,少說也有三十年的修為,怎麼還個少年?」玄難道:「確是個少年,但掌力渾厚,我玄痛師弟和他對掌,也曾受他寒毒之傷。他是星宿老怪的弟子。」

  薛神醫驚:「星宿老怪的弟子,竟也如此厲害?了不起,了不起!」搖頭道:「慚愧,慚愧。這兩位兄台的寒毒,在下實是無能為力。『神醫』兩字,今後日不敢稱的了。」

  忽聽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薛先生,既是如此,我們便當告辭。」說話的正是鄧百川,他被花粉迷倒,適於此醒轉,聽到了薛神醫最後向句話。包不同道:「是啊,是啊!躲在這地底下幹什麼?大丈夫生死有命,豈能學那烏龜田鼠,藏在地底洞穴之中?」

  薛神醫冷笑道:「施主吹的好大氣兒!你知外邊是誰到了?」風波惡道:「你們怕星宿老怪,我可不怕。枉為你們武功高強,一聽到星宿老怪的名字,竟然職此喪魂落魄。」那彈琴老者道:「你連我也打不過,星宿老怪卻是我的師叔,你說他厲害不厲害?」

  玄難岔開話題,說道:「老衲今日所見所聞,種種不明之處甚多想要請教。」

  薛神醫道:「我們師兄弟八人,號稱『函谷八友』。」

  指著那彈琴老者道:「這位是我們大哥,我是老五。其餘的事情,一則說來話長,一則也不足為外人道……」

  正說到這裡,忽聽得一個細細的聲音叫道:「薛慕華,怎麼不出來見我?」

  這聲音細若遊絲,似乎只能隱約相聞,但洞中諸人個個聽十清楚,這聲音便像一條多屬細線,穿過了十答卷丈厚的地面,又如是順著那曲曲折折的地道進入各人耳鼓。

  那彈琴老者「啊」的一聲,跳起身來,顫聲道:「星……星宿老怪!」風波惡大聲道: 「大哥,二哥,三哥,咱們出去決一死戰。」彈琴老道:「使不得萬萬使不得。你們這一出去,枉自送死,那罷了!可是泄漏了這地下密室的所在,這裡數十人的性命,全都送在你這一勇之夫手裡了。」包不同道:「他的話聲能傳到地底,豈不知咱便在此處?你甘願裝烏龜,他還是要揪你出去,要躲也是躲不過的。」那使判官筆的書生說道:「一時三刻之間,他未必便能進來,還是大家想個善法的為是。」

  那手持短斧、工匠一般的人一直默不作聲,這時插口道:「丁師叔本事雖高,但要識破這地道的機關,至少也得花上兩個時辰。再要想出善法攻進來,又得再花上兩個時辰。」彈琴老者道:「好極!那麼咱們還四個時辰,盡可從長計議,是也不是?」短斧客道:「四個半時辰。」彈琴老者道:「怎麼多了半時辰?」短斧客道:「這四個時辰之中,我能字排三個機關,再陰他半個時辰。」

  彈琴者道:「很好!玄難大師,屆時那大魔頭到來,我們師兄弟八人決計難逃毒手。你們各位卻是外人。那大魔著一上來專心對付我們這斑師侄,各位頗有逃命的餘裕。各位千萬不可自逞英雄好漢,和他爭鬥。要知道只要有誰星宿老怪的手底逃得性命,已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包不同道:「好臭,好臭!」各人嗅了幾下,沒聞到臭氣,向包不同瞧去的眼色中均帶疑問之意。包不同指著彈琴客道:「此人猛放狗屁,直是臭不可耐。」他適才一招之間便給這老兒制住,心下好生不憤,雖然其時適逢身上寒毒發作,手足無力,但也知自己武功運不及他,對手越強,他越是要罵。

  那使棋盤的橫了他上眼,道:「你要逃脫我大師兄的掌底,已難辦到,何況我師叔的武功又勝過我大師十倍,到底是誰在放狗屁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武功高強,跟放不放狗屁全不相干。武功高強,難道就不放狗屁?不放狗屁的,難道武功一定高強?孔夫子不會武功,莫非他老人家就專放狗屁……」

  鄧百川心想:「這些人的話也非無理,包三弟跟他們胡扯爭鬧,待然耗時刻。」便道: 「諸位來歷,在下尚未拜聆,適才多有誤會,誤傷了這位娘子,在下萬分歉仄。今日既是同御妖邪,大家算得一家人了。待會強敵到來,我們姑蘇慕容公子手下的部屬雖然不肖,逃是決計不逃的,倘若當真抵敵不住,大家一齊畢命於此便了。」

  玄難道:「慧鏡、虛竹,你們若有機會,務當設法脫逃,回去寺中,向方丈報訊。免得大家給妖人一網打盡,連訊息也傳不出去。」六名少林僧合什說道:「恭領法旨。」薛慕華和鄧百川等聽玄難如此說,已明白他決意與眾同生共死,而是否對付得了星宿老怪,心中也實在毫無把握。

  彈琴老者一呆,忽然拍手笑道:「大家都要死了。玄苦師兄此刻就算不死以後也聽不到我的無上妙曲『一葦吟』了,我又何必為他之死傷心難過?唉!唉!有人說我康廣陵是個大大的傻子,我一直頗不服氣。如此看來,縱非大傻,也是小傻了。」

  包不同道:「你是貨真價實的大傻子,大笨蛋!」彈琴老者康廣陵道:「也不見得比你更傻!」包不同道:「比我傻上十倍。」康廣陵道:「你比傻一百倍。」 包不同道:「你比我傻上一千倍。」康廣陵道:「你比傻一萬倍!」包不同道:「你比我傻十萬倍,千萬倍、萬萬倍?」

  薛慕華道:「二位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更傻。眾倍少林派師父,你們回到寺中,方丈大師問起前因後果,只怕你們答不上來。此事本是敝派的門戶之羞,原不足為外人道。但為了除滅這武林中的大患,若是少林高僧主持大局,實難成功。在下須當各位詳告,只是敬盼各位除了幾貴寺方丈稟告之外,不可向旁人泄漏。」

  慧鏡、虛筆等齊聲道:「薛神醫所示的言語,小僧除了向本寺方丈稟告之外,決不敢向旁人泄漏半句。」

  薛慕華向康廣陵道:「大師哥,這中間的緣由,小弟要說出來了。」

  康廣陵雖於諸師兄弟中居長,武功也遠遠高山儕輩,為人卻十分幼稚,薛華如此問他一聲,只不過在外人之前全他臉面而已。康廣陵道:「這可奇了,嘴巴生在你的頭上,你要說便說,又問我幹麼?」

  薛華道:「玄難大師,鄧師傅,我們的受業恩師,武林之中,人稱聰辯先生……」

  玄難鄧百川等都是一怔,齊道:「什麼?」聰辯先生便是聾啞老人。此人天聾地啞,偏偏取個外號叫做「聰辯先生」,他們中弟子個個給他刺聾耳朵,割斷舌頭,江湖上眾所周知。可是康廣陵這一群人卻耳聰舌辯,那就大大的奇怪了。

  薛慕華道:「家師門下弟子人人既聾且啞,那是近幾十年來的事。以前家師不是聾子,更非啞子,他是給師弟星宿老怪丁春秋激得變成聾子啞子的。」玄難等都是「哦」的一聲。薛慕華道:「我祖師一共收了兩個弟子,大弟姓蘇,名諱上星下河,那便是家師,二弟子丁春秋。他二人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間,但到得後來,卻分了高下……」

  包不同插口道:「嘿嘿,定然是你師叔丁春秋勝過了你師父,那是不用說的」。薛慕華道:「話也不是這麼說。我祖師學究天人,胸中所學包羅萬象……」包不同道:「不見得啊不見得。」薛慕華已知此人專門和人抬杠,也不去理他,繼續說道:「之初時我師父和丁春秋學的都是武功,但後來我師父分了心,去學祖師父彈琴音韻之學……」

  包不同指著康廣陵道:「哈哈,你這彈琴的鬼門道,便是如此轉學來的了。」

  康廣陵瞪眼道:「我的本事若不是跟師父學的,難道跟你學的?」

  薛慕華道:「倘若我師父只學一門彈琴,倒也沒什麼大礙,偏是祖師爺所學實在太廣,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工藝雜學,貿遷種植,無一不會,無一不精。我師父起始學了一門彈琴,不久又去學奕,再學書法,又學繪畫,各位請想,這些學總問每一門都是大耗心血時日事,那丁春秋初時假裝每樣也都跟著學學,學了十天半月,便說自己資質太笨,難以學會,只是專心於武功。如此十年八年的下來,他師兄二人的武功便大有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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