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竹依著蘇星河所教方法,在慧方左脅下小心摸准了部位,右手反掌擊出,打在他左脅之下。慧方「哼」的一聲,身子搖晃,只覺脅下似乎穿了一孔,全身鮮血精氣,源源不絕的從這孔中流出,霎時之間,全身只覺空蕩蕩地,似乎皆無所依,但游坦之寒冰毒掌所引起的麻癢酸痛,頃刻間便已消除。虛竹這療傷之法,並不是以內力助他驅除寒毒,而是以修積七十餘年的「北冥真氣」在他脅下一擊,開了一道宣洩寒毒的口子。便如有人為毒蛇所咬,便割破傷口,擠出毒液一般。只是這門「氣刀割體」之法,部位錯了固然不行,倘若真氣內力不足,一擊之力不能直透經脈,那麼毒氣非但宣洩不出,反而更逼進了臟腑,病人立即斃命。虛竹一掌擊出,心中驚疑不定,見慧方的身子由搖晃而穩定,臉上閉目蹙眉的痛楚神色漸漸變為舒暢輕鬆,其實只片刻間的事,在他卻如過了好幾個時辰一般。又過片刻,慧方舒了口氣,微笑道:「好師侄,這一掌的力道可不小啊。」虛竹大喜,說道: 「不敢。」回頭向玄難道:「師伯祖,其餘幾位師伯叔,弟子也去施治一下,好不好?」玄難這時也是滿臉喜容,但搖頭道:「不!你先治別家前輩,再治自己人。」虛竹心中一凜,忙道:「是!」尋思:「先人後己,才是我佛大慈大悲、救度眾生的本懷。」眼見包不同身子劇戰,牙齒互擊,格格作響,當即走到他身前,說道:「包三先生,聰辯先生教了小僧一個治療寒毒的法門,小僧今日初學,難以精熟,這就給包三先生施治。失敬之處,還請原諒。」說著摸摸包不同的胸口。包不同笑道:「你幹什麼?」虛竹提起右掌,砰的一聲,打在他胸口。包不同大怒,罵道:「臭和……」這「尚」字還沒出口,突覺糾纏著他多日不去的寒毒,竟迅速異常的從胸口受擊處涌了出去,這個「尚」字便咽在肚裡,再也不罵出去了。虛竹替諸人泄去游坦之的冰蠶寒毒,再去治中了丁春秋毒手之人。那些人有的是被「化功大法」消去功力,虛竹在其天靈蓋「百會穴」或心口「靈台穴」擊以一掌,固本培元;有的是為內力所傷,虛竹以手指刺穴,化去星宿派的內力。總算他記心甚好,於蘇星河所授的諸般不同醫療法門,居然記得清清楚楚,依人而施,只一頓飯時分,便將各人身上所感的痛楚盡數解除。受治之人固然心下感激,旁觀者也對聾啞老人的神術佩服已極,但想他是薛神醫的師父,倒也不以為奇。最後虛竹走到玄難身前,躬身道:「師伯祖,弟子斗膽,要在師伯祖 『百會穴』上拍擊一掌。」
玄難微笑道:「你得聰辯先生青眼,居然學會了如此巧妙的療傷本事,福緣著實不小,你儘管在我『百會穴』上拍擊便是。」虛竹躬身道:「如此弟子放肆了!」當他在少林寺之時,每次見到玄難,都是遠遠的望見,偶爾玄難聚集眾僧,講解少林派武功的心法,虛竹也是隨眾侍立,從未和他對答過什麼話,這次要他出手拍擊師伯祖的天靈蓋,雖說是為了療傷,究竟心下惴惴,又見他笑得頗為奇特,不知是何用意,定了定神,又說一句:「弟子冒犯,請師伯祖恕罪!」這才走上一步,提掌對準玄難的「百會穴」,不輕不重,不徐不疾,揮掌拍了下去。虛竹手掌剛碰到玄難的腦門,玄難臉上忽現古怪笑容,跟著「啊」的一聲長呼,突然身子癱軟,扭動了幾下,俯伏在地,一動也不動了。旁觀眾人齊聲驚呼,虛竹更是嚇得心中怦怦亂跳,急忙搶上前去,扶起玄難。慧方等諸僧也一齊趕到。看玄難時,只見他臉現笑容,但呼吸已停,竟已斃命。虛竹驚叫:「師伯祖,師伯祖!你怎麼了?」忽聽得蘇星河叫道:「是誰?站住!」從東南角上疾竄而至,說道:「有人在後暗算,但這人身法好快,竟沒能看清楚是誰!」抓起玄難的手脈,皺眉道:「玄難大師功力已失,在旁人暗算之下,全無抵禦之力,竟爾圓寂了。」突然間微微一笑,神色古怪。虛竹腦中混亂一片,只是哭叫:「師伯祖,師伯祖,你……你怎麼會……」驀地想起蘇星河在木屋中詭秘的笑容,怒道:「聰辯先生,你從實說來,到底我師伯祖如何會死?這不是你有意陷害么?」蘇星河雙膝跪地,說道:「啟稟掌門人,蘇星河決不敢陷掌門人於不義。玄難大師突然圓寂,確是有人暗中加害。」虛竹道:「你在那木屋中古里古怪的好笑,那是什麼緣故?」蘇星河驚道:「 我笑了么?我笑了么?掌門人,你可得千萬小心,有人……」一句話沒說完,突然住口,臉上又現出詭秘之極的笑容。薛慕華大叫:「師父!」忙從懷中取出一瓶解毒藥丸,急速拔開瓶塞,倒了三粒藥丸在手,塞入蘇星河口中。但蘇星河早已氣絕,解毒藥丸停在他口裡,再難咽下。薛慕華放聲大哭,說道:「師父給丁春秋下毒害死了,丁春秋這惡賊……」說到這裡,已是泣不成聲。
康廣陵撲向蘇星河身上,薛慕華忙抓住他後心,奮力拉開,哭道:「師父身上有毒。」 范百齡、苟讀、吳領軍、馮阿三、李傀儡、石清露一齊圍在蘇星河身旁,無不又悲又怒。康廣陵跟隨蘇星河日久,深悉本門的規矩,初時見師父向虛竹跪倒,口稱 「掌門人」,已猜中了八九成,再凝神向他手指審視,果見戴著一枚寶石指環,便道:「眾位師弟,隨我參見本派新任掌門師叔。」說著在虛竹面前跪倒,磕下頭去。范百齡等一怔,均即省悟,便也一一磕頭。
虛竹心亂如麻,說道:「丁……丁春秋那個奸賊施主,害死我師伯祖,又害死了你們的師父。」
康廣陵道:「報仇誅奸,全憑掌門師叔主持大計。」虛竹是個從未見過世面的小和尚,說到武功見識,名位聲望,眼前這些人個個遠在他之上,心中只是轉念: 「非為師伯祖復仇不可,非為聰辯先生復仇不可,非為屋中的老人復仇不可!」口中大聲叫了出來:「非殺丁春秋……丁春秋這惡人……惡賊施主不可。」康廣陵又磕下頭去,說道:「掌門師叔答允誅奸,為我等師父報仇,眾師侄深感掌門師叔的大恩大德。」范百齡、薛慕華等也一起磕頭。虛竹忙跪下還禮,道:「不敢,不敢,眾位請起。」康廣陵道:「師叔,小侄有事稟告,此處人多不便,請到屋中,由小侄面陳。」虛竹道:「好!」站起身來。眾人也都站起。虛竹跟著康廣陵,正要走入木屋中,范百齡道:「且慢!師父在這屋內中了丁老賊的毒手,掌門師叔和大師兄還是別再進去的好,這老賊詭計多端,防不勝防。」康廣陵點頭道:「此言甚是!掌門師叔萬金之體,不能再冒此險。」薛慕華道:「兩位便在此處說話好了。咱們在四邊察看。以防老賊再使什麼詭計。」說著首先走了開去,其餘馮阿三、吳領軍等也都走到十餘丈外。其實這些人除了薛慕華外,不是功力消散,便是身受重傷,倘若丁春秋前來襲擊,除了出聲示警之外,實無防禦之力。慕容復、鄧百川等見他們自己本派的師弟都遠遠避開,也都走向一旁。鳩摩智、段延慶等雖見事情古怪,但事不幹己,徑自分別離去。康廣陵道: 「師叔……」虛竹道:「我不是你師叔,也不是你們的什麼掌門人,我是少林寺的和尚,跟你們『逍遙派』全不相干。」康廣陵道:「師叔,你何必不認?『逍遙派』的名字,若不是本門中人,外人是決計聽不到的。倘若旁人有意或無意的聽了去,本門的規矩是立殺無赦,縱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殺之滅口。」虛竹打了個寒噤,心道:「這規矩太也邪門。如此一來,倘若我不答應投入他們的門派,他們便要殺我了?」康廣陵又道:「師叔適才替大伙兒治傷的手法,正是本派的嫡傳內功。師叔如何投入本派,何時得到太師父的心傳,小侄不敢多問。或許因為師叔破解了太師父的珍瓏棋局,我師父依據太師父遺命,代師收徒,代傳掌門人職位,亦未可知。總而言之,本派的『逍遙神仙環』是戴在師叔手指上,家師臨死之時向你磕頭,又稱你為『掌門人』,師叔不必再行推託。推來推去,托來托去,也是沒用的。 」
虛竹向左右瞧了幾眼,見慧方等人正自抬了玄難的屍身,走向一旁,又見蘇星河的屍身仍是直挺挺的跪在地下,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心中一酸,說道:「這些事情,一時也說不清楚,現下我師伯祖死了,真不知如何是好。老前輩……」康廣陵急忙跪下,說道:「師叔千萬不可如此稱呼,太也折殺小侄了!」虛竹皺眉道: 「好,你快請起。」康廣陵這才站起。虛竹道:「老前輩……」他這三字一出口,康廣陵又是噗的一聲跪倒。虛竹道:「我忘了,不能如此叫你。快請起來。」取出那老人給他的捲軸,展了開來,說道:「你師父叫我憑此捲軸,去設法學習武功。用來誅卻丁施主。」
康廣陵看了看畫中的宮裝美女,搖頭道:「小侄不明其中道理,師叔還是妥為收藏,別給外人瞧見了。我師父生前既如此說,務請師叔看在我師父的份上,依言而行。小侄要稟告師叔的是,家師所中之毒,叫做『三笑逍遙散』。此毒中於無形,中毒之初,臉上現出古怪的笑容,中毒者自己卻並不知道,笑到第三笑,便即氣絕身亡。」
虛竹低頭道:「說也慚愧,尊師中毒之初,臉上現出古怪笑容,我以小人之心,妄加猜度,還道尊師不懷善意,倘若當時便即坦誠問他,尊師立加救治,便不致到這步田地了。」 康廣陵搖頭道:「這『三笑逍遙散』一中在身上,便難解救。丁老賊所以能橫行無忌,這『 三笑逍遙散』也是原因之一。人家都知道『化功大法』的名頭,只因為中了『化功大法』功力雖失,尚能留下一條性命來廣為傳播,一中『三笑逍遙散』,卻是一瞑不視了。」
虛竹點頭道:「這當真歹毒!當時我便站在尊師身旁,沒絲毫察覺丁春秋如何下毒,我武功平庸,見識淺薄,這也罷了,可是丁春秋怎麼沒向我下手,饒過了我一條小命?」康廣陵道:「想來他嫌你本事低微,不屑下毒。掌門師叔,我瞧你年紀輕輕,能有多大本領?治傷療毒之法雖好,那也是我師父教你的,可算不了什麼,丁老怪不會將你瞧在眼裡的。」他說到此處,忽然想到,這麼說未免不大客氣,忙又說道:「掌門師叔,我這麼說老實話,或許你會見怪,但就算你要見怪,我還是覺得你武功恐怕不大高明。」
虛竹道:「你說得一點不錯,我武功低微之極,丁老賊……罪過罪過,小僧口出惡言,犯了『惡口戒』,不似佛門弟子……那丁春秋丁施主確是不屑殺我。」
虛竹心地誠樸,康廣陵不通世務,都沒想到,丁春秋潛入木屋,聽到蘇星河正在傳授治傷療毒的法門,豈有對虛竹不加暗算之理?哪有什麼見他武功低微、不屑殺害?那「三笑逍遙散」是以內力送毒,彈在對方身上,丁春秋在木屋之中,分別以內力將「三笑逍遙散」彈向蘇星河與虛竹,後來又以此加害玄難。蘇星河惡戰之餘,筋疲力竭,玄難內力盡失,先後中毒。虛竹卻甫得七十餘載神功,丁春秋的內力尚未及身,已被反激了出來,盡數加在蘇星河身上,虛竹卻半點也沒染著。丁春秋與人正面對戰時不敢擅使「三笑逍遙散」,便是生恐對方內力了得、將劇毒反彈出來之故。康廣陵道:「師叔,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逍遙派非佛非道,獨來獨往,那是何等逍遙自在?你是本派掌門,普天下沒一個能管得你。你乘早脫了袈裟,留起頭髮,娶他十七八個姑娘做老婆。還管他什麼佛門不佛門?什麼惡口戒、善口戒?」他說一句,虛竹念一句「阿彌陀佛」,待他說完,虛竹道:「在我面前,再也休出這等褻瀆我佛的言語。你有話要跟我說,到底要說什麼?」康廣陵道:「啊喲,你瞧我真是老糊塗了,說了半天,還沒說到正題。掌門師叔,將來你年紀大了,可千萬別學上我這毛病才好。糟糕,糟糕,又岔了開去,還是沒說到正題,當真該死。掌門師叔,我要求你一件大事,請你恩准。」虛竹道:「什麼事要我准許,那可不敢當了。」康廣陵道:「唉!本門中的大事,若不求掌門人准許,卻又求誰去?我們師兄弟八人,當年被師父逐出門牆,那也不是我們犯了什麼過失,而是師父怕丁老賊對我們加害,又不忍將我們八人刺聾耳朵、割斷舌頭,這才出此下策。師父今日是收回成命了,又叫我們重入師門,只是沒稟明掌門人,沒行過大禮,還算不得是本門正式弟子,因此要掌門人金言許諾。否則我們八人到死還是無門無派的孤魂野鬼,在武林中抬不起頭來,這滋味可不好受。」
虛竹心想:「這個『逍遙派」掌門人,我是萬萬不做的,但若不答允他,這老兒纏夾不清,不知要糾纏到幾時,只有先答允了再說。」便道:「尊師既然許你們重列門牆,你們自然是回了師門了,還擔心什麼?」
康廣陵大喜,回頭大叫:「師弟、師妹,掌門師叔已經允許咱們重回師門了!」「函谷八友」中其餘七人一聽,盡皆大喜,當下老二棋迷范百齡、老三書獃子苟讀、老四丹青名手吳領軍、老五閻王敵薛慕華、老六巧匠馮阿三、老七蒔花少婦石清露、老八愛唱戲的李傀儡,一齊過來向掌門師叔叩謝,想起師父不能親見八人重歸師門,又痛哭起來。
虛竹極是尷尬,眼見每一件事情,都是教自己這個「掌門師叔」的名位深陷一步,敲釘轉腳,越來越不易擺脫。自己是名門正宗的少林弟子,卻去當什麼邪門外道的掌門人,那不是荒唐之極么?眼見范百齡等都喜極而涕,自己若對「掌門人」的名位提出異議,又不免大煞風景,無可奈何之下,只有搖頭苦笑。一轉頭間,只見慕容復、段延慶、段譽、王語嫣、慧字六僧,以及玄難都已不見,這嶺上松林之中,就只剩下他逍遙派的九人,驚道:「咦!他們都到哪裡去了?」吳領軍道: 「慕容公子和少林派眾高僧見咱們談論不休,都已各自去了!」虛竹叫道:「哎唷!」發足便追了下去,他要追上慧方等人,同回少林,稟告方丈和自己的受業師父;同時內心深處,也頗有「溜之大吉」之意,要擺脫逍遙派群弟子的糾纏。他疾行了半個時辰,越奔越快,始終沒見到慧字六僧。他已得逍遙老人七十餘年神功,奔行之速,疾逾駿馬,剛一下嶺便已過了慧字六僧的頭。他只道慧字六僧在前,拚命追趕,殊不知倉卒之際,在山坳轉角處沒見到六僧,幾個起落便已遠遠將他們拋在後面。虛竹直追到傍晚,仍不見六位師叔伯的蹤跡,好生奇怪,猜想是走岔了道,重行回頭奔行二十餘里,向途人打聽,誰都沒見到六個和尚。這般來回疾行,居然絲毫不覺疲累,眼看天黑,肚裡卻餓起來了,走到一處鎮甸的飯店之中,坐下來要了兩碗素麵。素麵一時未能煮起,虛竹不住向著店外大道東張西望,忽聽得身旁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和尚,你在等什麼人么?」虛竹轉過頭來,見西首靠窗的座頭上坐著個青衫少年,秀眉星目,皮色白凈,相貌極美,約莫十七八歲年紀,正自笑吟吟的望著他。虛竹道:「正是!請問小相公,你可見到六個和尚么?」 那少年道:「沒見到六個和尚,一個和尚倒看見的。」虛竹道:「嗯,一個和尚,請問相公在何處見到。」那少年道:「便在這家飯店中見到。」虛竹心想:「一個和尚,那便不是慧方師伯他們一干人了。但既是僧人,說不定也能打聽到一些消息。」問道:「請問相公,那和尚是何等模樣?多大年紀?往何方而去?」那少年微笑道:「這個和尚高額大耳,闊口厚唇,鼻孔朝天,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他是在這飯店之中等吃兩碗素麵,尚未動身。」虛竹哈哈一笑,說道:「小相公原來說的是我。」那少年道:「相公便是相公,為什麼要加個『 小』字?我只叫你和尚,可不叫你作小和尚。」這少年說來聲音嬌嫩,清脆動聽。虛竹道: 「是,該當稱相公才是。」
說話之間,店伴端上兩碗素麵。虛竹道:「相公,小僧要吃面了。」那少年道:「青菜蘑菇,沒點油水,有什麼好吃?來來來,你到我這裡來,我請你吃白肉,吃燒雞。」虛竹道:「罪過,罪過。小僧一生從未碰過葷腥,相公請便。」說著側過身子,自行吃面,連那少年吃肉吃雞的情狀也不願多看。他肚中甚飢,片刻間便吃了大半碗面,忽聽得那少年叫道: 「咦,這是什麼?」虛竹轉過頭去,只見那少年右手拿著一隻羹匙,舀了一羹匙湯正待送入口中,突然間發見了什麼奇異物件,羹匙離口約有半尺便停住了,左手在桌上撿起一樣物事。那少年站起身來,右手捏著那件物事,走到虛竹身旁,說道:「和尚,你瞧這蟲奇不奇怪?」
虛竹見他捏住的是一枚黑色小甲蟲,這種黑甲蟲到處都有,決不是什麼奇怪物事,便問:「不知有何奇處?」那少年道:「你瞧這蟲殼兒是硬的,烏亮光澤,像是塗了一層油一般。」虛竹道:「嗯,一般甲蟲,都是如此。」那少年道:「是么?」將甲蟲丟在地下,伸腳踏死,回到自己座頭。虛竹嘆道:「罪過,罪過!」重又低頭吃面。他整日未曾吃過東西,這碗面吃來十分香甜,連麵湯也喝了個碗底朝天,他拿過第二碗面來,舉箸欲食,那少年突然哈哈大笑,說道:「和尚,我還道你是個嚴守清規戒律的好和尚,豈知卻是個口是心非的假正經。」虛竹道:「我怎麼口是心非了?」那少年道:「你說這一生從未碰過葷腥,這一碗雞湯麵,怎麼卻又吃得如此津津有味。」虛竹道:「相公說笑了。這明明是碗青菜蘑菇面,何來雞湯?我關照過店伴,半點葷油也不能落的。」那少年微笑道:「你嘴裡說不茹葷腥,可是一喝到雞湯,便咂嘴嗒舌的,可不知喝得有多香甜。和尚,我在這碗面中,也給你加上一匙羹雞湯罷!」說著伸匙羹在面前盛燒雞的碗中,舀上一匙湯,站起身來。
虛竹大吃一驚,道:「你……你……你剛才……已經……」那少年笑道:「是啊,剛才我在那碗面中,給你加上了一匙羹雞湯,你難道沒瞧見?啊喲,和尚,你快快閉上眼睛,裝作不知,我在你面中加上一匙羹雞湯,包你好吃得多,反正不是你自己加的,如來佛祖也不會怪你。」
虛竹又驚又怒,才知他捉個小甲蟲來給自己看,乃是聲東擊西,引開自己目光,卻乘機將一匙羹雞湯倒入面中,想起喝那麵湯之時,確是覺到味道異常鮮美,只是一生之中從來沒喝過雞湯,便不知這是雞湯的滋味,現下雞湯已喝入肚中,那便如何是好?是不是該當嘔了出來?一時之間彷徨無計。那少年忽道:「和尚,你要找的那六個和尚,這不是來了么?」 說著向門外一指。虛竹大喜,搶到門首,向道上瞧去,卻一個和尚也沒有。他知又受了這少年欺騙,心頭老大不高興,只是出家人不可嗔怒,強自忍耐,一聲不響,回頭又來吃面。虛竹心道:「這位小相公年紀輕輕,偏生愛跟我惡作劇。」當下提起筷子,風捲殘雲般又吃了大半碗面,突然之間,齒牙間咬到一塊滑膩膩的異物,一驚之下,忙向碗中看時,只見麵條之中夾著一大片肥肉,卻有半片已被咬去,顯然是給自己吃了下去。虛竹將筷子往桌上一拍,叫道:「苦也,苦也!」那少年笑道:「和尚,這肥肉不好吃么?怎麼叫苦起來?」虛竹怒道:「你騙我到門口去看人,卻在我碗底放了塊肥肉。我……我……二十三年之中,從未沾過半點葷腥,我……我……這可毀在你手裡啦!」
那少年微微一笑,說道:「這肥肉的滋味,豈不是勝過青菜豆腐十倍?你從前不吃,想要逃出飯店,豈知推開門踏了進去,竟是一間卧房。虛竹想要縮腳出來,只聽得身後有人叫:「店家,店家,快拿酒肉來!」星宿派弟子已進客堂。虛竹不敢退出,只得輕輕將門掩上了。忽聽得一人的聲音道:「給這胖和尚找個地方睡睡。」正是丁春秋的聲音。一名星宿派弟子道:「是!」腳步沉重,便走向卧房而來。虛竹大驚,無計可施,一矮身,鑽入了床底。他腦袋鑽入床底,和什麼東西碰了一下,一個聲音低聲驚呼:「啊!」原來床底已先躲了一人。虛竹更是大吃一驚,待要退出,那星宿弟子已抱了慧凈走進卧房,放在床上,又退了出去。只聽身旁那人在他耳畔低聲道:「和尚,肥肉好吃么?你怕什麼?」原來便是那少年相公。虛竹心想:「你身手倒也敏捷,還比我先躲入床底。」低聲道:「外面來的是一批大惡人,相公千萬不可作聲。」那少年道:「你怎知他們是大惡人?」虛竹道:「我認得他們。這些人殺人不眨眼,可不是玩的。」那少年正要叫他別作聲,突然之間,躺在床上的慧凈大聲叫嚷起來:「床底下有人哪,床底下有人哪!」虛竹和那少年大驚,同時從床底下竄了出來。只見丁春秋站在門口,微微冷笑,臉上神情又是得意,又是狠毒。那少年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跪了下去,顫聲叫道:「師父!」丁春秋笑道:「好極,好極!拿來。」那少年道:「不在弟子身邊!」丁春秋道:「在哪裡?」那少年道:「在遼國南京城。」丁春秋目露凶光,低沉著嗓子道:「你到此刻還想騙我?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少年道: 「弟子不敢欺騙師父。」丁春秋目光掃向虛竹,問那少年:「你怎麼跟他在一起了?」那少年道:「剛才在這店中相遇的。」丁春秋哼了一聲,道:「撒謊,撒謊!」狠狠瞪了二人兩眼,閃了出去。四名星宿派弟子搶進房來,圍住二人。
虛竹又驚又怒,道:「原來你也是星宿派的弟子!」那少年一頓足,恨恨的道:「都是你這臭和尚不好,還說我呢!」一名星宿弟子道:「大師姊,別來好么?」語氣甚是輕薄,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氣。虛竹奇道:「怎麼?你……你……」
那少年呸了一聲,道:「笨和尚,臭和尚,我當然是女子,難道你一直瞧不出來?」虛竹心想:「原來這小相公不但是女子,而且是星宿派的弟子,不但是星宿派的弟子,而且還是他們的大師姊。阿喲不好!她害我喝雞湯,吃肥肉,只怕其中下了毒。」這個少年,自然便是阿紫喬裝改扮的了。她在遼國南京雖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但她生性好動,日久生厭,蕭峰公務忙碌,又不能日日陪她打獵玩耍。有一日心下煩悶,獨自出外玩耍。本擬當晚便即回去,哪知遇上了一件好玩事,追蹤一個人,竟然越追越遠,最後終於將那人毒死,但離南京已遠,索性便闖到中原來。她到處遊盪,也是湊巧,這日竟和虛竹及丁春秋同時遇上了。她引虛竹破戒吃葷,只是一時興起的惡作劇,只要別人狼狽煩惱,她便十分開心,倒也並無他意。阿紫只道師父只在星宿海畔享福,決不會來到中原,哪知道冤家路窄,竟會在這小飯店中遇上了。她早嚇得魂不附體,大聲呵斥虛竹,只不過虛張聲勢,話聲顫抖不已,要想強自鎮定,也是不能了,心中急速籌思脫身之法:「為今之計,只有騙得師父到南京去,假姊夫之手將師父殺了,那是我唯一的生路。除了姊夫,誰也打不過我師父。好在神木王鼎留在南京,師父非尋回這寶貝不可。」
想到這裡,心下稍定,但轉念又想:「但若師父先將我打成殘廢,消了我的武功,再將我押回南京,這等苦頭,只怕比立時死了還要難受得多。」霎時之間,臉上又是全無血色。便在此時,一名星宿弟子走到門口,笑嘻嘻的道:「大師姊,師父有請。」阿紫聽師父召喚,早如老鼠聽到貓叫一般,嚇得骨頭也酥了,但明知逃不了,只得跟著那名星宿弟子,來到大堂。丁春秋獨據一桌,桌上放了酒菜,眾弟子遠遠垂手站立,畢恭畢敬,誰也不敢喘一口大氣。阿紫走上前去,叫了聲:「師父!」跪了下去。丁春秋道:「到底在什麼地方?」阿紫道:「不敢欺瞞師父,確是在遼國南京城。」丁春秋道:「在南京城何處?」阿紫道:「 遼國南院大王蕭大王的王府之中。」丁春秋皺眉道:「怎麼會落入這契丹番狗的手裡了?」
阿紫道:「沒落入他的手裡。弟子到了北邊之後,唯恐失落了師父這件寶貝,又怕失手損毀,因此偷偷到蕭大王的後花園中,掘地埋藏。這地方隱僻之極,蕭大王的花園佔地六千餘畝,除了弟子之外,誰也找不到這座王鼎,師父盡可放心。」丁春秋冷笑道:「只有你自己才找得到。哼,小東西,你倒厲害,你想要我投鼠忌器,不敢殺你!你說殺了你之後,便找不到王鼎了?」阿紫全身發抖,戰戰兢兢的道:「師父倘若不肯饒恕弟子的頑皮胡鬧,如果消去了我的功力,挑斷我的筋脈,如果斷了我一手一足,弟子寧可立時死了,決計不再吐露那王鼎……那王鼎……那王鼎的所在。」說到後來,心中害怕之極,已然語不成聲。丁春秋微笑道:「你這小東西,居然膽敢和我討價還價。我星宿派門下有你這樣厲害腳色,而我事先沒加防備,那也是星宿老仙走了眼啦!」一名弟子突然大聲道:「星宿老仙洞察過去未來,明知神木王鼎該有如此一劫,因此假手阿紫,使這件寶貝歷此一番艱險,乃是加工琢磨之意,好令寶鼎更增法力。」另一名弟子說道:「普天下事物,有哪一件不在老仙的神算之中?老仙謙抑之辭,眾弟子萬萬不可當真了!」又有一名弟子道:「星宿老仙今日略施小計,便殺了少林派高手玄難,誅滅聾啞老人師徒數十口,古往今來,哪有這般勝於大羅金仙的人物?小阿紫,不論你有多少狡獪伎倆,又怎能跳得出星宿老仙的手掌?頑抗求哀,兩俱無益。」丁春秋微笑點頭,捻須而聽。虛竹站在卧房之中,聽得清清楚楚,尋思:「師伯祖和聰辯先生,果然是這丁施主害死的。唉,還說什麼報仇雪恨,我自己這條小命也是不保了。 」
星宿派群弟子你一言,我一語,都在勸阿紫快快順服,從實招供,而恐嚇的言辭之中,倒有一大半在宣揚星宿老仙的德威,每一句說給阿紫聽的話中,總要加上兩三句對丁春秋歌功頌德之言。丁春秋生平最大的癖好,便是聽旁人的諂諛之言,別人越說得肉麻,他越聽得開心,這般給群弟子捧了數十年,早已深信群弟子的歌功頌德句句是真。倘若哪一個沒將他吹捧得足尺加三,他便覺得這個弟子不夠忠心。眾弟子深知他脾氣,一有機會,無不竭力以赴,大張旗鼓的大拍大捧,均知倘若歌頌稍有不足,失了師父歡心事小,時時刻刻便有性命之憂。這些星宿派弟子倒也不是人人生來厚顏無恥,只是一來形格勢禁,若不如此便不足圖存,二來行之日久,習慣成自然,諂諛之辭順口而出,誰也不以為恥了。丁春秋捻須微笑,雙目似閉非閉,聽著眾弟子的歌頌,飄飄然的極是陶醉。他的長須在和師兄蘇星河鬥法之時被燒去一大片,但稀稀落落,還是剩下了一些,後來他暗施劇毒,以「三笑逍遙散」毒死蘇星河,這場鬥法畢竟還是勝了,少了一些鬍子,那也不足介意。心下又自盤算:「阿紫這小丫頭今日已難逃老仙掌握,倒是後房那小和尚須得好好對付才是。我的『三笑逍遙散』居然毒他不死,待會或使『腐屍毒』,或使『化功大法』,見機行事。本派掌門的『逍遙神仙環 』便將落入我手,大喜,大喜!」足足過了一頓飯時光,眾弟子才頌聲漸稀,頗有人長篇大論的還在說下去,丁春秋左手一揚,頌聲立止,眾弟子齊聲道:「師父功德齊天蓋地,眾弟子愚魯,不足以表達萬一。」丁春秋微笑點頭,向阿紫道:「阿紫,你更有什麼話說?」阿紫心念一動:「往昔師父對我偏愛,都是因為我拍他馬屁之時,能別出心裁,說得與眾不同,不似這一群蠢才,翻來覆去,一百年也盡說些陳腔濫調。」便道:「師父,弟子所以偷偷拿了你的神木王鼎玩耍,是有道理的。」丁春秋雙目一翻,問道:「有什麼道理?」阿紫道:「師父年輕之時,功力未有今日的登峰造極,尚須藉助王鼎,以供練功之用。但近幾年來,任何有目之人,都知師父已有通天徹地的神通,這王鼎不過能聚毒物,比之師父的造詣,那真是如螢光之與日月,不可同日而語。如果說師父還不願隨便丟棄這座王鼎,那也不過是念舊而已。眾師弟大驚小怪,以為師父決計少不了這座王鼎,說什麼這王鼎是本門重寶,失了便牽連重大,那真是愚蠢之極,可把師父的神通太也小覷了。」丁春秋連連點頭,道:「 嗯,嗯,言之成理,言之成理。」阿紫又道:「弟子又想,我星宿派武功之強,天下任何門派皆所不及,只是師父大人大量,不願與中原武林人物一般見識,不屑親勞玉步,到中原來教訓教訓這些井底之蛙。可是中原武林之中,便有不少人妄自尊大,明知師父不會來向他們計較,便吹起大氣來,大家互相標榜,這個居然說什麼是當世高人,那個又說是什麼武學名家。可是嘴頭上儘管說得震天價響,卻誰也不敢到我星宿派來向師父領教幾招。天下武學之士,人人都知師父武功深不可測,可是說來說去,也只是『深不可測』四字,到底如何深法,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麼一來,於是姑蘇慕容氏的名頭就大了,河南少林寺自稱是武林泰山北鬥了,甚至什麼聾啞先生,什麼大理段家,都儼然成了了不起的人物。師父,你說好不好笑?」她聲音清脆,娓娓道來,句句打入了丁春秋的心坎,實比眾弟子一味大聲稱頌,聽來受用得多。丁春秋臉上的笑容越來越開朗,眼睛眯成一線,不住點頭,十分得意。阿紫又道:「弟子有個孩子氣的念頭,心想師父如此神通,若不到中原來露上兩手,終是開不了這些管窺蠡測之徒的眼界,難以叫他們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因此便想了一個主意,請師父來到中原,讓這些小子們知道點好歹。只不過平平常常的恭請師父,那就太也尋常,與師父你老人家古往今來第一高人的身分殊不相配。師父身分不同,恭請師父來到中原的法子,當然也得不同才是。弟子借這王鼎,原意是在促請師父的大駕。」
丁春秋呵呵笑道:「如此說來,你取這王鼎,倒是一番孝心了。」阿紫道:「誰說不是呢?不過弟子除了孝心之外,當然也有私心在內。」丁春秋皺眉道:「那是什麼私心?」阿紫微笑道:「師父休怪。想我既是星宿派弟子,自是盼望本門威震天下,弟子行走江湖之上,博得人人敬重,豈不是光彩威風?這是弟子的小小私心。」丁春秋哈哈一笑,道:「說得好,說得好。我門下這許許多多弟子,沒一個及得上你心思機靈。原來你盜走我這神木王鼎,還是替我揚威來啦。嘿嘿,憑你這般伶牙俐齒,殺了你倒也可惜,師父身邊少了一個說話解悶之人,但就此罷手不究……」阿紫忙搶著道:「雖然不免太便宜了弟子,但本門上下,哪一個不感激師父寬宏大量?自此之後,更要為師門盡心竭力、粉身碎骨而後已。」丁春秋道:「你這等話騙騙旁人,倒還有用,來跟我說這些話,不是當我老胡塗么?居心大大的不善。嗯,你說我若廢了你的武功,挑斷你的筋脈……」
說到這裡,忽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店家,看座!」丁春秋斜眼一看,只見一個青年公子身穿黃衫,腰懸長劍,坐在桌邊,竟不知是何時走進店來,正是日間在棋會之中、自己施術加害而未成功的慕容復。丁春秋適才傾聽阿紫的說話,心中受用,有若騰雲駕霧,身登極樂,同時又一直傾聽著後房虛竹的動靜,怕他越窗逃走,以致店堂中忽然多了一人也沒留神到,實是大大的疏忽,倘若慕容復一上來便施暗襲,只怕自己已經吃了大虧。他一驚之下,不由得臉上微微變色,但立時便即寧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