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百零八個高手之中,有四個適才在混戰中為慕容復所殺,這四人的下屬見到慕容復時,自是神色陰戾,仇恨之意,見於顏色。慕容復朗聲道:「在下失手誤傷貴方數位朋友,心中好生過意不去,今後自當儘力,以補前愆。但若有哪一位朋友當真不肯見諒,此刻共御外敵,咱們只好把仇怨擱在一邊,待大事一了,儘管到姑蘇燕子塢來尋在下,作個了斷便了。」烏老大道:「這話是極。慕容公子快人快語!在這兒的眾兄弟們,相互間也未始沒有怨仇,只是大敵當前,各人的小小嫌隙都須拋開。倘若有哪一位目光短淺,不理會大事,卻來乘機報復自伙里的私怨,那便如何?」
人群中多人紛紛說道:「那便是害群之馬,大伙兒先將他清洗出去。」「要是對付不了天山那老太婆,大伙兒盡數性命難保,還有什麼私怨之可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烏老大、慕容公子,你們儘管放心,誰也不會這般愚蠢。」慕容復道:「那好得很,在下當眾謝過了。但不知各位對在下有何差遣,便請示下。」
不平道人道:「烏老大,大家共參大事,便須同舟共濟。你是大伙兒帶頭的,天山童姥的事,相煩你說給我們聽聽,這老婆子到底有什麼厲害之處,有什麼驚人的本領,讓貧道也好有個防備,免得身首異處之時,還是懵然不知。」烏老大道:「好!各位洞主、島主這次相推在下暫行主持大計,姓烏的才疏學淺,原是不能擔當重任,幸好慕容公子、不平道人、劍神卓先生、芙蓉仙子諸位共襄義舉,在下的擔子便輕得多了。」他對段譽猶有餘憤,不提 「段公子」三字。
人群中有人說道:「客氣話嘛,便省了罷!」又有人道:「你奶奶的,咱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性命關頭,還說這些空話,不是拿人來消遣嗎?」
烏老大笑道:「洪兄弟一出口便粗俗不堪。海馬島欽島主,相煩你在東南方把守,若有敵人前來窺探,便發訊號。紫岩洞霍洞主,相煩你在正西方把守……」一連派出八位高手,把守八個方位。那八人各各應諾,帶領部屬,分別奔出守望。慕容復心想:「這八位洞主、島主,看來個個是桀傲不馴、陰鷙兇悍的人物,今日居然都接受烏老大的號令,人人並有戒慎恐懼的神氣,可見所謀者大,而對頭又實在令他們怕到了極處。我答應和他們聯手,只怕這件事真的頗為棘手。」烏老大待出去守望的八路人眾走遠,說道:「各位請就地坐下罷,由在下述說我們的苦衷。」
包不同突然插口道:「你們這些人物,殺人放火,下毒擄掠,只怕便如家常便飯一般,個個惡狠狠、凶霸霸,看來一生之中,壞事著實做了不少,哪裡會有什麼苦衷?『苦衷』兩字,居然出於老兄之口,不通啊不通!」慕容復道:「包三哥,請靜聽烏洞主述說,別打斷他的話頭。」包不同嘰咕道:「我聽得人家說話欠通,忍不住便要直言談相。」他話是這麼說,但既然慕容復咐吩了,便也不再多言。
烏老大臉露苦笑,說道:「包兄所言本是不錯。姓烏的雖然本領低微,但生就了一副倔強脾氣,只有我去欺人,決不容人家欺我,哪知道,唉!」
烏老大一聲嘆息,突然身旁一人也是「唉」的一聲長嘆,悲涼之意,卻強得多了。眾人齊向嘆聲所發處望去,只見段譽雙手反背在後,仰天望月,長聲吟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繚糾兮,勞心悄兮!」他吟的是《詩經》中《月出》之一章,意思說月光皎潔,美人娉婷,我心中愁思難舒,不由得憂心悄悄。四周大都是不學無術的武人,怎懂得他的詩云子曰?都向他怒目而視,怪他打斷烏老大的話頭。王語嫣自是懂得他的本意,生怕表哥見怪,偷眼向慕容復一瞥,只見他全神貫注的凝視烏老大,全沒留意段譽吟詩,這才放心。烏老大道:「慕容公子和不平道長等諸位此刻已不是外人,說出來也不怕列位見笑。我們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有的僻居荒山,有的雄霸海島,似乎好生自由自在,逍遙之極,其實個個受天山童姥的約束。老實說,我們都是她的奴隸。每一年之中,她總有一兩次派人前來,將我們訓斥一頓,罵得狗血淋頭,真不是活人能夠受的。你說我們聽她痛罵,心中一定很氣憤了罷?卻又不然,她派來的人越是罵得厲害,我們越是高興……」
包不同忍不住插口道:「這就奇了,天下哪有這等犯賤之人,越是給人罵得厲害,越是開心?」
烏老大道:「包兄有所不知,童姥派來的人倘若狠狠責罵一頓,我們這一年的難關就算渡過了,洞中島上,總要大宴數日,歡慶平安。唉,做人做到這般模樣,果然是賤得很了。童姥派來使者倘若不是大罵我們孫子王八蛋,不罵我們的十八代祖宗,以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要知道她如不是派人來罵,就會派人來打,運氣好的,那是三十下大棍,只要不把腿打斷,多半也要設宴慶祝。」
包不同和風波惡相視而笑,兩人極力剋制,才不笑出聲來,給人痛打數十棍,居然還要擺酒慶祝,那可真是千古從所未有之奇,只是聽得烏老大語聲凄慘,四周眾人又都紛紛切齒咒罵,料來此事決計不假。
段譽全心所注,本來只是王語嫣一人,但他目光向王語嫣看去之時,見她在留神傾聽烏老大說些什麼,便也因她之聽而聽,只聽得幾句,忍不住雙掌一拍,說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這天山童姥到底是神是仙?是妖是怪?如此橫行霸道,那不是欺人太甚麼?」
烏老大道:「段公子此言甚是。這童姥欺壓於我等,將我們虐待得連豬狗也不如。倘若她不命人前來用大棍子打屁股,那麼往往用蟒鞭抽擊背脊,再不然便是在我們背上釘幾枚釘子。司馬島主,你受蟒鞭責打的傷痕,請你給列位朋友瞧瞧。」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道:「 慚愧,慚愧!」解開衣衫,露出背上縱三條、橫三條,縱橫交錯九條鮮紅色印痕,令人一見之下便覺噁心,想像這老者當時身受之時,一定痛楚之極。一條黑漢子大聲道:「那算得什麼?請看我背上的附骨釘。」解開衣衫,只見三枚大鐵釘,釘在他背心,釘上生了黃銹,顯然為時已久,不知如何,這黑漢子竟不設法取將出來。又有一個僧人啞聲說道:「於洞主身受之慘,只怕還不及小僧!」伸手解開僧袍。眾人見他頸邊琵琶骨中穿了一條細長鐵鏈,鐵鏈通將下去,又穿過他的腕骨。他手腕只須輕輕一動,便即牽動琵琶骨,疼痛可想而知。
段譽怒極,大叫:「反了,反了!天下竟有如此陰險狠惡的人物。烏老大,段譽決意相助,大伙兒齊心合力,替武林中除去這個大害。」烏老大道:「多謝段公子仗義相助。」轉頭向慕容復道:「我們在此聚會之人,沒一個不曾受過童姥的欺壓荼毒。我們說什麼『萬仙大會』,那是往自己臉上貼金,說是『百鬼大會』,這才名副其實了。我們這些年來所過的日子,只怕在阿鼻地獄中受苦的鬼魂也不過如此。往昔大家害怕她手段厲害,只好忍氣吞聲的苦渡光陰,幸好老天爺有眼,這老賊婆橫蠻一世,也有倒霉的時候。」
慕容復道:「各位為天山童姥所制,難以反抗,是否這老婦武功絕頂高強,是否和她動手,每次都不免落敗?」烏老大道:「這老賊婆的武功,當然厲害得緊了。只是到底如何高明,卻是誰也不知。」慕容復道:「深不可測?」烏老大點頭道:「深不可測!」慕容復道:「你說這老婦終於也有倒霉的時候,卻是如何?」
烏老大雙眉一揚,精神大振,說道:「眾兄弟今日在此聚會,便是為此了。今年三月初三,在下與天風洞安洞主、海馬島欽島主等九人輪值供奉,採辦了珍珠寶貝、綾羅綢緞、山珍海味、胭脂花粉等物,送到天山縹緲峰去……」包不同哈哈一笑,問道:「這老太婆是個老妖怪么?說是個姥姥,怎麼還用胭脂花粉?」烏老大道:「老賊婆年紀已大,但她手下侍女僕婦為數不少,其中的年輕婦女是要用胭脂花粉的。只不過峰上沒一個男子,不知她們打扮了又給誰看?」包不同笑道:「想來是給你看的。」烏老大正色道:「包兄取笑了。咱們上縹緲峰去,個個給黑布蒙住了眼,聞聲而不見物,縹緲峰中那些人是美是丑,是老是少,向來誰也不知。」
慕容復道:「如此說來,天山童姥到底是何等樣人,你們也從來沒見到過?」
烏老大嘆了口氣,道:「倒也有人見到過的。只是見到她的人可就慘了。那是在二十三年之前,有人大著膽子,偷偷拉開蒙眼的黑布,向那老賊婆望了一眼,還沒來得及將黑布蓋上眼去,便給老賊婆刺瞎了雙眼,又割去了舌頭,斬斷了雙臂。」慕容復道:「刺瞎眼睛,那也罷了,割舌斷臂,卻又如何?」烏老大道:「想是不許他向人泄漏這老賊婆的形相,割舌叫他不能說話,斷臂叫他不能寫字。」
包不同伸了伸舌頭,道:「渾蛋,渾蛋!厲害,厲害!」烏老大道:「我和安洞主、欽島主等上縹緲峰之時,九個人心裡都是怕得要命。老賊婆三年前囑咐要齊備的藥物,實在有幾樣太是難得,像三百年海龜的龜蛋,五尺長的鹿角,說什麼也找不到。我們未能完全依照囑咐備妥,料想這一次責罰必重。哪知道九個人戰戰兢兢的繳了物品,老賊婆派人傳話出來,說道:『採購的物品也還罷了,九個孫子王八蛋,快快給我夾了尾巴,滾下峰去罷。』我們便如遇到皇恩大赦,當真是大喜過望,立即下峰,都想早走一刻好一刻,別要老賊婆發覺物品不對,追究起來,這罪可就受得大了。九個人來到縹緲峰下,拉開蒙眼的黑布,只見山峰下死了三個人。其中一個,安洞主識得是西夏國一品堂中的高手,名叫九翼道人。」不平道人「哦」了一聲,道:「九翼道人原來是被老賊婆所殺,江湖上傳言紛紛,都說是姑蘇慕容氏下的毒手呢。」包不同道:「放屁,放屁!什麼八尾和尚、九翼道人,我們見都沒見過,這筆帳又算在我們頭上了。」他大罵「放屁」,指的是「江湖上傳言紛紛」,並非罵不平道人放屁,但旁人聽來,總不免刺耳。不平道人也不生氣,微笑道:「樹大招風,眾望所歸!」包不同喝道:「放……」斜眼向慕容復望了望,下面的話便收住了。不平道人道:「包兄怎地把下面這個字吃進肚裡了。」包不同一轉念間,登時大怒,喝道:「什麼?你罵我吃屁么?」不平道人笑道:「不敢!包兄愛吃什麼,便吃什麼。」包不同還待和他爭辯,慕容復道:「世間不虞之譽,求全之毀,原也平常得緊,包三哥何必多辯?聽說九翼道人輕功極高,一手雷公擋功夫,生平少逢敵手,別說他和在下全無過節可言,就算真有怨仇,在下也未必勝得過這位號稱『雷動於九天之上』的九翼道長。」
不平道人微笑道:「慕容公子卻又太謙了。九翼道人『雷動於九天之上』的功夫雖然了得,但若慕容公子還他一個『雷動於九天之上』,他也只好束手待斃了。」
烏老大道:「九翼道人身上共有兩處傷痕,都是劍傷。因此江湖上傳說他是死於姑蘇慕容之手,那全是胡說八道。在下親眼目睹,豈有假的?倘若是慕容公子取他性命,自當以九翼道人的雷公擋傷他了。」
不平道人介面道:「兩處劍傷?你說是兩處傷痕?這就奇了。」烏老大伸手一拍大腿,說道:「不平道長果然了得,一聽之下,便知其中有了蹊蹺。九翼道人死於縹緲峰下,身上卻有兩處劍傷,這事可不對頭啊。」
慕容復心想:「那有什麼不對頭?這不平道人知道其中有了蹊蹺,我可想不出來。」霎時之間,不由得心生相形見絀之感。
烏老大偏生要考一考慕容復,說道:「慕容公子,你瞧這不是大大的不對勁么?」慕容復不願強不知為己知,一怔之下,便想說:「在下可不明其理。」忽聽王語嫣道:「九翼道人一處劍傷,想必是在右腿『風市』穴與『伏兔』穴之間,另一處劍傷,當是在背心『懸樞 』穴,一劍斬斷了脊椎骨,不知是也不是?」烏老大一驚非小,說道:「當時姑娘也在縹緲峰下么?怎地我們都……都沒瞧……瞧見姑娘?」他聲音發顫,顯得害怕之極。他想王語嫣其時原來也曾在場,自己此後的所作所為不免都逃不過她的眼去,只怕機密早已泄漏,大事尚未發動,已為天山童姥所知了。另一個聲音從人叢中傳了出來:「你怎麼知……知……知 ……我怎麼沒見……見……見……」說話之人本來口吃得厲害,心中一急,更加說不明白。慕容復聽這人口齒笨拙,甚是可笑,但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之中,竟無一人出口譏嘲,料想此人武功了得,又或行事狠辣,旁人都對他頗為忌憚,當下向包不同連使眼色,叫他不可得罪了此人。王語嫣淡淡的道:「西域天山,萬里迢迢的,我這輩子從來沒去過。」 烏老大更是害怕,心想:你既不是親眼所見,當是旁人傳言,難道這件事江湖上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了么?忙問:「姑娘是聽何人所說?」王語嫣道:「我不過胡亂猜測罷啦。九翼道人是雷電門的高手,與人動手,自必施展輕功。他左手使鐵牌,四十二路『蜀道難牌法』護住前胸、後心、上盤、左方,當真如鐵桶相似,對方難以下手,唯一破綻是在右側,敵方使劍的高手若要傷他,勢須自他右腿『風市』穴與『伏兔』兩穴之間入手。在這兩穴間刺以一劍,九翼道人自必舉牌護胸,同時以雷公擋使一招『春雷乍動』,斜劈敵人。對手既是高手,自然會乘機斬他後背。我猜這一招多半是用『白虹貫日』、『白帝斬蛇勢』這一類招式,斬他「懸樞」穴上的脊骨。以九翼道人武功之強,用劍本來不易傷他,最好是用判官筆、點穴橛之類短兵刃克制,既是用劍了,那麼當以這一類招式最具靈效。」烏老大長吁了一口氣,如釋重負,隔了半晌,才大拇指一豎,說道:「佩服!佩服!姑蘇慕容門下,實無虛士!姑娘分擘入理,直如親見。」段譽忍不住插口:「這位姑娘姓王,她可不是……她可不是姑蘇慕容……」王語嫣微笑道:「姑蘇慕容是我至親,說我是姑蘇慕容家的人,也無不可。」段譽眼前一黑,身子搖晃,耳中嗡嗡然響著的只是一句話:「說我是姑蘇慕容家的人,也無不可。」
那個口吃之人道:「原來如……如……如……」烏老大也不等他說出這個「此」字來,便道:「那九翼道人身上之傷,果如這位王姑娘的推測,右腿風市、伏兔兩穴間中了一劍,後心懸樞穴間脊背斬斷……」他兀自不放心,又問一句:「王姑娘,你確是憑武學的道理推斷,並非目見耳聞?」王語嫣點了點頭,說道: 「是。」那口吃之人忽道:「如果你要殺… …殺……殺烏老大,那便如……如……如……」
烏老大聽他問王語嫣如何來殺自己,怒從心起,喝道:「你問這話,是什麼居心?」但隨即轉念:「這姑娘年紀輕輕,說能憑武學推斷,料知九翼道人的死法,實是匪夷所思,多半那時她躲在縹緲峰下,親眼見到有人用此劍招。此事關涉太大,不妨再問個明白。」便道:「不錯。請問姑娘,若要殺我,那便如何?」王語嫣微微一笑,湊到慕容復耳畔,低聲道:「表哥,此人武功破綻,是在肩後天宗穴和肘後清冷淵,你出手攻他這兩處,便能剋制他。」慕容復當著這數百好手之前,如何能甘受一個少女指點?他哼了一聲,朗聲道:「烏洞主既然問你,你大聲說了出來,那也不妨。」王語嫣臉上一紅,好生羞慚,尋思:「我本想討好於你,沒想到這是當眾逞能,掩蓋了你的男子漢大丈夫的威風,我忒也笨了。」便道: 「表哥,姑蘇慕容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知,你說給烏老大聽罷。」慕容復不願假裝,更不願借她之光,說道:「烏洞主武功高強,要想傷他,談何容易?烏洞主,咱們不必再說這些題外之言,請你繼續告知縹緲峰下的所見所聞。」烏老大一心要知道當日縹緲峰下是否另有旁人,說道:「王姑娘,你既不知殺傷烏某之法,自也未必能知誅殺九翼道人的劍招,那麼適才的言語,都是消遣某家的了。九翼道人的死法,到底姑娘如何得知,務請從實相告,此事非同小可,兒戲不得。」段譽當王語嫣走到慕容復身邊之時,全神貫注的凝視,瞧她對慕容復如何,又全神貫注的傾聽她對慕容復說些什麼。他內功深厚,王語嫣對慕容復說的這幾句話聲音雖低,他卻也已聽得清清楚楚,這時聽烏老大的語氣,簡直便是直斥王語嫣撒謊,這位他敬若天神的意中人,豈是旁人冒瀆得的?當下更不打話,右足一抬,已展開「凌波微步」 ,東一晃,西一轉,驀地里兜到烏老大後心。
烏老大一驚,喝道:「你干什……」段譽伸出右手,已按在他右肩後的「天宗穴」上,左手抓住了他左肘後的「清冷淵」。這兩處穴道正是烏老大罩門所在,是他武功中的弱點。大凡臨敵相鬥,於自己罩門一定防護得十分周密,就算受傷中招,也總不會是在罩門左近。段譽毛手毛腳,出手全無家數,但一來他步法精奇,一笑眼間便欺到了烏老大身後,二來王語嫣對烏老大武功的家數看得極准,烏老大反掌欲待擊敵,兩處罩門已同時受制,對方只須稍吐微勁,自己立時便成了廢人。他可不知段譽空有一身內功,卻不能隨意發放,縱然抓住了他兩處罩門,其實半點也加害他不得。他適才已在段譽手下吃過苦頭,如何還敢逞強?只得苦笑道:「段公子武功神妙,烏某拜服。」段譽道:「在下不會武功,這全憑王姑娘的指點。」說著放開了他,緩步而回。烏老大又驚又怕,呆了好一陣,才道:「烏某今日方知天下之大,武功高強者,未必便只天山童姥一人。」向段譽的背影連望數眼,驚疑不定。不平道人道:「烏老大,你有這樣大本領的高人拔刀相助,當真可喜可賀。」 烏老大點點頭道: 「是,是!咱們取勝的把握,又多了幾成。」不平道人道:「九翼道人既然身有兩處劍傷,那就不是天山童姥下的手了。」
烏老大道:「是啊!當時我看到他身上居然有兩處劍傷,便和道長一般的心思。天山童姥不喜遠行,常人又怎敢到縹緲峰百里之內去撒野?她自是極少有施展武功的時候。因此在縹緲峰百里之內,若要殺人,定是她親自出手。我們素知她的脾氣,有時故意引一兩個高手到縹緲峰下,讓這老太婆過過殺人的癮頭。她殺人向來一招便即取了性命,哪有在對手身上連下兩招之理?」慕容復吃了一驚,心道:「我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已是武林中驚世駭俗的本領,這天山童姥殺人不用第二招,真不信世上會有如此功夫。」
包不同可不如慕容復那麼深沉不露,心下也是這般懷疑,便即問道:「烏洞主,你說天山童姥殺人不用第二招,對付武功平庸之輩當然不難,要是遇到真正的高手,難道也能在一招之下送了對方性命?浮誇,浮誇!全然的難以入信。」烏老大道:「包兄不信,在下也無法可想。但我們這些人甘心受天山童姥的欺壓凌辱,不論她說什麼,我們誰也不敢說半個不字,如果她不是有超人之能,這裡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哪一個是好相與的?為什麼這些年來服服貼貼,誰也不生異心?」包不同點頭道:「這中間果然是有些古怪,各位老兄未必是甘心做奴才。」雖覺烏老大言之有理,仍道:「非也,非也!你說不生異心,現下可不是大生異心、意圖反叛么?」烏老大道:「這中間是有道理的。當時我一見九翼道人有兩傷,心下起疑,再看另外兩個死者,見到那兩人亦非一招致命,顯然是經過了一場惡鬥,簡直是傷痕纍纍。我當下便和安、欽等諸位兄弟商議,這事可實在透著古怪。難道九翼道人等三人不是童姥所殺?但如不是童姥下的手,靈鷲宮中童姥屬下那些女人,又怎敢自行在縹緲峰下殺人,搶去了童姥一招殺人的樂趣?九翼道人這等好手,殺起來其樂無窮,這般機緣等閑不易遇到,那比之搶去童姥到口的美食,尤為不敬。我們心中疑雲重重,走出數里後,安洞主突然說道:『莫……莫非老夫人……生了……生了……』」
慕容復知他指的是那個口吃之人,心道:「原來這人便是安洞主。」只聽烏老大續道: 「當時我們離縹緲峰不遠,其實就算是在萬里之外,背後提到這老賊婆之時,誰也不敢稍有不敬之意,向來都以『老夫人』相稱。安兄弟說到莫非她是『生了……生了……』這幾個字,眾人不約而同的都道:『生了病?』」不平道人問道:「這個童姥姥,究竟有多大歲數了?」王語嫣低聲道:「總不會很年輕罷。」
段譽道:「是,是,既然用上了這個『姥』字,當然不會年輕了。不過將來你就算做了 『姥姥』,還是挺年輕的。」眼見王語嫣留神傾聽烏老大的話,全不理會自己說些什麼,頗感沒趣,心道:「這烏老大的話,我也只好聽聽,否則王姑娘問到我什麼,全然接不上口,豈不是失卻了千載難逢的良機?」只聽烏老大道:「童姥有多大年紀,那就誰也不知了。我們歸屬她的治下,少則一二十年,多則三四十年,只有無量洞洞主等少數幾位,才是近年來歸屬靈鷲宮治下的。反正誰也沒見過她面,誰也不敢問起她的歲數。」
段譽聽到這裡,心想那無量洞洞主倒是素識,四下打量,果見辛雙清遠遠倚在一塊大岩之旁,低頭沉思,臉上深有憂色。烏老大續道:「大伙兒隨即想起:『人必有死,童姥姥本領再高,終究不是修鍊成精,有金剛不壞之身。這一次我們供奉的物品不齊,她不加責罰,已是出奇,而九翼道人等死在峰下,身上居然不止一傷,更加啟人疑竇。』總而言之,其中一定有重大古怪。「大伙兒各有各的心思,但也可說各人都是一樣的打算,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誰也不敢先開口說話,有的又驚又喜,有的愁眉苦臉。各人都知這是我們脫卻枷鎖、再世為人的唯一良機,可是童姥姥治理我們何等嚴峻,又有誰敢倡議去探個究竟?隔了半天,欽兄弟道: 『安二哥的猜測是大有道理,不過,這件事也太冒險,依兄弟之見,咱們還是各自回去,靜候消息,待等到了確訊之後,再定行止,也還不遲。』
「欽兄弟這老成持重的法子本來十分妥善,可是……可是……我們實在又不能等。安洞主說道:『這生死符……生死符……』他不用再說下去,各人也均瞭然。老賊婆手中握住我們的生死符,誰也反抗不得,倘若她患病身死,生死符落入了第二人手中,我們豈不是又成為第二個人的奴隸?這一生一世,永遠不能翻身!倘若那人兇狠惡毒,比之老賊婆猶有過之,我們將來所受的凌辱荼毒,豈不是比今日更加厲害?這實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明知前途兇險異常,卻也是非去探個究竟不可。「我們這一群人中,論到武功機智,自以安洞主為第一,他的輕身功夫尤其比旁人高得多。那時寂靜無聲之中,八個人的目光都望到了安洞主臉上。」
慕容復、王語嫣、段譽、鄧百川,以及不識安洞主之人,目光都在人群中掃來掃去,要見這位說話口吃而武功高強的安某,到底是何等樣的人物。眾人又都記了起來,適才烏老大向慕容復與不平道人等引見諸洞主、島主之時,並無安洞主在內。烏老大道:「安洞主喜歡清靜,不愛結交,因此適才沒與各位引見,莫怪,莫怪!當時眾望所歸,都盼安洞主出馬探個究竟。安洞主道:『既是如此,在下義不容辭,自當前去察看。』」眾人均知安洞主當時說話決無如此流暢,只是烏老大不便引述他口吃之言,使人訕笑;而他不願與慕容復、不平道人相見,自也因口吃之故。烏老大繼續說道:「我們在縹緲峰下苦苦等候,當真是度日如年,生怕安洞主有什麼不測。大家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們固然擔心安洞主遭了老賊婆的毒手,更怕的是,老賊婆一怒之下,更來向我們為難。但事到臨頭,那也只有硬挺,反正老賊婆若要嚴懲,大伙兒也是逃不了的。直過了三個時辰,安洞主才回到約定的相會之所。我們見到他臉有喜色,大家先放下了心頭大石。他道:『老夫人有病,不在峰上。』原來他悄悄重回縹緲峰,聽到老賊婆的侍女們說話,得知老賊婆身患重病,出外採藥求醫去了!」烏老大說到這裡,人群中登時響起一片歡呼之聲。天山童姥生病的訊息,他們當然早已得知,眾人聚集在此,就是商議此事,但聽烏老大提及,仍然不禁喝彩。
段譽搖了搖頭,說道:「聞病則喜,幸災樂禍!」他這兩句話夾在歡聲雷動之中,誰也沒加留神。
烏老大道:「大家聽到這個訊息,自是心花怒放,但又怕老賊婆詭計多端,故意裝病來試探我們,九個人一商議,又過了兩天,這才一齊再上縹緲峰窺探。這一次烏某人自己親耳聽到了。老賊婆果然是身患重病,半點也不假。只不過生死符的所在,卻查不出來。」包不同插嘴道:「喂,烏老兄,那生死符,到底是什麼鬼東西?」烏老大嘆了口氣,說道:「此東西說來話長,一時也不能向包兄解釋明白。總而言之,老賊婆掌管生死符在手,隨時可制我們死命。」包不同道:「那是一件十分厲害的法寶?」烏老大苦笑道:「也可這麼說。」 段譽心想:「那神農幫幫主、山羊鬍子司空玄,也是極怕了天山童姥的『生死符』,以致跳崖自盡,可見這法寶委實厲害。」烏老大不願多談「生死符」,轉頭向眾人朗聲說道:「老賊婆生了重病,那是千真萬確的了。咱們要翻身脫難,只有鼓起勇氣,拚命幹上一場。不過老賊婆目前是否已回去縹緲峰靈鷲宮,咱們無法知曉。今後如何行止,要請大家合計合計。尤其不平道長、慕容公子、王姑娘……段公子四位有何高見,務請不吝賜教。」段譽道:「 先前聽說天山童姥強凶霸道,欺凌各位,在下心中不忿,決意上縹緲峰去跟這位老夫人理論理論。但她既然生病,乘人之危,君子所不取。別說我沒有高見,就是有高見,我也是不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