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老大臉色一變,待要說話,不平道人向他使個眼色,微笑道:「段公子是君子人,不肯乘人之危,品格高尚,佩服,佩服!烏兄,咱們進攻縹緲峰,第一要義,是要知道靈鷲宮中的虛實。安洞主與烏兄等九位親身上去探過,老賊婆離去之後,宮中到底尚有多少高手?布置如何?烏兄雖不能盡知,想來總必聽到一二,便請說出來,大家參詳如何?」烏老大道:「說也慚愧,我們到靈鷲宮中去察看,誰也不敢放膽探聽,大家竭力隱蔽,唯恐撞到了人。但在下在宮後花圃之中,還是給一個女童撞見了。這女娃兒似乎是個丫鬟之類,她突然抬頭,我一個閃避不及,跟她打了個照面。在下深恐泄露了機密,縱上前去,施展擒拿法,便想將她抓住。那時我是甩出性命不要了。靈鷲宮中那些姑娘、太太們曾得老賊婆指點武功,個個非同小可,雖是個小小女童,只怕也十分了得。我這下衝上前去,自知是九死一生之舉 ……」他聲音微微發顫,顯然當時局勢兇險之極,此刻回思,猶有餘悸。眾人眼見他現下安然無恙,那麼當日在縹緲峰上縱曾遇到什麼危難,必也化險為夷,但想烏老大居然敢在縹緲峰上動手,雖說是實逼處此,鋌而走險,卻也算得是膽大包天了。
只聽他繼續說道:「我這一上去,便是施展全力,雙手使的是『虎爪功』,當時我腦海中閃過了一個念頭:倘若這一招拿不到這女娃兒,給她張嘴叫喊,引來後援,那麼我立刻從這數百丈的高峰上躍了下去,爽爽快快圖個自盡,免得落在老賊婆手下那批女將手中,受那無窮無盡的苦楚。哪知道……哪知道我左手一搭上這女娃兒肩頭,右手抓住她的臂膀,她竟毫不抗拒,身子一晃,便即軟倒,全身沒半點力氣,卻是一點武功也無。那時我大喜過望,一呆之下,兩隻腳酸軟無比,不怕各位見笑,我是自己嚇自己,這女娃兒軟倒了,我這不成器的烏老大,險些兒也軟倒了。」
他說到這裡,人群中發出一陣笑聲,各人心情為之一松,烏老大雖譏嘲自己膽小,但人人均知他其實極是剛勇,敢到縹緲峰上出手拿人,豈是等閑之事?
烏老大一招手,他手下一人提了一隻黑色布袋,走上前來,放在他身前。烏老大解開袋口繩索,將袋口往下一捺,袋中露出一個人來。眾人都是「啊」的一聲,只見那人身形甚小,是個女童。烏老大得意洋洋的道:「這個女娃娃,便是烏某人從縹緲峰上擒下來的。」眾人齊聲歡呼:「烏老大了不起!」「當真是英雄好漢!」「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群仙,以你烏老大居首!」眾人歡呼聲中,夾雜著一聲聲咿咿呀呀的哭泣,那女童雙手按在臉上,嗚嗚而哭。
烏老大道:「我們拿到了這女娃娃後,生恐再耽擱下去,泄露了風聲,便即下峰。一再盤問這女娃娃,可惜得很,她卻是個啞巴。我們初時還道她是裝聾作啞,曾想了許多法兒相試,有時出其不意在她背後大叫一聲,瞧她是否驚跳,試來試去,原來真是啞的。」
眾人聽那女童的哭泣,呀呀呀的,果然是啞巴之聲。人叢中一人問道:「烏老大,她不會說話,寫字會不會?」烏老大道:「也不會。我們什麼拷打、浸水、火燙、餓飯,一切法門都使過了,看來她不是倔強,卻是真的不會。」段譽忍不住道:「嘿嘿,以這等卑鄙手段折磨一個小姑娘,你羞也不羞?」烏老大道:「我們在天山童姥手下所受的折磨,慘過十倍,一報還一報,何羞之有?」段譽道:「你們要報仇,該當去對付天山童姥才是,對付她手下的一個小丫頭,有什麼用?」烏老大道:「自然有用。」提高聲音說道:「眾位兄弟,咱們今天齊心合力,反了縹緲峰,此後有福同享,有禍共當,大伙兒歃血為盟,以圖大事。有沒有哪一個不願乾的?」他連問兩句,無人作聲。問到第三句上,一個魁梧的漢子轉過身來,一言不發的往西便奔。烏老大叫道:「劍魚島區島主,你到哪裡去?」那漢子不答,只拔足飛奔,身形極快,轉眼間便轉過了山坳。眾人叫道:「這人膽小,臨陣脫逃,快截住他。 」霎時之間,十餘人追了下去,個個是輕功上佳之輩,但與那區島主相距已遠,不知是否追趕得上。突然間「啊」的一聲長聲慘呼,從山後傳了過來。眾人一驚之下,相顧變色,那追逐的十餘人也都停了腳步,只聽得呼呼風響,一顆圓球般的東西從山坳後疾飛而出,掠過半空,向人叢中落了下來。
烏老大縱身躍前,將那圓物接在手中,燈光下見那物血肉模糊,竟是一顆首級,再看那首級的面目,但見鬚眉戟張,雙目圓睜,便是適才那個逃去的區島主,烏老大顫聲道:「區島主……」一時之間,他想不出這區島主何以會如此迅速的送命,心底隱隱升起了一個極為恐怖的念頭:「莫非天山童姥到了?」不平道人哈哈大笑,說道:「劍神神劍,果然名不虛傳,卓兄,你把守得好緊啊!」
山坳後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道:「臨陣脫逃,人人得而誅之。眾家洞主、島主,請勿怪責。」
眾人從驚惶中覺醒過來,都道:「幸得劍神除滅叛徒,才不致壞了咱們大事。」慕容復和鄧百川等均想:「此人號稱『劍神』,未免也太狂妄自大。你劍法再高,又豈能自稱為『 神』?江湖上沒聽過有這麼一號人物,卻不知劍法到底如何高明?」烏老大自愧剛才自己疑神疑鬼,大聲道:「眾家兄弟,請大家取出兵刃,每人向這女娃娃砍上一刀,刺上一劍。這女娃娃年紀雖小,又是個啞巴,終究是縹緲峰的人物,大伙兒的刀頭喝過了她身上的血,從此跟縹緲峰勢不兩立,就算再要有三心兩意,那也不容你再畏縮後退了。」他一說完,當即擎鬼頭刀在手。一干人等齊聲叫道:「不錯,該當如此!大伙兒歃血為盟,從此有進無退,跟老賊婆拚到底了。」
段譽大聲叫道:「這個使不得,大大的使不得。慕容兄,你務須出手,制止這等暴行才好。」慕容復搖了搖頭,道:「段兄,人家身家性命,盡皆系此一舉,咱們是外人,不可妄加干預。」段譽激動義憤,叫道:「大丈夫路見不平,豈能眼開眼閉,視而不見?王姑娘,你就算罵我,我也是要去救她的了,只不過……只不過我段譽手無縛雞之力,要救這小姑娘的性命,卻有點難以辦到。喂,喂,鄧兄、公冶兄,你們怎麼不動手?包兄、風兄,我衝上前去救人,你們隨後接應如何?」鄧百川等向來唯慕容復馬首是瞻,見慕容復不欲插手,都向段譽搖了搖頭,臉上卻均有歉然之色。
烏老大聽得段譽大呼小叫,心想此人武功極高,真要橫來生事,卻也不易對付,夜長夢多,速行了斷的為是,當即舉起鬼頭刀,叫道:「烏老大第一個動手!」 揮刀便向那身在布袋中的女童砍了下去。段譽叫道:「不好!」手指一伸,一招「中沖劍」,向烏老大的鬼頭刀上刺去。哪知他這六脈神劍不能收發由心,有時真氣鼓盪,威力無窮,有時內力卻半點也運不上來,這時一劍刺出,真氣只到了手掌之間,便發不出去。眼見烏老大這一刀便要砍到那女童身上,突然間岩石後面躍出一個黑影,左掌一伸,一股大力便將烏老大撞開,右手抓起地下的布袋,將那女童連袋負在背上,便向西北角的山峰疾奔上去。眾人齊聲發喊,紛紛向他追去。但那人奔行奇速,片刻之間便沖入了山坡上的密林。諸洞主、島主所發射的暗器,不是打上了樹身,便是被枝葉彈落。
段譽大喜,他目光敏銳,已認出了此人面目,那日在聰辯先生蘇星河的棋會中曾和他會過,那個繁複無比的珍瓏便是他解開的,大聲叫道:「是少林寺的虛竹和尚。虛竹師兄,姓段的向你合十頂禮!你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果然名不虛傳。」眾人見那人一掌便將烏老大推開,腳步輕捷,武功著實了得,又聽段譽大呼贊好,說他是少林寺的和尚,少林寺盛名之下,人人心中存了怯意,不敢過分逼近。只是此事牽涉太過重大,這女孩被少林僧人救走,若不將他殺了滅口,眾人的圖謀立時便即泄漏,不測奇禍隨之而至,各人呼嘯叫嚷,疾追而前。眼見這少林僧疾奔上峰,山峰高聳入雲,峰頂白雪皚皚,要攀到絕頂,便是輕功高手,只怕也得四五天功夫。不平道人叫道:「大家不必驚惶,這和尚上了山峰,那是一條絕路,不怕他飛上天去。大伙兒守緊峰下通路,不讓他逃脫便是。」各人聽了,心下稍安。當下烏老大分派人手,團團將那山峰四周的山路都守住了。唯恐那少林僧沖將下來,圍守者抵擋不住,每條路上都布了三道卡子,頭卡守不住尚有中卡,中卡之後又有後卡,另有十餘名好手來回巡邏接應。分派已定,烏老大與不平道人、安洞主、桑土公、霍洞主、欽島主等數十人上山搜捕,務須先除了這僧人,以免後患。慕容復等一群人被分派在東路防守,面子上是請他們坐鎮東方,實則是不欲他們參與其事。慕容復心中雪亮,知道烏老大對自己頗有疑忌之意,微微一笑,便領了鄧百川等人守在東路。段譽也不怕別人討厭,不住口的大讚虛竹英雄了得。搶了布袋之人,正是虛竹。他在小飯店中見到慕容復與丁春秋一場驚心動魄的劇斗,只嚇得魂不附體,乘著游坦之搶救阿紫、慕容復脫身出門、丁春秋追出門去的機會,立即從後門中溜了出去。他一心只想找到慧方等師伯叔,好聽他們示下,他自從一掌打死師伯祖玄難之後,已然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他從無行走江湖的經歷,又不識路徑,自經丁春秋和慕容復惡鬥一役,成了驚弓之鳥,連小飯店、小客棧也不敢進去,只在山野間亂闖。
其時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相約在此間山谷中聚會,每人各攜子弟親信,人數著實不少,虛竹在途中自不免撞到。他見這些人顯然是江湖人物,便想向他們打聽慧方等師叔伯的行蹤,但見他們形貌兇惡,只怕與丁春秋是一夥,卻又不敢,隨即聽得他們悄悄商議,似乎要幹什麼害人的勾當,心想行俠仗義、扶危濟困,少林弟子責無旁貸,當即跟隨其後,終於將當晚的情景一一瞧在眼裡,聽在耳中。他於江湖上諸般恩怨過節全然不懂,待見烏老大舉起鬼頭刀,要砍死一個全無抗拒之力的啞巴女孩,不由得慈悲心大動,心想不管誰是誰非,這女孩是非救不可的,當即從岩石後面沖將出來,搶了布袋便走。他上峰之後,提氣直奔,眼見越奔樹林越密,追趕者叫囂吶喊之聲漸漸輕了。他出手救人之時,只是憑著一番慈悲心腸,他發過菩提心,決意要做菩薩、成佛,見到眾生有難,那是非救不可,但這時想到這些人武功厲害,手段毒辣,隨便哪一個出手,自己都非其敵,尋思:「只有逃到一個隱僻之所,躲了起來,他們再也找我不到,才能保得住這女孩和我自己的性命。」其時真所謂飢不擇食,慌不擇路,見那裡樹林茂密,便鑽了進去。好在他已得了那逍遙派老人七十餘年的內功修為,內力充沛之極,奔了將近兩個時辰,竟絲毫不累。又奔了一陣,天色發白,腳底下踏到薄薄的積雪,原來已奔到山腰,密林中陽光不到之處,已有未消的殘雪。虛竹定了定神,觀看四周情勢,一顆心仍是突突亂跳,自言自語:「卻逃到哪裡去才好?」忽聽得背後一個聲音說道:「膽小鬼,只想到逃命,我給你羞也羞死了!」虛竹嚇了一跳,大叫:「啊喲!」發足又向山峰上狂奔。奔了數里,才敢回頭,卻不見有誰追來,低聲道:「還好,沒人追來。」這句話一出口,背後又有個聲音道:「男子漢大丈夫,嚇成這個樣子,狗才!鼠輩!小畜生!」虛竹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邁步又向前奔,背後那聲音說道:「又膽小,又笨,真不是個東西!」那聲音便在背後一二尺之處,當真是觸手可及。虛竹心道:「糟糕,糟糕!這人武功如此高強,這一回定然難逃毒手了。」放開腳步,越奔越快。那聲音又道: 「既然害怕,便不該逞英雄救人。你到底想逃到哪裡去?」虛竹聽那聲音便在耳邊響起,雙腿一軟,險些便要摔倒,一個踉蹌之後,迴轉身來,其時天色已明,日光從濃蔭中透了進來,卻不見人影。虛竹只道那人躲在樹後,恭恭敬敬的道:「小僧見這些人要加害一個小小女童,是以不自量力,出手救人,決無自逞英雄之心。」
那聲音冷笑道:「你做事不自量力,便有苦頭吃了。」這聲音仍是在他背後耳根外響起,虛竹更加驚訝,急忙回頭,背後空蕩蕩地,卻哪裡有人?他想此人身法如此快捷,武功比自己高出何止十倍,若要伸手加害,十個虛竹的性命早就沒有了,而且從他語氣中聽來,只不過責備自己膽小無能,似乎並非烏老大等人一路,當下定了定神,說道:「小僧無能,還請前輩賜予指點。」
那聲音冷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徒子徒孫,我怎能指點於你?」虛竹道:「是,是!小僧妄言,前輩恕罪。敵方人眾,小僧不是他們敵手,我……我這可要逃走了。」說了這句話,提氣向山峰上奔去。背後那聲音道:「這山峰是條絕路,他們在山峰下把守住了,你如何逃得出去?」虛竹一呆,停了腳步,道:「我…… 我……我倒沒想到。前輩慈悲,指點一條明路。」那聲音嘿嘿冷笑,說道:「眼前只有兩條路,一條是轉身衝殺,將那些妖魔鬼怪都誅殺了。」虛竹道:「一來小僧無能,二來不願殺人。」那聲音道:「那麼便走第二條路,你縱身一躍,跳入下面的萬丈深谷,粉身碎骨,那便一了百了,涅盤解脫。」虛竹道:「這個……」回頭看了一眼,這時遍地已都是積雪,但雪地中除了自己的一行足印之外,更無第二人的足印,尋思:「此人踏雷無痕,武功之高,實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那聲音道: 「這個那個的,你要說什麼?」虛竹道:「這一跳下去,小僧固然死了,連小僧救了出來的那個女孩也同時送命。一來救人沒有救徹,二來小僧佛法修為尚淺,清凈涅盤是說不上的,勢必又入輪迴,重受生死流轉之苦。」那聲音問道:「你和縹緲峰有什麼淵源?何以不顧自己性命,冒險去救此人?」虛竹一面快步向峰上奔去,一面說道:「什麼縹緲峰、靈鷲宮,小僧今日都是第一次聽見。小僧是少林弟子,這一次奉命下山,與江湖上任何門派均無瓜葛。」那聲音冷笑道:「如此說來,你倒是個見義勇為的小和尚了。」虛竹道:「小和尚是實,見義勇為卻不見得。小僧無甚見識,諸多妄行,胸中有無數難題,不知如何是好。」
那聲音道:「你內力充沛,著實了得,可是這功力卻全不是少林一派,是什麼緣故?」
虛竹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正是小僧胸中一個大大的難題。」那聲音道:「什麼說來話長,說來話短,我不許你諸多推諉,快快說來。」語氣甚是嚴峻,實不容他規避。但虛竹想起蘇星河曾說,「逍遙派」的名字極為隱秘,決不能讓本派之外的人聽到,他雖知身後之人是個武功甚高的前輩,但連面也沒見過,怎能貿然便將這個重大秘密相告,說道:「前輩見諒,小僧實有許多苦衷,不能相告。」
那聲音道:「好,既然如此,你快放我下來。」虛竹吃了一驚,道:「什……什麼?」 那聲音道:「你快放我下來,什麼什麼的,羅里羅唆!」虛竹聽這聲音不男不女,只覺甚是蒼老,但他說「你快放我下來」,實不懂是何意,當下立定腳步,轉了個身,仍見不到背後那人,正惶惑間,那聲音罵道:「臭和尚,快放我下來,我在你背後的布裝之中,你當我是誰?」
虛竹更是大吃一驚,雙手不由鬆了,拍的一聲,布袋摔在地上,袋中「啊喲」一聲,傳出一下蒼老的呼痛之聲,正是一直聽到的那個聲音。虛竹也是「啊喲」一聲,說道:「小姑娘,原來是你,怎麼你的口音這般老?」當即打開布袋口,扶了一人出來。只見這人身形矮小,便是那個八九歲女童,但雙目如電,炯炯有神,向虛竹瞧來之時,自有一股凌人的威嚴。虛竹張大了口,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女童說道:「見了長輩也不行禮,這般沒規矩。」聲音蒼老,神情更是老氣橫秋。虛竹道:「小……小姑娘……」那女童喝道:「什麼小姑娘,大姑娘?我是你姥姥!」虛竹微微一笑,說道:「咱們陷身絕地,可別鬧著玩了。來,你到袋子里去,我背了你上山。過得片刻,敵人便追到啦!」那女童向虛竹上下打量,突然見到他左手手指上戴的那枚寶石指環,臉上變色,問道:「你……你這是什麼東西?給我瞧瞧。」虛竹本來不想把指環戴在手上,只是知道此物要緊,生怕掉了,不敢放在懷裡,聽那女童問起,笑道:「那也不是什麼好玩的物事。」那女童伸出手來,抓住他左腕,察看指環。她將虛竹的手掌側來側去,看了良久。虛竹忽覺她抓著自己的小手不住發顫,側過頭來,只見她一雙清澈的大眼中充滿了淚水。又過好一會,她才放開虛竹的手掌。
那女童道:「這枚七寶指環,你是從哪裡偷來的?」語音嚴峻,如審盜賊。虛竹心下不悅,說道:「出家人嚴守戒律,怎可偷盜妄取?這是別人給我的,怎說是偷來的?」那女童道:「胡說八道!你說是少林弟子,人家怎會將這枚指環給你?你若不從實說來,我抽你的筋,剝你的皮,叫你受盡百般苦楚。」虛竹啞然失笑,心想:「我若不是親眼目睹,單是聽你的聲音,當真要給你這小小娃兒嚇倒了。」說道:「小姑娘……」突然拍的一聲,腰間吃了一拳,只是那女童究竟力弱,卻也不覺疼痛。虛竹怒道:「你怎麼出手便打人?小小年紀,忒也橫蠻無禮!」那女童道:「你法名叫虛竹,嗯,靈、玄、慧、虛,你是少林派中第三十七代弟子。玄慈、玄悲、玄苦、玄難這些小和尚,都是你的師祖?」虛竹退了一步,驚訝無已,這個八九歲的女童居然知道自己的師承輩份,更稱玄慈、玄悲等師伯祖、師叔祖為 「 小和尚」,出口吐屬,哪裡像個小小女孩?突然想起:「世上據說有借屍還魂之事,莫非… …莫非有個老前輩的鬼魂,附在這個小姑娘身上么?」那女童道:「我問你,是便說是,不是便不是,怎地不答?」虛竹道:「你說得不錯,只是稱本寺方丈大師為 『小和尚』,未免太過。」那女童道:「怎麼不是小和尚?我和他師父靈門大師平輩論交,玄慈怎麼不是小和尚?又有什麼『太過』不『太過』的?」虛竹更是驚訝,玄慈方丈的師父靈門禪師是少林派第三十四代弟子中傑出的高僧,虛竹自是知曉。他越來越信這女童是借屍還魂,說道:「那麼……那麼……你是誰?」那女童怫然道:「初時你口口聲聲稱我『前輩』,倒也恭謹有禮,怎地忽然你呀你的起來了?若不是念在你相救有功,姥姥一掌早便送了你的狗命!」虛竹聽她自稱「姥姥」,很是害怕,說道:「姥姥,不敢請教你尊姓大名。」那女童轉怒為喜,說道:「這才是了。我先問你,你這枚七寶指環哪裡得來的?」虛竹道:「是一位老先生給我的。我本來不要,我是少林弟子,實在不能收受。可是那位老先生命在垂危,不由我分說 ……」那女童突然伸手,又抓住了他手腕,顫聲道:「你說那……那老先生命在垂危?他死了么?不,不,你先說,那老先生怎般的相貌?」虛竹道:「他須長三尺,臉如冠玉,人品極是俊雅。」那女童全身顫抖,問道:「怎麼他會命在垂危?他……他一身武功……」突然轉悲為怒,罵道:「臭和尚,無崖子一身武功,他不散功,怎麼死得了?一個人要死,便這麼容易?」虛竹點頭道:「是!」這女童雖然小小年紀,但氣勢懾人,虛竹對她的話不敢稍持異議,只是難以明白:「什麼叫做散功?一個人要死,容易得緊,又有什麼難了?」
那女童又問:「你在哪裡遇見無崖子的?」虛竹道:「你說的是那位容貌清秀的老先生,便是聰辯先生蘇星河的師父么?」那女童道:「自然是了。哼,你連這人的名字也不知道,居然撒謊,說他將七寶指環給了你,厚顏無恥,大膽之極!」虛竹道:「你也認得這位無崖子老先生嗎?」那女童怒道:「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我問你在哪裡遇見無崖子,快快答來!」虛竹道:「那是在一個山峰之上,我無意間解破了一個『珍瓏』棋局,這才遇到這位老先生。」
那女童伸出拳頭,作勢要打,怒道:「胡說八道!這珍瓏棋局數十年來難倒了天下多少才智之士,憑你這蠢笨如牛的小和尚也解得開?你再胡亂吹牛,我可不跟你客氣了。」虛竹道:「若憑小僧自己本事,自然是解不開的。但當時勢在騎虎,聰辯先生逼迫小僧非落子不可,小僧只得閉上眼睛,胡亂下了一子,豈知誤打誤撞,自己填塞了一塊白棋,居然棋勢開朗,再經高人指點,便解開了,本來這全是僥倖。可是小僧一時胡亂妄行,此後罪業非小。唉,真是罪過,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說著雙手合十,連宣佛號。那女童將信將疑,道: 「這般說,倒也有幾分道理……」一言未畢,忽聽得下面隱隱傳來呼嘯之聲。虛竹叫道:「 啊喲!」打開布袋口,將那女童一把塞在袋中,負在背上,拔腳向山上狂奔。他奔了一會,山下的叫聲又離得遠了,回頭一看,只見積雪中印著自己一行清清楚楚的腳印,失聲呼道: 「不好!」那女童問道:「什麼不好?」虛竹道:「我在雪地里留下了腳印,不論逃得多遠,他們終究找得到咱們。」那女童道:「上樹飛行,便無蹤跡,只可惜你武功太也低微,連這點兒粗淺的輕功也不會。小和尚,我瞧你的內力不弱,不妨試試。」虛竹道:「好,這就試試!」縱身一躍,老高的跳在半空,竟然高出樹頂丈許,掉下時伸足踏向樹榦,喀喇一聲,踩斷樹榦,連人帶樹榦一齊掉將下來。這下子一交仰天摔落,勢須壓在布袋之上,虛竹生恐壓傷了女童,半空中急忙一個鷂子翻身,翻將過來,變成合撲,砰的一聲,額頭撞在一塊岩石之上,登時皮破血流。虛竹叫道:「哎唷,哎唷!」掙扎著爬起,甚是慚愧,說道:「 我……我武功低微,又笨得緊,不成的。」那女童道:「你寧可自己受傷,也不敢壓我,總算對姥姥恭謹有禮。姥姥一來要利用於你,二來嘉獎後輩,便傳你一手飛躍之術。你聽好了,上躍之時,雙膝微曲,提氣丹田,待覺真氣上升,便須放鬆肌骨,存想玉枕穴間……」當下一句句向他解釋,又教他如何空中轉折,如何橫竄縱躍,教罷,說道:「你依我這法子再跳上去罷!」
虛竹道:「是!我先獨個兒跳著試試,別再摔一交,撞痛了你。」便要放下背上布袋。
那女童怒道:「姥姥教你的本事,難道還有錯的?試什麼鬼東西?你再摔一交,姥姥立時便殺了你。」
虛竹不由得機伶伶的打個冷戰,想起身後負著一個借屍還魂的鬼魂,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只想將布袋摔得遠遠的,卻又不敢,於是咬一咬牙齒,依著那女童所授運氣的法門,運動真氣,存想玉枕穴,雙膝微曲,輕輕的向上一彈。這一次躍將上去,身子猶似緩緩上升,雖在空中無所憑依,卻也能轉折自如,他大喜之下,叫道:「行了,行了!」不料一開口,泄了真氣,便即跌落,幸好這次是筆直落下,雙腳腳板底撞得隱隱生痛,卻未摔倒。
那女童罵道:「小蠢才,你要開口說話,先得調勻內息。第一步還沒學會,便想走第五步、第六步了。」虛竹道:「是,是!是小僧的不是。」又再依法提氣上躍,輕輕落在一根樹枝之上,那樹枝晃了幾下,卻未折斷。
虛竹心下甚喜,卻不敢開口,依著那女童所授的法子向前躍出,平飛丈余,落在第二株樹的枝幹上,一彈之下,又躍到了第三株樹上,氣息一順,只覺身輕力足,越躍越遠。到得後來,一躍竟能橫越二樹,在半空中宛如御風而行,不由得又驚又喜。雪峰上樹林茂密,他自樹端枝梢飛行,地下無跡可尋,只一頓飯時分,已深入密林。
那女童道:「行了,下來罷。」虛竹應道:「是!」輕輕躍下地來,將女童扶出布袋。
那女童見他滿面喜色,說不出的心癢難搔之態,罵道:「沒出息的小和尚,只學到這點兒粗淺微末的功夫,便這般歡喜!」虛竹道:「是,是。小僧眼界甚淺,姥姥,你教我的功夫大是有用……」那女童道:「你居然一點便透,可見姥姥法眼無花,小和尚身上的內功並非少林一派。你這功夫到底是跟誰學的?怎麼小小年紀,內功底子如此深厚?」虛竹胸口一酸,眼眶兒不由得紅了,說道:「這是無崖子老先生臨死之時,將他……他老人家七十餘年修習的內功,硬生生的逼入小僧體內。小僧實在不敢背叛少林,改投別派,但其時無崖子老先生不由分說,便化去小僧的內功,雖然小僧本來的內功低淺得緊,也算不了什麼,不過… …不過,小僧練起來卻也費了不少苦功。無崖子老先生又將他的功夫傳給了我,小僧也不知是禍是福,該是不該。唉,總而言之,小僧日後回到少林寺去,總而言之,總而言之……」 連說幾個「總而言之」,實在不知如何總而言之。
那女童怔怔的不語,將布袋鋪在一塊岩石上,坐著支頤沉思,輕聲道:「如此說來,無崖子果然是將逍遙派掌門之位傳給你了。」虛竹道:「原來……原來你也知道『逍遙派』的名字。」他一直不敢提到「逍遙派」三字,蘇星河說過,若不是本派中人,聽到了「逍遙派 」三字,就決不容他活在世上。現下聽那女童先說了出來,他才敢介面;又想反正你是鬼不是人,人家便要殺你,也無從殺起。
那女童怒道:「我怎不知逍遙派?姥姥知道逍遙派之時,無崖子還沒知道呢。」虛竹道:「是,是!」心想:「說不定你是個數百年前的老鬼,當然比無崖子老先生還老得多。」 只見那女童拾了一根枯枝,在地下積雪中畫了起來,畫的都是一條條的直線,不多時便畫成一張縱橫十九道的棋盤。虛竹一驚:「她也要逼我下棋,那可糟了。」卻見她畫成棋盤後,便即在棋盤上布子,空心圓圈是白子,實心的一點的黑子,密密層層,將一個棋盤上都布滿了。只布到一半,虛竹便認了出來,正是他所解開的那個珍瓏,心道:「原來你也知道這個珍瓏。」又想:「莫非你當年也曾想去破解,苦思不得,因而氣死么?」想到這裡,背上又感到一層寒意。那女童布完珍瓏,說道:「你說解開了這個珍瓏,第一子如何下法,演給我瞧瞧。」虛竹道:「是!」當下第一子填塞一眼,將自己的白子脹死了一大片,局面登時開朗,然後依著段延慶當日傳音所示,反擊黑棋。那女童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喃喃道:「天意,天意!天下又有誰想得到這『先殺自身,再攻敵人』的怪法?」待虛竹將一局珍瓏解完,那女童又沉思半晌,說道:「這樣看來,小和尚倒也不是全然胡說八道。無崖子怎樣將七寶指環傳你,一切經過,你詳細跟我說來,不許有半句隱瞞。」虛竹道: 「是!」於是從頭將師父如何派他下山,如何破解珍瓏,無崖子如何傳功傳指環,丁春秋如何施毒暗殺蘇星河和玄難,自己如何追尋慧方諸僧等情一一說了。那女童一言不發,直等他說完,才道:「這麼說,無崖子是你師父,你怎地不稱師父,卻叫什麼『無崖子老先生』?」虛竹神色尷尬,說道:「小僧是少林寺僧人,實在不能改投別派。」那女童道:「你是決意不願做逍遙派掌門人的了?」虛竹連連搖頭,道:「萬萬不願。」那女童道:「那也容易,你將七寶指環送了給我,也就是了。我代你做逍遙派掌門人如何?」虛竹大喜,道:「那正是求之不得。」從指上除下寶石指環,交了給她。那女童臉上神色不定,似乎又喜又悲,接過指環,便往手上戴去。可是她手指細小,中指與無名指戴上了都會掉下,勉強戴在大拇指上,端相半天,似乎很不滿意,問道:「你說無崖子有一幅圖給你,叫你到大理無量山去尋人學那『北冥神功 』,那幅圖呢?」虛竹從懷中取了圖畫出來。那女童打開捲軸,一見到圖中的宮裝美女,臉上倏然變色,罵道:「他……他要這賤婢傳你武功!他……他臨死之時,仍是念念不忘這賤婢,將她畫得這般好看!」霎時間滿臉憤怒嫉妒,將圖畫往地下一丟,伸腳便踩。虛竹叫道:「啊喲!」忙伸手搶起。那女童怒道:「你可惜么?」虛竹道:「這樣好好一幅圖畫,踩壞了自然可惜。」那女童問道:「這賤婢是誰,無崖子這小賊有沒跟你說?」虛竹搖頭道: 「沒有。」心想:「怎麼無崖子老先生又變成了小賊?」那女童怒道:「哼,小賊痴心妄想,還道這賤婢過了幾十年,仍是這等容貌!啊,就算當年,她又哪有這般好看了?」越說越氣,伸手又要搶過畫來撕爛。虛竹忙縮手將圖畫揣入懷中。那女童身矮力微,搶不到手,氣喘吁吁的不住大罵:「沒良心的小賊,不要臉的臭賤婢!」虛竹惘然不解,猜想這女童附身的老鬼定然認得圖中美女,兩人向來有仇,是以雖然不過見到一幅圖畫,卻也怒氣難消。
那女童還在惡毒咒罵,虛竹肚子突然咕咕咕的響了起來。他忙亂了大半天,再加上狂奔跳躍,粒米未曾進肚,已是十分飢餓。那女童道:「你餓了么?」虛竹道:「是。這雪峰之上只怕沒什麼可吃的東西。」那女童道:「怎麼沒有?雪峰上最多竹雞,也有梅花鹿和羚羊。我來教你一門平地快跑的輕功,再教你捉雞擒羊之法……」虛竹不等她說完,急忙搖手,說道:「出家人怎可殺生?我寧可餓死,也不沾葷腥。」那女童罵道:「賊和尚,難道你這一生之中從未吃過葷腥?」虛竹想起那日在小飯店中受一個女扮男裝的小姑娘作弄,吃了一塊肥肉,喝了大半碗雞湯,苦著臉道:「小僧受人欺騙,吃過一次葷腥,但那是無心之失,想來佛祖也不見罪。但要我親手殺生,那是萬萬不幹的。」
那女童道:「你不肯殺雞殺鹿,卻願殺人,那更是罪大惡極。」虛竹奇道:「我怎願殺人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那女童道:「還念佛呢,真正好笑。你不去捉雞給我吃,我再過兩個時辰,便要死了,那不是給你害死的么?」虛竹搔了搔頭皮,道:「這山峰上想來總也有草菌、竹筍之類,我去找來給你吃。」那女童臉色一沉,指著太陽道:「等太陽到了頭頂,我若不喝生血,非死不可!」虛竹十分駭怕,驚道:「好端端地,為什麼要喝生血?」心下發毛,不由得想起了「吸血鬼」。那女童道:「我有個古怪毛病,每日中午倘若不喝生血,全身真氣沸騰,自己便會活活燒死,臨死時狂性大發,對你大大不利。」虛竹不住搖頭,說道:「不管怎樣,小僧是佛門子弟,嚴守清規戒律,別說自己決計不肯殺生,便是見你起意殺生,也要儘力攔阻。」
那女童雙目向他凝視,見他雖有惶恐之狀,但其意甚堅,顯示決不屈從,當下嘿嘿幾聲冷笑,問道:「你自稱是佛門子弟,嚴守清規戒律,到底有什麼戒律?」 虛竹道:「佛門戒律有根本戒、大乘戒之別。」那女童冷笑道:「花頭倒也真多,什麼叫根本戒、大乘戒?」 虛竹道:「根本戒比較容易,共分四級,首為五戒,其次為八戒,更次為十戒,最後為具足戒,亦即二百五十戒。五戒為在家居士所持,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淫邪,四不妄語,五不飲酒。至於出家比丘,須得守持八戒,十戒,以至二百五十戒,那比五戒精嚴得多了。總而言之,不殺生為佛門第一戒。」
那女童道:「我曾聽說,佛門高僧欲成正果,須持大乘戒,稱為十忍,是也不是?」虛竹心中一寒,說道:「正是。大乘戒注重捨己救人,那是說為了供養諸佛,普渡眾生,連自己的生命也可舍了,倒也不是真的須行此十事。」那女童問道:「什麼叫做十忍?」虛竹武功平平,佛經卻熟,說道:「一割肉飼鷹,二投身餓虎,三斫頭謝天,四折骨出髓,五挑身千燈,六挑眼布施,七剝皮書經,八刺心決志,九燒身供佛,十刺血灑地。」他說一句,那女童冷笑一聲。待他說完,那女童問道:「割肉飼鷹是什麼事?」虛竹道:「那是我佛釋迦牟尼前生的事,他見有餓鷹追鴿,心中不忍,藏鴿於懷。餓鷹說道:『你救了鴿子,卻餓死了我,我的性命豈不是你害的?』我佛便割下自身血肉,餵飽餓鷹。」那女童道:「投身餓虎的故事,想來也差不多了?」虛竹道:「正是。」
那女童道:「照啊,佛家清規戒律,博大精深,豈僅僅『不殺生』三字而已。你如不去捉雞捉鹿給我吃,便須學釋迦牟尼的榜樣,以自身血肉供我吃喝,否則便不是佛門子弟。」 說著拉著虛竹左手的袖子,露出臂膀,笑道:「我吃了你這條手臂,也可挨得一日之飢。」
虛竹瞥眼見到她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齒,似乎便欲一口在他手臂上咬落。本來這個八九歲的女童人小力微,絕不足懼,但虛竹心中一想到她是個借屍還魂的女鬼,眼見她神情不正,不由得心膽俱寒,大叫一聲,甩脫她手掌,拔步便向山峰奔去。他心驚膽戰之下,這一聲叫得甚是響亮,只聽得山腰中有人長聲呼道:「在這裡了,大夥向這邊追啊。」呼聲清朗洪亮,正是不平道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