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竹吃了一驚,向前搶上兩步。童姥尖聲驚呼,向他奔來。那白衫人低聲道:「師姊,你在這裡好自在哪!」卻是個女子的聲音,甚是輕柔婉轉。虛竹又走上兩步,見那白衫人身形苗條婀娜,顯然是個女子,臉上蒙了塊白綢,瞧不見她面容,聽她口稱「師姊」,心想她們原來是一家人,童姥有幫手到來,或許不會再纏住自己了。但斜眼看童姥時,卻見她臉色極是奇怪,又是驚恐,又是氣憤,更夾著幾分鄙夷之色。童姥一閃身便到了虛竹身畔,叫道:「快背我上峰。」虛竹道:「這個……小僧心中這個結,一時還不大解得開……」童姥大怒,反手拍的一聲,便打了他一個耳光,叫道:「這賊賤人追了來,要不利於我,你沒瞧見么?」這時童姥出手著實不輕,虛竹給打了這個耳光,半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那白衫人道:「師姊,你到老還是這個脾氣,人家不願意的事,你總是要勉強別人,打打罵罵的,有什麼意思?小妹勸你,還是對人有禮些的好。」
虛竹心下大生好感:「這人雖是童姥及無崖子老先生的同門,性情卻跟他們大不相同,甚是溫柔斯文,通情達理。」童姥不住催促虛竹:「快背了我走,離開這賊賤人越遠越好,姥姥將來不忘你的好處,必有重重酬謝。」
那白衫人卻氣定神閑的站在一旁,輕風動裾,飄飄若仙。虛竹心想這位姑娘文雅得很,童姥為什麼對她如此厭惡害怕。只聽白衫人道:「師姊,咱們老姊妹多年不見了,怎麼今日見面,你非但不歡喜,反而要急急離去?小妹算到這幾天是你返老還童的大喜日子,聽說你近年來手下收了不少妖魔鬼怪,小妹生怕他們乘機作反,親到縹緲峰靈鷲宮找你,想要助你一臂之力,抗禦外魔,卻又找你不到。」
童姥見虛竹不肯負她逃走,無法可施,氣憤憤的道:「你算準了我散氣還功時日,摸上縹緲峰來,還能安著什麼好心?你卻算不到鬼使神差,竟會有人將我背下峰來。你撲了個空,好生失望,是不是?李秋水,今日雖然仍給你找上了,你卻已遲了幾日,我當然不是你敵手,但你想不勞而獲,盜我一生神功,可萬萬不能了。」
那白衫人道:「師姊說哪裡話來?小妹自和師姊別後,每日里好生挂念,常常想到靈鷲宮來瞧瞧師姊。只是自從數十年前姊姊對妹子心生誤會之後,每次相見,姊姊總是不問情由的怪責。妹子一來怕惹姊姊生氣,二來又怕姊姊出手責打,一直沒敢前來探望。姊姊如說妹子有什麼不良的念頭,那真是太過多心了。」她說得又恭敬,又親熱。
虛竹心想童姥乖戾橫蠻,這兩個女子一善一惡,當年結下嫌隙,自然是童姥的不是。
童姥怒道:「李秋水,事情到了今日,你再來花言巧語的譏刺於我,又有什麼用?你瞧瞧,這是什麼?」說著左手一伸,將拇指上戴著的寶石指環現了出來。
那白衫女子李秋水身子顫抖,失聲道:「掌門七寶指環!你……你從哪裡得來的?」童姥冷笑道:「當然是他給我的。你又何必明知故問?」李秋水微微一怔,道:「哼,他…… 他怎會給你?你不是去偷來的,便是搶來的。」
童姥大聲道:「李秋水,逍遙派掌門人有令,命你跪下,聽由吩咐。」李秋水道:「掌門人能由你自己封的嗎?多半……多半是你暗害了他,偷得這隻七寶指環。」她本來意態閑雅,但自見了這隻寶石戒指,說話的語氣之中便大有急躁之意。童姥厲聲道:「你不奉掌門人的號令,意欲背叛本門,是不是?」突然間白光一閃,砰的一聲,童姥身子飛起,遠遠的摔了出去。虛竹吃了一驚,叫道:「怎麼?」跟著又見雪地里一條殷紅的血線,童姥一根被削斷了的拇指掉在地下,那枚寶石指環卻已拿在李秋水手中。顯是她快如閃電的削斷了童姥的拇指,搶了她戒指,再出掌將她身子震飛,至於斷指時使的什麼兵刃,什麼手法,實因出手太快,虛竹根本無法見到。只聽李秋水道:「師姊,你到底怎生害他,還是跟小妹說了罷。小妹對你情義深重,決不會過份的令你難堪。」她一拿到寶石指環,語氣立轉,又變得十分的溫雅斯文。虛竹忍不住道:「李姑娘,你們是同門師姊妹,出手怎能如此厲害?無崖子老先生決計不是童姥害死的。出家人不打謊話,我不會騙你。」李秋水轉向虛竹,說道:「 不敢請問大師法名如何稱呼?在何處寶剎出家?怎知道我師兄的名字?」虛竹道:「小僧法名虛竹,是少林寺弟子,無崖子老先生嘛……唉,此事說來話長……」突見李秋水衣袖輕拂,自己雙膝腿彎登時一麻,全身氣血逆行,立時便翻倒於地,叫道:「喂,喂,你幹什麼?我又沒得罪你,怎……怎麼連我……也……也……」李秋水微笑道:「小師父是少林派高僧,我不過試試你的功力。嗯,原來少林派名頭雖響,調教出來的高僧也不過這麼樣。可得罪了,真正對不起。」
虛竹躺在地下,透過她臉上所蒙的白綢,隱隱約約可見到她面貌,只見她似乎四十來歲年紀,眉目甚美,但臉上好像有幾條血痕,又似有什麼傷疤,看上去朦朦朧朧的,不由得心中感到一陣寒意,說道:「我是少林寺中最沒出息的小和尚,前輩不能因小僧一人無能,便將少林派小覷了。」李秋水不去理他,慢慢走到童姥身前,說道:「師姊,這些年來,小妹想得你好苦。總算老天爺有眼睛,教小妹再見師姊一面。師姊,你從前待我的種種好處,小妹日日夜夜都記在心上……」突然間又是白光一閃,童姥一聲慘呼,白雪皚皚的地上登時流了一大攤鮮血,童姥的一條左腿竟已從她身上分開。虛竹這一驚非同小可,怒聲喝道,「同門姊妹,怎能忍心下此毒手?你……你……你簡直是禽獸不如!」李秋水緩緩回過頭來,伸左手揭開蒙在臉上的白綢,露出一張雪白的臉蛋。虛竹一聲驚呼,只見她臉上縱橫交錯,共有四條極長的劍傷,劃成了一個「井」字,由於這四道劍傷,右眼突出,左邊嘴角斜歪,說不出的醜惡難看。李秋水道:「許多年前,有人用劍將我的臉劃得這般模樣。少林寺的大法師,你說我該不該報仇?」說著又慢慢放下了面幕。
虛竹道:「這……這是童姥害你的?」李秋水道:「你不妨問她自己。」童姥斷腿處血如潮湧,卻沒暈去,說道:「不錯,她的臉是我劃花的。我……我練功有成,在二十六歲那年,本可發身長大,與常人無異,但她暗加陷害,使我走火入魔。你說這深仇大怨,該不該報復?」
虛竹眼望李秋水,尋思:「倘若此話非假,那麼還是這個女施主作惡於先了。」童姥又道:「今日既然落在你手中,還有什麼話說?這小和尚是『他』的忘年之交,你可不能動小和尚一根寒毛。否則『他』決計不能放過你。」說著雙眼一閉,聽由宰割。李秋水嘆了口氣,淡淡的道:「姊姊,你年紀比我大,更比我聰明得多,但今天再要騙信小妹,可也沒這麼容易了。你說的他……他……他要是今日尚在世上,這七寶指環如何會落入你手中?好罷!小妹跟這位小和尚無冤無仇,何況小妹生來膽小,決不敢和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派結下樑子。這位小師父,小妹是不會傷他的。姊姊,小妹這裡有兩顆九轉熊蛇丸,請姊姊服了,免得姊姊的腿傷流血不止。」虛竹聽她前一句「姊姊」,後一句「姊姊」,叫得親熱無比,但想到不久之前童姥叫烏老大服食兩顆九轉熊蛇丸的情狀,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
童姥怒道:「你要殺我,快快動手,要想我服下斷筋腐骨丸,聽由你侮辱譏刺,再也休想。」李秋水道:「小妹對姊姊一片好心,姊姊總是會錯了意。你腿傷處流血過多,對姊姊身子大是有礙。姊姊,這兩顆藥丸,還是吃了罷。」
虛竹向她手中瞧去,只見她皓如白玉的掌心中托著兩顆焦黃的藥丸,便和童姥給烏老大所服的一模一樣,尋思:「童姥的業報來得好快。」童姥叫道:「小和尚,快在我天靈蓋上猛擊一掌,送姥姥歸西,免得受這賤人凌辱。」李秋水笑道:「小師父累了,要在地下多躺一會。」童姥心頭一急,噴出了一口鮮血。李秋水道:「姊姊,你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若是給『他』瞧見了,未免有點兒不雅,好好一個矮美人,變成了半邊高、半邊低的歪肩美人,豈不是令『他』大為遺憾?小妹還是成全你到底罷!」說著白光閃動,手中已多了一件兵刃。這一次虛竹瞧得明白,她手中握著一柄長不逾尺的匕首。這匕首似是水晶所制,可以透視而過。李秋水顯是存心要童姥多受驚懼,這一次並不迅捷出手,拿匕首在她那條沒斷的右腿前比來比去。虛竹大怒:「這女施主忒也殘忍!」心情激蕩,體內北冥真氣在各處經脈中迅速流轉,頓感雙腿穴道解開,酸麻登止。他不及細思,急沖而前,抱起童姥,便往山峰頂上疾奔。李秋水以「寒袖拂穴」之技拂倒虛竹時,察覺他武功十分平庸,渾沒將他放在心上,只是慢慢炮製童姥,叫他在一旁觀看,多一人在場,折磨仇敵時便增了幾分樂趣,要直到最後才殺他滅口,全沒料到他居然會沖開自己以真力封閉了的穴道。這一下出其不意,頃刻之間虛竹已抱起童姥奔在五六丈外。李秋水拔步便追,笑道:「小師父,你給我師姊迷上了么?你莫看她花容月貌,她可是個九十六歲的老太婆,卻不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呢。」她有恃無恐,只道片刻間便能追上,這小和尚能有多大氣候?哪知道虛竹急奔之下,血脈流動加速,北冥真氣的力道發揮了出來,愈奔愈快,這五六丈的相距,竟然始終追趕不上。
轉眼之間,已順著斜坡追逐出三里有餘,李秋水又驚又怒,叫道:「小師父,你再不停步,我可要用掌力傷你了。」童姥知道李秋水數掌拍將出來,虛竹立時命喪掌底,自己仍是落入她手中,說道:「小師父,多謝你救我,咱們鬥不過這賤人,你快將我拋下山谷,她或許不會傷你。」虛竹道:「這個……萬萬不可。小僧決計不能……」他只說了這兩句話,真氣一泄,李秋水已然追近,突然間背心上一冷,便如一塊極大的寒冰貼肉印了上來,跟著身子飄起,不由自主的往山谷中掉了下去。他知道已為李秋水陰寒的掌力所傷,雙手仍是緊緊抱著童姥,往下直墮,心道:「這一下可就粉身碎骨,摔成一團肉漿了。阿彌陀佛!」
隱隱約約聽得李秋水的聲音從上面傳來:「啊喲,我出手太重,這可便宜……」原來山峰上有一處斷澗,上為積雪覆蓋,李秋水一掌拍出,原想將虛竹震倒,再拿住童姥,慢慢用各種毒辣法子痛加折磨,沒料到一掌震得虛竹踏在斷澗的積雪之上,連著童姥一起掉下。
虛竹只覺身子虛浮,全做不得主,只是筆直的跌落,耳旁風聲呼呼,雖是頃刻間之事,卻似無窮無盡,永遠跌個沒完。眼見鋪滿著白雪的山坡迎面撲來,眼睛一花之際,又見雪地中似有幾個黑點,正在緩緩移動。他來不及細看,已向山坡俯衝而下。
驀地里聽得有人喝道:「什麼人?」一股力道從橫里推將過來,撞在虛竹腰間。虛竹身子尚未著地,便已斜飛出去,一瞥間,見出手推他之人卻是慕容復,一喜之下,運勁要將童姥拋出,讓慕容復接住,以便救她一命。
慕容復見二人從山峰上墮下,一時看不清是誰,便使出「斗轉星移」家傳絕技,將他二人下墮之力轉直為橫,將二人移得橫飛出去。他這門「斗轉星移」功夫全然不使自力,但虛竹與童姥從高空下墮的力道實在太大,慕容復只覺霎時之間頭暈眼花,幾欲坐倒。虛竹給這股巨力一逼,手中的童姥竟爾擲不出去,身子飛出十餘丈,落了下來,雙足突然踏到一件極柔軟而又極韌的物事,波的一聲,身子復又彈起。虛竹一瞥眼間,只見雪地里躺著一個矮矮胖胖、肉球一般的人,卻是桑土公。說來也真巧極,虛竹落地時雙足踹在他的大肚上,立時踹得他腹破腸流,死於非命,也幸好他大肚皮的一彈,虛竹的雙腿方得保全,不致斷折。這一彈之下,虛竹又是不由自主的向橫里飛去,沖向一人,依稀看出是段譽。虛竹大叫:「段相公,快快避開!我衝過來啦!」
段譽眼見虛竹來勢奇急,自己無論如何抱他不住,叫道:「我頂住你!」轉過身來,以背相承,同時展開凌波微步,向前直奔,一剎時間只覺得背上壓得他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但每跨一步,背上的力道便消去了一分,一口氣奔出三十餘步,虛竹輕輕從他背上滑了下來。
他二人從數百丈高處墮下,恰好慕容復一消,桑土公一彈,最後給段譽負在背上一奔,經過三個轉折,竟半點沒有受傷。虛竹站直身子,說道:「阿彌陀佛!多謝各位相救!」他卻不知桑土公已給他踹死,否則定然負疚極深。忽聽得一聲呼叫,從山坡上傳了過來。童姥斷腿之後,流血雖多,神智未失,驚道:「不好,這賤人追下來了。快走,快走。」虛竹想到李秋水的心狠手辣,不由得打個寒噤,抱了童姥,便向樹林中沖了進去。李秋水從山坡上奔將下來,雖然腳步迅捷,終究不能與虛竹的直墮而下相比,其實相距尚遠,但虛竹心下害怕,不敢有片刻停留。他奔出數里,童姥說道:「放我下來,撕衣襟裹好我的腿傷,免得留下血跡,給那賤人追來。你在我『環跳』與『期門』兩穴上點上幾指,止血緩流。」虛竹道:「是!」依言而行,一面留神傾聽李秋水的動靜。童姥從懷中取出一枚黃色藥丸服了,道:「這賤人和我仇深似海,無論如何放我不過。我還得有七十九日,方能神功還原,那時便不怕這賤人了。這七十九日,卻躲到哪裡去才好?」
虛竹皺起眉頭,心想:「便要躲半天也難,卻到哪裡躲七十九日去?」童姥自言自語: 「倘若躲到你的少林寺中去,倒是個絕妙地方……」虛竹嚇了一跳,全身一震。童姥怒道: 「死和尚,你害怕什麼?少林寺離此千里迢迢,咱們怎能去得?」她側過了頭,說道:「自此而西,再行百餘里便是西夏國了。這賤人與西夏國大有淵源,要是她傳下號令,命西夏國一品堂中的高手一齊出馬搜尋,那就難以逃出她的毒手。小和尚,你說躲到哪裡去才好?」 虛竹道:「咱們在深山野嶺的山洞中躲上七八十天,只怕你師妹未必能尋得到。」童姥道: 「你知道什麼?這賤人倘若尋我不到,定是到西夏國去呼召群犬,那數百頭鼻子靈敏之極的獵犬一出動,不論咱們躲到哪裡,都會給這些畜生找了出來。」虛竹道:「那麼咱們須得往東南方逃走,離西夏國越遠越好。」
童姥哼了一聲,恨恨的道:「這賤人耳目眾多,東南路上自然早就布下人馬了。」她沉吟半晌,突然拍手道:「有了,小和尚,你解開無崖子那個珍瓏棋局,第一著下在哪裡?」 虛竹心想在這危急萬分的當口,居然還有心思談論棋局,便道:「小僧閉了眼睛亂下一子,莫名其妙的自塞一眼,將自己的棋子殺死了一大片。」童姥喜道:「是啊,數十年來,不知有多少聰明才智勝你百倍之人都解不開這個珍瓏,只因為自尋死路之事,那是誰也不幹的。妙極,妙極!小和尚,你負了我上樹,快向西方行去。」虛竹道:「咱們去哪裡?」童姥道:「到一個誰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去,雖是兇險,但置之死地而後生,只好冒一冒險。」虛竹瞧著她的斷腿,嘆了口氣,心道:「你無法行走,我便不想冒險,那也不成了。」眼見她傷重,那男女授受不親的顧忌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將她負在背上,躍上樹梢,依著童姥所指的方向,朝西疾行。
一口氣奔行十餘里,忽聽得遠處一個輕柔宛轉的聲音叫道:「小和尚,你摔死了沒有?姊姊,你在哪裡呢?妹子想念你得緊,快快出來罷!」虛竹聽到李秋水的聲音,雙腿一軟,險些從樹梢上摔了下來。童姥罵道:「小和尚不中用,怕什麼?你聽她越叫越遠,不是往東方追下去了嗎?」
果然聽叫聲漸漸遠去,虛竹甚是佩服童姥的智計,說道:「她……她怎知咱們從數百丈高的山峰上掉將下來,居然沒死?」童姥道:「自然是有人多口了。」凝思半晌,道:「姥姥數十年不下縹緲峰,沒想到世上武學進展如此迅速。那個化解咱們下墮之勢的年輕公子,這一掌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當真出神入化。另外那個年輕公子是誰?怎地會得『凌波微步』?」她自言自語,並非向虛竹詢問。虛竹生怕李秋水追上來,只是提氣急奔,也沒將童姥的話聽在耳里。走上平地之後,他仍是盡揀小路行走,當晚在密林長草之中宿了一夜,次晨再行,童姥仍是指著西方。虛竹道:「前輩,你說西去不遠便是西夏國,我看咱們不能再向西走了。」童姥冷笑道:「為什麼不能再向西走?」虛竹道:「萬一闖入了西夏國的國境,豈非自投羅網?」童姥道:「你踏足之地,早便是西夏國的國土了!」虛竹大吃一驚,叫道:「什麼?這裡便是西夏之地?你說……你說你師妹在西夏國有極大的勢力?」童姥笑道:「是啊!西夏是這賤人橫行無忌的地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咱們偏偏闖進她的根本重地之中,叫她死也猜想不到。她在四下里拚命搜尋,怎料想得到我卻在她的巢穴之中安靜修練?哈哈,哈哈!」說著得意之極,又道:「小和尚,這是學了你的法子,一著最笨、最不合情理的棋子,到頭來卻大有妙用。」虛竹心下佩服,說道:「前輩神算,果然人所難測,只不過……只不過……」童姥道: 「只不過什麼?」虛竹道:「那李秋水的根本重地之中,定然另有旁人,要是給他們發見了咱們的蹤跡……」童姥道:「哼,倘若那是個無人的所在,還說得上什麼冒險?歷盡萬難,身入險地,那才是英雄好漢的所為。」虛竹心想:「倘若是為了救人救世,身歷艱險也還值得,可是你和李秋水半斤八兩,誰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人,我又何必為你去甘冒奇險?」童姥見到他臉上的躊躇之意、尷尬之情,已猜到了他的心思,說道:「我叫你犯險,自然有好東西酬謝於你,決不會叫你白辛苦一場。現下我教你三路掌法,三路擒拿法,這六路功夫,合起來叫做『天山折梅手』。」
虛竹道:「前輩重傷未愈,不宜勞頓,還是多休息一會的為是。」童姥雙目一翻,道: 「你嫌我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屑學么?」虛竹道:「這……這個……這個……晚輩絕無此意,你不可誤會。」童姥道:「你是逍遙派的嫡派傳人,我這『天山折梅手』正是本門的上乘武功,你為什麼不肯學?」虛竹道:「晚輩是少林派的,跟逍遙派實在毫無干係。」童姥道:「呸!你一身逍遙派的內功,還說跟逍遙派毫無干係,當真胡說八道之至。天山童姥為人,向來不做利人不利己之事。我教你武功,是為了我自己的好處,只因我要假你之手,抵禦強敵。你若不學會這六路『天山折梅手』,非葬身於西夏國不可,小和尚命喪西夏,毫不打緊,你姥姥可陪著你活不成了。」虛竹應道:「是!」覺得這人用心雖然不好,但什麼都說了出來,倒是光明磊落的「真小人」。當下童姥將「天山折梅手」第一路的掌法口訣傳授了他。這口訣七個字一句,共有十二句,八十四個字。虛竹記性極好,童姥只說了三遍,他便都記住了。這八十四字甚是拗口,接連七個平聲字後,跟著是七個仄聲字,音韻全然不調,倒如急口令相似。好在虛竹平素什麼「悉坦多,缽坦羅」、「揭諦,揭諦,波羅僧揭諦」 等等經咒念得甚熟,倒也不以為奇。童姥道:「你背負著我,向西疾奔,口中大聲念誦這套口訣。」虛竹依言而為,不料只念得三個字,第四個「浮」字便念不出聲,須得停一停腳步,換一口氣,才將第四個字念了出來。童姥舉起手掌,在他頭頂拍下,罵道:「不中用的小和尚,第一句便背不好。」這一下雖然不重,卻正好打在他「百會穴」上。虛竹身子一晃,只覺得頭暈腦脹,再念歌訣時,到第四個字上又是一窒,童姥又是一掌拍下。
虛竹心下甚奇:「怎麼這個『浮』字總是不能順順噹噹的吐出?」第三次又念時,自然而然的一提真氣,那『浮』字便衝口噴出。童姥笑道:「好傢夥,過了一關!」原來這首歌訣的字句與聲韻呼吸之理全然相反,平心靜氣的念誦已是不易出口,奔跑之際,更加難以出聲,念誦這套歌訣,其實是調勻真氣的法門。到得午時,童姥命虛竹將她放下,手指一彈,一粒石子飛上天去,打下一隻烏鴉來,飲了鴉血,便即練那「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她此時已回復到十七歲時的功力,與李秋水相較雖然大大不如,彈指殺鴉卻是輕而易舉。童姥練功已畢,命虛竹負起,要他再誦歌訣,順背已畢,再要他倒背。這歌訣順讀已拗口之極,倒讀時更是逆氣頂喉,攪舌絆齒,但虛竹憑著一股毅力,不到天黑,居然將第一路掌法的口訣不論順念倒念,都已背得朗朗上口,全無窒滯。童姥很是喜歡,說道:「小和尚,倒也虧得你了……啊喲……啊喲!」突然間語氣大變,雙手握拳,在虛竹頭頂上猛擂,罵道:「你這沒良心的小賊,你……你一定和她做下了不可告人之事,我一直給你瞞在鼓裡。小賊,你還要騙我么?你……你怎對得住我?」虛竹大驚,忙將她放下地來,問道:「前輩,你……你說什麼?」童姥的臉已漲成紫色,淚水滾滾而下,叫道:「你和李秋水這賤人私通了,是不是?你還想抵賴?還不肯認?否則的話,她怎能將『小無相功』傳你?小賊,你……你瞞得我好苦。」虛竹摸不著頭腦,問道:「什麼『小無相功』?」童姥一呆,隨即定神,拭乾了眼淚,嘆了口氣,道:「沒什麼。你師父對我不住。」
原來虛竹背誦歌訣之時,在許多難關上都迅速通過,倒背時尤其顯得流暢,童姥猛地里想起,那定是修習了「小無相功」之故。她與無崖子、李秋水三人雖是一師相傳,但各有各的絕藝,三人所學頗不相同,那「小無相功」師父只傳了李秋水一人,是她的防身神功,威力極強,當年童姥數次加害,李秋水皆靠「小無相功」 保住性命。童姥雖然不會此功,但對這門功夫行使時的情狀自是十分熟悉,這時發現虛竹身上不但蘊有此功,而且功力深厚,驚怒之下,竟將虛竹當作無崖子,將他拍打起來。待得心神清醒,想起無崖子背著自己和李秋水私通勾結,又是惱怒,又是自傷。這天晚上,童姥不住口的痛罵無崖子和李秋水。虛竹聽她罵得雖然惡毒,但傷痛之情其實更勝於憤恨,想想也不禁代她難過,勸道:「前輩,人生無常,無常是苦,一切煩惱,皆因貪嗔痴而起。前輩只須離此三毒,不再想念你的師弟,也不去恨你的師妹,心中便無煩惱了。」童姥怒道:「我偏要想念你那沒良心的師父,偏要恨那不怕丑的賤人。我心中越是煩惱,越是開心。」虛竹搖了搖頭,不敢再勸了。次日童姥又教他第二路掌法的口訣。如此兩人一面趕路,一面練功不輟。到得第五日傍晚,但見前面人煙稠密,來到了一座大城。童姥道:「這便是西夏都城靈州,你還有一路口訣沒念熟,今日咱們要宿在靈州之西,明日更向西奔出二百里,然後繞道回來。」虛竹道:「咱們到靈州去么?」童姥道:「當然是去靈州,不到靈州,怎能說深入險地?」又過了一日,虛竹已將六路「天山折梅手」的口訣都背得滾瓜爛熟。童姥便在曠野中傳授他應用之法。她一腿已斷,只得坐在地下,和虛竹拆招。這「天山折梅手」雖然只有六路,但包含了逍遙派武學的精義,掌法和擒拿手之中,含蘊有劍法、刀法、鞭法、槍法、抓法、斧法等等諸般兵刃的絕招,變法繁複,虛竹一時也學不了那許多。童姥道:「我這『天山折梅手』是永遠學不全的,將來你內功越高,見識越多,天下任何招數武功,都能自行化在這『六路折梅手』之中。好在你已學會了口訣,以後學到什麼程度,全憑你自己了。」虛竹道:「晚輩學這路武功,只是為了保護前輩之用,待得前輩回功歸元大功告成,晚輩回到少林寺,便要設法將前輩所授盡數忘卻,重練少林寺本門功夫了。」
童姥向他左看右看,神色十分詫異,似乎看到了一件希奇已極的怪物,過了半晌,才嘆了口氣,道:「我這天山折梅手,豈是任何少林派的武功所能比得?你舍玉取瓦,愚不可及。但要你這小和尚忘本,可真不容易。你合眼歇一歇,天黑後,咱們便進靈州城去罷!」
到了二更時分,童姥命虛竹將她負在背上,奔到靈州城外,躍過護城河後,翻上城牆,輕輕溜下地來。只見一隊隊的鐵甲騎兵高舉火把,來回巡邏,兵強馬壯,軍威甚盛。虛竹這次出寺下山,路上見到過不少宋軍,與這些西夏國剽悍勇武的軍馬相比,那是大大不及了。
童姥輕聲指點,命他貼身高牆之下,向西北角行去,走出三里有餘,只見一座高樓衝天而起,高樓後重重疊疊,儘是構築宏偉的大屋,屋頂金碧輝煌,都是琉璃瓦。虛竹見這些大屋的屋頂依稀和少林寺相似,但富麗堂皇,更有過之,低聲道:「阿彌陀佛,這裡倒有一座大廟。」童姥忍不住輕輕一笑,說道:「小和尚好沒見識,這是西夏國的皇宮,卻說是座大廟。」虛竹嚇了一跳,道:「這是皇宮么?咱們來幹什麼?」童姥道:「託庇皇帝的保護啊。李秋水找不到我屍體,知我沒死,便是將地皮都翻了過來,也要找尋我的下落。方圓二千里內,大概只有一個地方她才不去找,那便是她自己的家裡。」虛竹道:「前輩真想得聰明,咱們多挨得一日,前輩的功力便增加一年。那麼咱們便到你師妹的家裡去罷。」童姥道: 「這裡就是她的家了……小心,有人過來。」虛竹縮身躲入牆角,只見四個人影自東向西掠來,跟著又有四個人影自西邊掠來,八個人交叉而過,輕輕拍了一下手掌,繞了過去。瞧這八人身形矯捷,顯然武功不弱。童姥道:「御前護衛巡查過了,快翻進宮牆,過不片刻,又有巡查過來。」虛竹見了這等聲勢,不由得膽怯,道:「皇宮中高手這麼多,要是給他們見到了,那可糟糕。咱們還是到你師妹家裡去罷。」童姥怒道:「我早說過,這裡就是她家。 」虛竹道:「你又說這裡是皇宮。」童姥道:「傻和尚,這賤人是皇太妃,皇宮便是她的家了。」這句話當真大出虛竹的意料之外,他做夢也想不到李秋水竟會是西夏國的皇太妃,一呆之下,又見有四個人影自北而南的掠來。待那四人掠過,虛竹道:「前……」只說出一個 「前」字,童姥已伸手按住他嘴巴,一怔之下,只見高牆之後又轉出四個人來,悄沒聲的巡了過去。這四人突如其來,教人萬萬料想不到這黑角落中竟會躲得有人。等這四人走遠,童姥在他背上一拍,道:「從那條小弄中進去。」虛竹見了適才那十六人巡宮的聲勢,知已身入奇險之地,若沒童姥的指點,便想立即退出,也非給這許多御前護衛發見不可,當下便依言負著她走進小弄。小弄兩側都是高牆,其實是兩座宮殿之間的一道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