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竹眼望深谷,也是束手無策,眼見到眾女焦急的模樣,心想:「她們都叫我主人,遇上了難題,我這主人卻是一籌莫展,那成甚麼話?經中言道:『或有來求手足耳鼻、頭目肉血、骨髓身分,菩薩摩訶薩見來求者,悉能一切歡喜施與。』菩薩六度,第一便是布施,我又怕什麼了?」於是脫下符敏儀所縫的那件袍子,說道:「石嫂,請借兵刃一用。」石嫂道:「是!」倒轉柳葉刀,躬身將刀柄遞過。
虛竹接刀在手,北冥真氣運到了刃鋒之上,手腕微抖之間,刷的一聲輕響,已將扣在峭壁石洞中的半截鐵鏈斬了下來。柳葉刀又薄又細,只不過鋒利而已,也非什麼寶刀,但經他真氣貫注,切鐵鏈如斬竹木。這段鐵鏈留在此岸的約有二丈二三尺,虛竹抓住鐵鏈,將刀還了石嫂,提氣一躍,便向對岸縱了過去。群女齊聲驚呼。余婆婆、石嫂、符敏儀等都叫:「 主人,不可冒險!」一片呼叫聲中,虛竹已身凌峽谷,他體內真氣滾轉,輕飄飄的向前飛行,突然間真氣一濁,身子下跌,當即揮出鐵鏈,捲住了對岸垂下的斷鏈。便這麼一借力,身子沉而復起,落到了對岸。他轉過身來,說道:「大家且歇一歇,我去探探。」
余婆等又驚又佩,又是感激,齊道:「主人小心!」虛竹向傳來慘呼聲的山後奔去,走過一條石弄堂也似的窄道,只見兩女屍橫在地,身首分離,鮮血兀自從頸口冒出。虛竹合十說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對著兩具屍體匆忙忙的念了一遍「往生咒」,順著小徑向峰頂快步而行,越走越高,身周白霧越濃,不到一個時辰,便已到了縹緲峰絕頂,雲霧之中,放眼都是松樹,卻聽不到一點人聲,心下沉吟:「難道鈞天部諸女都給殺光了?當真作孽。」摘了幾枚松球,放在懷裡,心道:「松球會擲死人,我出手千萬要輕,只可將敵人嚇走,不可殺人。」只見地下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大道,每塊青石都是長約八尺,寬約三尺,甚是整齊,要鋪成這樣的大道,工程浩大之極,似非童姥手下諸女所能。這青石大道約有二里來長,石道盡處,一座巨大的石堡巍然聳立,堡門左右各有一頭石雕的猛鷲,高達三丈有餘,尖喙巨爪,神駿非凡,堡門半掩,四下里仍是一人也無。虛竹閃身進門,穿過兩道庭院,只聽得一人厲聲喝道:「賊婆子藏寶的地方,到底在哪裡?你們說是不說?」一個女子的聲音罵道:「狗奴才,事到今日,難道我們還想活嗎?你可別痴心妄想啦。」另一個男子聲音說道:「雲島主,有話好說,何必動粗?這般的對付婦道人家,未免太無禮了罷?」虛竹聽出那勸解的聲音是大理段公子所說,當烏老大要眾人殺害童姥之時,也是這段公子獨持異議,心想:「這位公子似乎不會武功,但英雄肝膽,俠義心腸,遠在一眾武學高手之上,令人好生欽佩。」
只聽那姓雲島主道:「哼哼,你們這些鬼丫頭想死,自然容易,可是天下豈有這等便宜事?我碧石島有一十七種奇刑,待會一件件在你們這些鬼丫頭身上試個明白。聽說黑石洞、伏鯊島的奇刑怪罰,比我碧石島還要厲害得多,也不妨讓眾兄弟開開眼界。」許多人轟然叫好,更有人道:「大伙兒盡可比劃比劃,且看哪一洞、哪一島的刑罰最先奏效。」從聲音中聽來,廳內不下數百人之多,加上大廳中的回聲,極是嘈雜噪耳。虛竹想找個門縫向內窺望,但這座大廳全是以巨石砌成,竟無半點縫隙。他一轉念間,伸手在地下泥塵中擦了幾擦,滿手污泥都抹在臉上,便即邁步進廳。只見大廳中桌上、椅上都坐滿了人,一大半人沒有座位,便席地而坐,另有一些人走來走去,隨口談笑。廳中地下坐著二十來個黃衫女子,顯是給人點了穴道,動彈不得,其中一大半都是身上血漬淋漓,受傷不輕,自是鈞天部諸女了。廳上本來便亂糟糟地,虛竹跨進廳門,也有幾人向他瞧了一眼,見他不是女子,自不是靈鷲宮的人,只道是哪一個洞主、島主帶來的門人子弟,誰也沒多加留意。
虛竹在門檻上一坐,放眼四顧,只見烏老大坐在西首一張太師椅上,臉色憔悴,但剽悍乖戾之氣仍從眼神中流露出來。一個身形魁梧的黑漢手握皮鞭,站在鈞天部諸女身旁,不住喝罵,威逼她們吐露童姥藏寶的所在。諸女卻抵死不說。烏老大道:「你們這些丫頭真是死心眼兒,我跟你們說,童姥早就給她師妹李秋水殺死了,這是我親眼目睹,難道還有假的?你們乘早降服,我們決計不加難為。」一個中年黃衫女子尖聲叫道:「胡說八道!尊主武功蓋世,已練成了金剛不壞之身,有誰還能傷得她老人家?你們妄想奪取破解『生死符』的寶訣,乘早別做這清秋大夢。別說尊主必定安然無恙,轉眼就會上峰,懲治你們這些萬惡不赦的叛徒,就算她老人家仙去了,你們『生死符』不解,一年之內,個個要哀號呻吟,受盡苦楚而死。」
烏老大冷冷的道:「好,你不信,我給你們瞧一樣物事。」說著從背上取下一個包袱,打了開來,赫然露出一條人腿。虛竹和眾女認得那條腿上的褲子鞋襪,正是童姥的下肢,不禁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烏老大道:「李秋水將童姥斬成了八塊,分投山谷,我隨手拾來了一塊,你們不妨仔細瞧瞧,是真是假。」
鈞天部諸女認明確是童姥的左腿,料想烏老大此言非虛,不禁放聲大哭。一眾洞主、島主大聲歡呼,都道:「賊婆子已死,當真妙極!」有人道:「普天同慶,薄海同歡!」有人道:「烏老大,你耐心真好,這般好消息,竟瞞到這時候,該當罰酒三大杯。」卻也有人道:「賊婆子既死,咱們身上的生死符,倘若世上無人能夠破解……」突然之間,人叢中響起幾下「嗚嗚」之聲,似狼嗥,如犬吠,聲音甚是可怖。眾人一聽之下,齊皆變色,霎時之間,大廳中除了這有如受傷猛獸般的呼號之外,更無別的聲息。只見一個胖子在地下滾來滾去,雙手抓臉,又撕爛了胸口衣服,跟著猛力撕抓胸口,竟似要挖出自己的心肺一般。只片刻間,他已滿手是血,臉上、胸口,也都是鮮血,叫聲也越來越慘厲。眾人如見鬼魅,不住的後退。有幾人低聲道:「生死符催命來啦!」虛竹雖也中過生死符,但隨即服食解藥,跟著得童姥傳授法門化解,並未經歷過這等慘酷的熬煎,眼見那胖子如此驚心動魄的情狀,才深切體會到眾人所以如此畏懼童姥之故。眾人似乎害怕生死符的毒性能夠傳染,誰也不敢上前設法減他痛苦。片刻之間,那胖子已將全身衣服撕得稀爛,身上一條條都是抓破的血痕。
人叢中有人氣急敗壞的叫道:「哥哥!你靜一靜,別慌!」奔出一個人來,又叫:「讓我替你點了穴道,咱們再想法醫治。」那人和那胖子相貌有些相似,年紀較輕,人也沒那麼胖,顯是他的同胞兄弟。那胖子雙眼發直,宛似不聞。那人一步步的走過去,神態間充滿了戒慎恐懼,走到離他三尺之處,陡出一指,疾點他「肩井穴」。那胖子身形一側,避開了他手指,反過手臂,將他牢牢抱住,張口往他臉上便咬。那人叫道:「哥哥,放手!是我!」 那胖子只是亂咬,便如瘋狗一般。他兄弟出力掙扎,卻哪裡掙得開,霎時間臉上給他咬下一塊肉來,鮮血淋漓,只痛得大聲慘呼。
段譽向王語嫣道:「王姑娘,怎地想法子救他們一救?」王語嫣蹙起眉頭,說道:「這人發了瘋,力大無窮,又不是使什麼武功,我可沒法子。」段譽轉開向慕容復道:「慕容兄,你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治彼身』的神技,可用得著么?」慕容復不答,臉有不愉之色。包不同惡狠狠的道:「你叫我家公子學做瘋狗,也去咬他一口嗎?」
段譽歉然道:「是我說得不對,包兄莫怪。慕容兄莫怪!」走到那胖子身邊,說道:「 尊兄,這人是你的弟弟,快請放了他罷。」那胖子雙臂卻抱得更加緊了,口中兀自發出猶似獸吼般的荷荷之聲。雲島主抓起一名黃衫女子,喝道:「這裡廳上之人,大半曾中老賊婆的生死符,此刻聚在一起,互受感應,不久人人都要發作,幾百個人將你全身咬得稀爛,你怕是不怕?」那女子向那胖子望了一眼,臉上現出十分驚恐的神色。雲島主道:「反正童姥已死,你將她秘藏之處說了出來,治好眾人,大家感激不盡,誰也不會為難你們。」那女子道:「不是我不肯說,實在……實在是誰也不知道。尊主行事,不會讓我們……我們奴婢見到的。」慕容復隨眾人上山,原想助他們一臂之力,樹恩示惠,將這些草澤異人收為己用。此刻眼見童姥雖死,她種在各人身上的生死符卻無可破解,看來這「生死符」乃是一種劇毒,非武功所能為力,如果一個個毒發斃命,自己一番圖謀便成一場春夢了。他和鄧百川、公冶乾相對搖了搖頭,均感無法可施。雲島主雖知那黃衫女子所說多半屬實,但覺自身中了生死符的穴道中隱隱發酸,似乎也有發作的徵兆,急怒之下,喝道:「好,你不說!我打死你這臭丫頭再說!」提起長鞭,夾頭夾腦往那女子打去,這一鞭力道沉猛,眼見那女子要被打得頭碎腦裂。忽然嗤的一聲,一件暗器從門口飛來,撞在那女子腰間,那女子被撞得滑出丈余,拍的一聲大響,長鞭打上地下石板,石屑四濺。只見地下一個黃褐色圓球的溜溜滾轉,卻是一枚松球。眾人都大吃一驚:「用一枚小小松球便將人撞開丈余,內力非同小可,那是誰?」
烏老大驀地里想起一事,失聲叫道:「童姥,是童姥!」那日他躲在岩石之後,見到李秋水斬斷了童姥的左腿,便將斷腿包在油布之中,帶在身邊。他想童姥多半已給李秋水追上殺死,但沒目睹她的死狀,總是心下惴惴。當日虛竹用松球擲穿他肚子,那手法便是童姥所授。烏老大吃過大苦,一見松球又現,第一個便想到是童姥到了,如何不嚇得魂飛魄散?眾人聽得烏老大狂叫「童姥」,一齊轉身朝外,大廳中刷刷、擦擦、叮噹、嗆啷諸般拔兵刃之聲響成一片,各人均取兵刃在手,同時向後退縮。
慕容復反而向著大門走了兩步,要瞧瞧這童姥到底是什麼模樣。其實那日他以「斗轉星移」之術化解虛竹和童姥從空下墮之勢,曾見過童姥一面,只是決不知那個十八九歲、顏如春花的姑娘,竟會是眾魔頭一想到便膽戰心驚的天山童姥。段譽擋在王語嫣身前,生怕她受人傷害。王語嫣卻叫:「表哥,小心!」眾人目光群注大門,但過了好半晌,大門口全無動靜。包不同叫道:「童姥姥,你要是惱了咱們這批不速之客,便進來打上一架罷!」過了一會,門外仍是沒有聲息。風波惡道: 「好罷,讓風某第一個來領教童姥的高招,『明知打不過,仍要打一打』,那是風某至死不改的臭脾氣。」說著舞動單刀護住面前,便沖向門外。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和他情同手足,知他不是童姥的對手,一齊跟出。眾洞主、島主有的佩服四人剛勇,有的卻暗自訕笑:「你們沒見過童姥的厲害,卻來妄逞好漢,一會兒吃了苦頭,那可後悔莫及了。」只聽得風惡波和包不同兩人聲音一尖一沉,在廳外向童姥大聲挑戰,卻始終無人答腔。
適才搭救黃衫女子這枚松球,卻是虛竹所發。他見自己竟害得大家如此驚疑不定,好生過意不去,說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不是。童姥確已逝世,各位不用驚慌。」見那胖子還在亂咬他的兄弟,心想:「再咬下去,兩人都活不成了。」走過去伸手在那胖子背心上一拍,使的是「天山六陽掌」功夫,一股陽和內力,登時便將那胖子體內生死符的寒毒鎮住了,只是不知他生死符的所在,卻無法就此為他拔除。那胖子雙臂一松,坐在地下,呼呼喘氣,神情委頓不堪,說道:「兄弟,你怎麼了?是誰傷得你這等模樣?快說,快說,哥哥給你報仇雪恨。」他兄弟見兄長神智回復,心中大喜,顧不得臉上重傷,不住口的道:「哥哥,你好了,哥哥,你好了!」虛竹伸手在每個黃衫女子肩頭上拍了一記,說道:「各位是均天部的么?你們陽天、朱天、昊天各部姊妹,都已到了接天橋邊,只因鐵鏈斷了,一時不得過來。你們這裡有沒有鐵鏈或是粗索?咱們去接她們過來罷。」他掌心中北冥真氣鼓盪,手到之處,鈞天部之女不論被封的是哪一處穴道,其中阻塞的經脈立被震開,再無任何窒滯。
眾女驚喜交集,紛紛站起,說道:「多謝尊駕相救,不敢請教尊姓大名。」有幾個年輕女子性急,拔步便向大門外奔去,叫道:「快,快去接應八部姊妹們過來,再和反賊們決一死戰。」一面回頭揮手,向虛竹道謝。
虛竹拱手答謝,說道:「不敢,不敢!在下何德何能,敢承各位道謝?相救各位的另有其人,只不過是假手在下而已。」他意思是說,他的武功內力得自童姥等三位師長,實則是童姥等出手救了諸女。群豪見他隨手一拍,一眾黃衫女子的穴道立解,既不須查問何處穴道被封,亦不必在相應穴道處推宮過血,這等手法不但從所未見,抑且從所未聞,眼見他貌不驚人,年紀輕輕,決無這等功力,聽他說是旁人假手於他,都信是童姥已到了靈鷲宮中。烏老大曾和虛竹在雪峰上相處數日,此刻雖然虛竹頭髮已長,滿臉塗了泥污,但一開口說話,烏老大猛地省起,便認了出來,一縱身欺近他身旁,扣住了他右手脈門,喝道:「小和尚,童……童姥已到了這裡么?」
虛竹道:「烏先生,你肚皮上的傷處已痊癒了嗎?我……我現在已不能算是佛門弟子了,唉!說來慚愧……當真慚愧得緊。」說到此處,不禁滿臉通紅,只是臉上塗了許多污泥,旁人也瞧不出來。烏老大一出手便扣住他脈門,諒他無法反抗,當下加運內力,要他痛得出聲討饒,心想童姥對這小和尚甚好,我一襲得手,將他扣為人質,童姥便要傷我,免不了要投鼠忌器。哪知他連催內力,虛竹恍若不知,所發的內力都如泥牛入海,無影無蹤。烏老大心下害怕,不敢再催內力,卻也不肯就此放開了手。群豪一見烏老大所扣的部位,便知虛竹已落入他的掌握,即使他功夫比烏老大為高,也已無可抗禦,唯有聽由烏老大宰割,均想: 「這小子倘若真是高手,要害便決不致如此輕易的為人所制。」各人七張八嘴的喝問:「小子,你是誰?怎麼來的?」「你叫什麼名字?你師長是誰?」「誰派你來的?童姥呢?她到底是死是活?」虛竹一一回答,神態甚是謙恭:「在下道號……道號虛竹子。童姥確已逝世,她老人家的遺體已運到了接天橋邊。我師門淵源,唉,說來慚愧,當真……當真……在下鑄下大錯,不便奉告。各位若是不信,待會大伙兒便可一同瞻仰她老人家的遺容。在下到這裡來,是為了替童姥辦理後事。各位大都是她老人家的舊部,我勸各位不必再念舊怨,大家在她老人家靈前一拜,種種仇恨,一筆勾消,豈不是好?」他一句句說來,一時羞愧,一時傷感,東一句,西一句,即不連貫,語氣也毫不順暢,最後又儘是一廂情願之辭。
群豪覺這小子胡說八道,有點神智不清,驚懼之心漸去,狂傲之意便生,有人更破口叱罵起來:「小子是什麼東西,膽敢要咱們在死賊婆的靈前磕頭?」「他媽的,老賊婆到底是怎樣死的?」「是不是死在他師妹李秋水手下?這條腿是不是她的?」虛竹道:「各位就算真和童姥有深仇大恨,她既已逝世,那也不必再懷恨了,口口聲聲『老賊婆』未免太難聽了一點。烏先生說得不錯,童姥確是死於她師妹李秋水手下,這條腿嘛,也確是她老人家的遺體。唉,人生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童姥她老人家雖然武功深湛,到頭來終於功散氣絕,難免化作黃土。南無阿彌陀佛,南無觀音菩薩,南無大勢至菩薩,接引童姥往生西方極樂世界,蓮池凈土!」
群豪聽他嘮嘮叨叨的說來,童姥已死倒是確然不假,登時都大感寬慰。有人問道:「童姥臨死之時,你是否在她身畔?」虛竹道:「是啊。最近幾個月來,我一直在服侍她老人家。」群豪對望一眼,心中同時飛快的轉過了一個念頭:「破解生死符的寶訣,說不定便在這小子的身上。」
青影一晃,一人欺近身來,扣住了虛竹左手脈門,跟著烏老大覺得後頸一涼,一件利器已架在他項頸之中,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烏老大,放開了他。」
烏老大一見扣住虛竹左腕那人,便料到此人的死黨必定同時出擊,待要出掌護身,卻已慢了一步。只聽得背後那人道:「再不放開,這一劍便斬下來了。」烏老大松指放開虛竹手腕,向前躍出數步,轉過身來,說道:「珠崖雙怪,姓烏的不會忘了今日之事。」那用劍逼他的是個瘦長漢子,獰笑道:「烏老大,不論出什麼題目,珠崖雙怪都接著便是。」大怪扣著虛竹的脈門,二怪便來搜他的衣袋。虛竹心想:「你們要搜便搜,反正我身邊又沒什麼見不得人的物事。」二怪將他懷中的東西一件件摸將出來,第一件便摸到無崖子給他的那幅圖畫,當即展開捲軸。大廳上數百對目光,齊向畫中瞧去。那畫曾被童姥踩過幾腳,後來又在冰窖中被浸得濕透,但圖中美女仍是栩栩如生,便如要從畫中走下來一般,丹青妙筆,實是出神入化。眾人一見之下,不約而同都向王語嫣瞧去。有人說:「咦!」有人說「哦!」 有人說:「呸!」有人說:「哼!」咦者大出意外,哦者恍然有悟,呸者甚為憤怒,哼者意存輕蔑。群豪本來盼望捲軸中繪的是一張地圖又或是山水風景,便可循此而去找尋破解生死符的靈藥或是秘訣,哪知竟是王語嫣的一幅圖像,咦、哦、呸、哼一番之後,均感失望。只有段譽、慕容復、王語嫣同時「啊」的一聲,至於這一聲「啊」的含意,三人卻又各自不同。王語嫣見到虛竹身邊藏著自己的肖像,驚奇之餘,暈紅雙頰,尋思:「難道……難道這人自從那日在珍瓏棋局旁見了我一面之後,便也像段公子一般,將我……將我這人放在心裡?否則何以圖我容貌,暗藏於身?」段譽卻想:「王姑娘天仙化身,姿容絕世,這個小師父為她顛倒傾慕,那也不足為異。唉,可惜我的畫筆及不上這位小師父的萬一,否則我也來畫一幅王姑娘的肖像,日後和她分手,朝夕和畫像相對,倒也可稍慰相思之苦。」慕容復卻想:「 這小和尚也是個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之人。」二怪將圖像往地下一丟,又去搜查虛竹衣袋,此後拿出來的是虛竹在少林寺剃度的一張度牒,幾兩碎銀子,幾塊乾糧,一雙布襪,看來看去,無一和生死符有關。珠崖二怪搜查虛竹之時,群豪無不虎視眈眈的在旁監視,只要見到有什麼特異之物,立時湧上搶奪,不料什麼東西也沒搜到。珠崖大怪罵道:「臭賊,老賊婆臨死之時,跟你說什麼來?」虛竹道:「你問童姥臨死時說什麼話?嗯,她老人家說:『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三聲,就此斷氣了。」群豪莫名其妙,心思縝密的便沉思這句「不是她」和大笑三聲有什麼含義,性情急躁的卻都喝罵了起來。珠崖大怪喝道: 「他媽的,什麼不是她,哈哈哈?老賊婆還說了什麼?」虛竹道:「前輩先生,你提到童姥她老人家之時,最好稍存敬意,可別胡言斥罵。」珠崖大怪大怒,提起左掌,便向他頭頂擊落,罵道:「臭賊,我偏要罵老賊婆,卻又如何?」突然間寒光一閃,一柄長劍伸了過來,橫在虛竹頭頂,劍刃豎立。珠崖大怪這一掌倘若繼續拍落,還沒碰到虛竹頭皮,自己手掌先得在劍鋒上切斷了。他一驚之下,急忙收掌,只是收得急了,身子向後一仰,退出三步,一拉之下沒將虛竹拉動,順手放脫了他手腕,但覺左掌心隱隱疼痛,提掌一看,見一道極細的劍痕橫過掌心,滲出血來,不由得又驚又恐,心想這一下只消收掌慢了半分,這手掌豈非廢了?怒目向出劍之人瞪去,見那人身穿青衫,五十來歲年紀,長須飄飄,面目清秀,認得他是「劍神」卓不凡。從適才這一劍出招之快、拿捏之准看來,劍上的造詣實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他又記起那日劍魚島區島主離眾而去,頃刻間便給這「劍神」斬了首級,他性子雖躁,卻也不敢輕易和這等厲害的高手為敵,說道:「閣下出手傷我,是何用意? 」
卓不凡微微一笑,說道:「大伙兒要從此人口中,查究破解生死符的法門,老兄卻突然性起,要將這人殺死。眾兄弟身上的生死符催起命來,老兄如何交代?」 珠崖大怪語塞,只道:「這個……這個……」卓不凡還劍入鞘,微微側身,手肘在二怪肩頭輕輕一撞,二怪站立不定,騰騰騰騰,向後退出四步,胸腹間氣血翻湧,險些摔倒,好容易才站定腳步,卻不敢出聲喝罵。卓不凡向虛竹道:「小兄弟,童姥臨死之時,除了說『不是她』以及大笑三聲之外,還說了什麼?」
虛竹突然滿臉通紅,神色忸怩,慢慢的低下頭去,原來他想起童姥那時說道:「你將那幅畫拿來,讓我親手撕個稀爛,我再無掛心之事,便可指點你去尋那夢中姑娘的途徑。」豈知童姥一見圖畫,發現畫中人並非李秋水,又是好笑,又是傷感,竟此一瞑不視。他想:「 童姥突然逝世,那位夢中姑娘的蹤跡,天下再無一人知曉,只怕今生今世,我是再也不能和她相見了。」言念及此,不禁黯然魂銷。
卓不凡見他神色有異,只道他心中隱藏著什麼重大機密,和顏悅色的道:「小兄弟,童姥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麼,你跟我說好了,我姓卓的非但不會為難你,並且還有大大的好處給你。」虛竹連耳根子也紅了,搖頭道:「這件事,我是萬萬……萬萬不能說的。」卓不凡道:「為什麼不能說?」虛竹道:「此事說來……說來……唉,總而言之,我不能說,你便殺了我,我也不說。」卓不凡道:「你當真不說?」虛竹道:「不說。」卓不凡向他凝視片刻,見他神氣十分堅決,突然間刷的一聲,拔出長劍,寒光閃動,嗤嗤嗤幾聲輕響,長劍似乎在一張八仙桌上划了幾下,跟著拍拍幾響,八仙桌分為整整齊齊的九塊,崩跌在地。在這一霎眼之間,他縱兩劍,橫兩劍,連出四劍,在桌上划了一個「井」字。更奇的是,九塊木板均成四方之形,大小闊狹,全無差別,竟如是用尺來量了之後再慢慢剖成一般。大廳中登時彩聲雷動。
王語嫣輕聲道:「這一手周公劍,是福建建陽『一字慧劍門』的絕技,這位卓老先生,想必是『一字慧劍門』的高手耆宿。」群豪齊聲喝彩之後,隨即一齊向卓不凡注目,更無聲息,她話聲雖輕,這幾句話卻清清楚楚的傳入了各人耳中。
卓不凡哈哈一笑,說道:「這位姑娘當真好眼力,居然說得出老朽的門派和劍招名稱。難得,難得。」眾人都想:「從來沒聽說福建有個『一字慧劍門』,這老兒劍術如此厲害,他這門派該當威震江湖才是,怎地竟是沒沒無聞?」只聽卓不凡嘆了口氣,說道:「我這門派之中,卻只老夫孤家寡人、光桿兒一個。『一字慧劍門』三代六十二人,三十三年之前,便給天山童姥殺得乾乾淨淨了。」
眾人心中一凜,均想:「此人到靈鷲宮來,原來是為報師門大仇。」只見卓不凡長劍一抖,向虛竹道:「小兄弟,我這幾招劍法,便傳了給你如何?」此言一出,群豪有的現出艷羨之色,但也有不少人登時顯出敵意。學武之人若得高人垂青,授以一招兩式,往往終身受用不盡,天下揚名,立身保命,皆由於此。但歹毒之徒習得高招後反噬恩師,亦屢見不鮮,是以武學高手擇徒必嚴。卓不凡毫沒來由的答允以上乘劍術傳授虛竹,自是為了要知道童姥的遺言,以取得生死符。
虛竹尚未答覆,人叢中一個女子聲音冷冷的道:「卓先生,你也是中了生死符么?」卓不凡向那人瞧去,見說話的是個中年道姑,便道:「仙姑何出此問?」段譽認得這道姑是大理無量洞洞主辛雙清,她本是無量劍西宗的掌門人,給童姥的部屬收服,改稱為無量洞洞主。這些日子來,他一直不敢和辛雙清正眼相對,也不敢走近她屬下的左子穆,生怕他們要算舊帳,這時見她發話,急忙躲在包不同身後。辛雙清道:「卓先生若非身受生死符的荼毒,何以千方百計,也來求這破解之道?倘若卓先生意在挾制我輩,那麼三十六洞、七十二島諸兄弟甫脫獅吻,又入虎口,只怕也未必甘心。卓先生雖然劍法通神,但如逼得我們無路可走,眾兄弟也只好不顧死活的一搏了。」這番話不亢不卑,但一語破的,揭穿了卓不凡的用心,辭鋒咄咄逼人。
群豪中登時有十餘人響應:「辛洞主的話是極。」更有人道:「小子,童姥到底有什麼遺言,你快當眾說出來,否則大伙兒將你亂刀分屍,味道可不太妙。」
卓不凡長劍抖動,嗡嗡作響,說道:「小兄弟不用害怕,你在我身邊,瞧有誰能動了你一根寒毛?童姥的遺言你只能跟我一個人說,若有第三個人知道,我的劍法便不能傳你了。 」虛竹搖頭道:「童姥的遺言,只和我一個人有關,跟另外一個人也有關,但跟各位實在沒半點干係。再說,不管怎樣,我是決計不說的。你的劍法雖好,我也不想學。」群豪轟然叫好,道:「對,對!好小子,挺有骨氣,他的劍法學來有甚麼用?」「人家嬌滴滴的小姑娘,一句話便將他劍招的來歷揭破了,可見並無希奇之處。」又有人道:「這位姑娘既然識得劍法的來歷,便有破他劍法的本事。小兄弟,若要拜師,還是拜這個小姑娘為妙。何況你懷中藏了她的畫像,哈哈,自然是該當拜她為師才是。」
卓不凡聽到各人的冷嘲熱諷,甚感難堪,斜眼向王語嫣望去,過了半晌,見她始終默不作聲,卓不凡大怒,心道:「有人說你能破得我的劍法,你竟並不立即否認,難道你是默認確能破得嗎?」其實王語嫣心中在想:「表哥為什麼神色不大高興,是不是生我的氣啊?我什麼地方得罪他了?莫非……莫非那位小師父畫了我的肖像藏在身邊,表哥就此著惱!」於旁人的說話,一時全沒聽在耳中。
卓不凡一瞥眼又見到丟在地下的那軸圖畫,陡然想起:「這小子畫了她肖像藏在懷中,自然對她有萬分情意。我要他吐露童姥遺言,非從這小妞兒身上著手不可,有了!」拾起圖畫,塞入虛竹懷中,說道:「小兄弟,你的心事,我全知道,嘿嘿,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只不過有人從中作梗,你想稱心如意,卻也不易。這樣罷,由我一力主持,將這位姑娘配了給你作妻房,即刻在此拜天地,今晚便在靈鷲宮中洞房如何?」說著笑吟吟的伸手指著王語嫣。「一字慧劍門」滿門師徒給童姥殺得精光,當時卓不凡不在福建,幸免於難,從此再也不敢回去,逃到長白山中荒僻極寒之地苦研劍法,無意中得了前輩高手遺下來的一部劍經,勤練三十年,終於劍術大成,自信已然天下無敵,此番出山,在河北一口氣殺了幾個赫赫有名的好手,更是狂妄不可一世,只道手中長劍當世無人與抗,言出法隨,誰敢有違?虛竹臉上一紅,忙道:「不,不!卓先生不可誤會。」卓不凡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知好色則慕少艾,原是人之常情,又何必怕丑?」
虛竹不由得狼狽萬狀,連說:「這個……這個……不是的……」卓不凡長劍抖動,一招 「天如穹廬」,跟著一招「白霧茫茫」,兩招混一,向王語嫣遞去,要將她圈在劍光之中拉過來,居為奇貨,以便與虛竹交換,要他吐露秘密。王語嫣一見這兩招,心中便道:「『天如穹廬』和『白霧茫茫』,都是九虛一實。只須中宮直進,搗其心腹,便逼得他非收招不可。」可是心中雖知其法,手上功夫卻使不出來,眼見劍光閃閃,罩向自己頭上,驚惶之下, 「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慕容復看出卓不凡這兩招並無傷害王語嫣之意,心想:「我不忙出手,且看這姓卓的老兒搗什麼鬼?這小和尚是否會為了表妹而吐露機密?」但段譽一見到卓不凡的劍招指向王語嫣,他也不懂劍招虛實,自然是大驚失色,情急之下,腳下展開「凌波微步」,疾衝過去,擋在王語嫣身前。卓不凡劍招雖快,段譽還是搶先了一步。長劍寒光閃處,嗤得一聲輕響,劍尖在段譽胸口划了一條口子,自頸至腹,衣衫盡裂,傷及肌膚。總算卓不凡志在逼求虛竹心中的機密,不欲此時殺人樹敵,這一劍手勁的輕重恰到好處,劍痕雖長,傷勢卻甚輕微。段譽嚇得呆了,一低頭見到自己胸膛和肚腹上如此長的一條劍傷,鮮血迸流,只道已被他開膛破腹,立時便要斃命,叫道:「王姑娘,你……你快躲開,我來擋他一陣。」
卓不凡冷笑道:「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居然不自量力,來做護花之人。」轉頭向虛竹道:「小兄弟,看中這位姑娘的人可著實不少,我先動手給你除去一個情敵如何?」長劍劍尖指著段譽心口,相距一寸,抖動不定,只須輕輕一送,立即插入他的心臟。虛竹大驚,叫道:「不可,萬萬不可!」生怕卓不凡殺死段譽,左手伸出,小指在他右腕「太淵穴」上輕輕一拂。卓不凡手上一麻,握著劍柄的五指便即鬆了。虛竹順手將長劍抓在掌中。這一下奪劍,乃是「天山折梅手」中的高招,看似平平無奇,其實他小指的一拂之中,含有最上乘的「小無相功」,卓不凡的功力便再深三四十年,手中長劍一樣的也給奪了下來。虛竹道: 「卓先生,這位段公子是好人,不可傷他的性命。」順手又將長劍塞還在卓不凡手中,低頭去察看段譽傷勢。段譽嘆道:「王姑娘,我……我要死了,但願你與慕容兄百年齊眉,白頭偕老。爹爹,媽媽……我……我……」他傷勢其實並不厲害,只是以為自己胸膛肚腹給人剖開了,當然是非死不可,一泄氣,身子向後便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