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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解不了 名韁系嗔貪(1)

所屬書籍: 天龍八部

  虛竹次日醒轉,發覺睡在一張溫軟的床上,睜眼向帳外看去,見是處身於一間極大的房中,空蕩蕩地倒與少林寺的禪房差不多,房中陳設古雅,銅鼎陶瓶,也有些像少林寺中的銅鐘香爐。這時兀自迷迷糊糊,於眼前情景,惘然不解。一個少女托著一隻瓷盤走到床邊,正是蘭劍,說道:「主人醒了?請漱漱口。」虛竹宿酒未消,只覺口中苦澀,喉頭乾渴,見碗中盛著一碗黃澄澄的茶水,拿起便喝,入口甜中帶苦,卻無茶味,便咕嘟咕嘟的喝個清光。他一生中哪裡嘗過什麼參湯?也不知是什麼苦茶,歉然一笑,說道:「多謝姊姊!我……我想起身了,請姊姊出去罷!」蘭劍尚未答口,房門外又走進一個少女,卻是菊劍,微笑道: 「咱姊妹二人服侍主人換衣。」說著從床頭椅上拿起一套淡青色的內衣內褲,塞在虛竹被中。

  虛竹大窘,滿臉通紅,說道:「不,不,我……我不用姊姊們服侍。我又沒受傷生病,只不過是喝醉了,唉,這一下連酒戒也犯了。經云:『飲酒有三十六失』。以後最好不飲。三弟呢?段公子呢?他在哪裡?」

  蘭劍抿嘴笑道:「段公子已下山去了。臨去時命婢子稟告主人,說道待靈鷲宮中諸事定當之後,請主人赴中原相會。」虛竹叫聲:「啊喲!」說道:「我還有事問他呢,怎地他便走了?」心中一急,從床上跳了起來,要想去追趕段譽,問他「夢中女郎」的姓名住處,突然見自身穿著一套乾乾淨淨的月白小衣,「啊」的一聲,又將被子蓋在身上,驚道:「我怎地換了衣衫?」他從少林寺中穿出來的是套粗布內衣褲,芽了半年,早已破爛污穢不堪,現下身上所服,著體輕柔,也不知是綾羅還是綢緞,但總之是貴重衣衫。

  菊劍笑道:「主人昨晚醉了,咱四姊妹服侍主人洗澡更衣,主人都不知道么?」虛竹更是大吃一驚,一抬頭見到蘭劍、菊劍,人美似玉,笑靨勝花,不由得心中怦怦亂跳,一伸臂間,內衣從手臂間滑了上去,露出隱隱泛出淡紅的肌膚,顯然身上所積的污垢泥塵都已被洗擦得乾乾淨淨,他兀自存了一線希望,強笑道:「我真醉得胡塗了,幸好自己居然還會洗澡。」蘭劍笑道:「昨晚主人一動也不會動了,是我們四姊妹替主人洗的。」虛竹「啊」的一聲大叫,險些暈倒,重行卧倒,連呼:「糟糕,糟糕!」蘭劍、菊劍給他嚇了一跳,齊問: 「主人,什麼事不對啦?」虛竹苦笑道:「我是個男人,在你們四位姊妹面前……那個赤身露體,豈不……豈不是糟糕之極?何況我全身老泥,又臭又臟,怎可勞動姊姊們做這等污穢之事?」蘭劍道:「咱四姊妹是主人的女奴,便為主人粉身碎骨也所應當,奴婢犯了過錯,請主人責罰。」說罷,和菊劍一齊拜伏在地。虛竹見她二人大有畏懼之色,想起余婆、石嫂等人,也曾為自己對她們以禮相待,因而嚇得全身發抖,料想蘭劍、菊劍也是見慣了童姥的詞色,只要言辭稍和,面色略溫,立時便有殺手相繼,便道:「兩位姊……嗯,你們快起來,你們出去罷,我自己穿衣,不用你們服侍。」蘭菊二人站起身來,淚盈於眶,倒退著出去。虛竹心中奇怪,問道:「我……是我得罪了你們么?你們為什麼不高興,眼淚汪汪的?只怕我說錯了話,這個……」菊劍道:「主人要我姊妹出去,不許我們服侍主人穿衣盥洗,定是討厭了我們……」話未說完,珠淚已滾滾而下。虛竹連連搖手,說道:「不,不是的。唉,我不會說話,什麼也說不明白。我是男人,你們是女的,那個……那個不太方便……的的確確沒有他意……我佛在上,出家人不打誑語,我決不騙你們。」蘭劍、菊劍見他指手劃腳,說得情急,其意甚誠,不由得破涕為笑,齊聲道: 「主人莫怪。靈鷲宮中向無男人居住,我們更從來沒見過男子。主人是天,奴婢們是地,哪裡有什麼男女之別?」二人盈盈走近,服侍虛竹穿衣著鞋。不久梅劍與竹劍也走了進來,一個替他梳頭,一個替他洗臉。虛竹嚇得不敢作聲,臉色慘白,心中亂跳,只好任由她四姊妹擺布,再也不敢提一句不要她們服侍的話。

  他料想段譽已經去遠,追趕不上,又想洞島群豪身上生死符未除,不能就此猝然離去,用過早點後,便到廳上和群豪相見,替兩個痛得最厲害之人拔除了生死符。拔除生死符須以真力使動「天山六陽掌」,虛竹真力充沛,縱使連拔十餘人,也不會疲累,可是童姥在每人身上所種生死符的部位各不相同,虛竹細思拔除之法,卻頗感煩難。他於經脈、穴道之學所知極淺,又不敢隨便動手,若有差失,不免使受治者反蒙毒害。到得午間,竟只治了四人。食過午飯後,略加休息。梅劍見他皺起眉頭,沉思拔除生死符之法,頗為勞心,便道:「主人,靈鷲宮後殿,有數百年前舊主人遺下的石壁圖像,婢子曾聽姥姥言道,這些圖像與生死符有關,主人何不前去一觀?」虛竹喜道:「甚好!」

  當下梅蘭菊竹四姝引導虛竹來到花園之中,搬開一座假山,現出地道入口,梅劍高舉火把,當先領路,五人魚貫而進。一路上梅劍在隱蔽之處不住按動機括,使預伏的暗器陷阱不致發動。那地道曲曲折折,盤旋向下,有時豁然開朗,現出一個巨大的石窟,可見地道是依著山腹中天然的洞穴而開成。竹劍道:「這些奴才攻進宮來,鈞天部的姊姊們都給擒獲,我們四姊妹眼見抵敵不住,便逃到這裡躲避,只盼到得天黑,再設法去救人。」蘭劍道:「其實那也只是我們報答姥姥的一番心意罷了。主人倘若不來,我們終究都不免喪生於這些奴才之手。」行了二里有餘,梅劍伸手推開左側一塊岩石,讓在一旁,說道:「主人請進,裡面便是石室,婢子們不敢入內。」虛竹道:「為什麼不敢?裡面有危險么?」梅劍道:「不是有危險。這是本宮重地,婢子們不敢擅入。」虛竹道:「一起進來罷,那有什麼要緊?外邊地道中這麼窄,站著很不舒服。」四姝相顧,均有驚喜之色。

  梅劍道:「主人,姥姥仙去之前,曾對我姊妹們說道,倘若我四姊妹忠心服侍,並無過犯,又能用心練功,那麼到我們四十歲時,便許我們每年到這石室中一日,參研石壁上的武功。就算主人恩重,不廢姥姥當日的許諾,那也是廿二年之後的事了。」虛竹道:「再等廿二年,豈不氣悶煞人?到那時你們也老了,再學什麼武功?一齊進去罷!」四姝大喜,當即伏地跪拜。虛竹道:「請起,請起。這裡地方狹窄,我跪下還禮,大家擠成一團了。」

  四人走進石室,只見四壁岩石打磨得甚是光滑,石壁上刻滿了無數徑長尺許的圓圈,每個圈中都刻了各種各樣的圖形,有的是人像,有的是獸形,有的是殘缺不全的文字,更有些只是記號和線條,圓圈旁註著「甲一」、「甲二」、「子一」、「子二」等數字,圓圈之數若不逾千,至少也有八九百個,一時卻哪裡看得周全?

  竹劍道:「咱們先看甲一之圖,主人說是嗎?」虛竹點頭稱是。當下五人舉起火把,端相編號「甲一」的圓圈,虛竹一看之下,便認出圈中所繪,是天山折梅手第一招的起手式,道:「這是『天山折梅手』。」看甲二時,果真是天山折梅手的第二招,依次看下去,天山折梅手圖解完後,便是天山六陽掌的圖解,童姥在西夏皇宮中所傳的各種歌訣奧秘,盡皆注在圓圈之中。石壁上天山六陽掌之後的武功招數,虛竹就沒學過。他按著圖中所示,運起真氣,只學得數招,身子便輕飄飄地凌虛欲起,只是似乎還在什麼地方差了一點,以致無法離地。正在凝神運息、萬慮俱絕之時,忽聽得「啊、啊」兩聲驚呼,虛竹一驚,回過頭來,但見蘭劍、竹劍二姝身形晃動,跟著摔倒在地。梅菊二姝手扶石壁,臉色大變,搖搖欲墜。虛竹忙將蘭竹二姝扶起,驚道:「怎麼啦?」梅劍道:「主……主人,我們功力低微,不能看這裡的……這裡的圖形……我……我們在外面伺候。」四姝扶著石壁,慢慢走出石室。虛竹呆了一陣,跟著走出,只見四姝在甬道中盤膝而坐,正自用功,身子顫抖,臉現痛苦神色。虛竹知道她們已受頗重的內傷,當即使出天山六陽掌,在每人背心的穴道上輕拍幾下。一股陽和渾厚的力道透入各人體內,四姝臉色登時平和,不久各人額頭滲出汗珠,先後睜開眼來,叫道:「多謝主人耗費功力,為婢子治傷。」翻身拜倒,叩謝恩德。虛竹忙伸手相扶,道:「那……那是怎麼回事?怎麼好端端地會受傷昏暈?」梅劍嘆了口氣,說道:「主人,當年姥姥要我們到四十歲之後,才能每年到這石室中來看圖一日,原來大有深意。這些圖譜上的武功太也深奧,婢子們不自量力,照著『甲一』圖中所示一練,真氣不足,立時便走入了經脈岔道。若不是主人解救,我四姊妹只怕便永遠癱瘓了。」蘭劍道:「姥姥對我們期許很切,盼望我姊妹到了四十歲後,便能習練這上乘武功,可是……可是婢子們資質庸劣,便算再練二十二年,也未必敢再進這石室。」虛竹道:「原來如此,那卻是我的不是了,我不該要你們進去。」四劍又拜伏請罪,齊道:「主人何出此言?那是主人的恩德,全怪婢子們狂妄胡為。」

  菊劍道:「主人功力深厚,練這些高深武學卻是大大有益。姥姥在石室之中,往往經月不出,便是揣摩石壁上的圖譜。」梅劍又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島那些奴才們逼問鈞天部的姊妹們,要知道姥姥藏寶的所在。諸位姊姊寧死不屈。我四姊妹本想將他們引進地道,發動機關,將他們盡數聚殲在地道之中,只是深恐這些奴才中有破解機關的能手,倘若進了石室,見到石壁圖解,那就遺禍無窮。早知如此,讓他們進來反倒好了。」虛竹點頭道:「確實如此,這些圖解若讓功力不足之人見到了,那比任何毒藥利器更有禍害,幸虧他們沒有進來。」蘭劍微笑道:「主人真是好心,依我說啊,要是讓他們一個個練功而死,那才好看呢。」虛竹道:「我練了幾招,只覺精神勃勃,內力充沛,正好去給他們拔除一些生死符。你們上去睡一睡,休息一會。」五人從地道中出來,虛竹回入大廳,拔除了三人的生死符。此後虛竹每日替群豪拔除生死符,一感精神疲乏,便到石室中去練習上乘武功。四姝在石室外相候,再也不敢踏進一步。虛竹每日亦抽暇指點四姝及九部諸女的武功。如此直花了二十餘天時光,才將群豪身上的生死符拔除乾淨,而虛竹每日精研石壁上的圖譜,武功也是大進,比之初上縹緲峰時已大不相同。

  群豪當日臣服於童姥,是為生死符所制,不得不然,此時靈鷲宮易主,虛竹以誠相待,以禮相敬,群豪雖都是桀傲不馴的人物,卻也感恩懷德,心悅誠服,一一拜謝而去。待得各洞主、各島主分別下山,峰上只剩下虛竹一個男子。他暗自尋思:「我自幼便是孤兒,全仗寺中師父們撫養成人,倘若從此不回少林,太也忘恩負義。我須得回到寺中,向方丈和師父領罪,才合道理。」當下向四姝及九部諸女說明原由,即日便要下山,靈鷲宮中一應事務,吩咐由九部之首的余婆、石嫂、符敏儀等人會商處理。

  四姝意欲跟隨服侍,虛竹道:「我回去少林,重做和尚。和尚有婢女相隨,天下焉有是理?」說之再三,四姝總不肯信。虛竹拿起剃刀,將頭髮剃個清光,露出頂上的戒點來。四姝無奈,只得與九部諸女一齊送到山下,灑淚而別。虛竹換上了舊僧衣,邁開大步,東去嵩山。以他的性情,路上自然不會去招惹旁人,而他這般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和尚,盜賊歹人也決不會來打他的主意。一路無話,太太平平的回到了少林寺。他重見少林寺屋頂的黃瓦,心下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慚愧,一別數月,自己幹了許許多多違反清規戒律之事,殺戒、淫戒、葷戒、酒戒,不可赦免的「波羅夷大戒」無一不犯,不知方丈和師父是否能夠見恕,許自己再入佛門。他心下惴惴,進了山門後,便去拜見師父慧輪。慧輪見他回來,又驚又喜,問道:「方丈差你出寺下書,怎麼到今天才回來?」虛竹俯伏在地,痛悔無已,放聲大哭,說道:「師父,弟子……弟子真是該死,下山之後,把持不定,將師父……師父平素的教誨,都……都不遵守了。」慧輪臉上變色,問道:「怎……怎麼?你沾了葷腥么?」虛竹道: 「是,還不只沾了葷腥而已。」慧輪罵道:「該死,該死!你……喝了酒么?」虛竹道:「 弟子不但喝酒,而且還喝得爛醉如泥。」慧輪嘆了一口長氣,兩行淚水從面頰上流下來,道:「我看你從小忠厚老實,怎麼一到花花世界之中,便竟墮落如此,咳,咳……」虛竹見師父傷心,更是惶恐,道:「師父在上,弟子所犯戒律,更有勝於這些的,還……還犯了…… 」還沒說到犯了殺戒、淫戒,突然間鐘聲噹噹響起,每兩下短聲,便略一間斷,乃是召集慧字輩諸僧的訊號。慧輪立即起身,擦了擦眼淚,說道:「你犯戒太多,我也無法回護於你。你……你……自行到戒律院去領罪罷!這一下連我也有大大的不是。唉,這……這……」說著匆匆奔出。虛竹來到戒律院前,躬身稟道:「弟子虛竹,違犯佛門戒律,恭懇掌律長老賜罰。」他說了兩遍,院中走出一名中年僧人來,冷冷的道:「首座和掌律師叔有事,沒空來聽你的,你跪在這裡等著罷!」虛竹道:「是!」這一跪自中午直跪到傍晚,竟沒人過來理他。幸好虛竹內功深厚,雖不飲不食的跪了大半天,仍是渾若無事,沒絲毫疲累。

  耳聽得暮鼓響起,寺中晚課之時已屆,虛竹低聲念經懺悔過失。那中年僧人走將過來,說道:「虛竹,這幾天寺中正有大事,長老們沒空來處理你的事。我瞧你長跪念經,還真有虔誠悔悟之意。這樣罷,你先到菜園子去挑糞澆菜,靜候吩咐。等長老們空了之後,再叫你來問明實況,按情節輕重處罰。」虛竹恭恭敬敬的道: 「是,多謝慈悲。」合十行禮,這才站起身來,心想:「不將我立即逐出寺門,看來事情還有指望。」心下甚慰。他走到菜園子中,向管菜園的僧人說道:「師兄,小僧虛竹犯了本門戒律,戒律院的師叔罰我來挑糞澆菜。」那僧人名叫緣根,並非從少林寺出家,因此不依「玄慧虛空」字輩排行。他資質平庸,既不能領會禪義,練武也沒什麼長進,平素最喜多管瑣碎事務。這菜園子有兩百來畝地,三四十名長工,他統率人眾,倒也威風凜凜,遇到有僧人從戒律院里罰到菜園來做工,更是他大逞威風的時候。他一聽虛竹之言,心下甚喜,問道:「你犯了什麼戒?」虛竹道:「犯戒甚多,一言難盡。」緣根怒道:「什麼一言難盡。我叫你老老實實,給我說個明白。莫說你是個沒職司的小和尚,便是達摩院、羅漢堂的首座犯了戒,只要是罰到菜園子來,我一般要問個明白,誰敢不答?我瞧你啊,臉上紅紅白白,定是偷吃葷腥,是也不是?」虛竹道:「 正是。」緣根道:「哼,你瞧,我一猜便著。說不定私下還偷喝酒呢,你不用賴,要想瞞我,可沒這麼容易。」虛竹道:「正是,小僧有一日喝酒喝得爛醉如泥,人事不知。」緣根笑道:「嘖嘖嘖,真正大膽。嘿嘿,灌飽了黃湯,那便心猿意馬,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八個字,定然也置之腦後了。你心中便想女娘們,是不是?不但想一次,至少也想了七次八次,你敢不敢認?」說時聲色俱厲。

  虛竹嘆道:「小僧何敢在師兄面前撒謊?不但想過,而且犯過淫戒。」緣根又驚又喜,戟指大罵:「你這小和尚忒也大膽,竟敢敗壞我少林寺的清譽。除了淫戒,還犯過什麼?偷盜過沒有?取過別人的財物沒有?和人打過架、吵過嘴沒有?」虛竹低頭道:「小僧殺過人,而且殺了不止一人。」

  緣根大吃一驚,臉色大變,退了三步,聽虛竹說殺過人,而且所殺的不止一人,登時心驚膽戰,生怕他狂性發作動粗,自己多半不是敵手,當下定了定神,滿臉堆笑,說道:「本寺武功天下第一,既然練武,難免失手傷人,師弟的功夫,當然是非常了得的啦。」虛竹道:「說來慚愧,小僧所學的本門功夫,已全然被廢,眼下是半點也不剩了。」緣根大喜,連道:「那很好,那很好。好極,妙極!」聽說他本門功夫已失,只道他犯戒太多,給本寺長老廢去了武功,登時便換了一番臉色。但轉念又想:「雖說他武功已廢,但倘若尚有幾分剩餘,總是不易對付。」說道:「師弟,你到菜園來做工懺悔,那也極好。可是咱們這裡規矩,凡是犯了戒律,手上沾過血腥的僧侶,做工時須得戴上腳鐐手銬。這是列祖列宗傳下來的規矩,不知師弟肯不肯戴?倘若不肯,由我去稟告戒律院便了。」虛竹道:「規矩如此,小僧自當遵從。」緣根心下暗喜,當下取出鋼銬鋼鐐,給他戴上。少林寺數百年來傳習武功,自難免有不肖僧人為非做歹,而這些犯戒僧人往往武功極高,不易制服,是以戒律院、懺悔堂、菜園子各地,都備得有精鋼鑄成的銬鐐,緣根見虛竹戴上銬鐐,心中大定,罵道:「賊和尚,瞧不出你小小年紀,居然如此膽大妄為,什麼戒律都去犯上一犯。今日不重重懲罰,如何出得我心中惡氣?」折下一根樹枝,沒頭沒腦的便向虛竹頭上抽來。虛竹收斂真氣,不敢以內力抵禦,讓他抽打,片刻之間,便給打得滿頭滿臉都是鮮血。他只是念佛,臉上無絲毫不愉之色。緣根見他既不閃避,更不抗辯,心想:「這和尚果然武功盡失,我大可作踐於他。」想到虛竹大魚大肉、爛醉如泥的淫樂,自己空活了四十來歲,從未嘗過這種滋味,妒忌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下手更加重了,直打斷了三根樹枝,這才罷手,惡狠狠的道: 「你每天挑一百擔糞水澆菜,只消少了一擔,我用硬扁擔、鐵棍子打斷你的兩腿。」

  虛竹苦受責打,心下反而平安,自忖:「我犯了這許多戒律,原該重責,責罰愈重,我身上的罪孽便化去越多。」當下恭恭敬敬的應道:「是!」走到廊下提了糞桶,便去挑糞加水,在畦間澆菜。這澆菜是一瓢一瓢的細功夫,虛竹毫不馬虎,勻勻凈凈、仔仔細細的灌澆,直到深夜一百桶澆完,這才在柴房中倒頭睡覺。第二日天還沒亮,緣根便過來拳打腳踢,將他鬧醒,罵道:「賊和尚,懶禿!青天白日的,卻躲在這裡睡覺,快起來劈柴去。」虛竹道:「是!」也不抗辯,便去劈柴。如此一連六七日,日間劈柴,晚上澆糞,苦受折磨,全身傷痕纍纍,也不知已吃了幾千百鞭。第八日早晨,虛竹正在劈柴,緣根走近身來,笑嘻嘻的道:「師兄你辛苦啦?」取過鑰匙,便給他打開了銬鐐。虛竹道:「也不辛苦。」提起斧頭又要劈柴,緣根道:「師兄不用劈了,師兄請到屋裡用飯。小僧這幾日多有得罪,當真該死,還求師兄原宥。」

  虛竹聽他口氣忽然大變,頗感詫異,抬起頭來,只見他鼻青目腫,顯是曾給人狠狠的打了一頓,更是奇怪。緣根苦著臉道:「小僧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師兄,師兄倘若不原諒,我……我……我便大禍臨頭了。」虛竹道:「小僧自作自受,師兄責罪得極當。」緣根臉色一變,舉起手來,拍拍拍拍,左右開弓,在自己臉上重重打了四記巴掌,求道:「師兄,師兄,求求你行好,大人不記小人過,我……我……」說著又是拍拍連聲,痛打自己的臉頰。虛竹大奇,問道:「師兄此舉,卻是何意?」緣根雙膝一曲,跪倒在地,拉著虛竹的衣裾,道:「師兄若不原諒,我……我一對眼珠便不保了。」虛竹道:「我當真半點也不明白。」 緣根道:「只要師兄饒恕了我,不挖去我的眼珠子,小僧來生變牛變馬,報答師兄的大恩大德。」虛竹道:「師兄說哪裡話來?我幾時說過要挖你的眼珠?」緣根臉如土色,道:「師兄既一定不肯相饒,小僧有眼無珠,只好自求了斷。」說著右手伸出兩指,往自己眼中插去。

  虛竹伸手抓住他手腕,道:「是誰逼你自挖眼珠?」緣根滿額是汗,顫抖道:「我…… 我不敢說,倘若說了,他……他們立即取我性命。」虛竹道:「是方丈么?」緣根道:「不是。」虛竹又問:「是達摩院首座?羅漢堂首座?戒律院首座?」緣根都說不是,並道:「 師兄,我是不敢說的,只求求你饒恕了我。他們說,我想要保全這雙眼珠子,只有求你親口答應饒恕。」說著偷眼向旁一瞥。滿臉都是懼色。

  虛竹順著他眼光瞧去,只見廊下坐著四名僧人,一色灰布僧袍,灰布僧帽,臉孔朝里,瞧不見相貌。虛竹尋思:「難道是這四位師兄?想來他們必是寺中大有來頭之人遣來,懲罰緣根擅自作威作福,責打犯戒的僧人。」便道:「我不怪師兄,早就原諒你了。」緣根喜從天降,當即跪下,砰砰磕頭。虛竹忙跪下還禮,說道: 「師兄快請起。」

  緣根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將虛竹請到飯堂之中,親自斟茶盛飯,殷勤服侍。虛竹推辭不得,眼見若不允他服侍,緣根似乎便會遭逢大禍,也就由他。

  緣根低聲道:「師兄要不要喝酒?要不要吃狗肉?我去給師兄弄來。」虛竹驚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這如何使得?」緣根眨一眨眼,道:「一切罪業,全由小僧獨自承當便是。我這便去設法弄來,供師兄享用。」虛竹搖手道:「不可,不可!萬萬不可。」緣根賠笑道:「師兄若嫌在寺中取樂不夠痛快,不妨便下山去,戒律院中問將起來,小僧便說是派師兄出去採辦菜種,一力遮掩,決無後患。」虛竹聽他越說越不成話,搖頭道:「小僧誠心懺悔以往過誤,一應戒律,再也不敢違犯。師兄此言,不可再提。」緣根道:「是。」臉上滿是懷疑神色,似乎在說:「你這酒肉和尚怎麼假惺惺起來,到底是何用意?」但不敢多言,服侍他用過素餐,請他到自己的禪房宿息。一連數日,緣根都是竭力伺候,恭敬得無以復加。

  過了三日,這天虛竹食罷午飯,緣根泡了壺清茶,說道:「師兄,請用茶。」虛竹道: 「小僧是待罪之身,師兄如此客氣,教小僧如何克當?」站起身來,雙手去接茶壺。忽聽得鐘聲鏜鏜大響,連續不斷,是召集全寺僧眾的訊號。除了每年佛誕、達摩祖師誕辰等幾日之外,寺中向來極少召集全體僧眾。緣根有些奇怪,說道:「方丈鳴鐘集眾,咱們都到大雄寶殿去罷。」虛竹道:「正是。」隨同菜園中的十來名僧人,匆匆趕到大雄寶殿。

  只見殿上已集了二百餘人,其餘僧眾不斷的進來。片刻之間,全寺千餘僧人都已集在殿上,各分行輩排列,人數雖多,卻靜悄悄地鴉雀無聲。

  虛竹排在「虛」字輩中,見各位長輩僧眾都是神色鄭重,心下惴惴:「莫非我所犯戒律太大,是以方丈大集寺眾,要重重的懲罰?瞧這聲勢,似乎要破門將我逐出寺去,那便如何是好?」正慄慄危懼間,只聽鐘聲三響,諸僧齊宣佛號:「南無釋迦如來佛!」方丈玄慈與玄字輩的三位高僧,陪著七位僧人,從後殿緩步而出。殿上僧眾一齊躬身行禮。玄慈與那七僧先參拜了殿上佛像,然後分賓主坐下。

  虛竹抬起頭來,見那七僧年紀都已不輕,服色與本寺不同,是別處寺院來的客僧,其中一僧高鼻碧眼,頭髮鬈曲,身形甚高,是一位胡僧。坐在首位的約有七十來歲年紀,身形矮小,雙目炯炯有神,顧盼之際極具威嚴。

  玄慈朗聲向本寺僧眾說道:「這位是五台山清涼寺方丈神山上人,大家參見了。」眾僧聽了,心中都是一凜。眾僧大都知道神山上人在武林中威名極盛,與玄慈大師並稱「降龍」 「伏虎」兩羅漢,以武功而論,據說神山上人還在玄慈方丈之上。只是清涼寺規模較小,在武林中的地位更遠遠不及少林,聲望卻是不如玄慈了,均想:「聽說神山上人自視極高,曾說僧人而過問武林中俗務,不免落了下乘,向來不願跟本寺打什麼交道,今日親來,不知是為了什麼大事。」當下各又都躬身向神山上人行禮。玄慈伸手向著其餘六僧,逐一引見,說道:「這位是開封府大相國寺觀心大師,這位是江南普渡寺的道清大師,這位是廬山東林寺覺賢大師,這位是長安凈影寺融智大師,這位是五台山清涼寺的神音大師,是神上山人的師弟。」觀心大師等四僧都是來自名山古剎,只是大相國寺、普渡寺等向來重佛法而輕武功,這四僧雖然武林中大大有名,在其本寺的位份卻並不高。少林寺眾僧躬身行禮,觀心大師等起身還禮。玄慈方丈伸手向著那胡僧道:「這一位大師來自我佛天竺上國,法名哲羅星。」 眾僧又都行禮。那哲羅星還過禮後,說道:「少林寺好大,這麼多的老……老和尚、中和尚、小和尚。」說的華語音調不正,什麼「中和尚、小和尚」,也有些不倫不類。玄慈說道: 「七位大師都是佛門的有道大德。今日同時降臨,實是本寺大大的光寵,故此召集大家出來見見。甚盼七位大師開壇說法,宏揚佛義,合寺眾僧,同受教益。」神山上人道:「不敢當!」他身形矮小,不料話聲竟然奇響,眾僧不由得都是一驚,但他既不是放大了嗓門叫喊,亦非運使內力,故意要震人心魄,乃是自自然然,天生的說話高亢。他接著說道:「少林莊嚴寶剎,小僧心儀已久,六十年前便來投拜求戒,卻被拒之于山門之外。六十年後重來,垣瓦依舊,人事已非,可嘆啊可嘆。」

  眾僧聽了,心中都是一震,他說話頗有敵意,難道竟是前來尋仇生事不成?

  玄慈說道:「原來師兄昔年曾來少林寺出家。天下寺院都是一家,師兄今日主持清涼,凡我佛門子弟,無不崇仰。當年少林寺未敢接納,得罪了師兄,小僧恭謹謝過。但師兄因此另創天地,弘法普渡,有大功德於佛門。當年之事,也未始不是日後的因緣呢。」說著雙手合十,深深行了一禮。神山上人合十還禮,說道:「小僧當年來到寶剎求戒,固然是仰慕少林寺數百年執武林牛耳,武學淵源,更要緊的是,天下傳言少林寺戒律精嚴,處事平正。」 突然雙目一翻,精光四射,仰頭瞧著佛祖的金像,冷冷的道:「豈知世上盡有名不副實之事。早知如此,小僧當年也不會有少林之行了。」少林寺千餘僧眾一起變色,只是少林寺戒律素嚴,雖然人人憤怒,竟無半點聲息。

  玄慈方丈道:「師兄何出此言?敝寺上下,若有行為乖謬之處,還請師兄明言。有罪當罰,有過須改。師兄一句話抹煞少林寺數百年清譽,未免太過。」神山上人道:「請問方丈師兄,佛門寺院,可是官府、盜寨?」玄慈道:「小僧不解師兄言中含意,還請賜示。」神山道:「官府逮人監禁,盜寨則擄人勒贖,事屬尋常。可是少林寺一非官府,二非盜寨,何以擅自扣押外人,不許離去?請問師兄,少林寺干下這等殘凶霸道的行徑,還能稱得上『佛門善地』四字么?」玄慈向那天竺胡僧哲羅星瞧了一眼,心下隱約已明七僧齊至少林的原因,說道:「上人指摘敝寺『強凶霸道』,這四字未免言重了。」神山望眼如來佛像,說道: 「我佛在上,『妄語』乃是佛門重戒!」轉頭向玄慈方丈道:「請問方丈,貴寺可是扣押了一位天竺高僧?這位哲羅星師兄的師弟,波羅星大師,可是給少林派拘禁在寺,數年不得離去嗎?」說話時神色嚴峻,語氣更是咄咄逼人。玄慈轉頭向戒律院首座玄寂大師道:「玄寂師弟,請你向七位高僧述說其中原因。」玄寂應道: 「是。」向前走上兩步。他執掌戒律,向來鐵面無私,合寺僧眾見了他無不畏懼三分。虛竹更加不敢向他望上一眼。

  只聽玄寂大師朗聲道:「七年之前,天竺高僧波羅星師兄光降敝寺,合寺僧眾自方丈師兄以下,皆大歡喜,恭敬接待。波羅星師兄言道,數百年來,天竺國外道盛行,佛法衰微,佛經大半散失,因此他師兄哲羅星大師派他到中華來求經。敝寺方丈師兄言道:敝邦佛經原是從天竺國求來,現下上國轉來東土取經,那是莫大的因緣,我們得以上報佛恩,少林寺深感榮幸。方丈師兄當即親自陪同波羅星師兄前赴藏經樓,說道本寺藏經甚是齊備,源自天竺的經律論三藏譯文,以及東土支那高僧大德的撰述,不下七千餘卷,梵文原本亦復不少。若有複本,波羅星師兄盡可取去一部,倘若只有孤本的,本寺派出三十名僧人幫同鈔錄副本。方丈師兄又道,此去天竺路途遙遠,經卷繁多,途中恐有失散。波羅星師兄取經回國之時,敝寺當派十名僧眾,隨同護送,務令全部經典平安返抵佛國。」普渡寺道清大師合十道:「 善哉,善哉!方丈師兄此舉真是莫大的功德,可與當年鳩摩羅什大師、玄奘大師先後輝映。 」玄慈欠身道:「敝寺此舉是應有之義,師兄讚歎,愧不敢當。」

  玄寂續道:「這位波羅星師兄便在藏經樓翻閱經卷。本寺玄慚師兄奉方丈師兄之命,督率僧眾幫同鈔經,不敢稍有怠懈。豈知四個月之後,玄慚師兄竟然發覺,這位波羅星師兄每晚深夜,悄悄潛入藏經樓秘閣,偷閱本寺所藏的武功秘笈。」觀心、道清、覺賢、融智四僧不約而同的都驚噫一聲。玄寂續道:「玄慚師兄稟告方丈師兄。方丈師兄便向波羅星師兄勸諭,說道這些武功秘笈是本寺歷代高僧所撰,既非天竺傳來,亦與佛法全無干係,本寺數百年來規矩,不能泄示於外人。波羅星師兄既已看了一部分,那也罷了,此後請他不可再去秘閣。波羅星師兄一口答允,又連聲致歉,說道不知少林寺的規矩,此後決不再去偷看武功秘笈。哪知道過得幾個月,波羅星師兄假裝生病,卻偷偷挖掘地道,又去秘閣偷閱。待得玄慚師兄發覺,已是在數年之後,波羅星師兄已偷閱了不少本寺的武學珍典,玄慚師兄出手阻止,交手之下,更察覺波羅星師兄不但偷閱本寺武功秘笈,更已學了本寺七十二項絕技中的三項武功。」

  觀心等四僧都是「哦」的一聲,同時瞧向哲羅星,眼色中都露出責備之意。玄寂向神山瞧了一眼,說道:「方丈師兄當下召集玄字輩的諸位師兄會商,大家都說,我少林派武功雖然平平無奇,但列祖列宗的規矩,非本派弟子不傳。武林中千百年的規矩,偷學別派武功,實是大忌。何況我中土武功傳到了天竺,說不定後患無窮。這位波羅星師兄的所作所為,決非佛門弟子的清凈梵行,說不定他並非釋家比丘,卻是外道邪徒,此舉不但於我少林派不利,於中土武林不利,而且也於天竺佛門不利。當下眾位師兄弟提出諸般主張。方丈師兄言道:我佛慈悲為懷,這位波羅星師兄的真正來歷,咱們無法查知,就算是外道邪徒,也不便太過嚴厲對付,還是請他長自駐錫本寺,受佛法熏陶,一來盼望他終於能夠開悟證道,二來也免得種種後患。幾年來敝寺對這位波羅星師兄好好供養,除了請他不必離寺之外,不敢絲毫失了恭敬之意。」

  觀心等四僧微微點頭。神山卻道:「這位玄寂師兄的話,只是少林寺的一面之詞,真相到底如何,我們誰也不知。但少林寺將這位天竺高僧扣押在寺,七年不放,總是實情。老衲聽這位哲羅星師兄言道,他在天竺數年不得師弟音訊,放心不下,派了兩名弟子前來少林寺探問,少林寺卻不許他們和波羅星師兄相見,此事可是有的?」

  玄慈點頭道:「不錯。波羅星師兄既已偷學了敝寺的武功,敝寺勢不能任由他將武功轉告旁人。」

  神山哈哈一笑,聲震屋瓦,連殿上的大鐘也嗡嗡作聲,良久不絕。玄慈見他神色傲慢,卻也不怒,說道:「師兄,老衲有一事不明,敬請師兄指教。倘若有外人來到五台山清涼寺,偷閱了貴寺的《伏虎拳拳譜》、《五十一招伏魔劍》的劍經,以及《心意氣混元功》和《普門杖法》的秘奧,師兄如何處置?」神山上人微笑道:「武功高下,全憑各人修為,拳經劍譜之類,實屬次要。要是有哪一位英雄好漢能來到清涼寺中,盜去了敝寺的拳經劍譜,老衲除了自認無能,更有什麼話說?難道人家瞧一瞧你的武學法門,還能要人家性命么?還能將人家關上一世嗎?嘿嘿,那也太過豈有此理了。」

  玄慈也是微微一笑,說道:「倘若這些武功典籍平平無奇,公之於世又有何礙?但貴派的拳經劍譜內容精微,武林中素所欽仰,要是給旁人盜去傳之於外,輾轉落入狂妄自大、心胸狹窄之輩手中,那未免貽患無窮,決非武林之福。」這幾句話仍是意語平和,但「狂妄自大,心胸狹窄」八字評語,顯然是指神山上人而言。各人都聽了出來,玄慈簡直是明斥神山居心叵測,所以來索波羅星,主旨在於自己想看看少林派的武功秘笈。神山一聽,登時臉上變色,玄慈這幾句話,正是說中了他的心事。當年神山上人到少林寺求師,還只一十七歲。少林寺方丈靈門禪師和他接談之下,便覺他鋒芒太露,我慢貢高之氣極盛,器小易盈,不是傳法之人,若在寺中做個尋常僧侶,他又必不能甘居人下,日後定生事端,是以婉言相拒。神山這才投到清涼寺中,只三十歲時便技蓋全寺,做了清涼寺的方丈。神山上人天資穎悟,識見卓超,可算得是武林中的奇才,只是清涼寺的武學淵源遠遜於少林,寺中所藏的拳經劍譜、內功秘要等等,不但為數有限,而且大部分粗疏簡陋,不是第一流功夫。四十多年來他內功日深,早已遠遠超過清涼寺上代所傳的武學典籍中所載,但拳劍功夫,終究有所不足,每當想起少林派的七十二項絕技,總不自禁又是艷羨,又是惱恨。這一日事有湊巧,他師弟神音引了一名天竺胡僧來到清涼寺,那胡僧便是哲羅星。

  哲羅星倒確是佛門弟子,在天竺算得是武學中的一流高手,與人動手,受了挫折,想起素聞東土少林寺有七十二項絕技,便心生一計,派遣記心奇佳的師弟波羅星來到少林,以求經為名,企圖盜取武功絕技。不料波羅星行徑為人揭破,被少林寺扣留不放。哲羅星派遣弟子前來少林探問,也不得與波羅星相見,於是哲羅星親自東來,只盼能接回師弟,少林絕技既然盜不成,也只有罷手了。

  他來到東土後,徑向少林寺進發,途中遇到一個老僧,手持精鋼禪杖,不住向他打量。哲羅星不明東土武林情狀,只道凡是會武功的僧人便是少林僧,一見便心中有氣,便喝令老僧讓道,言詞極是無禮。那老僧反唇相譏,三言兩語,便即鬥了起來。鬥了一個多時辰,兀自不分高下,兩人內功各有所長,兵刃上也是互相克制,誰也勝不了誰。又斗良久,天已昏黑,那老僧喝令罷斗,說道:「兀那番僧,你武功甚高,只可惜脾氣太也暴躁,忒少涵養。 」哲羅星道:「你我半斤七兩,你的脾氣難道好了?」他的華語學得不甚到家,本想說「半斤八兩」,卻說成了「半斤七兩」。那老僧甚奇,問道:「什麼叫做『半斤七兩』?」哲羅星臉上一紅,道:「啊,我說錯了,是八斤半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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