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峰見段譽身受重傷,心加施救,玄生取出治傷靈藥,給段譽敷上。鳩摩智這一招『火焰刀』勢道凌厲之極,若不是段譽內力深厚,刀勢及胸之時自然而然生出暗勁抵禦,當場便已死於非命。
蕭峰眼見山風猛烈,段譽重傷之餘,不宜多受風吹,便將他抱到自己昔年的故居中來。他將段譽放在炕上,立即轉身,既要去和父親相見,又須安頓一十八名契丹武士,萬沒料到他義父母死後遺下來的空屋,這幾天來竟然有人居住,而且所住的更是段譽的舊識。
他再上少林寺中,寺中紛擾已止。蕭遠山和慕容博已在無名僧佛法點化之下,皈依三寶,在少林寺出家。兩人不但解仇釋怨,而且成了師兄弟。
蕭遠山所學到的少林派武功既不致傳到遼國,中原群雄便都放了心。蕭峰影蹤不見,十八名契丹武士在靈鷲宮庇護之下,無法加害。各路英雄見大事已了,當即紛紛告辭下山。蕭峰不願和人相見,再起爭端,當下藏身於寺旁的一個山洞之中,直到傍晚,才到山門求見,要和父親相會。
少林寺的知客僧進去稟報,過了一會,回身出來,說道:「蕭施主,令尊已在本寺出家為僧。他要我轉告施主,他塵緣已了,心得解脫,深感平安喜樂,今後一心學佛參禪,願施主勿以為念。蕭施主在大遼為官,只盼宋遼永息干戈。遼帝若有侵宋之意,請施主發慈悲心腸,眷顧兩國千萬生靈。」
蕭峰合什道:「是!」心中一陣悲傷,尋思:「爹爹年事已高,今日不願和我相見,此後只怕更無重會之期了。」又想:「我為大遼南院大王,身負南疆重寄。大宋若要侵遼,我自是調兵遣將,阻其北上,但皇上如欲殺兵征宋,我自亦當極力諫阻。」
正尋思間,只聽得腳步聲響,寺中出來七八名高僧,卻是神山上人、哲羅星等一干外來高僧。玄寂、玄生等行禮相送。那波羅星站在玄寂身後,一般的合什送客。
哲羅星道:「師弟,我西去天竺,今日一別,從此相隔萬里,不知何時再得重會。你當真決意不願回去故鄉,要終老於中土么?」他以華語向師弟說話,似是防少林寺僧人起疑。波羅星微笑道:「師兄怎地仍是參悟不透?天竺即中土,中土即天竺,此便是達摩祖師東來意。」哲羅星心中一凜,說道:「師弟一言點醒。你不是我師弟,是我師父。」波羅星笑道:「入門先分後,悟道有遲早,遲也好,早也好,能參悟更好。」兩人相對一笑。
蕭峰避在一旁,待神山、道清、哲羅星等相偕下山,他才慢慢跟在後面。只走得幾步,寺中又出來一人,卻是虛竹。他見到蕭峰,大喜之下,搶步走近,說道: 「大哥,我正在到處找你,聽說三弟重傷,不知傷勢如何?」蕭峰道:「我救了下山,安頓在一家莊稼人家裡。」虛竹道:「咱們這便同去瞧瞧可好?」蕭峰道: 「甚好,甚好!」兩人並肩同行,走出十餘丈後,梅蘭竹菊四姝從林中出來,跟在虛竹之後。虛竹說起,靈鷲宮諸女和七十二島、三十六洞群豪均已下山,契丹一十八名武士與眾人相偕,料想中原群豪不敢輕易相犯。蕭峰當即稱謝,心想:「我這個義弟來得甚奇,是三弟代我結拜而成金蘭之交,不料患難之中,得他大助。」
虛竹又說起已將丁春秋交給了少林寺戒律院看管,每年端午和重陽兩節,少林寺僧給他服食靈鷲宮的藥丸,以解他生死符時發生時的苦楚,他生死懸於人手,料來不敢為非作歹。蕭峰拊掌大笑,說道:「二弟,你為武林中除去一個大害。這丁春秋在佛法陶治之下,將來能逐步化去他的戾氣,亦未可知。」虛竹愀然不樂,說道:「我想在少林寺出家,師祖、師父他們卻趕了我出來。這丁春秋傷天害理,作惡多端,卻能在少林寺清修,怎地我和他二人苦樂的業報如此不同?」蕭峰微微一笑,說道:「二弟,你羨慕丁老怪,丁老怪可更加千倍萬倍的羨慕你了。你身為靈鷲宮主人,統率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威震天下,有何不美?」虛竹搖頭道:「靈鷲宮人都是女人,我一個小和尚,處身其間,實在大大的不便。 」蕭峰哈哈大笑,說道:「你難道還是小和尚么?」
虛竹又道:「星宿派那些吹牛拍馬之輩,又都纏住了我,不知如何打發才是。」蕭峰道:「這些人也不都是天生這般,只因在星宿老怪門下,若不吹牛拍馬,便難以活命。二弟,日後你嚴加管教,倘若他們死不肯改,一個個轟了出去便是。
虛竹想起父親母親在一天之中相認,卻又雙雙而死,更是悲傷,忍不住便滴下淚來。
蕭峰安慰他道:「二弟,世人不如意事,在所多有。當年我被逐去丐幫,普天下英雄豪傑,人人慾殺我而後快,我心中自是十分難過,但過一些時日,慢慢也就好了。」虛竹忽道:「不錯,不錯。如來當年在王舍城靈鷲山說法,靈鷲兩字,原與佛法有緣。總有一日,我要將靈鷲品改作了靈鷲寺,叫那些婆婆、嫂子、姑娘們都做尼姑。」蕭峰仰天大笑,說道: 「和尚寺中住的都是尼姑,那確是天下奇聞。」
兩人談談說說,來到喬三槐屋後時,剛好碰上游坦之要挖鍾靈的眼珠,幸得及時阻止。
段譽問道:「大哥、二哥,你們見到我爹爹沒有?」蕭峰道:「後來沒再見到。」虛竹道:「混亂中群雄一哄一散,小兄沒能去拜候老伯,甚是失禮。」段譽道:「二哥,不必客氣。那段延慶是我家大對頭,我怕他跟我爹爹為難。」蕭峰道:「此事不可不慮,我便去找尋老伯,打個接應。」
阿紫道:「你口口聲聲老伯、小伯的,怎麼不叫一聲『岳父大人』?」
蕭峰嘆道:「這是我畢生恨事,還有什麼話好說?」說著站起身來,要走出房去。
這時梅劍端著一碗雞湯,正進房來給段譽喝,聽到了各人的言語,說道:「蕭大俠,不用勞你駕去找尋,婢子這便傳下主人號令,命靈鷲宮屬下四周巡邏,要是見到段延慶有行兇之意,便放煙花為號,咱們前往赴援,你瞧如何?」蕭峰喜道:「甚好!靈鷲宮屬下千餘之眾,分頭照看,自比我們幾個人找尋好得多了。」
當下梅劍自去發施號令。靈鷲宮諸部相互聯絡的法子極是迅捷,虛竹一到喬三槐屋中,玄天部諸女便已得到訊息,在符敏儀率領之下,趕到附近,暗加保護。
段譽放下了心,跟著便相信起王語嫣,尋思:「她心中恨我之極,只怕此後會面,再也不會睬我我。」言念及此,忍不住嘆了口氣。
鍾靈甚是關懷,問道:「你傷口痛么?」段譽道:「也不大痛。」
阿紫道:「鍾姑娘,你雖喜歡我小哥哥,卻不明白他的心事,我瞧你番相思,將來渺茫得緊。」鍾靈道:「我又不是跟你說話,誰要你插嘴?」阿紫笑道:「我不插嘴,那不相干。我只怕有個比你美麗十倍、溫柔十倍、體貼十倍的姑娘插了進來,我哥哥便再也不將你放在心上了。我哥哥為什麼嘆氣,你不知道么?嘆氣,便是心有不足。你陪著我哥哥,心裡很滿足了,因此就不會嘆氣。我哥哥卻長吁短嘆,當然是為了另外的姑娘。」阿紫無法挖到鍾靈的眼珠,便以言語相刺,總是要她大感傷痛,這才快意。
鍾靈一聽之下,甚是惱怒,但想她這幾句話倒也有理,惱怒之情登時變了愁悶。好在她年紀幼小,向來天真活潑,雖對段譽鍾情,卻不是銘心刻骨的相戀,只是覺得和他在一起相聚,心中說不出的安慰快樂,段譽心中念著別人,不大理睬自己,更是頗為難過,然而除此之外,卻也不覺得如何了。
段譽忙道:「鍾……鍾……靈妹妹,你別聽阿紫瞎說。」
鍾靈聽段譽叫自己為「靈妹妹」,不再叫「鍾姑娘」,顯得甚是親熱,登時笑逐顏開,說道:「她說話愛刺人,我才不理呢。」
阿紫卻心中大怒,她眼睛瞎了之後,最恨人家提起這個「瞎」,段譽倘若是說她「胡說 」、「亂說」,她只不過一笑,偏偏他漫不經意的用了「瞎說」二字,便道:「哥哥,你到底喜歡王姑娘多些呢,還是喜歡鐘姑娘多些?王姑娘跟我約好了,定於明日相會。你親口說的話,我要當面跟她說。」
段譽一聽,當即坐起,忙問:「你約了王姑娘見面?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有什麼事情商量?」
見了他如此情急模樣,不用他再說什麼話,鍾靈自也知道在他心目之中,那個王姑娘比之自己不知是緊多少倍。她性子爽朗,先前心中一陣難過,到這時已淡了許多。倘若王語嫣和她易地耐而處,得知自己意中人移情別戀,自必凄然欲絕;木婉清多半是立即一箭向段譽射去;阿紫則是設法去將王語嫣害死。鍾靈卻道:「別起身,小心傷口破裂,又會流血。」
虛竹在側旁觀三人情狀,尋思:「鍾姑娘對三弟如此一往情深,多半不是我的夢姑。否則她聽到我的說話聲,豈有臉上毫無異狀之理?」但轉念一想,心中又道:「啊喲,不對!童姥師伯、李秋水師步,以及余婆、石嫂、符姑娘等等這一幫女人,個個心眼兒甚多,跟我們男子漢大不相同。說不定鍾姑娘便是夢姑,早已認了我出來,卻絲毫不動聲色,將我蒙在鼓裡。
段譽仍在催問阿紫,她明日和王語嫣約定在何處相見。阿紫見他如此情急,心下盤算如何戲弄他一番,說不定還可撿些便宜,當下只是順口敷衍。
蘭劍進來回報,說道玄天部已將號令傳出,請段譽放心。段譽說道:「多謝姊姊費心,在下感激不盡。」蘭劍見他以大理國王子之尊,言語態度絕無半點架子,對他頗有好感,聽他又問阿紫詢問明日之約,忍不住插口道:「段公子,你妹子在跟你開玩笑呢,你卻也當作了真的。」段譽道:「姊姊怎知舍妹跟我開玩笑?」蘭劍笑道:「我要是說了出來,段姑娘定然怪我多口,也不知主人許是不許。」
段譽忙向虛竹道:「二哥,你要她說吧!」
虛竹點了點間,向蘭劍道:「三弟和我不分彼此,你們什麼事都不必隱瞞。」
蘭劍道:「剛才我們見到慕容公子一行人下少室山去,聽到他們商量著要到西夏去,王姑娘跟了她表哥同行,這會兒早在數十里之外了。明日又怎麼能跟段姑娘相會?」
阿紫啐道:「臭丫頭!明知我要怪你多口,你偏偏又說了出來。你們四姊妹們都是一般的快嘴快舌,主人家在這裡說話,你們好沒規矩,卻來插嘴。」
忽然窗外一個少女聲音說道:「段姑娘,你為什麼罵我姊姊?靈鷲宮中神農閣的鑰匙是我管的,你知不知道?主人要找尋給你治眼的法門,非到神農閣去尋書、覓葯不可。」說話的正是竹劍。
阿紫心中一凜:「這臭丫頭說的可怕果是實情,在虛竹這死和尚在我治好眼睛之前,可不能得罪他身邊的丫頭,否則她們搗起蛋來,暗中將藥物掉換上幾樣,我的眼睛可糟糕了。哼,哼!我眼睛一治好,總要叫你們知道我的手段。」當下默不作聲。
段譽向蘭劍道:「多謝姊姊告知。他們到西夏去?卻又為了什麼?」
蘭劍道:「我沒聽到他們說去幹什麼。」
虛竹道:』三弟,這一節我卻知道。我聽得公冶先生向丐幫諸長老說道:「他們在途中遇到一們從西夏回歸中土的丐幫弟子,揭到一張西夏國國王的榜文,說道該國公主已到了婚配的年紀,定八月中秋招婿。西夏以弓馬立國,是以邀請普天下英雄豪傑,同去顯演武功,以備國王選擇才貌雙全之士,招為駙馬。」
梅劍忍不柱抿嘴說道:「主人,你為什麼不到西夏去試試?只要蕭大俠和段公子不來跟你爭奪,你做西夏國的駙馬爺可說是易如反掌。」
梅蘭竹菊四哲學天性嬌憨,童姥待她們猶如親生的小輩一般,雖有主僕之名,實則便似祖孫。只是童姥性子嚴峻,稍不如意,重罰立至,四姊妹倒還戰戰兢兢的不敢放肆。虛竹卻隨和之極,平時和他們相處,非但沒半分主人尊嚴,對她們簡直還恭而敬之,是以四姊妹想到什麼便說什麼,沒有絲毫顧忌。
虛竹連連搖頭,說道:「不去,不去!我一個出家……」順口又要把「出家人」三字說出來,總算最後一個「人」咽出腹中,房裡的梅劍、蘭劍,房外的竹劍、菊劍卻已同時笑了出來。虛竹臉上一紅,轉頭偷眼向鍾靈瞧去,只見她怔怔的望著段譽,對自己的話似乎全沒留意。他心驀地一動:「到西夏去,我……我和夢姑,是在西夏靈州皇宮的冰窖之中相會的,夢姑此刻說不定尚在靈州,三弟既不肯說她在住在哪裡,我何不到西夏去打聽打聽?」
他心中這麼想,段譽卻也說道:「二哥,你靈鷲宮和西夏國相近,反正要回去,何不便往往夏國走一遭?這位不知道是什麼劍的姊姊……對不起,你們四位相貌一模一樣,我實在分不出來……這位姊姊要你做駙馬爺,雖是說笑,但想到了八月中秋之日,四方豪傑畢集靈州,定是十分熱鬧。大哥,你也不必急急忙忙的趕回南京啦,咱們同到西夏玩玩,然後再到靈鷲宮去嘗一嘗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釀,實是賞心樂事。那日我在靈鷲宮,和二哥兩個喝得爛醉如泥,好不快活。」
蕭峰來到少室山時,十八名契丹武士以大皮袋盛烈酒隨行。但此刻眾武士不在身邊,他未曾飲酒之久,聽到段譽說起到靈鷲宮去飲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釀,不由得舌底生津,嘴角邊露出微笑。
阿紫搶著道:「去,去,去!姊夫,咱們大夥一起都去。」她知道要治自己眼盲,務須隨虛竹去靈鷲宮中,但若無蕭峰撐腰,虛竹縱然肯治,他手下那四個快嘴丫頭要是一意為難,終不免夜長夢多。她聽段譽沉吟未答,心想:「姊夫相貌粗豪,心中卻著實精細,他此刻早已料到我的用心,不如直言相求,更易得他答允。」 當即站起身來,扯著蕭峰的衣袖輕輕搖了幾下,求懇道:「姊夫,你如不帶我去靈鷲宮,我……我便終生不見天日了。」
蕭峰心想:「令她雙目復明,確是大事。」又想:「我在大遼位望雖尊,卻沒一個談得來的朋友。中原豪傑都得罪完了,好容易結交到這兩個慷慨豪俠的兄弟,若得多聚幾日,誠大快事。好在阿紫已經尋到,這時候就算回去南京,那也無所事事,氣悶得緊。」當下便道:「好,二弟、三弟,咱們同去西夏走一遭,然後再上二弟的靈鷲宮去,痛飲數日,還須請二弟為段姑娘醫治眼睛。」
次日眾人相偕就道。虛竹又道少林寺山門之前叩拜,喃喃祝告,一來拜謝佛祖恩德,二來拜謝寺中諸師二十餘年來的養育教導,三來向父親玄慈、母親葉二娘的亡靈告別。
到得山下,靈鷲宮諸女已雇了驢車,讓段譽和游坦之卧在車裡養傷。游坦之滿心不是滋味,但寧可忍辱受氣,說什麼也不願和阿紫分離。只要阿紫偶然揭開車帷,和他說一兩句話,他便要興奮好半天,只是阿紫騎在馬上,前前後後,總是跟隨在蕭峰身邊。游坦之心中難過之極,卻不敢向她稍露不悅之意。
走了兩天,靈鷲宮諸部逐漸會合。鸞天部首領向虛竹和段譽稟報,她們已會到鎮南王,告知他段譽傷勢漸愈,並無大礙。鎮南王甚是放心,要鸞天部轉告段譽,早日回去大理。鸞天部諸女又道:「鎮南王一行人是向東北去,段延慶和南海鱷神、雲中鶴去是向西,雙方決計碰不到頭。」段譽甚喜,向鸞天部諸女道謝。
鍾靈問段譽道:「令尊要你早回大理,他自己怎地又向東北方去?」段譽微微一笑,尚未回答,阿紫又笑道:「爹爹定是給我媽拉住了,不許他回大理去。鍾姑娘,你想拉住我哥哥的心,得學學我媽。」
這兩天中,段譽一直在尋思,要不要說明鍾靈便是自己妹子,總覺這件事說起來十分尷尬,既傷鍾靈之心,又頗損父親名聲,還是暫且不說為妙。
鍾靈明知段譽所以要到西夏,全是為了要去和那王姑娘相會,但她每日得與段譽相見,心愿已足,也不去理會日後段譽和王姑娘會見之後卻又如何,阿紫冷言冷語的譏嘲於她,她也全不介意。
炎暑天時,午間赤日如火,好在離中秋尚遠,眾人只揀清晨、傍晚趕路,每日只行六七十里,也就歇了。在途非止一日,段譽傷勢好得甚快。虛竹替游坦之的斷腿接上了骨,用夾板牢牢夾住了,看來頗有復原之望。游坦之跟誰也不說話,虛竹替他醫腿,看臉色仍是悻悻然,一個「謝」字也不說。
這日一行人來到了咸陽古道,段譽向蕭峰等述說當年劉、項爭霸的史跡。蕭峰和虛竹都沒讀過什麼書,聽段譽揚鞭說昔日英豪,都是大感興味。
忽然間馬蹄聲響,後面兩乘馬快步趕來。蕭峰等將坐騎往道旁一拉,好讓後面的乘客先行。阿紫卻兀自攔在路中,待那兩乘馬將趕到她身後時,她提起馬鞭一抽,便向身後的馬頭上抽去。後面那騎者提起馬鞭,往阿紫的鞭子迎上,口中卻叫起來:「段公子!蕭大俠!」
段譽回頭看時,當先那人是巴天石,後邊那人是朱丹臣。巴天石揮鞭擋開阿紫擊來的馬鞭,和朱丹臣翻身下鞍,向段譽拜了下去。段譽忙下身還禮,問道:「我爹爹平安?」只聽得颼的一聲響,阿紫又揮鞭向巴天石頭上抽落。
巴天石尚未站起,身子向左略挪,仍是跪在地下。阿紫一鞭抽空,巴天石右膘一按,已將鞭梢掀住。阿紫用力回抽,卻抽之不動。她知道自己內力決計不及對方,當即手掌一揚,將鞭子的柄兒向巴天石甩了過去。巴天石惱她氣死褚萬里,原是有略加懲戒之意,不料她眼睛雖盲,行動仍是機變之極,鞭柄來得十分迅速,巴天石聽得風聲,急忙側頭相避,頭臉雖然避開,但拍的一聲,已打中他肩頭。
段譽喝道:「紫妹,你又胡鬧!」阿紫道:「怎麼我胡鬧了?他要我的鞭子,我給了他便是。」巴天石嘻嘻一笑,道:「多謝姑娘賜鞭。」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遞給段譽。
段譽接過一看,見封皮上「譽兒覽」三字正是父親的手書,忙雙手捧了,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的拆開,見是父親命他到了西夏之後,如有機緣,當設法娶西夏公主為妻。信中言道:「我大理僻處南疆,國小兵弱,難抗外敵,如得與西夏結為姻親,得一強援,實為保土安民之上策。吾兒當在祖宗基業為重,以社稷子民為重,儘力圖之。」
段譽讀完此信,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囁嚅道:「這個……這個……」
巴天石又取出一個大信封,上面蓋了「大理國皇太弟鎮南王保國大將軍」的朱紅大印,說道:「這是王爺寫給西夏皇帝求親的親筆函件,請公子到了靈州之後,呈遞西夏皇帝。」 朱丹臣也笑咪咪地道:「公子,祝你馬到成功,娶得一位如花似玉的公主回去大理,置我國江山如磐石之安。」段譽神色更是尷尬,問道:「爹爹怎知我去西夏?」 巴天石道:「王爺得知慕容公子往西夏去求親,料想公子……也……也會前去瞧瞧熱鬧。王爺吩咐,公子順當以國家大事為重,兒女私情為輕。」
阿紫嘻嘻一笑,說道:「這叫做知子莫若父啦。爹爹聽說慕容復去西夏,料想王姑娘定然隨之而去,他自己這個寶貝兒子自然便也會巴巴的跟了去。哼,上樑不正下樑歪,他自己怎麼又不以國家大事為重,以兒女私情為輕?怎地離國如此之久,卻不回去?」
巴天石、朱丹臣、段譽三人聽阿紫出言對自己父親如此不敬,都是駭然變色。她所說的雖是實情,但做女兒的,如何可以直言編排父親的不是?
阿紫又道:「哥哥,爹爹信中寫了什麼?有提到我沒有?」段譽道:「爹爹不知道你和我在一起。」阿紫道:「嗯,是了,他不知道。爹爹沒有囑咐你找了嗎?有沒有叫你設法照顧你這個瞎了眼的妹子?」
段正淳的信中並未提及此節,段譽心想若是照直而說,不免傷了妹子的心,便向巴朱二人連使眼色,要他們承認父親曾有找尋阿紫之命。哪知巴朱二人假作不懂,並未迎合。朱丹臣道:「鎮南王命咱二人隨侍公子,聽由公子爺差遣,務須娶到西夏國的公主。否則我二人回到大理,王爺就不怪罪,我們也是臉上無光,難以見人。」言下之意,竟是段正淳派他二人監視段譽,非要做西夏的駙馬不可。
段譽苦笑道:「我本就不會武藝,何況重傷未愈,真氣提不上來,怎能和天下的英雄好漢相比?」
巴天石轉頭向蕭峰、虛竹躬身說道:「鎮南王命小人拜上蕭大俠、虛竹先生,請二位念在金蘭結義之情,相助我們公子一臂之力。鎮南王又說:「少室山上匆匆之間,未得與兩位多所親近,甚為抱撼,特命小人奉上薄禮。」說著取出一隻碧玉雕琢的獅子,雙手奉給蕭峰。朱丹臣從懷中取出一柄象牙扇子,扇面有段正淳的書法,呈給虛竹。
二人稱謝接過,都道:「三弟之事,我們自當全力相助,何勞段伯父囑咐?蒙賜珍物,更是不敢當了。」
阿紫道:「你道爹爹是好心么?他是叫你們二人不要和我哥哥去爭做駙馬。我爹爹先怕他的寶貝兒子爭不過你們兩個。你們這麼一口答應,可上了我爹爹的當了。」
蕭峰微微嘆了口氣,說道:「自你姊姊死後,我豈有再娶之意?」阿紫道:「你嘴裡自然這麼說,誰知道你心裡卻又怎生想?虛竹先生,你忠厚老實,不似我哥哥這麼風流好色,到外留情,你從來沒和姑娘結過情緣,去娶了西夏公主,豈不甚妙?」虛竹滿面通紅,連連搖手,道:「不,不!我……我自己決計不行,我自當和大哥相助三弟,成就這頭親事。」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互瞧了一眼,向蕭峰和虛竹拜了下去,說道:「多承二位允可。」武林英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蕭峰和虛竹同時答允相助,巴朱二人再來一個敲釘轉腳,倒不是怕他二人反悔,卻是要使段譽更難推託。
眾人一路向西,漸漸行近靈州,道上遇到的武林之士便多了起來。
西夏疆土雖較大遼、大宋為小,卻也是西陲大國,此時西夏國王早已稱帝,當今皇帝李乾順,史稱崇宗聖文帝,年號「天祜民安」,其時朝政清平,國泰民安。
武林中人如能娶到了西夏公主,榮華富貴,唾手而得,世上哪還有更便宜的事?只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大都已娶妻生子,新進少年偏又武功不高,便有不少老年英雄攜帶了子侄徒弟,前去碰一碰運氣。許多江洋大盜、幫會豪客,倒是孤身一人,便不由得存了僥倖之想,齊往靈州進發。許多人想:「千里姻緣一線牽,說不定命中注定我和西夏公主有婚姻之份,也未必我武功一定勝過旁人,只須我和公主有緣,她瞧中了我,就有做駙馬爺的指望了。」
一路行來,但見一般少年英豪個個衣服鮮明,連兵刃用具也都十分講究,竟像是去趕什麼大賽會一般。常言道:「窮文富武。」學武之人家多半有些銀錢,倘若品行不端,銀錢來得更加容易,是以去西夏的武林少年十九衣服麗都,以圖博得公主青睞。道上相識之人遇見了,相互取笑之餘,不免打聽公主容貌如何,武藝高低;若是不識,往往怒目而視,將對方當作了敵人。
這一日蕭峰等正按轡徐行,忽聽得馬蹄聲響,迎面來了一乘馬,馬上乘客右臂以一塊白布吊在頸中,衣服撕破,極是狼狽。蕭峰等也不為意,心想這人不是摔跌,便是被人打傷,那是平常得緊。不料過不多時,又有三乘馬過來,馬上乘客也都是身受重傷,不是斷臂,便是折足。但見這三人面色灰敗,大是慚愧,低著頭匆匆而過,不敢向蕭峰等多瞧一眼。梅劍道:「前面有人打架么?怎地有好多人受傷?」
說話未了,又有兩人迎面過來。這兩人卻沒騎馬,滿臉是血,其中一人頭上裹了青布,血水不住從布中滲出來。竹劍道:「喂,你要傷葯不要?怎麼受了傷?」那人向她惡狠狠的瞪了眼,向地下吐了口唾,掉頭而去。菊劍大怒,拔出長劍,便要向他斬去。虛竹搖頭道: 「算了吧!這人受傷甚重,不必跟他一般見識。」蘭劍道:「竹妹好意差別他要不要傷葯,這人卻如此無禮,讓他痛死了最好。」
便在此時,迎面四匹馬潑風也似奔將過來,左邊兩騎,右邊兩騎。只聽得馬上乘客相互戟指大罵。有人道:「都是你癩哈蟆想吃天鵝肉,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道行,便想上靈州去做駙馬。」另一邊一人罵道:「你若有本領,幹麼不闖過關去?打輸了,偏來向我出氣。」 對面的人罵道:「倘若不是你在後面暗箭傷人,我又怎麼會敗?」這四個人縱馬賓士,說話又快,沒能聽清楚到底在爭些什麼,霎時之間便到了眼前。四人見蕭峰眾人多,不敢與之爭道,拉馬向兩旁奔了過去。但兀自指指點點的對罵,依稀聽來,這四人都是去靈州想做駙馬的,但似有一道什麼關口,四個人都闖不過去,相互間又扯後腿,以致落得鎩羽而歸。
段譽道:「大哥,我看……」一言未畢,迎面又有幾個人徒步走來,也都身上受傷,有的頭破血流,有的一蹺一拐。鍾靈抑不住好奇之心,縱馬上前,問道: 「喂,前面把關之人厲害得緊么?」一個中年漢子道:「哼!你姑娘,要過去沒有攔阻。是男的,還是乘早回頭吧。」他這麼一說,連蕭峰、虛竹等也感奇怪,都道:「上去瞧瞧!」催馬疾馳。
一行人奔出七八里,只見山道陡峭,一條僅容一騎的山徑蜿蜒向上,只轉得幾個彎,便見黑壓壓的一堆人聚在一團。蕭峰等馳將近去,但見山道中間並肩站著兩名大漢,都是身高六尺有餘,異常魁偉,一個手持大鐵杆,一個雙手各提一柄銅錘,惡狠狠的望著眼前眾人。
聚在兩條大漢之前少說也有十七八人,言辭紛紛,各說各說。有的說:「借光,我們要上靈州去,請兩位讓一讓。」這是敬之有禮。有的說:「兩位是收買路錢么?不知是一兩銀子一個,還是二兩一個?只須兩位開下價來,並非不可商量。」這是動之以利。有的說:「 你們再不讓開,惹惱了老子,把你兩條大漢斬成肉醬,再要拼湊還原,可不成了,還是乘早乖乖的讓開,免得大禍臨頭,這是脅之以威。更有人說:「兩位相貌堂堂,威風凜凜,何不到靈州去做附馬?那位如花似玉的公主若是叫旁人得了去,豈不可惜?」這是誘之以色。眾人七張八嘴,那兩條大漢始終不理。
突然人群中一人喝道:「讓開!」寒光一閃,挺劍上前,向左首那大漢刺過去。那大漢身形巨大,兵刃又極沉重,殊不料行動迅捷無比,雙錘互擊,將好將長劍夾在雙錘之中。這一對八角銅錘每一柄各有四十來斤,當的一聲呼,長劍登時斷為十餘截,那大漢飛出一腿,踢在那人小腹之上。那人大叫一聲,跌出七八丈外,一時之間爬不起身。
只見又有一人手舞雙刀,沖將上去,雙刀舞成了一團白光,護住全身。將到兩條大漢身前,那人一聲大喝,突然間變了地堂刀法,著地滾進,雙刀向兩名大漢腿上吹去。那持杵大漢也不去看他刀勢來路如何,提起鐵杵,便往這團白光上猛擊下去。但聽得「啊」的一聲慘呼,那人雙刀被鐵杵打斷,刀頭並排插入胸中,骨溜溜地向山滾去。
兩名大漢連傷二人,餘人不敢再進。忽聽得蹄聲得答答,山徑上一匹驢子走了上來。驢背上騎著一個少年書生,也不琿十八九歲年紀,寬袍緩帶,神情既頗儒雅,容貌又極俊美。他騎著驢子走過蕭峰等一干人身旁時,眾人覺得他與一路上所見的江湖豪士不大相同,不由得向他多瞧了幾眼。段譽突然「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又道:「你……你……你……」那書生向他瞧也不瞧,挨著各人坐騎,搶到了前頭。
鍾靈奇道:「你認得這位相公?」段譽臉上一紅,道:「不,我看錯人了。他……他是個男人,我怎認得?」他這句話實在有點不倫不類,阿紫登時便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說道: 「哥哥,原來你只認得女子,不認得男人。」她頓了一頓,問道:「難道剛才過去的是男人么?這人明明是女的。」段譽道:「你說他是女人?」阿紫道:「當然啦,她身上好香,全是女人的香氣。」段譽聽到這個「香」字,心中怦怦亂跳:「莫……莫非當真是她?」
這裡那書生已騎驢到了兩條大漢的面前,叱道:「讓開!」這兩字語音清脆,果真是女子的喉音。
段譽更無懷疑,叫道:「木姑娘,婉清,妹子!你……你………你……我……我……」 口中亂叫,催坐騎追上去。虛竹叫道:「三弟,小心傷口!」和巴天石、朱丹臣兩人同時拍馬追了上去。
那少年書生騎在驢背之上,只瞪著兩條大漢,卻不回過頭來。巴天石、朱丹臣從側面看去,但見他俏目俊臉,果然便是當日隨同段譽來到大理鎮南王府的木婉清。二人暗叫:「慚愧,咱們明眼有,還不及個瞎子。」殊不知阿紫目不及物,耳音嗅覺卻比旁人敏銳,木婉清體有異香,她一聞到便知是個女子。眾人卻明明看到一個少年書生匆匆之間,難辨男女。
段譽縱馬馳到木婉清身旁,伸手往她肩上搭去,柔聲道:「妹子,這些日子來你在哪裡?我可想得你好苦!」木婉清一縮肩,避開他手,轉過頭來,冷冷的道:「你想我?你為什麼想我?你當真想我了?」段譽一呆,她這三句問話,自己可一句也答不上來。
對面持杵大漢哈哈大笑,說道:「好,原來你是個女娃子,我便放你過去。」持錘大漢叫道:「娘兒們可以過去,臭男人便不行。喂,你滾回去,滾回去!」一面說,一面指著段譽,喝道:「你這種小白臉,老子一見便生氣。再上來一步,老子不將你打成肉醬才怪。」
段譽道:「尊兄言之差矣!這是人人可行的大道,尊兄為何不許我過?願聞其詳。」
那老漢道:「吐蕃國王宗贊王子有令:此關封閉十天,待過了八月中秋再開。在中秋節以前,女過男不過,僧過俗不過,老過少不過,死過活不過!這叫『四過四不過』。」段譽道:「那是什麼道理?」那大漢大聲道:「道理,道理!老子的銅錘、老二的鐵杵便是道理。宗贊王子的話便是道理。你是男子,既非和尚,又非老翁,若要過關,除非是個死人。」
木婉清怒道:「呸,偏要這許多唆的臭規矩!」右手一揚,嗤嗤兩聲,柄枚小箭分向兩名大漢射去,只聽得拍拍兩下,如中敗草,眼見小箭射進了兩名大漢胸口衣衫,但二人竟如一無所損。持杵大漢怒喝道:「不識好歹的小姑娘,你放暗器么?」木婉清大吃一驚,急道:「這二人多半身披軟甲,我的毒箭居然射他們不死。」那持柞大漢伸出大手,向木婉清揪來。這人身子高大,木婉清雖騎在驢背,但他一手伸出,便揪向她胸口。
段譽叫道:「尊兄休得無禮!」左手疾伸去擋。那大漢手掌一翻,便將段譽手腕牢牢抓住。持錘大漢叫道:「妙極!咱哥兒倆將這小白臉撕成兩半!」將雙錘並於雙手,右手一把抓住了段譽左腕,用力便扯。
木婉清急叫:「休得傷我哥哥!」嗤嗤數箭射出,都如石沉大海,雖然中在這兩名大漢身上,卻是不損其分毫,要想射他二人頭臉眼珠,可是中間隔了個段譽,又怕傷及於他。兩旁山峰壁立,虛竹、巴天石、朱丹臣三人被段木二人坐騎阻住了,無法上前相救。
虛竹飛身下鞍,躍到持杵大權身側,伸指正要往他脅下點去,卻聽得段譽哈哈大笑,說道:「大哥不須驚惶,他們傷我不得。」
只見兩條鐵塔也似的大漢漸漸矮了下來,兩顆大頭搖搖擺擺,站立不定,過不多時,砰砰兩聲,倒在地下。段譽的「北冥神功」專吸敵人功力,兩條大漢的內力一盡,天生膂力也即無用。兩人委頓在地,形如虛脫。段譽說道:「你們已打死了這許多人,也該受此懲罰,下次萬萬不可。」
鍾靈恰於這時趕到,笑道:「只怕他們下次再也沒打人的本領了。」轉頭向木婉清道: 「木姊姊,我真想不到是你!」木婉清冷冷的道:「你是我親妹子,只叫『姊姊』便了,何必加上個『木』字?鍾靈奇道:「木姊姊,你說笑了,我怎麼會是你的親妹子?」木婉清向段譽一指道:「你去問他!」鍾靈轉向段譽,待他解釋。
段譽脹紅了臉,說道:「是,是……這個……這時候卻也不便細說……」
本來被兩條大漢擋住的眾人,一個個從他身邊搶了過去,直奔靈州。
阿紫叫道:「哥哥,這位好香的姑娘,也是你的老相好么?怎麼不替我引見引見?」段譽道:「別胡說,這位……這位是你的……你的親姊姊,你過來見見。」木婉清怒道:「我哪來這麼好福氣?」在驢臂上輕輕一鞭,徑往前行。
段譽縱騎趕了上去,問道:「這些時來,你卻在哪裡?妹子,你……你要真清減了。」 木婉清心高氣傲,動不動出手殺人,但聽了他這句溫柔言語,突然胸口一酸,一年多年道路流離,種種風霜雨雪之苦,無可奈何之情,霎時之間都襲上了心頭,淚水再也無法抑止,撲簌簌的便滾將焉。段譽道:「好妹子,我們大伙兒人多,有個照應,你就跟我們在一起吧。 」木婉清道:「誰要你照應?沒有你,我一個人不也這麼過日子了!」段譽道:「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好妹子,你答應跟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又有什麼話跟我說了?多半是胡說八道。」嘴裡雖沒答允,口風卻已軟了。段譽甚喜,搭訕道:「好妹子,你雖然清瘦了些,可越長越俊啦!」
木婉清臉一沉,道:「你是我兄長,可別跟我說這些話。」她心下煩亂已極,明知木婉清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但對他的相思愛慕之情,別來非但並未稍減,更只有與日俱增。
段譽笑道:「我說佻越長越俊,也沒什麼不對。好妹子,你為什麼著了男裝上靈州去?是去招駙馬么?這你這麼俊美秀氣的少年書生,那西夏公主一見之後,非愛上你不可。」木婉清道:「那你為什麼又上靈州去了?」段譽臉上微微一紅,道:「我是去瞧瞧熱鬧,更無別情。」木婉清哼了一聲,道:「你別盡騙我。爹爹叫你去做西夏駙馬,命這姓巴的、姓朱的送信給你,你當我不知道么?」
段譽奇道:「咦,你怎麼知道了?」木婉清道:「我媽撞垤了咱們的好爹爹,我跟媽在一起,爹爹的事我自然她聽到了。」段譽道:「原來如此。你知道我要上靈州去,因此跟著來瞧瞧我,是不是?」木婉清臉上微微一紅,段譽這話正中了她的心事,但她兀自嘴硬,道:「我瞧你什麼?我想瞧瞧那位西夏公主到底是怎樣美法,鬧得這般天下轟動。」段譽想說:「她能有你一半美,也已算了不起啦!」隨即覺得這話跟情人說則可,跟妹妹說卻是不可,話到口邊,又即忍住。木婉清道: 「我又想瞧瞧,咱們大理國的段王子,是不是能攀上這門親事。」段譽低聲道:「我是決計不做西夏駙馬的,妹妹,這句話你可別泄漏出去。爹爹真要逼我,我便逃夭夭。」
木婉清道:「難道爹爹有命,你也敢違抗?」段譽道:「我不是抗命,我是逃走。」木婉清笑道:「逃走和抗命,又有什麼分別?人家金枝玉葉的公主,你為什麼不要?」自從見面以來,這是她初展笑臉,段譽心下大喜,道:「你當和爹爹一樣嗎?見一面,愛一個,到後來弄得不可開交。」
木婉清道:「哼,我瞧你和爹爹也沒什麼兩樣,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只不過你沒爹爹這麼好福氣。」她嘆了口氣,說道:「像我媽,背後說起爹爹來,恨得什麼似的,可是一見了面,卻又眉開眼笑,什麼都原諒了。現下的年輕姑娘哪,可再沒我媽這麼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