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天石、朱丹臣等次晨起身,不見了段譽,到王語嫣房門口叫了幾聲,不聞答應,見房門虛掩,敲了幾下,便即推開,房中空空無人。巴朱二人連聲叫苦。朱丹臣道:「咱們這位小王子便和王爺一模一樣,到處留情,定然和王姑娘半夜裡偷偷溜掉,不知去向。」巴天石點頭道:「小王子風流瀟洒,是個不愛江山愛美人的人物。他鐘情於王姑娘,那是有目共睹之事,要他做西夏駙馬……唉,這位小王子不大聽話,當年皇上和王爺要他練武,他說什麼也不練,逼得急了,就一走了之。」朱丹臣道:「咱們只有分頭去追,苦苦相勸。」巴天石雙手一攤,唯有苦笑。
朱丹臣又道:「巴兄,想當年王爺命小弟出來追趕小王子,好容易找到了,哪知道小王子……」說到這裡,放低聲音:「小王子迷上了這位木婉清姑娘,兩個人竟半夜裡偷偷溜將出去,總算小弟運氣不錯,早將守在前面道上,這才能交差。」巴天石一拍大腿,說道:「唉,朱賢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有此經歷,怎地又來重蹈覆轍?咱哥兒倆該當輪班守夜,緊緊看住他才是啊。」朱丹臣嘆了口氣,說道:「我只道他瞧在蕭大俠與虛竹先生義氣的份上,總不會撇手便走,哪知道……哪知道他……」下面這「重色輕友」四個字的評語,一來以下犯上,不便出口,二來段譽和他交情甚好,卻也不忍不出。
兩人無法可施,只得去告知蕭峰和虛竹。各人分頭出去找尋,整整找了一天,半點頭緒也無。
傍晚時分,眾人聚在段譽的空房中紛紛議論。正發愁間,西夏國禮部一位主事來到賓館,會見天石,說道次日八月十五晚上,皇上在西華宮設宴,款待各地前來求親的佳客,請大理國段王子務必光臨。巴天石有苦難言,只得唯唯稱是。
那主事受過巴天石的賄賂,神態間十分親熱,告辭之時,巴天石送到門口。那主事附耳悄悄說道:「巴司空,我透個消息給你。明兒晚皇上賜宴,席上便要審察各位佳客的才貌舉止,宴會之後,說不定還有什麼射箭比武之類的玩意兒,讓各位佳客一比高下。到底誰做駙馬,得配我們的公主娘娘,這是一個大關鍵。段王子可須小心在意了。」巴天石作揖稱謝,從袖中又取出一大錠黃金,塞在他手裡。
巴天石回入賓館,將情由向眾人說了,嘆:「鎮南王千叮萬囑,務必要小王子將公主娶了回去,咱兄弟倆有虧職守,實在是無面目去見王爺了。」
竹劍突然抿嘴一笑,說道:「巴王爺,小婢子說一句話成不成?」巴天石道:「姊姊請說。」竹劍笑道:「段公子的父王要他娶西夏公主,只不過是想結這頭親事,西夏、大理成為婚姻之國,互相有個照慶,是不是?」巴天石道:「不錯。」菊劍:「至於這位西夏公主是美如西施,還是丑勝無鹽,這位做公公的段王爺,卻也不放在心上了,是么?」巴天石道:「人家公主之尊,就算沒有沉魚落雁之容,中人之姿總是有的。」梅劍:「我們姊妹倒有一個主意,只要能把公主娶到大理,是否能及時找到段王子,倒也無關大局。」蘭劍笑道:「段公子和王姑娘在江湖上玩厭了,過得一年半載,兩年三年,終究會回大理去,那時再和公主洞房花燭,也自不遲。
巴天石和朱丹臣又驚又喜,齊聲道:「小王子不在,怎麼又能把西夏公主娶回大理?四位姑娘有此妙計,願聞其詳。」
梅劍:「這位木姑娘穿上了男裝,扮成一位俊書生,豈不比段公子美得多了?請她去赴明日之宴,席上便有千百位少年英雄,哪一個有她這般英俊瀟洒?」蘭劍:「木姑娘是段公子的親妹子,代哥哥去娶了嫂子,替國家立下大功,討得爹爹的歡心,豈不是一舉數得?」竹劍:「木姑娘挑上了駙馬,拜堂成親總還有若干時日,那時想來該可找到段公子了。」菊劍:「就算那時段公子仍不現身,木姑娘代他拜堂,卻又如何?」說著伸手按住了嘴巴,四姊妹一齊吃吃笑了起來。
四人一般的心思,一般的口音,四人說話,實和一人說話沒有分別。
巴朱二人面面相覷,均覺這計策過於大膽,若被西夏國瞧破,親家結不成,反而成了冤家,西夏皇帝要是一怒發兵,這禍可就闖得大了。
梅劍猜中兩人心思,說道:「其實段公子有蕭大俠這位義兄,本來無須拉擾西夏,只不過鎮南王有命,不得不從罷了。當真萬一有什麼變故,蕭大俠是大遼南院大王,手握雄兵數十萬,只須居間說幾句好話,便能阻止西夏向大理尋釁生事。」
蕭峰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巴天石是大理國司空,執掌政事,蕭峰能作為大理國的強援,此節他自早在算中,只是自己不便提出,見梅劍說了這番話後,蕭峰這麼一點頭,便知此事已穩若泰山,最多求親不成,於國家卻決無大患,尋思:「這四個小姑娘的計謀,似乎直如兒戲,但除此之外,卻也更無良策,只不知木姑娘是否肯冒這個險?」說道:「四位姑娘此議確是妙計,但行事之際實在太過兇險,萬一露出破綻,木姑娘有被擒之虞。何況天下才俊雲集,木姑娘人品自是一等一的了,但如較量武功,要技壓群雄,卻是難有把握。」
眾人眼光都望向木婉清,要瞧他是作何主意。
木婉清道:「巴司空,你也不用激我,我這個哥哥,我這個哥哥……」說我兩句「我這個哥哥」,突然眼淚奪眶而出,想到段譽和王語嫣私下離去,便如當年和自己深夜攜手同行一般,倘若他不是自己兄長,料想他亦不會變心,如今他和旁人卿卿我我,活快猶似神仙,自己卻在這裡冷冷清清,大理國臣工反而要自己代他娶妻。她想到悲憤處,倏地一伸手,掀翻了面前的桌子,登時茶壺、榮杯,乒乒乓乓的碎成一地,一躍而起,出了房門。
眾人相顧愕然,都覺十分掃興。巴天石歉然:「這是我的不是了,倘若善言以求,木姑娘最多不過不答允,可是我出言相激,這卻惹不她生氣了。」朱丹臣搖頭:「木姑娘生氣,決不是為了巴兄這幾句話,那是另有原因的。唉,一言難盡!」
次日眾人又分頭去尋段譽,但見街市之上,服飾錦銹的少年子弟穿插來去,料想大料是要去赴皇宮中秋之宴的,偶而也見到有人相罵毆鬥,看來吐蕃國的眾武士還在儘力為小王子清除敵手。到於段譽和王語嫣,自然影蹤不見。
傍晚時分,眾人先後回到賓館。蕭峰道:「三弟既已離去,咱們大家也都走了吧,不管是誰做駙馬,都跟咱們毫不相干。」巴天石道:「蕭大俠說的是,咱們免得見到旁人做了駙馬,心中有氣。」
鍾靈忽道:「朱先生,你娶了妻子沒有?段公子不願做駙馬,你為什麼不去做?你娶了西夏公主,不也有助於大理么?」朱丹臣笑道:「姑娘取笑了,晚生早已有妻有妾,有兒有女。」鍾靈伸了伸舌頭。朱丹臣又道:「可惜姑娘的相貌太嬌,臉上又有灑窩,不像男子,否則由你出馬,替你哥哥去娶西夏公主……」鍾靈:「什麼?替我哥哥?」朱丹臣知道失言,心想:「你是鎮南王的私生女兒,此事未曾公開,不便亂說。」忙:「我說是替小王子辦成這件大事……」
忽聽得門外一人道:「巴司空,朱先生,咱們這就去了吧。」門帘一掀,進來一個英氣勃勃的俊雅少年,正是穿了書生衣巾的木婉清。
眾人又驚又喜,都:「怎麼?木姑娘肯去了?」木婉清道:「在下姓段名譽,乃大理國鎮南王世子,諸位言語之間,可得檢點一二。」聲音清郎,雖然雌音難免,但少年人語音尖銳,亦不足為奇。眾人見她學得甚像,都哈哈大笑起來。
原來木婉清發了一陣脾氣,回到房中哭了一場,左思右想,覺得得罪了這許多人,很是過意不去,再覺冒充段譽去西夏娶公主,此事倒也好玩得緊,內心又隱隱覺得:「你想和王姑娘雙宿雙飛,過快活日子,我偏偏跟你娶一個公主娘娘來,整日價打打鬧鬧,教你多些煩惱。」又憶及初進大理城時,段譽的父母為人醋海興波,相見時異常尷尬,段譽若有一個明媒正娶的公主娘娘作正室,段譽便做不成他的夫人,自己不能嫁給段譽,那是無法可想,可也不能讓這個嬌滴滴的王姑娘快快活活的做他妻子。她越想越得意,便挺身而出,願出冒充段譽。
巴天石等精神一振,忙即籌備諸事。巴天石心想,那禮部侍郎來過賓館,曾見過段譽,於是取過三百兩黃金,要朱丹臣送去給陶侍郎。本來禮物已經送過,這是特別加贈,吩咐朱丹臣什麼話都不必提,待會陶侍郎倘若見到什麼破綻,自會心照不宣,三百兩黃金買一個不開口,這叫做「悶聲大發財」。
木婉清道:「蕭大哥,虛竹二哥,你們兩位最好和我同去赴宴,那我便什麼也不怕了。否則真要動起手來,我怎打得過人家?皇宮之中,亂髮毒箭殺人,總也不成體統。」
蘭劍笑道:「對啦,段公子要是毒箭四射,西夏皇宮中積屍遍地,公主娘娘只怕也不肯嫁給你了。」段譽笑道:「我和二弟已受段伯父之託,自當儘力。」
當下眾人更衣打扮,齊去皇宮赴宴。蕭峰和虛竹都扮作了大理國鎮南王府的隨從。鍾靈和靈鷲宮四姝本想都穿了男裝,齊去瞧瞧熱鬧,但巴天石道:「木姑娘一人喬裝改扮,已怕給人瞧出破綻,再加上五位扮成男子的姑娘,定要露出機關。」鍾靈等只得罷了。
一行人將出賓館門口,巴天石忽然叫道:「啊喲,險些誤了大事!那慕容復也要去爭為駙馬,他是認得段公子的,這便如何是好?」蕭峰微微一笑,說道:「巴兄不必多慮,慕容公子和段三弟一模一樣,也已不別而行。適才我去探過,鄧百川、包不同他們正急得猶如熱鍋上螞蟻相似。」眾人大喜,都:「這倒巧了。」
朱丹臣笑道:「蕭大俠思慮齊全,竟去探查慕容公子的下落。」慕容復微笑道:「我倒不是思慮周全,我想慕容公子人品俊雅,武藝高強,倒是木姑娘的勁敵,嘿嘿,嘿嘿!」巴天石笑道:「原來蕭大俠是想去勸他今晚不必赴宴了。」鍾靈睜大了眼睛,說道:「他千里迢迢的趕來,為的是要做駙馬,怎麼肯聽你勸告?蕭大俠,你和這位慕容公子交情很好么?」巴天石笑道:「蕭大俠和這人交情也不怎麼樣,只不過蕭大俠拳腳上的口才很好,他是個非聽不可的。」鍾靈這才明白,笑道:「出到拳腳去好言相勸,人家自須聽從了。」
當下木婉清、蕭峰、虛竹、巴天石、朱丹臣五人來到皇宮門外。巴天石遞入段譽的名帖,西夏國禮部尚書親自迎進宮中。
來到中和殿上,只見赴宴的少年已到了一百餘人,散坐各席。殿上居中一席,桌椅均鋪銹了金龍的黃緞,當是西夏皇帝的御座。東西兩席都鋪紫緞。東邊席上高坐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身材魁梧,身披大紅袍子,袍上綉有一頭張牙舞爪的老虎,形貌威武,身後站著八名武士。巴天石等一見,便知是吐蕃國的宗贊王子。
禮部尚書將木婉清讓到西首席上,不與旁人共座,蕭峰等站在她的身後。顯然這次前來應徵的諸少年中,以吐蕃國王子和大理國王子身份最尊,西夏皇帝也敬以殊禮。其餘的貴介子弟,便與一般民間俊彥散座各座。眾人絡繹進來,紛紛就座。
各席坐滿後,兩名值殿將軍喝道:「嘉賓齊到,閉門。」鼓樂聲中,兩扇厚厚的殿門由四名執戟衛士緩緩推上。偏廓中兵甲鏘鏘,走出一群手執長戟的金甲衛士,戟頭在燭火下閃耀生光。跟著鼓樂又響,兩隊內侍從內堂出來,手中都提著一隻白玉香爐,爐中青煙裊裊。眾人都知是皇帝出來了,凝氣屏息,不作一聲。
最後四名內侍身穿錦袍,手中不持物件,分往御座兩旁一立。蕭峰見這四人太陽穴高高鼓起,心知是皇帝貼身侍衛,武功不低。一名內侍朗聲喝道:「萬歲到,迎駕!」眾人便都跪了下去。
但聽得履聲橐橐,一人自內而出,在御椅上坐下。那內侍又喝道:「平身!」眾人站起身來。蕭峰向那西夏皇帝瞧去,只見他身形並不甚高,臉上頗有英悍之氣,倒似是個草莽中的英雄人物。
那禮部尚書站在御座之旁,展開一個捲軸,朗撥誦:「法天應道、廣聖神武、西夏皇帝敕曰:諸君應召遠來,朕甚嘉許,其賜旨酒,欽哉!」眾人又都跪下謝恩,那內侍喝道:「平身!」眾人站起。
那皇帝舉起杯來,在唇間作個模樣,便即離座,轉進內堂去了。一眾內侍跟隨在後,霎時之間走得乾乾淨淨。
眾人相顧愕然,沒料想皇帝一句話不說,一口酒不飲,竟便算赴過了酒宴。各人尋思:「我們相貌如何,他顯然一個也沒看清,這女婿卻又如何挑法?」
那禮部尚書:「諸君請坐,請隨意飲酒用菜。」眾宮監將菜肴一碗碗捧將上來。西夏是西北苦寒之地,日常所食以牛羊為主,雖是皇宮御宴,也是大塊大塊的牛肉、羊肉。
木婉清見蕭峰等侍立在旁,心下過意不去,低聲道:「蕭大哥,虛竹二哥,你們一起坐下吃喝吧。」蕭峰和虛竹都笑著搖了搖頭。木婉清知道蕭峰好酒,心生一計,將手一擺,說道:「斟酒!」蕭峰依言斟了一酒。木婉清道:「你飲一碗吧!」蕭峰甚喜,兩口便將大碗酒喝完了。木婉清道:「再飲!」蕭峰又喝了一碗。
東首席上那吐蕃王子喝了幾口酒,抓起碗中一大塊牛肉便吃,咬了幾口,剩下一根大骨頭,隨意一擲,似有意,似無意,竟是向木婉清飛來,勢挾勁風,這一擲之力著實了得。
朱丹臣取出摺扇,在牛骨上一撥,骨頭飛將回去,射向宗贊王子。一名吐蕃武士伸手抓住,罵了一聲,提起席上一隻大碗,便向朱丹臣擲來。巴天石揮掌拍出,掌風到處,那隻碗在半路上碎成數十片,碎瓷紛紛向一眾吐蕃人射去。另一名吐蕃武士急速解下外袍,一卷一裹,將數十片碎瓷都裹在長袍之中,手法甚是利落。
眾人來到皇宮赴宴之時,便都已感到,與宴之人個個是想做駙馬的,相見之下,豈有好意,只怕宴會之中將有爭鬥,卻不料說打便打,動手如此快法。但聽得碗碟乒乒乓乓,響成一片,眾人登時喧擾起來。
突然間鐘聲噹噹響起,內堂中走出兩排人來,有的勁裝結束,有的寬袍緩帶,大都拿著奇形狀的兵刃。一句身穿錦袍的西夏貴官朗聲喝道:「皇宮內院,諸君不得無禮。這些位都有敝國一品堂中人士,諸君有興,大可一一分別比武,亂打群毆,卻萬萬不許。」
蕭峰等均知西夏國一品堂是招攬天下英雄好漢之所,搜羅的人才著實不少,當下巴天石等即便停手,吐蕃眾武士擲來的碗碟等物,巴天石、朱丹臣等接過放下,不再回擲。但吐蕃武士兀自不肯住手,連牛肉、羊肉都一塊塊對準了木婉清擲來。
那錦袍貴官向吐蕃王子:「請殿下諭令罷手,免干未便。」宗贊王子見一品堂群雄少說也有一百餘人,何況身在對方宮禁之中,當即左手一揮,止住了眾人。
西夏禮部尚書向那錦袍貴官拱手:「赫連征東,不知公主娘娘有何吩咐?」
這錦袍貴官便是一品堂總管赫連鐵樹,官封征東大將軍,年前曾率鄰一品堂眾武士前赴中原,卻被慕容復假扮李延宗,以「悲酥清風」迷倒眾人。赫連鐵樹等都為丐幫群丐擒獲,幸得段延慶相救脫險,鍛羽而歸。他曾見過阿朱所扮的假蕭峰、段譽所扮的假慕容復,此刻殿上的真蕭峰和假段譽他卻沒見過。段延慶、南海鱷神等也算是一品堂的人物,他們自是另有打算,不受西夏朝廷的羈糜。
赫連鐵樹朗聲說道:「公主娘娘有諭,請諸位嘉賓用過酒飯之後,齊赴青鳳閣外書房用茶。」
眾人一聽,都是「哦」的一聲,銀川公主居於青鳳閣,許多人都是知道的,她請大伙兒過去喝茶,那自是要親見眾人,自行選婿。眾少年一聽,都是十分興奮,均想:「就算公主挑不中我,我總也親眼見到了她。西夏人都說他們公主千嬌百媚,容貌天下無雙,總須見上一見,也不枉了遠道跋涉一場。」
葉蕃王子伸袖一抹嘴巴,站起身來,說道:「什麼時候不好喝酒吃肉?這時候不吃啦,咱們瞧瞧公主去!」隨從的八名武士齊聲應:「是!」吐蕃王子向赫連鐵樹:「你帶路吧!」赫連鐵樹:「好,殿下請!」轉身向木婉清拱手:「段殿下請!」木婉清粗聲粗氣:「將軍請。」
一行人由赫連鐵樹引路,穿過一座大花園,轉了幾處加廊,經過一排假山時,木婉清忽覺身旁多了一人,斜眼一看,不由得嚇了一跳,「啊」的一聲驚呼出來。那人錦袍玉帶,竟然便是段譽。
段譽低聲笑道:「段殿下,你受驚啦!」木婉清道:「你都知道了?」段譽笑道:「沒有都知道,但瞧這陣仗,也猜到了一二。段殿下,可真難為你啦。」
木婉清向左右一張,要看是否有西夏官員在側,卻見段譽身後有兩個青年公子。一個三十歲左右,雙眉斜飛,頗有高傲冷峭之態,另一個卻是容貌絕美。木婉清略加註視,便認出這美少年是王語嫣所扮,她登時怒從心起,:「你倒好,不聲不響的和王姑娘走了,卻叫我來跟你背這根木梢。」段譽道:「好妹子,你別生氣,這件事說來話長,我給人投在一口爛泥井裡,險些兒活活餓死在地底。」
木婉清聽他曾經遇險,關懷之情登時蓋過了氣惱,忙問:「你沒受傷么?我瞧你臉色不大好。」
原來當時段譽在井底被鳩摩智扼住了咽喉,呼吸難通,漸欲冒去。慕容復貼身於井壁高處,幸災樂禍,暗暗欣喜,只盼鳩摩智就此將段譽扼死了。王語嫣拚命擊打鳩摩智,終難令他放手,情急之下,突然張口往鳩摩智右臂上咬去。
鳩摩智猛覺右臂「曲池穴」上一痛,體內奔騰鼓盪的內力驀然間一瀉千里,自手掌心送入段譽的頭頸。本來他內息膨脹,全身欲炸,忽然間有一個宣瀉之所,登感舒暢,扼住段譽咽喉的手指漸漸鬆了。
他練功時根基扎得極隱,勁力凝聚,難以撼動,雖與段譽軀體相觸,但既沒碰到段譽拇指與手碗等穴道,段譽不會自運「北冥神功」,便無法吸動他的內力。此刻王語嫣在他「曲池穴」上咬了一口,鳩摩智一驚之下,息關大開,內力急瀉而出,源源不絕的注入段譽喉頭「廉泉穴」中。廉泉穴屬於任脈,經天突、璇肌、華蓋、紫宮、中庭數穴,便即通入氣海膻中。
鳩摩智本來神昏迷糊,內息既有去路,便即清醒,心下大驚:「啊喲!我內力給他這般源源吸去,不多時便成廢人,那可如何是好?」當即運勁竭力抗拒,可是此刻已經遲了,他的內力就不及段譽渾厚,其中小半進入對方體內後,此消彼長,雙手更是強弱懸殊,雖極力掙扎,始終無法凝聚,不令外流。
黑暗之中,王語嫣覺得自己一口咬下,鳩摩智便不再扼住段譽的喉嚨,心下大慰,但鳩摩智的手掌仍如釘在段譽頸上一般,任她如何出力拉扯,他手掌總是不肯離開。王語嫣熟知天下名家各派的武功,卻猜不出鳩摩智這一招是什麼功夫,但想終究不是好事,定然與段譽有害,更加出力去拉。鳩摩智一心盼望她能拉開自己手掌。不料王語嫣猛然間打個寒噤,登覺內力不住外泄。原來段譽的「北冥神功」不分敵我,連王語嫣一些淺淺的內力也都吸了過去。過不多時,段譽、王語嫣與鳩摩智三人一齊暈去。
慕容復隔了半晌聽到下面三個人皆無聲息,叫了幾聲,不聽到回答,心想:「看來這三人已然同歸於盡。」心中先是一喜,但想到王語嫣和自己的情份,不禁又有些傷感,跟著又想:「啊喲,我們被大石封在井內,倘若他三人不死,四人合力,或能脫困而出,現下只剩我一人,那就難得很了。唉,你們要死,何不等大家到了外邊,再拚你死我活?」伸手向上力撐,十餘塊大石重重疊疊的推在井口,幾及萬斤,如何推得動分毫?
他心下淚喪,正待躍到井底,再加察看,忽聽得上面有說話之聲,語音嘈雜,似乎是西夏的鄉家。原來四人擾攘了大半夜,天色已明,城郊鄉農挑了菜蔬,到靈州城中去販賣,經過井邊。
慕容復尋思:「我若叫喚救援,眾鄉家未必搬得運這些每塊重達數百斤的大石,搬了幾十搬不動,不免徑自去了,須當動之以利。」於是大聲叫道:「這些金銀財寶都是我的,你們不得眼紅。要分三千銀子給你,倒也不妨。」跟著又逼尖噪子叫道:「這裡許許多多金銀財寶,自然是見者有份,只要有誰見到了,每個人都要分一份的。」隨即裝作嘶啞之聲說道:「別讓旁人聽見了,見者有份,黃金珠寶雖多,終究是分得薄了。」這些假扮的對答,都是以內力遠遠傳送出去。
眾鄉農聽得清楚,又驚又喜,一窩蜂的去搬抬大石。大石雖重,但眾人合力之下,終於一塊塊的搬了開來。慕容復不等大石全部搬開,一見露出的縫隙已足以通過身子,當即緣井壁而上,颼的一聲,竄了出去。
眾鄉農吃了一驚,眼見他一瞬即逝,隨卻不知去向。眾人疑神疑鬼,雖然害怕,但終於為錢為誘,辛辛苦苦的將十多塊大石都掀在一旁,連結綁縛柴菜的繩索,將一個最大膽的漢入縋入井中。
這人一到井底,伸手出去,立即碰到鳩摩智,一摸此人全不動彈,只當是具死屍,登時嚇得運動不附體,忙扯動繩子,旁人將他提了上來。各人仍不死心,商議了一番,點燃了幾根松柴,又到井底察看。但見三具「死屍」滾在污泥之中,一動不動,想已死去多時,卻哪裡有什麼金銀財寶?眾鄉農心想人命關天,倘若驚動了官府,說不定老大爺要誣陷各人謀財害命,膽戰心驚,一鬨而散,回家之後,不免頭痛者有之,發燒者有之。不久便有種種傳說,愚夫愚婦,附會多端,說道每逢月明之夜,井邊便有四個滿身污泥的鬼魂作崇,見者頭痛發燒,身染重病,須得時加祭祀。自此之後,這口枯井之旁,終年香煙不斷。
直到午牌時分,井底三人才先後醒轉。第一個醒的是王語嫣。她功力雖淺,內力雖然全失,但原來並沒多少,受損也就無幾。她醒轉後自然立時便想到段譽,其時雖是天光白日,深井之中仍是目不見自我批評,她伸手一摸,碰到了段譽,叫道:「段郎,段郎,你……你……你怎麼了?」不聽得段譽的應聲,只道他已被鳩摩智扼死,不禁撫「屍」痛哭,將他緊緊抱在胸前,哭:「段郎,段郎,你對我這麼情深義重,我卻從沒一天有好言語、好顏色對你,我只盼日後絲蘿得托喬木,好好的補報於你,哪知道……哪知道……我倆竟恁地命苦,今日你命喪惡僧之手……」
忽聽得鳩摩智道:「姑娘說對了一半,老衲雖是惡僧,段公子卻並非命喪我手。」
王語嫣驚:「難道是……是我表哥下的毒手?他……他為什麼這般狠心?」
便在這時,段譽內息順暢,醒了過來,聽得王語嫣的嬌聲便在耳邊,心中大喜,又覺得自己被她抱著,當下一動不敢動,唯恐被她察覺,她不免便即放手。
卻聽得鳩摩智道:「你的段郎非但沒有命喪惡僧之手,恰恰相反,惡僧險些兒命喪段郎之手。」王語嫣垂淚:「在這當日,你還有心思說笑」你不知我心痛如絞,你還不如將我也扼死了,好讓我追隨段郎於黃泉之下。」段譽聽她這幾句話情深之極,當真是心花怒放,喜不自勝。
鳩摩智內力雖失,心思仍是十分縝密,識見當然亦是卓超不凡如舊,但聽得段譽細細的呼吸之聲,顯是在竭力抑制,已猜知他的用意,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段公子,我錯學少林七十二絕技,走火入魔,兇險萬狀,若不是你吸去我的內力,老衲已然瘋狂而死。此刻老衲武功雖失,性命尚在,須得拜謝你的救命之恩才是。」
段譽是個謙謙君子,忽聽得他說要拜謝自己,忍不住:「大師何必過謙?在下何德何能,敢說相救大師性命?」
王語嫣聽到段譽開口說話,大喜之下,又即一怔,當即明白他故意不動,好讓自己抱著他,不禁大羞,用力將他一推,啐了一聲,:「你這人!」
段譽被她識破機關,也是滿臉通紅,忙站起身來,靠住對面井壁。
鳩摩智嘆:「老衲雖在佛門,爭強好勝之心卻比常人猶盛,今日之果,實已種因於三十年前。唉,貪、嗔、痴三毒,無一得免。卻又自居為高僧。貢高自慢,無慚無愧。唉,命終之後身入無間地獄,萬劫不得超生。」
段譽心下正自惶恐,不知王語嫣是否生氣,聽了鳩摩智幾句心灰意懶的說話,同情之心頓生,問:「大師何出此言?大師適才身子不愉,此刻已大好了嗎?」
鳩摩智半晌不語,又暗一運氣,確知數十年的艱辛修為已然廢於一旦。他原是個大智大慧之人,佛學修為亦是十分睿深,只因練了武功,好勝之心日盛,向佛之心日淡,至有今日之事。他坐在污泥之中,猛地省起:「如來教導佛子,第一是要去貪、去愛、去取、去纏,方有解脫之望。我卻無一能去,名韁利鎖,將我緊緊系住。今日武功盡失,焉知不是釋尊點化,叫我改邪歸正,得以清凈解脫?」他回顧數十年來的所作所為,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又是慚愧,又是傷心。
段譽聽他不答,問王語嫣道:「慕容公子呢?」王語嫣「啊」的一聲,:「表哥呢?啊喲,我倒忘了。」段譽聽到她「我倒忘了」這四字,當真是如聞天樂,比什麼都喜歡。本來王語嫣全心全意都放在慕容復身上,此刻隔了半天居然還沒想到他,可見她對自己的心意實是出於至誠,在她心中,自己已與慕容復易位了。
只聽鳩摩智道:「老衲過去諸多得罪,謹此謝過。」說著合什躬身。段譽雖見不到他行禮,忙即還禮,說道:「若不是大師將晚生攜來中原,晚生如何能與王姑娘相遇?晚生對大師實是感激不盡。」鳩摩智道:「那是公子自己所積的福報。老衲的惡行,倒成了助緣。公子宅心仁厚,後福無窮。老衲今日告辭,此後萬里相隔,只怕再難得見。這一本經書,公子他日有便,費神請代老衲還了給少林寺。恭祝兩位舉案齊眉、白頭偕老。」說著將那本沾滿了污泥的《易筋經》交給段譽。
段譽道:「大師要回吐蕃國去么?」鳩摩智道:「我是要回到所來之處,卻不一定是吐蕃國。」段譽道:「貴國王子向西夏公主求婚,大師不等此事有了分曉再回?」
鳩摩智微微笑道:「世外閑人,豈再為這等俗事縈懷?老衲今後行止無定,隨遇而安,心安樂處,便是身安樂處。」說著拉住眾鄉農留下的繩索,試了一試,知道上端是縛在一塊大石之上,便慢慢攀援著爬了上去。
這一來,鳩摩智大徹大悟,終於真正成了一代高僧,此後廣譯天竺佛家經論而為藏文,弘揚佛法,度人無數。其後天竺佛教衰微,經律論三藏俱散失湮滅,在西藏卻仍保全甚多,其間鳩摩智實有大功。
段譽和王語嫣面面相對,呼吸可聞,雖身處污泥,心中卻充滿了喜樂之情,誰也沒想到要爬出井去。兩人同時慢慢的伸手出來,四手相握,心意相通。
過了良久,王語嫣道:「段郎,只怕你咽喉處給他扼傷了,咱們上去瞧瞧。」段譽道:「我一點也不痛,卻也不忙上去。」王語嫣柔聲道:「你不喜歡上去,我便在這裡陪你。」千依百順,更無半點違拗。
段譽過意不去,笑道:「你這般浸在污泥之中,豈不把你浸壞了?」左手摟著她細腰,右手一拉繩索,竟然力大無窮,微一用力,兩上便上升數尺。段譽大喜,不知自己已只了鳩摩智的畢生功力,還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在井底睡了一覺,居然功力大增。
兩人出得井來,陽光下見對方滿身污泥,骯髒無比,料想自己面貌也必如此,忍不住相對大笑,當下找到一處小澗,跳上去沖洗良久,才將頭髮、口鼻、衣服、鞋襪等處的污泥沖洗乾淨。兩個人濕淋淋地從溪中出去,想起前晚段譽跌入池塘,情境相類,心情卻已大異,當真是恍如隔世。
王語嫣道:「咱們這麼一副樣子,如果教人撞見,當真羞也羞死了。」段譽道:「不如便在這裡晒乾,等天黑了再回去。」王語嫣點頭稱是,倚在山石邊上。
段譽仔細端相,但見佳人似玉,秀髮滴水,不由得大樂,卻將王語嫣瞧得嬌羞無限,把臉蛋側了過去。兩人絮絮煩煩,盡揀些沒要緊的事來說,不知時候過得真快,似乎只轉眼之間,太陽便下了山,而衣服鞋襪也都幹了。
段譽心中喜樂,驀地里想到慕容復,說道:「嫣妹,我今日心愿得償,神仙也不如,卻不知你表哥今日去向西夏公主求婚,成也不成。」
王語嫣本來一想到此事便即傷心欲絕,這時心情已變,對慕容復暗存歉咎之意,反而亟盼他能娶得西夏公主,說道:「是啊,咱們快瞧瞧去。」
兩人匆匆回迎賓館來,將到門外,忽聽得牆邊有人說道:「你們也來了?」正是慕容復的聲音。段譽和王語嫣齊聲喜道:「是啊,咱們快瞧瞧去。」
兩人匆匆回迎賓館來,將到門外,忽聽得牆邊有人說道:「你們也來了?」正是慕容復的聲音。段譽和王語嫣齊聲喜道:「是啊,原來你在這裡。」
慕容復哼了一聲,說道:「剛才跟吐蕃武士打了一架,殺了十來個人,耽擱了我不少時候。姓段的,你怎麼自己不去皇宮赴宴,卻教個姑娘冒充了你去?我……我可不容你使此狡計,非去拆穿不可。」
他從井中出來後,洗浴、更衣、好好睡了一覺,醒來後卻遇上吐蕃武士,一打鬥,雖然得勝,卻也費了不少力氣,趕回賓館時恰好見到木婉清、蕭峰、巴天石等一干人出來。他躲在牆角後審察動靜,正要去找鄧百川等計議,卻見到段譽和王語嫣並肩細語而來。
段譽奇:「什麼姑娘冒充我去?我可壓根兒不知。」王語嫣也:「表哥,我們剛從井中出來……」隨即想起此言不盡不實,自己與段譽在山間畔溫存纏綿了半天,不能說剛從井中出來,不由得臉上紅了。
好在暮色蒼茫之中,慕容復沒留神到她臉色忸怩,他急於要趕回皇宮,也不去注意她身上污泥盡去,絕非初從井底出來的模樣。只聽王語嫣又道:「表哥,他……他……段公子……還有我,都很對你不住,盼望你得娶西夏公主為妻。」
慕容復精神一振,喜道:「此話當真?段兄真的不跟我爭做駙馬了么?」心想:「看來這書獃子獃氣發作,果然不想去做西夏駙馬,只一心一意要娶我表妹,世界是竟有這等胡塗人,倒也可笑。他有蕭峰、虛竹相助,如不跟我相爭,我便去了一個最厲害的勁敵。」
段譽道:「我決不來跟你爭西夏公主,但你也決不可來跟我爭我的嫣妹。大丈夫一言既出,決不翻悔。」他一見到慕容復,總不免有些擔心。
慕容復喜道:「咱們須得趕赴皇宮。你叫那個姑娘不可冒充你而去做了駙馬。」當下匆匆將木婉清喬裝男子之事說了。段譽料定是自己失蹤,巴天石和朱丹臣為了向鎮南王交代,一力慫恿木婉清喬裝改扮,代兄求親。當下三人齊赴慕容復的寓所。
鄧百川等正自彷徨焦急,忽見公子歸來,都是喜出望外。眼見為時迫促,各人手忙腳亂的換了衣衫。段譽說什麼也不肯和王語嫣分開,否則寧可不去皇宮。慕容復無奈,只得要王語嫣也改穿男裝,相偕入宮。
三人帶同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等趕到皇宮時,宮已門閉。慕容復豈肯就此罷休,悄悄走到宮牆外的僻靜處,逾牆而入。風波惡躍上牆頭,伸手來拉段譽。段譽左手摟住王語嫣,用力一躍,右手去握風波惡的手。不料一躍之下,兩個人輕輕巧巧的從風波惡頭頂飛越則過,還高出了三四尺,跟著輕輕落下,如順之墮,悄然無聲。牆內慕容復,牆頭風波惡,牆外鄧百川、公冶乾,都不約而同的低聲喝采:「好輕功!」只包不同道:「我看也稀鬆平常。」
七人潛入御花園中,尋覓宴客的所在,想設法混進大廳去與宴,豈知這場御宴片刻間便即散席,前來求婚的眾少年受銀川公主之邀,赴青鳳閣飲茶。段譽、慕容復、王語嫣三人在花園中遇到了木婉清。
蕭峰、巴天石等見段譽神出鬼滅的突然現身,都是驚喜交集。眾人悄悄商議,均說求婚者眾,西夏國官員未必弄得清楚,大伙兒混在一道,到了青鳳閣再說,段譽既到,便不怕揭露機關了。
一行數人穿過御花園,遠遠望見花木掩映中露出樓台一角,閣邊挑出兩盞宮燈,赫連鐵樹引導眾人來到閣前,朗聲說道:「四方佳客前來謁見公主。」
閣門開處,出來四名宮女,每人手提一盞輕紗燈籠,其後一名身披紫衫的女官,說道:「眾位遠來辛苦,公主請諸位進青鳳閣奉茶。」
宗贊王子:「很好,很好,我正口喝得很了。為了要見公主,多走幾步路打什麼緊?又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的,哈哈,哈哈!」大笑聲中,昂然而前,從那女官身旁大踏步走進閣去。其餘眾人爭先恐後的擁進,都想搶個好座位,越近公主越好。
只見閣內好大一座廳堂,地下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織了五彩花朵,鮮艷奪目。一張張小茶几排列成行,几上放著青花蓋碗,每隻蓋碗旁一隻青衣碟子,碟中裝了乳酪、糕餅等四色點心。廳堂盡處有個高出三四尺的平台,鋪了淡黃地毯,台上放著一張錦墊圓凳。眾人均想這定是公主的坐位,你推我擁我,都搶著靠近那平台而坐。只段譽和王語嫣手拉著手,坐在廳堂角落的一張小茶几旁低聲細語,眉花眼笑,自管說自己的事。
各人坐定後,那女官舉起一根小小銅錘,在一塊白玉雲板上叮叮叮的敲擊三下,廳堂中登時肅靜無聲,連段譽和王語嫣也都停了說話,靜候公主出來。
過得片刻,只聽得環佩丁東,內堂走出八個綠衫宮女,分往兩旁一站,又過片刻,一個身穿淡綠衣衫的少女腳步輕盈的走了出來。
眾人登時眼睛為之一亮,只見這少女身形苗條,舉止嫻雅,面貌更是十分秀美。眾人都暗暗喝一聲采:「人稱銀川公主麗色無雙,果然名不虛傳。」
慕容復更想:「我初時尚提心銀川公主容貌不美,原來她雖比表妹似乎稍有不及,卻也是千中挑、萬中選的美女,先前的擔心,大是多餘。瞧她形貌端正,他日成為大燕國皇后,母儀天下。我和她生下孩兒,世世代代為大燕之主。」
那少女緩步走上平台,微微躬身,向眾人為禮。眾人當她進來之時早已站立,見她躬身行禮,都躬身還禮,有人見僅如此謙遜,沒半分驕矜,更嘖嘖連聲的贊了起來。那少女眼觀鼻、鼻觀心,目光始終不懶情眾人相接,顯得甚是靦腆。眾人大氣也不敢透一口,生怕驚動了她,均想:「公主千枝玉葉,深居禁中,突然見到這許多男子,自當如此,方合她尊貴的身份。」
過了好半晌,那少女臉上一紅,輕聲細氣的說道:「公主殿下諭示:諸位佳客遠來,青鳳客愧無好茶美點侍客,甚是簡慢,請諸位隨意用些。」
眾人都是一凜,面面相覷,忍不住暗叫道:「慚愧,原來她不是公主,看來只不過是侍候公女的一個貼身宮女。」但隨即又想,一個宮女已是這般人才,公主自然更回非同小可,慚愧之餘,隨即又多了幾分歡喜。
宗贊王子:「原來你不是公主,那麼請公主快些來吧。我好酒好肉也不吃,哪愛吃什麼好茶美點?」那宮女道:「待諸位用過茶後,公主殿下另有諭示。」宗贊笑道:「很好,很好,公主殿下既然有命,還是遵從的好。」舉起蓋碗,揭開了蓋,瓷碗一側,將一碗茶連茶葉倒在口裡,骨嘟嘟一口吞下茶水,不住的咀嚼茶葉。吐蕃國人喝茶,在茶中加鹽,和以乳酪,連茶汁茶葉一古腦兒都吃下肚去。他還沒吞完茶葉,已抓起四色點心,飛快地塞在口中,含含糊糊的道:「好,我遵命吃完,可以請公主出來啦!」
那宮女悄聲道:「是。」卻不移動腳步。宗贊知她是要等旁人都吃完後才去通報,心下好不耐煩,不住口的催促:「喂,大伙兒快吃,加把勁兒!是茶葉么,又有什麼了不起?」好容易大多數人都喝了茶,吃了點心。宗贊王子:「這行了嗎?」
那宮女臉色微微一紅,神色嬌羞,說道:「公主殿下有請眾位佳客,移步內書房,觀賞書畫。」宗贊「嘿嘿」的一聲說道:「書畫有什麼好看?畫上的美女,又怎有真人好看?摸不著,聞不到,都是假的。」但還是站起身來。
慕容復心下暗喜道:「這就好了,公主要我們到書房去,觀賞書畫為命,考驗文才是實,像宗贊王子這等粗野陋夫,懂得什麼詩詞歌賦,書法圖畫?只怕三言兩語,便給公主逐出了書房。」又即尋思:「單是比試武功,我已可壓倒群雄,現下公主更要考較文才,那我更是在佔上風了。」當下喜氣洋洋的站起身來。
那宮女道:「公主殿下有諭:凡是女扮男裝的姑娘們,四十歲以上、已逾不惑之年的先生們,都請留在這裡凝香堂中休息喝茶。其餘各位佳客,便請去內書房。」
木婉清、王語嫣都暗自心驚,均想:「原來我女扮男裝,早就給他們瞧出來了。」
卻聽得一人大聲道:「非也,非也!」
那宮女又是臉上一紅,她自幼入宮。數歲之後便只見過半男半女的太監,從未見過真正的男人,連皇帝和皇太子也未見過,徒然間見到這許多男人,自不免慌慌張張,盡自害羞,過了半晌,才:「不知這位先生有何高見?」
包不同道:「高見是沒有的,低見倒是有一些。」似包不同這般強顏舌辯之人,那宮女更是從未遇到的,不知如何應付才是。包不同接著:「料想你定要問我:『不知這位先生有何低見?』我瞧你忸怩靦腆,不如免了你這一問,我自己說了出來,也就是了。」
那宮女微笑道:「多謝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