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若,迦若,外面是你么?」
黎明的月宮裡,靜謐無聲。這裡是靈鷲山的最高處,也是拜月教主的起居住所,在教主未召之前從來都沒有人敢進入——然而,聽得外面庭中傳來的聲音,假寐中的拜月教主陡然驚醒,脫口的驚呼聲劃破寂靜。
沒有回答,只聽得兩聲短促的低喚,急切而無助。
明河一下子擁衾坐起,在黑夜裡睜大了眼睛,睡意全無——是饕餮……是饕餮!
最近迦若經常連夜出去,通宵不回,她無從得知他心中的想法。只是想著、在大軍壓境的時候拜月教只能指望他了,便不能多猜疑什麼。
然而,昨夜是傳燈大會,教中散會的弟子已經通報了大會被聽雪樓的人打亂的消息,主持大會的右護法清輝至今未返,讓她聽了好生擔心。但是,身邊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身為大祭司的迦若,卻又是莫名其妙的一夜不知所蹤。
靈鷲山上靜謐如同死境,然而她卻睡不著。
不知為何,心裡隱隱有莫名的恐懼——雖然是五年前一齊聯手篡權、奪了拜月教教主和祭司的位置,共同支配這個南疆直到今天。然而身為教主的她,一直是不了解這個同伴的。
總覺得,這個人的心裡有什麼隱藏得極深的東西,不曾讓任何人看見。
他有他的想法,卻從來不和任何人說,包括身為教主的她。
雖然作為教中的大祭司,但是迦若對於拜月教的事務從來看的很淡,幾乎從來不插手。如今,雖然在她的哀求下,他許下了決不讓聽雪樓毀滅拜月教的承諾,然而,她卻不知迦若準備用什麼樣的方法,來阻擋已經越過瀾滄江的兵馬。
「迦若,怎麼回事?!」聽到庭外幻獸的低喚,來不及細想,明河胡亂扯了案頭一襲孔雀金的長袍裹住身子,便往外奔去。
重重的帷幕垂在她面前,讓她看不見窗外的情形。明河胡亂的伸手撥開那些霧一樣的簾幕,心中莫名的感到慌亂無比,奔跑中,長袍下擺不時絆住她的腳。
一層層的帷幕被拂開,外面的天光透進來,最後一層帷幕上,忽然映出了那個人的影子。
明河舒了一口氣,定了定神,將腳步放緩,拂開最後一層帷幕迎了出去:「天不亮就來這兒,這教中也只有你敢——」
話音未落,拜月教主剛剛淡定下來的臉色驟然一變:「迦若你怎麼了?!」
她看到他的眼睛——可怕的混沌,瀰漫了死灰色。齊眉的額環以下,本來蒼白清冷的臉頰變得黯淡無光,有奇異的死灰、活了一般的在皮膚下涌動。
屍毒!而且是鬼降中最毒的血鬼降的毒!
明河的臉陡然也是蒼白得毫無血色,她看著大祭司,連忙抬手扶住他的肩,一手迅速撫上他的眉心寶石,緊張的聲音都變了:「怎麼回事?你怎麼中了自己人的毒!——快快快……都要入腦了!月神保佑……你快進來。」
「不……。」祭司一直半閉著眼睛,似乎衰弱到無法出聲,然而在拜月教主扶他進去的時候,卻忽然抬起手推開了她——那隻手,已經漆黑如墨。
看見這樣可怖的毒性,明河的手都有些顫慄,然而,耳邊卻忽然聽到迦若開口說話——
「先……先救她。」
她驀然抬頭,順著那個勉力站著的人的手、看向庭外——那裡,黯淡的晨曦中,幻獸前膝跪地停在門外石階上,背上馱著一位失去了知覺的緋衣女子。那女子的長髮拂在了地面上,袖間露出緋色的袖劍。
頰上那一彎金粉勾的月牙兒陡然煥出冷冷的光,拜月教主的手忽然不再顫抖了。
「她是誰?舒靖容?」她眼神冷冽,抬頭看著大祭司,一字一字的問,「是聽雪樓那邊的人,我為什麼要救?迦若你是不是要叛——」
話音未落,她忽然說不出話來。
迦若的手陡然探出,按住她的肩,搖搖欲墜的祭司似乎是把全身的力量都按在了她的肩上,手指用力的要握碎她的肩骨。他看著她,然而已經實在無力再說什麼,只是看著她,眼睛裡面一片死灰,緩緩搖頭。
「你、你快進來,我給你解毒!」看到他的臉,明河再也無法按捺的脫口驚呼,幾乎是哀求著扶著他,「你快要死了!你知不知道?你快進來——」
然而白衣的祭司沒有動,依然沉默而執意的、站在門口,按著她的肩。他已經沒有力氣開口說話,然而眼神一直看著門外深度昏迷中的緋衣女子。
明河的手,終於一分分顫抖起來,慢慢全身都顫抖得如風中的葉子。
看著黑氣一分分瀰漫上他的臉,拜月教主忽然間彷彿崩潰,掩住臉大呼:「好了!我救她!我救她!——求求你快點…快點進屋來。」
饕餮一聲歡呼,直躍而起,背著昏迷的緋衣女子進入房間。
「要『先』救她……」彷彿是隱隱約約笑了一下,迦若的手忽然就是一松,精神氣彷彿忽然消散,人就無知覺的向著門中倒了下去。
※※※
「我們都已經快要拔掉藍關上那個拜月教據點了,為什麼下令停止進攻?」青翠欲滴的鳳尾竹下,青衣人劍眉緊蹙著,毫不客氣的問坐在榻上微微咳嗽的聽雪樓主人,「是因為張真人和明鏡大師受了傷,怕這邊支持不住要我們返回么?」
「碧落。」輕輕拉了一下同僚,紅衣女子察覺到了樓主今日反常的沉默——本來,在各方人馬出擊就要初戰告捷的時候忽然下令勒馬撤退、就不是蕭樓主的作風。然而,又是什麼居然能掣肘他、做出這樣的退讓?
蕭憶情看著眼前聽雪樓四位護法中的兩位,緩緩搖頭:「自然有我的緣故。」
「什麼緣故?」碧落的脾氣一如當日在江湖遊俠時期,即使面對著聽雪樓主也絲毫不曾收斂,「雖說我們這邊張真人他們重傷,可是他們不也死了一個右護法么?我們可絲毫沒有落了下風!我們付了多少代價、才能圍殲那些傢伙!」
「我說要先按兵不動!」忽然間,聽雪樓主放下茶盞,驀的抬頭,眼神冷銳。即使是碧落,也心下一驚,紅塵拉著他,俯身行禮:「是,我們恭領樓主之命!」
有風吹過竹林,蕭憶情靜了靜,忽然忍不住又咳嗽起來,淡淡吩咐手下:「把人馬都撤回來,圍駐在靈鷲山腳下——注意,也不要逼得太近了。」
「無我命令,不得擅自攻擊拜月教——」聽雪樓主說了那一番話,眉間又不知是什麼樣的神色,只是看著遠空,加了一句,「如果…如果我有令,一下,則全力攻入月宮!那時候,遇人殺人,遇神殺神,靈鷲山上雞犬不留!」
「是。」震驚於樓主想來淡漠的口吻里陡然流露出的強烈殺氣,但是不再爭辯什麼,碧落紅塵兩位護法齊齊領命。
蕭憶情低下頭,眉間的神色更為莫測,只是淡淡道:「你們下去罷。」
「呵。樓主今天是怎麼了?怎麼竟然也會犯胡塗?」退下的時候,和紅塵並肩走著,轉過小徑的時候碧落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這樣一來,且不論拜月教散布各處的勢力會脫出我們目前辛苦布下的包圍逃逸,如果他們集結起來反攻,而我們把人馬定駐在靈鷲山下,那不是成了現成一個靶子么?」
「這種道理,樓主心裡必然也該明白的。」紅衣的同僚行走在翠竹間,卻是沉吟著回答,「不過今天的樓主確實有一些奇怪……不明白他怎麼想的。將全部力量撤回到月宮附近,想必是為了防止那裡有甚麼變化——」
說著,紅塵看著前方人馬來去,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喃喃道:「奇怪。」
「什麼?」碧落背琴攜劍,在竹徑上頓住腳步轉頭問。
紅塵定定回顧竹林那邊的軟榻。青翠欲滴的鳳尾竹下那一襲白衣如雪,在軟榻上慢慢闔上手中的茶盞。有竹葉蕭蕭而落,散在他的衣襟上,顯得說不出的孤寂。
「靖姑娘呢?」喃喃的,紅塵自語了一句。
碧落也是一怔,忽然明白了為什麼方才對著樓主時、總感覺缺了什麼。
兩個人面面相覷,心裡揣測著,卻都沒有說什麼話。
「我們去把人馬從藍關那裡帶回來,駐靈鷲山下去吧。」許久,碧落率先轉身開路驀的淡淡來了一句,「如果靖姑娘有什麼不測,我怕這一次就不是拔除拜月教那麼簡單了——聖湖會變成血湖吧?」
※※※
靈鷲山。月宮。月神殿。
神殿前,那一片清冷的碧波上,千朵紅蓮綻開,在夕陽的光線下猶如火焰跳躍。然而蓮下的水卻是極度寒冷的,寒冷得彷彿來自幽冥——因為這裡彙集了天地至陰之氣。
這個不足兩里見方的山頂聖湖,是拜月教開教以來便設下的——那是教中所有術士靈力的來源,連大祭司都不例外。
聖湖的力量來自於湖底沉積的無數死靈和怨魂,幾百年來,拜月教用術法殺人無數,而殺掉的那些靈魂卻被鎮壓在施了咒術的湖底,無法進入輪迴也無法消滅,只能靜候著拜月教術士的差遣。白天化為紅蓮,到了月夜卻變為死靈。
雖然是教中力量的源泉,但是湖中怨靈的力量,卻是同時也讓拜月教小心翼翼,生怕禁錮著的陰毒力量會失去控制而逃逸入陽世,所以在挖掘好聖湖的同時,開山教主也建造起了這座月神殿,用天心月輪來鎮壓住怨氣。
「迦若你醒了?」神殿里有天竺桫欏香的縈繞,昏沉的長明燈下,披著及地長袍的女子疲憊而驚喜的叫了起來,看著在神龕下供桌上睜開眼睛的男子。
黑氣褪的很快,他的臉色亦然回復了平日的蒼白,只是眼中的神采依舊有些混沌。聽到教主的聲音,迦若的手抬起,抵住桌邊,似乎想站起來卻依舊力不從心,他開口說了一句什麼,卻發覺依然說不出清晰的話來——那個鬼降的毒,確實好生厲害。
「你說什麼?」明河過來扶住他,慢慢起身,問。
「她呢?」調息了一下,再度開口,終於說出了兩個字。
然而,拜月教主本來帶著一絲驚喜的眼眸卻陡然冷凝,倔強的咬住咀唇,不回答,眼神冷厲起來。
「冥兒呢?她好了么?」看到明河不回答,迦若也是陡然的變色,急問。
拜月教主沉默,忽然間抬頭,微微冷笑起來,眼色陰鬱而冷漠:「死了!她死了!那時候我都來不及救你了——幹嗎還要救她浪費時間?」
剛剛站穩身子的白衣祭司驀然回頭,目光閃電般的落在她身上。
「你再說一遍——冥兒怎麼了?」迦若的語氣,卻是極度平靜的,平靜得如同冰封雪塑,注視著明河的眼睛,一字一字的問。
「她死了!我放著她不管,所以她死了!」執拗的回看著大祭司深藍色的瞳仁,拜月教主冷冷的回答,頰邊那一彎月牙兒閃著幽暗的光,「怎麼了——是不是你要因此殺了我?」
她傲然仰起頭,眼裡卻隱約有淚光。
迦若只是冷冷看著她,忽然間轉過頭去,自顧自的走開:「你們女人真是莫名其妙。」
拜月教主怔住,看著大祭司沿著大理石的台階走下聖殿、去往聖湖邊,她追了出來,追上去和他並肩走在廊道里,眼睛裡卻有掩不住的喜悅的光:「你…你居然不生氣?我殺了她,你也不怪我?」
「你玩什麼把戲……」然而,一路疾走著,迦若的眼裡卻有淡漠的光,頭也不轉的淡淡回答,「你明明已經把冥兒救回來了。」
拜月教主一怔,頓住了腳步,抬頭看著他,驚詫無比:「你……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迦若笑了笑,繼續往前走,聲音因為毒性侵蝕依然有些衰弱,「冥兒死沒死,我心裡有感覺,你騙不了我——何況你答應我的事,何嘗翻悔過。」
明河呆在廊道上,看著白衣祭司一路走過去,風從遠山上吹來,吹得廊道下的護花鈴一片亂響,迦若從廊中走過,黑髮和長衣一起在風中揚起:「真是莫名其妙啊你——她現在該在聖湖邊上等待月升、好把毒性徹底逼出體外吧?」
明河張口結舌的站在那裡,半晌,才回過神來,攬起衣襟再度追上去和他並肩走,有些遲疑的問:「聽雪樓要滅我們,她是蕭憶情那邊的主將、死了不正好?」
「你知道什麼。」迦若走著,看著聖湖中開放的紅蓮,眼神淡淡的,「冥兒活著才好——有她在月宮,蕭憶情就不敢攻上靈鷲山半步!」頓了頓,彷彿有什麼喟嘆,白衣祭司搖搖頭:「——他這樣的人,能為冥兒忍讓到如此,已經算是難得。」
拜月教主一震,恍然明白過來什麼似的,頷首,看著迦若,然而這一次眼神裡面也有絲絲的喜悅:「啊……原來那個靖姑娘對聽雪樓這樣重要……我不知道。」
「你笑什麼?」迦若有些莫名其妙的看她,問。
明河神色卻是驀的明朗起來,抿嘴一笑,搖頭:「不笑什麼~~~」
※※※
新月慢慢升起來,從林梢露出一線皎潔的光亮。
聖湖邊的鳳尾竹筏上,那個緋衣女子在月下靜靜沉睡。
白衣祭司的手覆蓋在阿靖肩頭的傷口上。那裡的死灰色依然觸目驚心,隱隱在皮下翻湧,然而卻被銀針細細密密的扎住了,無法蔓延一步。有殷紅的血灑落在緋衣女子的身上——那是明河刺破了手指,將自己的血滴在她的周身。
阿靖眉間的死灰色已經暫時控制住了,然而體內的屍毒卻依然要到今夜的施術後才能拔除完畢。
「開始吧。」終於有些沉不住氣,將托著緋衣女子的手放下,讓阿靖繼續靜靜的昏睡,白衣祭司抬起頭來,對著高台上凝神觀測月冕的明河開口。
「等一下。」神殿的祭壇上,拜月教主一襲華麗的長袍在月下奕奕閃亮,然而絕色女子眼神凝重的看著銀針在石面上投下的細細影子,注視著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移動,用心掐算著時間,「太陰星方位尚未到天宮,此時不可。」
迦若沒有反駁——雖然他靈力驚人,但是在療毒這件事上,卻完全沒有法子和明河相比。
明河的手,一直放在神龕上,凝定如水。
那裡,神廟最高處,供奉著的是拜月教三寶之一的天心月輪——以傳說中的西崑崙美玉琢成,嵌著八寶纓絡,上面用金粉細細密密的寫滿了符咒。
那是拜月教開山教主親筆寫下的咒語,用來壓制聖湖中那些可怖的怨靈。
而這個天心月輪,也是聖湖的唯一控制水閘——一旦轉動,湖底的閘門就被打開,有禁錮死靈作用的湖水將泄入地底,而那些死靈便會失去控制而四散逃逸。
——這樣的結果,即使是拜月教的人都無法想像的。所以數百年來,從來沒有過。
「你是最強的術士,所以血鬼降的毒對你來說尚自可解。但她卻是普通人——」看著尚自昏睡的緋衣女子,拜月教主眼色冷淡,「何況看來她中的毒比你深,若不是你將一半的毒性分流入你體內,她哪裡能撐到如今?」
頓了頓,明河眼神更加冷漠犀利:「迦若,清輝護法呢?他和他的血鬼降怎麼了?」
白衣祭司震了一下,一時無言。
「是不是——被聽雪樓的人殺了?」拜月教主皺起了眉頭,咬著牙,「傳燈大會被擾亂,散回來的弟子和我說,蕭憶情和舒靖容聯手闖入,截擊了清輝。」
「我去的時候清輝已經死了。」然而,說起同門的死訊,迦若卻是毫無介懷,淡淡道,「他的鬼降吃了他,我怕血鬼降噬主後成為大患,就和聽雪樓主合力除了它。」
「你和聽雪樓主合力除了它?」明河怔了一下,唇角露出不知奇怪的笑意,正準備說什麼,忽然看著月冕、眼神就是一凝——
「時辰到了,放手!」
迦若眼神也是一斂,聲音未落,右手閃電般抬起,手腕連點,出手如電。分毫不差的拔下了阿靖肩頭的銀針,同時,左手便是斷然往前一推。
輕輕一聲響,竹筏沿著湖岸上白石的滑道移動,翩然入水,向著萬朵紅蓮之間飄去。
與此同時,高台上,拜月教主的手微微用力,極其小心的、轉動了一下天心月輪。雖然只是極小極小的轉動,然而明河的眼神卻是凝重無比、彷彿生死一線。
月升到了天宮的位置,那一刻月光投射在聖湖上,泛起森冷的銀光——就在這個剎那,湖中萬朵紅蓮忽然彷彿燃燒、在月下化為千萬縷輕煙,氤氳的滿繞湖面。
那是在月下升騰的怨靈,被湖水禁錮。
然而,正要回歸於那一片碧水的千萬怨靈,隨著天心月輪的微微一轉,彷彿敏銳的感覺到了湖水欲泄的趨勢,瞬間沸騰、掙扎著往空中躍去!
明河整個人的力量都撲到了月輪上,雙手用力,死死將稍微轉動的月輪一點點扳回原處。
——只是這樣一個細微的動作,卻彷彿讓她耗盡了所有力氣。
然而,那些怨靈已經如願的被驚動,在湖面上瞬忽來回,陡然發覺了竹筏上沉睡的緋衣女子。空氣里陡然有聽不見的嘶喊,那是死靈們看見了生魂的驚喜,呼嘯般的,那些怨靈迅速集結在竹筏附近。
迦若的手攏在袖內。雖然站在岸邊,他也能感覺到湖面上涌動的是如何可怕的力量!
看著那些死靈簇擁著、湮沒了冥兒的竹筏,白衣祭司的手不自禁的有些因為緊張而顫抖。
「不用擔心,它們沒法子傷害她——我的血是它們的禁忌。」顯然是看出了迦若心中的緊張,轉動了月輪的明河伏在月冕上,微微喘息,「拜月教主是月神的純血之子——我畫下了穴咒,聖湖的怨靈們,是傷害不了她的。」
果然,那些兇惡的怨靈雖然撲到了阿靖身側,卻無法逼近半步。
沿著緋衣女子的周身,用鮮血畫了一個符號。
然而,銀針一拔,阿靖肩頭的死灰色卻是毫無顧忌的蔓延開來,瘋狂滋長著。
那些怨靈陡然又是興奮起來,低低嘶叫著,顯然知道了美食的到來——雲集著呼嘯而來、呼嘯而過,轉瞬間,那一縷活了一般的死灰,就被吞噬得乾乾淨淨!
「毒這樣才算是拔完了……」拜月教主疲憊的看著風起雲湧的湖面,顯然也是為這樣強大的陰毒力量而震驚,喃喃嘆息,「你的冥兒的命,算是徹底保住了。」
「多謝,明河。」祭司的聲音里,也有掩飾不住的疲憊。
※※※
月下的聖湖泛著神秘的銀光。湖邊神廟的側室中,插在壁上的火把熊熊燃燒,映照著一頭銀白色的長髮。屋子正中,放著一隻青銅大鼎,鼎中水平如鏡。
月至中天。月光通過屋頂一列小孔,忽然間就游移著射落在水鏡之上!
雪袍白髮的女子,俯身注視著水鏡,神色忽然變了。
「冰陵,看見了什麼?」拜月教主一直不出聲的站在一邊,看著占星者祈禱,此時卻再也忍不住的脫口問了出來,臉色有些緊張,「月神給出了什麼樣的預示?」
那個叫冰陵的女子緩緩直起身,轉過頭來。火把明滅之間,映出她的臉——蒼白的臉色里,竟然隱隱泛出淡藍,一頭長髮如雪瀑般直垂腰際——或許,那就是一個常年居於聖殿,足不出戶不見陽光的結果?
拜月教中占星女史冰陵。
那是一個自幼以來,就將身心都奉獻給了月神的女子,侍奉月神左右,長年不離月神殿,獨自在聖湖邊上閉門研習天象,擁有驚人的預言能力。
這一次聽雪樓大兵壓境,駐馬於靈鷲山下,拜月教前途莫測。即使一向沉的住氣的明河,也不得不藉助她的力量、想預先看到拜月教的命運。
雪衣白髮的女占星師,右手執著金杖,左手指向水鏡,指尖被刺破,有鮮血一滴滴落入水中,幻化出縷縷奇異的變化。
彷彿什麼附身,占星術士看著水鏡中鮮血的漂浮變幻,臉色漸漸空靈,緩緩開口。然而飄出的卻是行吟般的歌唱,聲音和她平日大相徑庭:「天星與世間一一相應,透過水鏡看過去未來,得心瞭然。」
臉上露出了敬慕的表情,知道占星師已經開始了預言,拜月教主默默舉手加額,退到一邊,靜靜聆聽著那彷彿天際回聲般縹緲的吟唱——
「湖內的白骨,血脈的指引不曾湮滅。龍之怒,烈焰巡於世間,二十年的隱忍後,血與火將掩蓋明月……時來運轉,三族會聚。然而冥星照命,凡與其軌道交錯者、必當隕落!」
拜月教主聽到「隕落」二字,臉色不自禁的蒼白,打斷了長長的歌吟,顫聲問:「誰要隕落?冥星照命?是誰?——」
「回答拜月教主問題的冰陵,讓我來告訴你真正的含義吧。」冰陵垂目而立,聲音依然猶如夢囈,神殿里沒有風,然而她銀白色的長髮卻無風自動,手指輕點水鏡,曼聲歌吟,「那朵薔薇,握著命運的紡錘,宿命如縷不絕。沉沙谷里隕落的星辰,不再復返。培育出的紅蓮火焰啊,燒盡了三界所有的邪惡,卻滅不了湖中的靈魂。」
「薔薇……薔薇。」明河的手漸漸發抖,握緊長袍的下擺,「血薇?」
拜月教主驀然抬起頭來,目光閃電般的落在占星師身上:「你說,那個聽雪樓來的女子,會讓迦若死么?是不是?那是宿命?那就是宿命?冰陵,能說清楚一些么——」
虛幻的語言,猶如風一般飄散在空中,冰陵的長髮飛揚,右手的金杖指向天心明月:「我所知的也只是這些……手心掌握著『月座』、『天星』的我,說了我所看到的。但是,不可知的尚自存在——就算手心掌握了星辰的軌道,也無法預知全部的宿命啊。月光是否還能照耀這一片土地?血與火是否必將湮沒明月?」
頓了頓,長時間的靜默,彷彿冰陵自己也被自己那兩個問題問倒。許久許久,懸在水鏡上蒼白纖細的手上,鮮血不停地滴下,散入水鏡,水鏡已經變得血紅奪目。
「——或許,軌道可以錯開。」
最後,冰陵吐出的話卻是如此,手彷彿忽然無力,重重按入鼎中,激起高高的水花。
拜月教主再度舉手加額,向月神像跪拜,退了下去,然而臉色蒼白如死。
※※※
「迦若。」燭樹如火,映的白石砌成的房間一片憧憧,錦緞的繡鞋踏入,穿過重重的帷幕,走到內室,急急道,「冰陵今天警告我:天象顯示,冥星沖月——這個女子不祥。」
孔雀金的袍子上織著西番蓮繁複的花紋,映著燭火,發出幽幽暗彩。
拜月教主走入內室,秀眉微蹙:「已經兩天了,她還沒醒?」
「噓。」白衣的祭司抬起手指,阻止了教主下面的話,他站起來,轉身走出內室。轉過了屏風,迦若才低眉微微冷笑:「青冥不祥——這種話,我師傅早十年就跟我說過。何必等到今日冰陵來預言。」
「可她說,這個女子會讓你送命!」明河的聲音卻是冷銳而急切,「冰陵是占星女史,能透視過去未來——她做出的預言還從來沒有不準確過!」
「可她看不到我的宿命。」然而大祭司毫不猶豫地阻斷了教主的話,負手冷冷看向窗外南疆的天空,「——她看到的只是冥兒的宿命。你也該知道,先代教主華蓮死後,誰都沒有力量看到我的宿命。」
拜月教主抬起了頭,眼神里有舒了一口氣的表情:「那麼說來……你不會死,是不是?」
「呵。」迦若只是低頭笑笑,搖搖頭,「死活有那麼重要麼?不過是一場醉闌更醒——但記住,我答應過你了,一定會守住拜月教,你可放心。」
「但你沒答應我你不會死。」明河咬著牙,眼裡卻漸漸有淚光,「如果你死了、甚麼都是空的!你答應我!」
白衣祭司低頭,看了看她,唇角有一絲莫測的苦笑。
她救過自己的命——七年前,在那岩山寨里,如果不是當時和華蓮教主一起的這個少女救了自己,恐怕他如今已經神形俱滅。再後來,她為了他,甚至不惜反抗背叛了自己的母親……這些年來,南疆的天空下,他們兩個是相依為命才到今天的吧?
「我真希望我能夠答應你。」忽然間,迦若轉頭微笑,嘆息般的低聲說了一句。
※※※
喧鬧的街上,一個藍衫少女走入一家藥鋪,將銀子拍在櫃檯上,揚聲便喚:「夥計,夥計,有沒有雪蓮?兩朵,要莖葉俱全的。還要硃砂、冰片各一斤,快點!」
櫃檯後的活計連忙過來招呼客人,看著銀子,臉上笑著,然而卻有一些為難:「姑娘,硃砂冰片倒是都好說,但是莖葉俱全的雪蓮,小店可是沒有啊……」
「啊,也沒有?」藍衫少女明朗的眸子里有些黯淡,跺腳嘆息,「都問了好幾家了。」
夥計忙忙的跑到葯櫃前,搬來凳子攀上去打開抽屜取冰片,聽得後面的客人嘆息,也是搖頭:「姑娘,雪蓮這種東西,我們大理這邊可是少見,何況還要莖葉俱全——姑娘要這等名貴藥材配什麼葯呀?」
「唉,你不知道,九轉流珠丹非要雪蓮才行!」藍衫少女脫口而出,再次頓了一下腳,「結果哪兒都買不到——師傅的傷可耽誤不得啊……」
「姑娘去前頭的同仁堂里看看?那家藥鋪是鎮南王側妃的弟弟開的,是家大藥店,據說只要出的起價錢,連新鮮紫河車都能買到哪。」夥計包好了硃砂冰片,看了看戳子,稱過了交給藍衫少女,「一共三兩八錢銀子。」
「啊,那藥店還賣紫河車?」藍衫少女顯然是吃了一驚,一邊付錢一邊猶自喃喃,「邪得很呢……官府也不管管。」
「哪裡還管,是鎮南王的小舅子啊。」夥計收了錢,把葯遞給主顧,壓低了聲音傳播小道,「而且據說側妃如此得寵,是憑了妖術攏住了王爺的心——聽說呀,側妃入了拜月教!拜月教的大祭司是天神,滇南這一代,誰敢有半分不敬呀?」
拜月教。聽得那一句話,藍衫少女的臉色微微一變。
然而,她未曾料到,在她臉色一變的時候,聽得她方才的話,門外暗自隨她而來的一位青衣人也臉色一變。他方才在附近辦了事情出來,遇見這位藍衣女子,便是留上了心。
「九轉流珠丹?」劍眉星目的年輕人沉吟著,看著這個一上街他就留意上了的藍衣少女,緩緩低語:「龍虎山張真人?——真的是聽雪樓?」
※※※
藍衫少女果然便是張真人的大弟子弱水,因為前幾日師傅在鬥法中傷在迦若祭司手裡,師妹燁火又同樣重傷,這幾天買葯服侍,忙的她腳不點地。
拿了包好的硃砂冰片,她想了想,又要了一些上好的党參和當歸,覺得不服氣,又抱著僥倖的心理、問夥計有無成形一些的何首烏——果然還是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的確是家小藥店,這些東西,看來還是只有同仁堂才有。她嘆息著想。但是……那地方和拜月教有糾葛,沒有和師傅樓主他們說過就過去,是不是有些莽撞?
嘆了口氣,弱水拿起抓好的葯回身走出去,一邊納納的想著。然而剛剛邁出店門,忽然聽到了前面傳來喧囂聲,和著人群的跑動和竹梆子的空空聲:「走水了,走水了!」
「呀!」弱水不自禁的脫口叫了起來,看著前面街角冒出黑煙的所在——是不是、是不是同仁堂起火了?這可不好……萬一真的失了火,雪蓮可去那裡著落?
一著急,她再也顧不上拜月教不拜月教,拔足便往街角跑了過去、逆著那些奔逃的人流。
「哪裡、哪裡失火了?」前面的人漸漸稀少,弱水在一家茶館前立足了腳,發覺有些不對,火勢似乎是從遠處蔓延過來的——她揪住旁邊一個從茶館裡匆匆跑出的人問。
「鎮南…鎮南王府啊!……好大的火勢,都往這條街蔓過來了!」那個人忙著跑開,不耐煩地想推開這個羅嗦的女子,然而驚異的發現這個纖弱的女子似乎有意外強大的腕力,無論他怎麼推,就是一動不動。
「這火不對頭。」順著黑煙的方向,弱水望見了遠處隱隱蔓延過來的火光,臉色忽然有些異樣——這火上面,有看不見的黑氣籠罩。這不是一般的火。
沒有風,但是火勢卻蔓延的很快,一路順著這條街燒了過來,煙氣逼得人說不出話來。街上滿是逃出來的百姓,拖家帶口的亂成一團,哭叫連天。
「姑娘!咳咳,姑娘!求你放手好不好?」怔怔看著那火光半天,弱水耳邊才聽見那個茶客的哀求,已經被熏得連聲咳嗽,她連忙放開手,陪笑。然而不等她道歉,那個茶客一得了空,立馬飛一樣的逃了。
「哎,這火分明有邪氣——要是燁火在就看得出哪派搗鬼。」嘆了口氣,看不得滿街的流離,又看著火勢要蔓延到前面那家同仁堂,弱水轉身便是跑進了空無一人茶館裡,拿過一個杯子沏了一盞普洱茶。
端著茶盞默默念了幾遍咒,手指點入茶水中,對著充滿煙火氣的天空連連輕彈。撲簌簌一聲輕響,半空中忽然平白下起一場雨來。
「哎呀!」滿街奔逃的人都頓住了腳步,仰頭看著萬里晴空,驚喜莫名。看著那些人的臉,弱水也不自禁的高興起來,憑著窗看著,一口喝了盞中的茶,準備含在嘴裡噴出去,化出更大的雨。
「好高明的玉清化雨術。」陡然間,忽然聽到有人在背後說話。弱水嚇得一個激靈,茶水嗆住了喉頭,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咳嗽的時候她轉過身,警覺地看著背後出言的人。
那是一個青衣束髮的年輕男子,眉目清朗,正在茶館的中間位置上閑暇的喝著茶,頭也不抬地緩緩道:「姑娘可是龍虎山張真人門下弟子?」
弱水有些震驚的看著這個人——方才進來的時候,她分明看過了、這個茶館裡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後來她一直在門邊憑窗施展法術,根本不可能有人再進來。
——唯一的可能就是:這個人從一開始就坐在那裡,然而她看不見。
藍衫少女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閣下是何方仙友?」脫口的詢問過後,弱水發覺自己大約又犯了一個錯誤——有邪氣——雖然只是絲絲縷縷——不自禁的從這個青衣男子的眉目間流露出來。
然而,青衣男子沒有回答她的話,卻只是看著窗外下雨的晴空,微微冷笑:「姑娘的玉清化雨術雖然不錯,可惜卻用錯了地方——」
弱水一驚回首,看向窗外,只見街上行人匆匆,慌亂恐懼反而更加猛烈起來。奇怪的是,不過是一窗之隔,雖然外面如此忙亂,然而喧囂之聲卻一絲一毫都沒有傳到茶館裡!
弱水心裡再度緊張——眼前這個人,居然已經在她不知不覺之中,在這個茶館四周布下了結界,隔絕開了外界和這個空間的任何聯繫。
她撲到窗邊,冒著濃煙探頭急急看出去,不由自主驚呼了一聲——雨還在下著,但是那些雨落到了火上,火勢不但沒有變小,反而如同有油潑入、轟然大盛!
「對付幽冥真火,玉清化雨根本不管用。」背後的青衣男子揚眉,有些傲氣的微笑了一下,「小姑娘,你道基雖然不錯,可道行還淺著呢。」
「那麼你快把這火弄滅啊!燒了那麼多房子,都快要燒到同仁堂了!」看著對方氣定神閑的樣子,弱水氣不過,大嚷,「你是學道的,怎麼可以見死不救!」
「火是我放的,我為什麼要救?」陡然間,放下茶盞,青衣人淡淡冷笑。
「你——你是誰?!」再也忍不住,弱水瞬的轉身死死盯著他問,手指用力抓住了窗框,因為緊張,手心都冒出了微微的冷汗。這個人,好奇怪的靈力,亦正亦邪,讓人無從判斷。
「你不是要找雪蓮么?我這裡有——」青衣人只是莫測的笑,從懷裡拿出一個碧玉的匣子,打開,露出裡面晶瑩剔透的雪蓮花來,「我正要去見蕭憶情,我們正好可以一起去。」
「你、你究竟是誰?」不料對方竟然連自己在找雪蓮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弱水更加的驚懼。忽然間,手指合併、迅速往前一划,想要破除他設下的無形的「界」,逃出茶館外。
然而,藍衣少女的手還未觸及無形的屏障,憑空里彷彿有看不見的大力湧來,推得她身子一直往後跌去。弱水脫口「呀」了一聲,勉力想定住腳,然而連連飛退中,突然間身子卻止住了去勢。
「我叫孤光。」抬手攬住被震退的少女,青衣人淡淡說著,眉間邪氣一閃而逝。
弱水的眼睛陡然一閃,再度脫口驚呼:「孤光!孤光清輝,你是拜月教的——」
「拜月教的左護法。」青衣人接了下去,微微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