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所有孩子轉過身去不要看,風砂咬著牙將所有的屍體翻入水中,打掃完了那些血跡。
任飛揚在一邊幫著忙,一邊看著對岸的高歡。在使出那樣雷霆一擊後,高歡的動作也有些凝滯緩慢,涉水回到山坡上時,面色已極其蒼白,連向來筆直的腰身,也有些彎了下來。
「喂,剛才那一劍叫什麼?好霸道呀!」任飛揚不服氣地問,倚樹而坐閉目養神的高歡。
高歡仍閉著眼,淡淡道:「地獄雷霆。」
「好名字!」任飛揚嘴角扯了扯,「什麼時候我也想領教領教。」
「這個么……」高歡卻笑得有些莫測,「遲早。」
這時,一個怯怯的小女孩聲音傳來:「任叔叔,你的披風。」
任飛揚低頭,只見小琪捧著折得方方正正的披風,正踮著腳捧上來——經過了方才一事,她看著他時,目光中已少了以往的不信任與防備,彷佛已經把他當成了朋友,帶著欽佩而天真的眼神定定的看著他。
任飛揚被這一聲「叔叔」叫得渾身不自在,一手抓過披風,順手拍拍她的頭:「小丫頭,叫我任飛揚好了,別叔叔長叔叔短的。」
「可姑姑讓我們這麼叫——她說你們兩個救了大家,要對叔叔恭敬一點!」小琪眨著眼睛,天真地問,「可好好的,為什麼發了大水呢?還有人在水裡打架?」
「這個……這個,」任飛揚抓了抓頭,想找一個答案,最終只能撇撇嘴:「我也不知道究竟為什麼啊!反正,是為了你姑姑和你們打的。」
「看這場仗打的……切,當真是莫名其妙。」他不甘,回頭問高歡:「喂,你知不知道這到底怎麼回事?」
然而,高歡倚樹而坐,只搖了搖頭。
「原來你也不知道。」任飛揚翻了翻白眼,把詢問的目光投向葉風砂。
這時,一直跟在小琪後面的男孩子終於鼓足了勇氣,怯怯喚了聲:「任叔叔。」
又被刺激了一下,任飛揚沒好氣道:「別叫什麼叔叔,行不行?我可不想變得那麼老!怎麼啦,又有什麼事?」
那個男孩子卻比小姑娘還扭捏,忸怩了半天,低頭道:「對、對不起啊……任叔叔。」
任飛揚奇道:「有什麼對不起?」
「昨、昨天晚上是我……我和阿誠,把你、把你吊上去……」那孩子低下了頭,不安地踢著地上的小石子,臉色通紅,「姑姑本來說送你出去就行了,可你白天…白天欺負了小琪,我和阿誠覺得要替她出氣,就把你吊在尚書坊……」
任飛揚怔了一下,回想起被人倒吊了一天一夜,在太平府算是丟足了人,不由火氣往上沖,忍不住反手就往這孩子臉上抽去。
那孩子嚇了一跳。可以任飛揚出手之快,又怎是他可以躲得了的?
然而任飛揚一掌到了他面頰寸許之處,突地手腕翻轉,輕輕撫了撫他的頭頂,大笑:「這小傢伙,可真該死!——不過我可不打小孩子和女人,這是我們任家的家訓!」
那孩子怔了半晌,突然撲過來抱住了任飛揚的腿,歡叫:「任叔叔,你不生我的氣了?」
「嗯,嗯。」任飛揚被小孩弄得有點尷尬,敷衍。
然而那個孩子卻不依不饒,反而更加親密地蹭了上來,貼到了他腿上,開始纏人:「那麼,叔叔教我武功!任叔叔這麼高的本事,教教我嘛!我想學武功想的發瘋了!」
「這個、這個……啊,你先放開!」任飛揚被他纏得無計可施,急切想脫身。
正在他被一個孩子逼得手忙腳亂之時,只聽旁邊一個沉靜柔和的語聲道:「小飛,別鬧,回來。別打擾任叔叔高叔叔休息,知道么?」
小飛似乎很聽風砂的話,立刻放開了手,十二萬分不情願地走了開去。
風砂坐在水邊,攬著一群驚魂方定的孩子,不讓他們去打擾正在休息的兩個人。
她一身湖藍衫子,長發水般披了下來,幾綹已拂到了水面。經過方才一番驚心動魄的搏殺,她的臉色略有些蒼白,單薄的身子還在微微發抖,從小琪手裡結果那個青瓷罈子,抱在懷裡輕輕撫摩著,彷彿尋求著某種安慰。
大師兄……自從你走了以後,我的生活就變得這樣危機四伏。
然而對著那一群依賴她的孩子們,她卻將那一絲恐懼和不安強自按捺下去,不敢表現出來絲毫,因為她知道自己便是那些人的唯一依靠。
此刻,旭日東升,她一身藍衫,坐在碧水之旁,長長的秀髮在風中翻飛,在水面輕拂。色彩之明麗和諧,靜中有動,簡直如塵世外的仙境中人。
「真好看。」任飛揚忍不住讚歎了一聲,「而且也是個有膽色的女人!」
高歡倚著樹,亦已睜開了眼睛往這邊看了一眼,可不知道為什麼,他死水一般沉寂的眼中,卻閃動著複雜而讓人費解的神色。
正如他的人,高深莫測、正邪難辨。
他看著風砂那邊。不過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在風砂身邊,卻凝視著仍在漸漸上漲的水面。雖然被任飛揚一劍截斷巨木堵住了絕口,可外面的水仍然急速湧入,不斷上漲,「嘩嘩」地衝撞著,捲起一個個漩渦。
對面大堤上已經有漁村的百姓趕到,開始搶修潰口。
高歡只是靜靜地觀察著什麼。突然目光一變,大呼:「小心水裡!」
喊聲中水面突然破裂,一隻蒼白的手閃電般從水中伸出,一把抓住風砂垂落水面的長髮,把她拉下水去!——葉風砂被拉得一個踉蹌,但她身側的孩子們及時驚呼著扯住了她,不讓她落入水中。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踉蹌,她手中的青瓷罈子卻跌落水中。風砂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呼,居然順著那隻抓著她頭髮的手,向著水中俯身下去!
只是一瞬,她的上身已然被拉入水中。
「小心!」來不及多想,高歡低喝一聲,手一揮,佩劍化作一道白光,箭般射出。
只聽「唰」地一聲輕響,白光過處,風砂那一綹長發已被齊齊截斷!高歡與任飛揚已同時飛身掠出,雙雙搶到她身側。在佩劍墜入水面一剎間,高歡反手一抄,握住了他的劍。同時手往下一沉,水下立刻有一股血冒出。
與此同時,任飛揚的劍亦已殺了兩位已沉入水中的殺手。
高歡躍出岸邊一丈,撈起了在水中沉浮掙扎的風砂。正欲挾著她掠回,但突覺真氣不繼,一口氣提到胸臆便已衰竭,再也無法用提縱,轉瞬手中一沉、半身已沒入水中。
水下殺機重重,不知還有多少殘餘的殺手在虎視眈眈。他心知方才體力消耗太多,便立刻把風砂推入任飛揚懷中,叱道:「快回岸上去,我斷後!」
任飛揚也隱隱感覺到了水下殺機的逼近,此刻也不再多言,一把接過風砂,衝天而起。
就在他發力的瞬間,突然水下伸出一圈黑索,套住他右足往水下急拉!
高歡一眼瞥見,右手反削過去,黑索齊斷,任飛揚衝天而起,挾著風砂掠向岸邊。
一劍削斷了黑索,高歡正待前掠,卻突然發覺水流有異。憑著本能,他想也不想地在水下雙腳踢出。只聽幾聲模糊的慘叫,兩名黑衣人先後浮了上來,在水上一邊拚命掙扎,一邊抓著自己的咽喉。
他的足尖準確地命中了兩個黑衣人的致命部位,血泉水一樣地湧出來。
就在這一剎,水面忽然全數碎裂了!
八九位黑衣人從水下湧出,手裡拿著利器,從不同的方位踩著水包圍過來,眼裡有洶湧的殺氣,彷彿是背水一戰地發動了最後的攻擊。
高歡蹙了蹙眉,估計了一下敵我形勢,微微吐了一口氣,抬手阻止了想要撲過來幫忙的任飛揚:「護著孩子們!這裡我能應付!」
他一踩水面,飛身掠起,長劍橫貫長空。每一劍出,必有血湧出。
正在他全力以赴地和那些黑衣人決戰之時,剛落到岸邊的風砂卻驀然驚叫了一聲:「不……不!大師兄!」語聲中的驚恐與焦慮讓人不忍卒聽。她方才歷經驚險,始終不曾有半點慌亂,可這一聲驚呼——難道出了什麼大事?
一驚之下,高歡與任飛揚同時回頭,只見渾身濕透剛剛回到岸上的風砂拚命地伸手,想去夠那隻方才從她懷裡跌落的青磁小罈子。可罈子落入水中,很快被水流捲走。
風砂一急之下,便欲涉水而去。
「你瘋了?」旁邊的任飛揚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怒喝,「下去送死么?」
「不行!不行!」彷彿瘋狂一般,一向冷靜的女子忽然不顧一切的掙紮起來,「大師兄……大師兄在那裡!」
「真是麻煩啊……你等著!」任飛揚無奈的嘆息了一聲。
他話音未落,人已閃電般的掠出。
掠至罈子上方,他閃電般地反手往水中一抄,滿以為手到擒來。可一剎間,那個青瓷罈子卻彷彿被某種力量操縱著,從水中直衝而起,撞向他的右肩!
水下有人?!任飛揚處亂不驚,往左一閃避開,已抄住了那個罈子。可在同一時間,水中一雙蒼白的手,已閃電般扣住了他的足踝,直往下拉!同時,水底已經有利刃的寒光閃動。
任飛揚這一下可著了慌,他從未出過江湖,武功雖高,臨敵經驗卻幾乎為零,在對方猝及不防的扣住他腳腕時,一個緊張,早把什麼劍法腿法忘了個一乾二淨。
百忙之中,他只好把罈子往上一拋,大叫一聲:「高歡,接著!」
呼聲未落,他已然被拉入了水底,只咕嘟冒了幾個氣泡便已滅頂。
高歡此刻也被三名殺手纏鬥得急,眼看罈子拋過來,他也不顧那柄正插向自己腰間的峨嵋刺,如驚波般躍起。峨嵋刺刺入了他腰間,鋒銳隨著他的躍起,一下子沿腿外側創至足踝!鮮血流滿了腿部,然而高歡不顧一切地躍起,終於是接住了那個罈子。
想也不想,他立刻雙腿反踢而出,足尖點中了那兩名殺手的咽喉,縮回腿時,血已從咽喉中噴出——靴尖上,兩截利刃閃閃發光,竟是專門為殺戮而特製的。借這一踢之力,高歡向前貼水掠出,到方才任飛揚沉入之處,估計准了方位,一劍刺下!
只聽水下一聲短促的叫聲,血水湧出。
水面分開,任飛揚濕淋淋地掙扎著冒出,露出水面第一句就大呼:「我不會游泳!」
一語未畢,他刨著水,又沉了下去。高歡一眼掃過,看見他身側浮上那具屍體,便一足點著屍體的胸口,渡水過去拉起了紅衣少年。他激戰良久,已無力拉任飛揚返回岸邊,只有以浮屍為筏——應變之快可見一斑。
臨近岸邊,任飛揚踉蹌著掠上岸,立刻哇哇大吐起來。他方才在水下吃足了苦頭,口中、耳中、鼻中均被灌了不少水,十分難受。不過他在最後一刻終於刺中了那名殺手,與此同時,高歡已及時趕到,也一劍從後心刺中那人,他才浮了上來。
風砂見高歡踏著浮屍靠岸,忙伸手攙扶:「受傷了么?」
高歡臉色蒼白,擺了擺手,同時避開了她的扶持:「沒事。」
說話間,他一步跨上岸,卻突然足下一軟向前栽去!高歡忙伸手撐住地面,臉色發白,發現一口氣到了胸口便再也提不上來。
風砂立刻出手扶住了他的肩,只見他右腿整個血流如注,染紅了一大片。
「還說沒事!」風砂微微氣急,一手按著他坐下,另外一隻手已從懷中掏出一個扁長的白玉匣子。打開來,裡面是一格格的藥膏,氣味各異,色彩繽紛。風砂看了一眼他腿上的傷勢,挑了其中一格,手指沾了少許,抹在高歡的創口上。
這葯十分靈異,抹到之處流血立止,反而有些涼爽之感。
高歡眼裡微微有些詫異,看著這些藥物,又露出了些許沉吟的表情,彷彿在推測著什麼。
風砂上好葯,又撕下衣襟為他裹好傷。
「這一來你三天內可要小心,亂動的話,又會出血的。」風砂抬頭道。說著說著,突然目中湧上了淚,哽咽:「真不知該怎麼謝你們。素不相識。若不是你們……」
「不必謝了。」高歡只是笑了笑。
然而,風砂發覺他這一次笑,目中已微微有了些暖意。
「給你。」他遞過那隻青磁小罈子。風砂目光一亮,象看見親人一般把罈子擁入懷中,顫聲低喚:「大師兄……」淚水湧出,流過她秀麗沉靜的面容。
一滴淚水滴在他的手背,滑落在他的劍上。
那是一把普通而破舊的劍,木質的劍柄上已經磨出了光澤,青色的劍脊上沒有刻字,只有一道淡淡的痕迹——彷彿是淚乾之後的痕迹。
看見她哭成那樣子,高歡依然沒有問什麼,只靜靜地看著。
「喂,難道這罈子裡面是你大師兄么?別開玩笑了!」反而是喘過氣來的任飛揚按捺不住好奇心,探頭過來問道:「這倒底是怎麼回事?以前可沒有亂七八糟的江湖人跑到這個偏僻的地方來!這些人和我們希里糊塗拼了一場,你究竟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啊?」
風砂漸漸止住了淚,回頭看看任飛揚,站起身來,去岸邊俯身看了看那具浮屍,低聲道:「果然是神水宮的……他們、他們終究不放過我,又找到了這個地方來了。」
「神水宮?是什麼東西?」任飛揚好奇地問。
高歡的臉色卻變了變,過了一會兒,才道:「你是怎麼跟他們結怨的?」
「我……」風砂背過身去,俯身去挑那一綹落在水面的長髮,突然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嘆息中包含著種種難以言表的凄涼,似乎要把一生的苦難都在這聲嘆息中吐出盡。許久,她抬頭看向天際,目光居然有些恍惚:「我今年二十一了。這事,也整整過去了五年。」
「你今年才二十一歲?」任飛揚失聲,眼前這個女子居然只比自己大一歲?然而那種經歷過諸多滄桑的沉靜和倦意,卻讓她顯得彷彿滄桑了許多。他看著那一群孩子,覺得詫異,「那這些孩子……」
「都是我收養的孤兒。」風砂淡淡道,仍低頭看著水面:那一張蒼白扭曲的死亡的臉,蘊藏了那麼多惡毒,讓她每次看到都恍如回到了多年前的噩夢中,「五年前我才十六歲,還是雪山派柳師殘門下最小的一名弟子……」
「雪山派?」任飛揚又忍不住插嘴,「那是什麼門派?很厲害么?」
——這個從小生在這個海邊小城的年輕人,嚮往著那片江湖、卻從未踏足過一次。
高歡卻是點頭,淡然:「姑娘擅長醫藥,想必是雪山派門下的得意弟子了。」
葉風砂苦笑了一下,點了點頭:「那時候我年紀幼小,受到師父師兄們的寵愛,被慣壞了,也不懂人情世故。我十五歲出師後,就喜歡到處逛,一見不合心意之事,便要管一管。少年心性,輕狂不羈,也不知在外闖了多少禍……」
說到這兒,她低頭看了懷中的青瓷罈子一眼,繼續道,「幸好有一位待我極好的大師兄。他武功高,脾氣也好,無論我闖了多大的禍,無論他是多麼的忙,總是幫著我。他年紀雖輕,可為人洒脫豪爽,武功也是一流,因此黑白兩道都賣他面子,從不過分為難我這個小師妹。」說到這兒,彷彿想起當年,風砂臉上微現笑意。
高歡突然插了一句:「你那位師兄,是不是叫做岳劍聲?」
風砂驀然一驚,變了臉色,抬頭顫聲問:「你、你怎麼知道的?!」
高歡點頭,望著極遠處的大海,眼神卻隱隱有某種看不透的傷感:「十年之前,雪山派新一代中以岳劍聲最負盛名,我也和他交手過兩次,彼此不分勝負。直到五年前,他突然不知所蹤——當時武林中很多人還為他的消失嘆息了很久。」
說起這些江湖掌故,他熟悉得彷彿昨日,神色卻是依然淡漠沉靜。
風砂看著他,目光漸漸露出親切之意,痴痴道:「原來你見過他。真好……我以為除了我,世上的人都忘記他了……」
頓了頓,女子的臉色卻慢慢蒼白,低下頭去:「不錯,他是在五年前忽然從這個世上消失的,卻沒有誰知道他的不知所蹤的原因……那是因為五年前我闖了彌天大禍——我、我無意中殺了神水宮宮主唯一的女兒!」
任飛揚對武林掌故完全不知,也不知神水宮是何方神聖,可高歡卻止不住的變了臉色:「什麼?神水宮當時勢力之盛在閩南一時無兩,又和滇中拜月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你也夠大膽的,竟然殺了她們少宮主?」
風砂蒼白著臉,手指用力絞在一起,顫聲道:「因為那個時候……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那醜丫頭居然是神水宮的人啊!」
「哈,」任飛揚忍不住笑了一聲,「如果你知道了,就不會去惹她了,是不是?」
雖然是刺耳的話,但葉風砂低著頭,沉吟許久,最終緩緩頷首承認:「是的。如果我一早知道,就算那時候再膽大包天,也不敢殺她。畢竟我不想惹來殺身之禍。」
「那個醜丫頭出手那樣惡毒,專以毒藥毀去絕色少女的面容——她動到我頭上,我少年氣盛,自然立刻還以顏色。那一場惡鬥,我幾乎都要死在她手上……」她頓了頓,臉上突然微現懼色,「我好不容易殺了那丫頭,可她在斷氣之前,瞪著我詛咒道:『殺了我,娘會讓你生不如死!』當時我只是冷笑,壓根沒把她的恐嚇當一回事——最多一命抵一命而已,我可不怕死!」
「可是大師兄回來,一見到她的屍體,臉色立刻變了:『小葉子,你居然殺了她?這回可糟了!』——我從來沒看見師兄那樣驚懼過。不知為何,我心裡也開始怕起來!」
「師兄雖生我的氣,可還是幫我把她埋了,又毀了一切證據,很慎重的要我千萬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我點了點,發現大師兄雖然一直裝著鎮定,其實他心裡也很害怕——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風砂一邊緩緩說著,一邊伸手在水裡撈著,將方才那一綹被截斷的長髮撈起,無意識地編成一條小辮子,「但是直到那個時候,我還是不知道自己到底闖了多大的禍。」
「紙包不住火,這事情終於還是瞞不住。一年後,神水宮找上門來了,要雪山派給一個交代……雖然師父也算疼我,而以當時的情況我殺那個妖女也是替天行道,可師父卻不想與神水宮為敵。於是狠了狠心,把我交給他們處置。」
聽到這兒,任飛揚忍不住詫道:「你師父不要你,難道你大師兄也不管你了?」
風砂悠悠嘆了口氣:「他當時不在幫中,正好外出辦事去了——若他在的話,神水宮若想帶走我,除非殺了他。」
彷佛回憶著什麼,她的眼神漸漸變得柔軟起來,低頭苦笑一聲:「那個時候他對我如此情深意重,我卻從未放在心上過,只覺得他寵著我乃是天經地義的事……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後悔莫及。」
「你才十五六歲,也難怪。」高歡淡淡插了一句。
風砂點點頭,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繼續道:「被押到神水宮後,我吃盡了苦頭,聽說他們要在什麼『月神祭』上把我沉入湖裡淹死。我嚇壞了,天天盼著大師兄來救我——那時,我根本不知道神水宮有多麼可怕,一心以為只要大師兄來,一切事都能解決……」
她的話如同風一樣柔和悠然的蕩漾在空氣中,飄向深深的往昔。
然而方說到一半,小琪卻領著小飛跑了過來,打斷了三個人的談話。小飛手中捧著一大堆草葉,氣呼呼地往地上一丟,翹著嘴問風砂:「姑姑,你不是說有四片葉子的三葉草么?為什麼我找了這麼久卻一片也沒找到?」
在孩子們面前,風砂收起了臉上的憂傷,含笑颳了刮他的小臉,柔聲道:「世上是有四片葉子的三葉草,找到了它也就找到了『幸福』——不過,你想啊,『幸福』會這麼容易找到么?」
小飛嘟著嘴不說話,小琪拉著他的手,責怪:「我說過要你別來吵姨和叔叔們,你偏要來。咱們再好好回去找一找吧!」兩個孩子向著一群大人行了個禮,手拉著手跑了回去。風砂笑了笑:「終究是小孩子,這種傳說也信得跟真的一樣。」
高歡抬起頭,反問:「你信不信?」
風砂怔了一下,過了好一會才搖搖頭:「我不知道。」
任飛揚在一邊聽得有趣,不由得笑了:「當然不信了。人的一生怎麼會靠一根草來決定?——我命由我,可不由天。」他聽得興起,不住的催促著風砂:「喂,接著往下講啊,你師兄最後來救你沒有?不過我想他一定會來的,換了我也一樣。只不過你這樣到處惹事,你師兄遲早會被你害死。」
他語音未落,風砂全身一震,臉色轉瞬蒼白如雪。任飛揚嚇了一跳,忙收斂了玩笑語氣:「喂喂喂,我只隨便說說,別生氣!」
風砂苦笑:「我怎會生氣。因為你說的本來都是實話。」
她語聲在微微顫抖:「師兄果然在一天半夜裡來救我了。可我一見他就呆了——他好象受了很重的傷,連說話的聲音也變了。我並不知道他為了闖進來吃了多少苦頭。他還是象以往那樣什麼都不在乎,笑嘻嘻地解開繩子帶我走……」
說到這兒,她語聲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我們……我們逃不了多遠,就被神水宮發覺了。他們……他們武功高得讓當時的我不可思議,很快我們就被困住了,寸步難行。」
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中,她臉色雪一樣白,單薄的身子也在微微發抖:「那時候神水宮主出來了,是個四十左右的中年婦人——這個經受了喪女之痛的婦人,看見我們兩個拚死血戰的樣子,突然笑了笑,說她很佩服大師兄的膽色,竟然敢孤身一人闖入神水宮救人。看在這一點份上,她願意給我們一個活著的機會……」
「她擺出了十杯酒,說其中只有一杯無毒,其它的都放入了神水宮的天一神水。她要師兄挑一杯喝下去,如果僥倖是沒毒的,我們就可以走人;可若是有毒,師兄和我就都得把命留下來——」
「十分之一的機會,好傢夥!」任飛揚抽了口冷氣,「沒的選了——乾脆就跟他賭了這條命!」
紅衣少年的語氣,磊落果斷,沒有絲毫的怯懦退縮。風砂又不禁抬眼望了望這紅衣黑髮、意氣飛揚的少年,彷彿看見了師兄的當年。
她低下頭,繼續道:「我都快急死了,師兄還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隨隨便便挑了一杯喝了下去,然後笑嘻嘻地望著神水宮主問:『你看我運氣怎麼樣?』神水宮主看了他一會兒,見他臉色不變,終於嘆了口氣,說:『有種,年輕人。』」
任飛揚舒了口氣,笑道:「你師兄果然運氣不錯。」
「不會這麼簡單。」高歡淡淡說了句。
風砂沉默了一下,穩了穩自己的情緒,哽咽道:「下山的路上,我還一直興高采烈地說著,誇師兄運氣真好。他卻什麼話也沒說,彷彿屏著一口氣,只快步走下山去。我見他這樣,不由有點奇怪,便看了他一眼,才發覺他也在看著我……」
她仰頭閉了一下眼睛,繼續道:「一路上他什麼也不說,就這樣看著我。那種眼神……那種眼神……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那時候還不懂,只隱隱有些害怕,拉著他問出了什麼事。師兄低聲要我別回頭,就這樣扶著他快點往山下走,一定不能讓人看出異樣來。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嘴角一滴滴滲出血來,然後,他的眼睛裡也滲出血來!我這才明白——原來剛才那杯酒是有毒的!」風砂情緒漸漸激動,講到這裡終於失聲痛哭出來,「師兄……師兄為了救我,才拚命忍住了,硬是裝作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竟然連宮主都被他騙了過去!」
「好傢夥!」任飛揚脫口贊道,眼神熾熱:「這撕心裂肺的痛,難得他能忍這麼久!」
高歡卻沒有說一句話,嘴角掠過一絲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
風砂吸了一口氣,穩定了自己的情緒,低聲道:「快到山下的時候,我只覺得他在我肩上的身子越來越重。師兄讓我把他扶到地上坐下,反手就用劍刺了自己三劍!——我知道他是難受極了才這麼做的,只盼能替他身受這種罪,可……師兄還是這樣看著我,但我發現他的眼中已有了一種奇怪的死灰色。」
「我大哭起來,我真的怕極了!師兄卻還是那樣什麼都不在乎地笑嘻嘻,說:『小葉子,以後可別再惹事了,師兄再也幫不了你啦!』我大哭著,說我一定會乖乖聽話不再鬧事,求他千萬別留下我一個人。師兄搖搖頭嘆了口氣,說他是想留下來,可老天爺不讓了……」
「我嚇壞了,一直地哭,哭得令師兄心煩了,便罵我:『死就是死,哭什麼?就當師兄出遠門去了。』我說師兄出遠門,無論去哪兒總有回來的一天,可若死了就一輩子也見不到了——這樣的話,小葉子以後該怎麼辦呢?」
「師兄這才怔了一下,嘆了口氣不再說話,只那樣子看著我。血從他嘴角、鼻下、耳中滲出,七竅都在出血!他……他很痛苦,一直要我快些殺了他,神智慢慢紊亂得幾乎發狂。我……我也快發瘋了!那時我的醫術還很差,手邊又沒有葯,只有眼睜睜地看他死!
「彷彿是迴光返照,師兄清醒了一些,咬著牙,突然伸出手拉住我,低聲對我說:『小葉子,我喜歡你。但你……還太小,我本想到了你十八歲,才告訴你的……可現在不成了。』他聲音抖得厲害,我的心也快跳出了嗓子——我以前從沒有想過這一點!為什麼會這樣?要在這樣的時候,才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意?」
「我只覺得師兄的手在一點點冷下去,我拚命地哭,說他如果不扔下我一個人,我一定長大嫁給他。師兄突然笑了,拔出了劍,回手一圈,把我逼出了七尺開外,大笑:『很好,很好。聽到你這句話,也就夠了!我岳劍聲這一生也算來過、活過、愛過,總算沒留下什麼遺憾!』
「他反手把劍一橫,就、就……」
「一切全都結束了……師兄死了,我也死了,我再也沒回過雪山派,反正,師父是早就不要我了,我帶了師兄的骨灰到處流浪,無論走到哪兒總把他帶在一起。
「師兄活著時我還不懂;等我真正懂了,卻又太遲了。」
話音漸漸低了下去,終於遊絲般斷於風中。
風砂不再說什麼,背對著兩人坐在石上,雙肩微微顫抖。
清晨的海風吹拂過來,帶來那一邊漁民的喧囂。
任飛揚似乎還沉浸在方才這驚心動魄的往事中,很久,才吐了一口氣,按劍而起,胸中熱血沸騰,再難抑制:「好男兒!好男兒!江湖中還有這樣的人!——我久居於此,也該入江湖結識一下英雄,闖蕩出一番事業了!」
高歡似乎絲毫不為所動,倚在樹上,拈著幾片草葉,神色依舊平靜而冷淡:「江湖可不像你說的那麼好玩……你去了就會知道了。」
他的目光頻頻落在任飛揚的劍上,臉色極其複雜地變幻。
「任公子,能不能借你的寶劍一觀?」突然,他開口問了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
「呃?」任飛揚一時反應不上,怔了一怔,才隨手將劍拋去:「看就看吧,也沒什麼稀奇,是我父親傳給我的。」
高歡神色肅穆,反手緩緩抽出劍,一眼看到了劍脊上那兩個字:問情。一絲奇怪的神色在他眼中閃過。他放好劍,淡淡道:「任公子,這劍不是凡物,你可要好好珍惜。」
任飛揚奇道:「是么?我從小用到大——除了比別的劍快一點,也沒發現有什麼特別。」
高歡笑了笑,檢視著這把劍:「何止快了『一點』?若不是此劍鋒利絕世,劍氣逼人眉睫,你方才也不能一劍截斷千年巨木。」他伸手一彈劍脊,一陣清越的龍吟:「此劍乃是一百年前的鑄劍大師邵空子所鑄,也是他生平三大利器之一,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夢想得到它——怎麼,令尊沒有提起過么?」
任飛揚撇撇嘴:「我爹在我三四歲時就死了,從小他什麼也不教我。」
「那你的劍法……」高歡試探著問。
「簡單,照劍譜練唄!反正都一樣。」任飛揚不以為意,「我娘剛開始還不許我練,說什麼武功啊官職啊,都是沒用的東西,不如安心的在鄉野之間生活——後來她也死了,就沒有人再管著我啦。」
高歡點頭,神色有些奇怪,又問:「那令堂……也沒說起過么?」
任飛揚靠在樹上,抱著胳膊冷笑:「我娘眼裡只有我爹,根本顧不上我。我爹一死,她不出一個月就跟著去了。族裡那些人欺負我年少無知,個個想踩到我頭上去分家產……哼哼,他們凶,我比他們更凶!從小到大,在這太平府內我就是老大,誰敢再欺負我?」
紅衣少年臉上有漾出了邪邪的笑意,可眸間卻閃著一絲落寞孤寂之色:「人家都罵我是惡少……這也沒什麼,反正我從小就沒娘教。」
高歡彷彿沒聽他說,低頭反覆弄著手中的草,突然抬頭又問了一句:「這麼說,令尊令堂都已仙逝了?這些年來,你們一直隱姓埋名的生活在這裡?」
「不錯。」任飛揚回答,忽然覺得奇怪,「你問這個幹什麼?」
高歡笑笑,不再說什麼。
「姑姑,快中午了,咱們回天女祠吃飯么?」驀然間,小琪他們奔了過來,畢竟是孩子,雖然方才受了很大驚嚇,此刻卻把吃飯當成了比天還大的事情,拉著風砂撒嬌,「姑姑,我們的肚子餓了!」
「好,我們回去做飯。」眼看漁民們越來越多,開始修補那道破裂的堤岸,生怕被百姓們發現,風砂拉起了孩子們,「兩位也辛苦多時,不妨一起來寒舍休息一下吧。」
然而,一進天女祠,大家全愣住了。
院內一片狼籍,大門破了,所有的花木都被連根拔起,支離破碎。牆邊橫七豎八地躺了好幾具屍體,想是強行闖入時被毒死的。可院中也已被破壞殆盡。
「奶奶的!什麼狗屁神水宮,可真夠霸道的!簡直是逼人太甚。」任飛揚劍眉一揚,怒道,「高歡,咱們聯手去把它剷平!——你敢不敢去?」
他回頭,目光驚電般落在高歡身上,發出了邀約。
高歡似乎早已料到這兒的情景,只淡淡看了一眼,不說什麼。見他沉默,任飛揚很是不滿,再次問:「你去不去?這可是驚天動地的大事!配得上我踏入武林一個揚威立萬的機會——你就是不去,我一個人也去幹了!」
高歡似這才回過神來,淡淡:「哦,去神水宮?這可不是玩的。」
他沉吟許久,目光中突然閃過一絲奇特的光,斷然道:「好,明天我就跟你去!」
「好傢夥!」任飛揚大喜,一下子跳過來用力拍著他的肩:「我就知道你會去的,你這傢伙雖然一副冷冰冰愛理不理的樣子,可也是一條好漢子!今天咱們一起出生入死過,以後就是兄弟了!對了,這個……是不是結義都要有信物?」
嚮往著江湖,自然也處處摹仿著江湖規矩,任飛揚抓了抓頭,實在想不出什麼東西可以相贈,乾脆解下佩劍,送了過去:「你不是挺喜歡這劍么?就送給你好了!」
劍到了眼底,高歡驀然抬頭,目光閃過一絲震驚:「送給我?這怎麼可以!」
「沒事沒事!」任飛揚以為他不好意思收,便勸解似地拍拍他的肩,笑嘻嘻:「你要是過意不去,就用你的劍跟我換吧!這一來誰也不欠誰了,是不?」
高歡注視著他,目光變得很奇怪,緩緩問:「你不後悔?」
「當然不後悔!」任飛揚回答得還是那樣沒心沒肺。
「那好。」高歡解下腰間佩劍,遞給任飛揚。
這把劍已經很舊了,劍鞘的鯊魚皮磨破了好幾處,握手的木柄更已被磨得光可鑒人——顯然已伴隨了高歡多年。任飛揚反手抽劍。淡青色的劍,沒有嵌寶石珠玉,甚至沒有刻上字。光滑的劍脊上,只有一道淡淡的青痕。
——彷彿淚乾之後留下的痕迹。
任飛揚看不出這劍有什麼特別,便佩在了腰間,笑道:「高歡,從此後咱們便是兄弟了啊……我江湖經驗不行,這一次出去,你可得好好提點我。」
高歡笑了笑,他笑的時候,眼睛依然是不笑的——那是絕對的冷酷!
轉過身走了開去,他看著手中的問情劍,輕輕嘆了口氣——天意,真是天意么?他在支離破碎的綠蔭下頹然坐下,握緊了這把劍,目光第一次失去了平靜,流露出了痛苦之色。然而彷彿被巨大的剋制力壓抑著,卻只是轉瞬即逝。
「高公子,怎麼還不進去坐?」當他抬頭時,他就看到一雙沉靜如水的雙眸。風砂不知何時已站在了他的面前,靜靜看著他。高歡立刻再次轉頭走開——
不知為何,他覺得彷彿自己所有的心事都已被這雙眼睛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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