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雪樓中聽雪落。
初冬的第一場雪在紛紛揚揚的下著,在紅樓的最頂層,她推開窗戶看著銀裝素裹的聽雪樓,側著頭、靜靜的彷彿在傾聽什麼。
作為天下武林的中樞,眼前的這片大院落是一個殺氣極重的地方,每一寸的土地都浸過了血,她甚至想像過地底下、有森然的白骨支離。然而雪落無聲,慢慢覆蓋了整個聽雪樓。一片潔白無暇,甚至掩飾了曾有過的血腥。
她倚在窗邊,任憑冷冽的北風吹在臉上,目光空空的看著院落。那裡,樹叢的葉子都掉盡了,只留下灰暗色的枝幹,彷彿一把把利劍刺向蒼白的天空。
自從來到這個地方,已經快一年了罷?
「紅塵」這個名字的誕生,也快滿一年了。手下的亡靈,又多了多少呢?
「紅兒,要做個好人,好好活著。」恍惚間,母親的手彷彿穿過了光陰,慢慢撫摸著她的臉,哼著童年時候哄她入睡的歌謠,微弱的笑著叮囑。她的手、冰冷的如同天邊飄的雪。
她站在窗口,手中抱著滿懷剛剛折回來的白梅,痴痴聽著,風裡隱約有童年時候那一首熟悉的曲調。許久許久。她才明白過來,臉上冰冷的並不是母親的手、而只是融化在她臉上的雪。
迎著風雪,聽雪樓的四護法之一、一向以暗殺毒藥名震江湖的紅塵,這個被外界傳為毒蠍般的女殺手,居然就這樣小女孩一樣地哭了起來。
忽然,她聽到風雪中有熟悉的琴音,從隔壁院落中傳來,擴撒到風裡。洒脫溫柔,慢慢隨風雪飄入窗內,觸到臉上,然後、彷彿融進了她心裡。帶著淡淡的悲傷和回憶,卻也含著對於生命的熱愛與希翼,滿懷安慰。
《紫竹調》……那曲子,居然是江南民間的歌謠《紫竹調》!
她全身一震,抬眼望去——
隔壁種滿了梅花的院落里,長廊下,風鈴在雪中擊響。
廊下坐著一個青衣長衫的男子,膝頭橫放著一架古琴。她看不清彈琴人的模樣,因為青衫的男子半低著頭,柔順的黑色長髮垂下來遮住了側臉,又被紛繁的飛雪模糊。然而他的琴聲便如這飄雪一般,淡漠又感傷,溫柔又悲涼,幾乎讓聽得人痴了。
是他——碧落。
同為四護法、又居住在鄰近的院落,在每一日的黃昏時分,天天能看見他坐在房檐的風鈴下彈琴,風雪不誤。他彈琴的時候目不旁視——她知道、他是彈給另一個不知在何處的女子聽的。
隱約聽說,碧落護法有一個失去了蹤跡的心上人,加入聽雪樓以來,他沒有一刻停止過對那個女孩的思念與尋找。
他們在聽雪樓里比鄰而居已經半年多,然而,她不認識他,也不曾留心聽過他的曲子。這裡的人,都有過不同的往事和經歷,往往都變得冷淡和戒備,她也不例外。這麼長時間內,她沒有和碧落在聽雪樓議事之外說過話。
然而今天,在哭泣後聽到琴聲的那一剎那,她忽然柔軟下來的心被震動了。她忘了對方是聽雪樓中的護法,忘了在那把琴底下的暗格中、藏著一柄讓武林顫慄的利劍,也忘記了雖然此刻是效忠同一組織的同僚,但明日便也可能是你死我活的對手——她只是痴痴的聽著那夢中依稀的歌謠,臉上的淚慢慢凝結成冰。
紫竹調……紫竹調。那樣熟悉的旋律!
只是一剎那的感動。在她回過神之前,彈琴的人已歸去,檐下只有風鈴在雪中寂寞的擊響,雪也只是靜靜地繼續飄落,灰白色的天際透出夕陽慘淡的桔黃。一切都是依舊,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然而,這一刻聽琴的感受,卻一直不曾再忘記過。
六個月以後,他們兩人被一起派去滇南參與拜月教之戰。
臨行的時候,他們從先一批跟隨靖姑娘去的人那裡就得知,那是什麼樣兇險莫測的前途——要不然,樓主也不會一口氣派出了靖姑娘後、再遣出聽雪樓的兩位護法。
術法。到了那裡,紅塵不禁苦笑。這一次,他們面對的不是武林高手,居然是術士和法師!生平殺人從不知畏懼的她,第一次有了心中忐忑的感覺。
一場惡戰下來,隨行的聽雪樓其他子弟都已經傷亡殆盡,她和碧落都傷得不輕——然而,神壇上那個詭異的白衣祭司卻依然沒有靈力消耗的樣子。
全身而退應該還是沒有問題的吧?——她想著,暗自打算著後路。然而,側過頭時,她看見同來的碧落仍然在不顧自身的攻擊,對著神壇上那個白衣長發的大祭司拔劍揮出,居然是招招拚命,不留後路。
不要命了么?……她嘆息了一聲。
她明白同伴這樣不顧性命的原因——兩個月以前,聽雪樓攻破了泉州的幻花宮——在那裡,碧落仍然沒有尋到那個女孩……本來,在那裡找到她,已經是他最後的希望。
自那以後,她再也沒有聽碧落在傍晚時分彈起過那首《紫竹調》。
她知道從那一天開始,他的心已死。
實在不願意以人力去對抗那樣可怕的術法,她此時已經移動到了聖殿的門口——然而,在看見碧落用必死的神色拔劍攻擊迦若的剎那,她的腳步頓住了。猶豫了一瞬,她從唇角微微吐出了一口氣,解下了束髮的瓔珞,手一抖,化為長鞭從右路進攻,緩解了同伴的危機。
她加入了戰團。
是的……無論如何,她不想丟下他,任憑他在這裡死去!
在大祭司分血大法的咒語落在身側同僚身上那一剎間,她鬼使神差般的沖了過去,不顧一切發出了身上最後幾枚暗器,伸開手擋在了碧落前面。
不能讓他死……他不能死……她不願意看見他死……
那一剎間,她的腦子裡只有同樣一個念頭。
迦若的血咒重重的落在她身上,虛幻的光之劍居然直刺入她的胸腹,破開了血肉之軀。然而她不退反進,整個身子撲上劍鋒,讓那把光劍透體而過,合身直撲神壇上那個施法者!
在迦若的下一個咒語發出前,她的長鞭阻止了他,左手上長不盈尺的匕首在祭司肩上划出了一道淺淺的血痕——因為餵了劇毒,即使是拜月教接近天人的大祭司,都捂住傷口,動作遲緩下來。
一擊得手,隨著身子越來越緩慢的移動,她的血潑灑在神壇上,到處一片殷紅。
她恍惚的對驚呆在一邊的碧落笑了一下,碧落的身形在這片刻是靜止的——他根本沒有料到、這個平日冷漠的同僚居然會以死相救!
肩上背著琴,手中持著劍,他卻怔在了一邊。為什麼?
「快走吧……」紅塵最後輕輕說了一聲,卻不知道這樣低的聲音能否讓他聽見,她只是盡了全力運起了燃燈血咒,將從身體中流出的鮮血在掌間用內力化為霧氣——劇毒的血霧蜿蜒升起,宛如赤色的帷幕,將迦若阻擋在神壇上。
那是她師父傳授給她的捨身之法,用她體內本身含著劇毒的血液為武器。一旦施用,那便無異於在燃燒生命!
看到她用生命做出的最後舉動,震驚的神色慢慢從碧落的眼睛裡褪去,他握緊了劍,眼裡忽然煥發出了凌厲得驚人的殺氣!甚至片刻前死灰色的黯淡,都已經消失無影。
「一起殺出去,紅塵!」他恢復了鬥志,閃電般的掠過來,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形,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同時,右手一劍斜封隔開了迦若的襲擊,扶著她往聖殿外退去。
雖然片刻之間還無法突破紅塵的血障,但是祭壇上的白衣祭司卻騰出了那隻捂住肩膀的手,驅動著咒語,滴著血的指尖上有霧氣緩緩凝結,幻化出異獸兇猛的姿式——式神!祭司已經開始召喚式神了!
「別管我……我、我不成了……」生死關頭對於情勢的冷靜判斷、讓她迅速推開了他,神智在轉眼間的渙散。眼前恍然浮現出母親安詳慈愛的笑容,她微微的笑了。
「要好好活著……」她複述著母親臨死前的話語,對那個心如死灰的同僚喃喃。
碧落怔怔地看著她,忽然間覺得心頭巨震——這句話,太像小吟的語氣。
此刻,一襲緋紅色的衣服已經出現在聖殿的門外,風一樣迅速的掠過來。
「紅塵、紅塵。」
恍惚間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聲音裡帶著焦急與關切,然而卻彷彿在極遠的地方。她用力想睜開眼睛看到一些什麼,然而,什麼都看不見。
耳邊是不斷的汩汩的聲音,彷彿有急流涌動——然而,她知道那是自己血液急速流出身體的聲音,伴隨著擴大得可怕的緩慢心跳。有人握著她的手,不斷地輕輕叫著她,正是由於那個聲音、讓她恍惚間回復了一些意識。
「靖姑娘……」她恍惚笑了一笑,聽出了那個聲音——雖然由於加入了過多的感情、而讓那個向來冷漠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陌生。
兩年前、正是因為靖姑娘、她才決定加入聽雪樓,捨棄了她十年來在江湖獨來獨往的生活。
她是感激那個緋衣女子的……不惜為她、向著聽雪樓獻上了所有的個人力量。
然而,今天一切都要結束了吧?
「紅塵沒有希望了么?靖姑娘,還有什麼葯能治好她?」忽然,她聽到了另一個急切的聲音。那是碧落護法。
血還在不停的流出她的身體,帶走她的生命,然而紅塵卻欣慰的笑了:
他活著……他活著就好。
只要活著,他就依然可以彈《紫竹調》——或許現在不行,但很久很久以後,他依然可以彈給另外一位女子聽,依然可以用曲調中哀傷溫柔的意味、來安慰另外一個孤獨的人。
那個時候,不管她已是在何處。
她與他相交不深,也談不上愛戀或者別的什麼,只是很簡單的、不願意看見他死去……因為他會彈那一首她夢中的歌謠,母親在她童年時唱過無數次的歌謠。
愛與恨、或者生與死的理由,有時候就那麼簡單。
她對於童年沒有記憶,所能記得的一切,都是從五歲與母親搬到永陽坊開始。
永陽坊在長安城西,偏僻的貧窮人家居住的地方。
她的記憶中,坊的四周全是高高的圍牆。一到了晚上,那個肥胖的里正就不許任何人出去,說是要實行宵禁,生怕這裡的賤民們晚上出去擾亂世道。土黃色的、高高的圍牆,擋得坊中似乎長久沒有陽光——永陽坊,居然還叫永陽坊?
她從未見過父親。母親告訴她,父親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做生意,要很久才回來。然而一直到她離開那個永陽坊時,都沒有收到任何有關那個「父親」信箋或消息。
長大以後她才無意間知道,其實母親是一個當朝高官的下堂妾,沒有生兒子,寵愛過去了以後就被遺棄。而她,從出生以來就是被遺棄的……她從來沒有過父親。
坊里的土路是漫長的,兩旁是凄涼陰鬱的小土房。坊里的鄰居都是窮人。她家也是。
她家的那間房子有抹著黃土的牆壁、屋頂上只是茅草,夏熱而冬寒——然而為了能住這樣的房子,母親依然沒日沒夜的紡線和做女紅。沒有父親的她總是被那群孩子作弄,其中里正家那個胖胖的慶寶更是每天都非要把她弄哭才罷休。
「不要欺負我家紅兒,一起好好玩吧!」每次聽到她在外面的哭聲,母親總是慌慌張張的放下紡錘奔出門來,將她摟在懷裡,對她那些玩伴說,半是勸告半是哀求。那群孩子則很有些敬畏的看著母親,不說話,然後會老實上幾天。
即使是孩子們,也隱約能感受到母親的美貌。
在這個黃土牆壁黃土路的貧窮的地方,母親的美就像是掩飾不住的陽光,從一切破敗頹唐的陰影中散發出來,引得坊里很多男人暗地裡注目。也許是以往富裕的生活所遺留下來的習慣吧,母親愛打扮。儘管清貧,每天她都要蘸著水,將頭髮梳的光滑無比,再用牆角里栽的晚香玉戴在鬢角。
母親非常寵愛她,有時候叫她囡囡——那種江南水鄉的稱呼。那裡,是母親的家鄉。
然而,清貧的日子也沒能支持多久。母親一個人賺來的微薄收入很快不夠家裡用了,甚至不夠租那個小房子的錢,何況那個肥豬一樣的里正還經常要上門來收各種各樣的稅款。母親依舊沒日沒夜的縫紉針指,然而,還是不夠。
那一段時間她長大後一直不忘。很多個晚上,母親總是抱著她空著肚子上床睡覺,在她餓得受不了的哭起來時候,母親便也流著淚、哼著小曲兒哄她入睡。
那支曲子叫做《紫竹調》,也是母親江南故鄉那邊的歌謠。
母親總是說,她明天就能賺到錢來,然後就買很多燒餅來大吃一頓。她就咬著手指頭,裝作乖乖的入睡——其實孩子心裡明白的很,明天是沒有燒餅的,明天的明天也不會有——就像她那個「出門做生意的父親」,是永遠也不會回家的。
但是過了不久,家裡居然真的開始有吃的了。或者是幾片鹹肉,或者是一疊燒餅,總之,雖然說不上是大吃一頓,然而她再也不用挨餓。
吃的東西是那些陌生叔叔帶來的,母親和她說,那些是來買她紡出來線的客商。八歲的她點了點頭,但是眼睛裡卻是不信任的神色。她知道母親欺騙了她。
是的,母親這幾天根本沒有紡線。而且每次那些陌生的客人來到時,母親就要將她從那間小房子里趕出來,在她衣襟里放上一些吃的,讓她自己出去玩。
她無處可去,唯一能呆著的地方,只有坊里那間小小的土地廟。廟裡有個老眼昏花的廟祝,平日里沒人去,她便一個人跑到那裡去,對著空蕩蕩的廟發獃,看著一尊一尊的菩薩像,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八歲的她不了解母親為什麼這麼做,只知道坊里所有鄰居看她們的眼光都再也不是善意的了,隱藏著無盡的譏誚和看不起——那時候她還小,還太不懂世上的事情,也不知道為什麼大家的態度會有如此地變化。
「你娘是個下賤的臭婊子,千人騎萬人上!」儘管她盡量避開和里正兒子那幫渾小子碰見,然而有一日從土地廟出來,那群孩子還是纏上了她,堵住了她回家的去路。慶寶劈頭就說了一句,然後不懷好意的大笑起來。
她不知道這種字眼的含義,然而那些壞小子的眼神、讓她知道那是惡毒的嘲笑。
「你胡說!」她尖叫起來。
「我爹昨天晚上從你家裡出來,結果我娘今天就和他吵架了!」慶寶挑釁的說,一邊咧著嘴笑,「只值五個燒餅……你娘真是賤啊!」
她的手一哆嗦,懷中揣著的燒餅掉到了地上,然後忽然尖叫著,瘋了一樣的用腳踩著那個餅,衝過去一頭撞倒了那個胖胖的慶寶。她咬他,踢他,用盡了能用的所有手段。然而那一群孩子怔了一下之後反應了過來,開始圍毆她。
「紅兒、紅兒,怎麼了?誰打你了么?」回家已經天黑了,母親在台階上倚門而望,看見她頭破血流的樣子,連忙沖了下來,抓住她的肩膀問,聲音未落已經哽咽了起來。
「沒什麼。我摔了一跤。」她憎惡的扯開母親的手,冷淡的回答。是的,她恨母親,恨那些到她家裡來的陌生人,也恨那些同齡的孩子們。
就是從那一天起,她學會了恨。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她們母女在坊中吃喝不愁,然而境遇卻越來越壞。周圍鄰居對她們的敵意越發明顯,連表面上的客氣都懶得維持,她們被孤立起來,彷彿骯髒的厭物。
那一日,慶寶領著一群小孩子又來到土地廟,尋釁打了她一頓,搶走了母親為她準備的午飯,然後嘲笑著扔到了水溝里,起鬨:「髒東西就該到那個地方去!」
廟祝只是老眼昏花地看看,繼續瞌睡。她哭泣著從地上爬起來,卻不知道該去哪裡——告訴母親是沒有用的——母親那些客人每日的進出,都要經過坊中里正的允許——母親是不能得罪慶寶他爹的。
但是,就算母親不管她,她卻是不會忍耐這種欺辱的!
十一歲的她,眼睛裡忽然閃現出了冷漠惡毒的光,哼了一聲,擦著頭上的血走出了廟門。老廟祝被她那一聲冷哼驚動,驀然抬頭。眼睛裡也有驚訝的光芒。
她在廟外那片荒草地上蹲下來,開始用小手拉出長草的葉子,理順了,然後細細的和旁邊的草打了一個結,她打結的很仔細,讓堅韌的草葉子形成一個索套。然後在旁邊放了一顆石頭作為記號,就跳出去找那一群孩子。
片刻後,土地廟門外熱鬧了起來,一群孩子追打著一個小女孩跑過來。她脾氣倔強,從來不在打架中逃跑,然而這一次她只是一邊用尖刻的言語回罵著、一邊直往土地廟方向奔來。在經過那個地方的時候她跳了過去,輕巧而不露痕迹。
跳過去不久,她就如願聽到了身後傳來有人重重栽倒的聲音。
她一口氣跑到土地廟門廊下,才停住身轉過來看了一下自己的成果——然而出乎她意料,那一群孩子卻沒有追上來,只是圍著地上躺倒地胖胖的慶寶叫喊,個個都慌了神。
摔一下就站不起來了么?真是嬌貴的小子……她冷笑。
然而,在看到青草中蔓延出的鮮血時,她才有些慌了起來——有石頭——有尖利的石頭放在她設下的圈套附近,正好是一個孩子橫倒的距離,深深的磕入了慶寶的額頭。那個可惡的傢伙當時就昏了過去。
她只是微微一驚,然後卻跑進廟裡偷偷的笑,越笑越暢快。
許久,她驚覺到有人在看著她。那個老廟祝不知何時已經從桌上醒了過來,坐在那裡看她,眼睛裡的光讓她有些害怕起來。
「很痛快吧?」那個老廟祝低啞地笑著,看著這個小女孩,「不過,丫頭,要做就要做的徹底一點!光絆一跤有什麼用呢?他明天還會帶人打你,不是嗎?」
她悚然一驚,這時才忽然想起來:那草地上的石頭,是誰放上去的?看著老廟祝昏花眼睛裡透出的冷光,孩子的心裡忽然一顫。
「你……你是誰?」她怔怔問。
「怎麼,孩子,要不要我來教你怎樣讓他們再也不敢欺負你?」廟祝笑著,向她伸出了枯瘦的手,「你是個聰明的丫頭,可塑之材啊。」
她怔了怔,然後,終於點了點頭。
慶寶的傷足足一個多月才好,還落下了一個頭痛的根子。然而,誰也沒有懷疑過孩子們的胡鬧裡面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何況一向以來,她都是挨打的角色。母親只是由此非常擔心的告誡她,和那群人打鬧是危險的,以後寧可讓著人家一點。
她只是笑笑,然後不和母親說話,自顧自的睡了。她回家越來越少,每天都呆在那個土地廟裡面,似乎也越來越孤僻。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她自己在做什麼。
半年以後,慶寶死了。他的死狀很慘,臉色發黑,七竅內流出血來,帶著腥臭的異味。大夫說:糟了,那是瘟疫的癥狀。
坊中引起了恐慌——沒有人不害怕瘟疫的蔓延,特別是在貧民聚居的地方。在當天晚上,里正一家便按照慣例被一把火燒掉了,門被封上釘死,沒有一個人逃出來。
火中斷斷續續的傳來那些被封在門中人臨死前的慘叫。她在家裡,對著火光微笑。火光中,她稚氣的臉上有令人膽顫的冷酷。
孩子是可怕的,因為年幼,因為對善惡的不在乎與不明確,所以在他們恨一個人的時候,甚至比任何成年人都要惡毒。
沒有人知道那個老廟祝是做什麼的,自然也沒有人知道她這些天一直躲在那個破廟裡,學了多少隱秘可怕的東西——更沒有人知道,為了配出這種類似瘟疫癥狀的毒藥,她費了多少心力。
自從慶寶一家死了之後,坊里孩子們再也不尋她的麻煩了。
隨著懂事,她對於母親的恨與日俱增——她知道母親的所從事究竟是怎樣低賤的職業。然而,她無法對母親做出什麼,不能像對其他那些得罪她的人一樣、輕易讓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老廟祝在她十四歲那年死了,在他死之前,她已經差不多學會了他所能教給她的一切——那就是如何用毒藥和暗器,將其他人不露痕迹的殺死。
然而,除了慶寶那一次之外,她沒有用過第二次。
很多次,在聽到里坊們對母親的辱罵和看到那無所不在的白眼以後,她都忍不住在坊中那口井邊徘徊——母親嚇壞了,以為女兒是看不開想要做傻事,然而她根本不知道,十四歲女兒手心裡正捏著的一包毒藥,足以讓全坊的人死去!
她畢竟還不敢那樣做……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下不了手。
或許只是因為鄰居王大嬸曾經在她餓的時候給過她一個雞蛋?或許,只因為在她被同伴欺負的時候,坊口上的張裁縫曾經探出頭喝止過一次?
不知道為了什麼,雖然每次受到歧視後,氣的渾身發抖的她都有將毒藥投入井中的衝動,但是,在最後一刻,她都改變了決定。
那,是她心靈深處「善」的那一面的力量,一直在竭盡全力阻攔著她。
離開永陽坊、離開長安的時候她不過十四歲。離開的時候,還是小孩子的她、身上已經背負著一條人命。
母親一直都是懦弱的,無論在里坊的白眼冷笑、還是在客人的淫威面前——然而,那樣懦弱的母親,第一次發火、卻是對著自己唯一疼愛的女兒。
母親的恩客裡面,脾氣最壞、來得也最勤快的是個叫馬叔的中年人。那個男人有著瘦峭的臉,細細的鬍鬚,和一張焦黃臉皮,滿身猥瑣氣息。然而,母親似乎很畏懼那個人,因為據說這個人、是在長安的衙門裡當差的。
他的脾氣不好,母親小心的侍侯著,每次他一來母親就緊張的打發她快點出去。然而,有時候她晚上回家,還能看見母親流著淚打掃著被砸過的房間,擦拭著滿身青紫色的傷痕。
那一天馬叔來得特別早,喝得醉醺醺的。母親出去洗衣服了,只有她獨自在房裡。那個滿臉麻子的中年人走了進來,上下打量著她,嘴角泛起了一絲笑意:「呦,以前怎麼就沒發現紅兒原來是個美人胚子呢?」
一邊說著一邊走近來,拿出一個銀錁子塞到她手心裡,摸著她的頭笑起來。
她也著了魔一般的沒有害怕或者躲閃,只是甜甜的對著那個猥瑣的中年人笑起來——多少次了,每次看見母親身上青紅色的痕迹、想起那些禽獸是如何地折磨母親,她心裡的惡毒就再也壓抑不住。
真的……真的好想把這些人都立刻殺掉!
「馬叔叔好。」她溜了馬叔一眼,眼角帶著笑意,手心裡卻握上了一根雪亮的毒刺。該死的傢伙……滿嘴的酒氣,骯髒的手……用那樣骯髒的手來碰母親和她……她今天就要用失心針,讓他永遠都不能再動!
「來……紅兒是個好孩子,陪叔叔玩好不好?」馬叔被她一瞟,立刻眉花眼笑,抱起了她,讓她坐在他的膝蓋上,雙臂緊緊抱著她幼小的身子,將充滿酒氣的嘴湊到她脖子上和臉上,雙手也開始不老實的上下移動。
「叔叔好壞……癢死了!」孩子笑著,忸怩著伸出雪白的小手拉開那個滿臉麻子的大叔——手指間藏著那支毒針。在對方几乎沒有察覺的瞬間,她用毒刺輕輕在馬叔手腕上刺了一下。那個欲·火熏心的男人沒有注意到這如蚊蟲叮咬的刺痛,只是把她抱得更緊,湊過來在她臉上亂拱著。
孩子嬌笑著,小手再次敲敲的伸出來,攬向麻臉男人的脖子——手指間,那枚藍瑩瑩的毒針閃亮。只要再來一下,這個豬玀就會橫屍就地,到時候用化屍水化了,拿去澆那株晚香玉算了。
她心裡懶洋洋地想著,眼神里沒有絲毫遲疑。
「下賤!快給我滾出去!」忽然間,門砰的一聲大開了。孩子還沒有轉過頭,臉上就熱辣辣的挨了一下——那個耳光的力量將她整個人打飛了出去。
她驚恐地抬頭,看見母親蒼白扭曲的臉就在眼前,惡狠狠的看著她,嘴裡發了狂一樣的罵著,不由分說地一把將女兒推出,重重關上了門。
她滾落在台階下,捂著臉呆住了——從小到現在,母親還是第一次打她!
賤……母親居然罵她賤!她才下賤!她才下賤!
十四歲的她哭著跑了出去,沿著坊里唯一的一條路遠遠跑了開去,心裡充滿了憎恨。她、她今天,本來只是想幫母親對付那個馬叔的啊!如果不是看不過眼那個傢伙如此欺負母親,她才懶得動手呢!
一陣陣的委屈和痛苦撕扯著她,她捂住腫起來的臉頰,極力忍住不讓眼淚從眼裡掉出來,在心裡發誓、永遠也不要再見到母親。
身後的房間里有激烈的爭吵聲音,伴隨著母親的哭叫——她知道,馬叔又在毆打母親了,不過中了失心針的毒,他也神氣不了多久,很快發作的毒性就會讓那傢伙抽搐而死……孩子無動於衷的站在路邊的土坡上,聽著母親的哭叫,然後繼續往前跑了出去。
賤人!……自己找的!活該她被打!
抹著眼淚,她卻只是跑,跑,跑……正午的太陽在頭頂白花花的照耀,黃土築就四壁的永陽坊是那樣的大而無邊,她的腳步空曠的迴響在土路上——
片刻間,她似乎有一種錯覺:她永遠都跑不出這個自小生長的地方。
在江湖闖蕩了很多年,她再也沒有回到過永陽坊。然而,她的確永遠都走不出那個地方。
不止一次,她夢見自己回到了永陽坊,夢見母親蒼白的臉——有時候是溫柔的哼著《紫竹調》哄她入睡,有時候卻是惡狠狠的,罵:「賤!給我滾出去!」——然後劈手將她推出門去,讓她一驚而醒。
當年,在跑出去很遠後,她才想起來:如果那個馬叔死在房間里,母親會如何?她……會受連累么?
那個時候,她在江湖上已經闖出了名號:紅蠍。她殘忍,放蕩,冷漠,獨來獨往,誰也琢磨不透她的蹤跡與心思,只知道她是一個毒辣陰險的暗殺高手而已。
然而沒有人知道她其實是懦弱的——很多次,她都想回到永陽坊去看一看,然而,不知為何,卻始終沒有勇氣。
即使在江湖上漂泊了那麼多年,桀驁執拗的她卻還一直沒有悟出這一點,一直到某一天,有一個人對她說:「你居然看不出來?在當時、你母親是用她唯一能做的方式、用盡了全力在保護你啊!」
「你不該恨她。」說話的時候,緋衣女子的眼角有閃亮的光芒。
不知為何,聽到靖姑娘這樣淡淡的敘述,淚水卻接二連三的從她本來已經乾涸許久的眼眶落下。感情上的死結在瞬間被點破,她痛哭出聲。
那一刻,她終於有了返回永陽坊的勇氣。
近鄉情怯,鼓起了勇氣打聽母親下落。然而,人事全非。連坊門口的張裁縫也已經認不出她是誰,聽她打聽,只是嘆息著,說:「這一家么?以前的住的女人是個暗娼,怪可憐的……獨自拉扯著一個女兒,為了不餓死又能怎麼樣?」
「本來她老老實實的接客掙錢也罷了,不知道為什麼,有一天這個女人居然敢和恩客爭吵起來,而且還下毒害了那個倒霉鬼!嘖嘖……聽說是那個傢伙想對她的女兒下手,被暗娼給阻攔了……不過,那個人死相實在恐怖啊……」
「本來是判了秋後問斬,後來運氣好碰到了大赦,才改為流刑,被壓到了滄州草料場那邊服勞役。」
「她女兒本來就不懂事,對娘說話沒大沒小的。那一天和她娘吵了一架,居然就跑的不知蹤影了……唉唉……後來有街坊說,在什麼窯子里看見過她,或者說在大戶人家看見她當婢女——你說說,一個小女孩自個跑出去能有什麼活路?」
張裁縫的話滔滔不絕的說了一半,驀然想起眼前這個打聽消息的旅客也是一個女子,連忙頓住了話語。然後有些驚疑的悄悄打量來人……似乎,似乎有些眼熟呢。
就在他偷看那個漂亮女孩子的時候,看見旅客美麗的眼睛裡滾落出了一串的淚珠。那個佩著劍的厲害女子,就這樣忽然掩著面哭了起來,彷彿一個無助的孩子。
最後一次見到母親,是在滄州的草料場里。
尋覓了那麼久,終於知道母親如今被流放五百里,到了這個地方。趕來的她用迷香輕而易舉的解決了守衛,偷偷地潛入到那些被流放的人居住的地方。
草料場的土坯房陰暗而低矮,陡然間,她彷彿看到了多年前居住的永陽坊。
在最靠里那一間土坯房裡,她終於找到了母親。費了那麼長時間的原因,是因為她已經認不出那是她的母親了……母親躺在一片骯髒的枯草裡面,眼裡沒有了昔日的光彩,頭髮也變成了枯燥的脆黃色,顴骨高高凸起,身上散發著異味。因為得了重病,所以單獨住在一間里,身邊放了一個缺了口的磁碗,盛著半碗混濁的水和一個咬了一口的冷硬的饅頭。
她驚呆住,許久,才輕輕推門走了進去。
「娘?娘?」她在昏迷的母親身邊跪下,低低呼喚,小心翼翼地推推那個憔悴的婦人,生怕母親已經再也不能回答她的話。終於,母親睜開了眼睛,茫然的看著她,費了半天的力氣,昏暗的眼神才忽然亮了起來:「紅兒?!」
母親顫抖著伸出手,想擁抱女兒,然而她卻僵在了那裡,竟然有下意識的恐懼和躲閃。瞬間,她耳朵里響起的是當年母親那一句惡毒的怒叱:「賤人!滾出去!」——那一巴掌似乎還在臉上火辣辣的痛。她一瞬間有些退縮不前。
「對不起。」忽然間,耳邊卻忽然聽到了母親咕噥了一句,「當初……打疼你了么?」
「娘!娘!」那一瞬,淚水從她眼中湧出來,她撲了過去,抱住了奄奄一息的母親,哽咽,「紅兒不好……紅兒對不起你……馬叔、馬叔那個傢伙,其實是我用毒針扎死的啊!」
「小孩子莫亂說話!……那個混蛋是娘殺的!是娘殺的!」母親嚇了一跳,連忙看了看周圍,發現沒人才鬆了口氣。她將手放在她頭頂上,慈愛的摩挲著,斷斷續續地低聲:「來,讓我看看你……紅兒,你、你真比娘當年都漂亮多了……嫁人了么?」
「娘,我們回家去,好不好?」她聽不下去了,抱起了母親,彷彿童年母親哄她一樣輕輕柔柔的說著。母親病的只剩骨頭,輕如一片葉子。她哽咽著,背起了母親:「我們回家去吧……你再給我唱那首曲兒,好不好?」
她要回永陽坊去,母女兩個人團聚,再過以前那樣平靜的生活——她再也不會嫌棄自己的母親,再也不會允許任何人來傷害母親!因為,她已經有足夠的力量,維護她想要保護的。
她不顧一切的背起了母親,掠出了關押她的滄州大獄,向著長安日夜兼程。
然而,她再也回不到從前。
三天之後,母親病逝在途中——那裡,離長安還有一千多里。
她再也沒有機會對母親說自己其實一直都深愛著她。因為太愛母親、所以年幼的心才因為不理解產生那樣強烈的恨意——那時的她只是恨母親的下賤和失貞,卻並不了解生活的艱辛和貧窮女子的悲哀……她還太小,還不懂得。
她忽然明白了當日母親為什麼要打她、為什麼要讓她滾出去:驚懼交加的母親,在推門的剎那已經知道女兒陷入了什麼樣的危險,她,只有用唯一的方法儘快讓女兒逃脫,所以不惜用最惡毒的語言把她給罵走——
「下賤!給我滾出去!」
在她恨著母親、逃離永陽坊時,母親為了保護她、而承擔了殺人的罪名。在她懷著絕技,在江湖中飄蕩時,母親卻一直被關在這個陰暗潮濕的地牢里。
而在她因為悔恨而回去找母親的時候,母親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她再也回不到從前。
安葬完母親以後,她加入了聽雪樓,改名字為「紅塵」。
在十丈軟紅裡面奔走了那麼久,卻彷彿跑不出昨日那個黃土坊。十年了,回頭乍一看,在人群中走過,居然連一些些的人氣都沒有沾上,仍然是飄搖無依。如今名動江湖了,有人懼怕了,反而不如童年——那個時候,至少還有母親是真正關懷她的。
她來到聽雪樓,並且從此定居了下來——那是因為靖姑娘——那個曾經用一句話點破了她心中魔障的人。如果不是緋衣女子那樣冷靜而犀利的話語,她或許連和母親最後的一面都來不及見到。
聽雪樓里的每一個人都敬畏靖姑娘,甚至連樓主都對她相當敬重,而那個緋衣女子面紗下的眼睛,從來也都是冷如冰雪。
她想,靖姑娘的童年,只怕比自己更加慘烈。
然而,靖姑娘的內心某處,一定有一個柔軟而善感的地方——要不然,她又怎能明白母親當年的心境。
「靖姑娘……」重傷的彌留里,紅塵恍惚笑了一笑,想伸手拉住那個緋衣女子的手,告訴她,自己一直是多麼的感激她,同時,也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為什麼對於旁人的內心能一眼看到底的她,對於自己的內心卻一直都無法正視?
然而,神智又在一點點的消失。
「紫竹調……紫竹調……」在恍惚中,她只是下意識的喃喃自語,母親哼唱的旋律縈繞在耳邊,一重又一重。阿靖握著她漸漸冰冷的手,輕輕嘆了一口氣,低著頭,對一直守在病榻旁邊的碧落道:「請你將那曲子彈給她聽,好么?」
聽雪樓女領主的話,第一次那樣的溫和,甚至帶著一絲的祈求之意。
碧落微微一怔,卻沒有立刻回答,彷彿在掙扎著。許久許久,他不再說話,只是低下了頭,靜靜坐到了案後,擺開了古琴。
在指尖碰到弦的時刻,他發覺自己心中似乎有什麼屏障在片片破碎——曾經,他在內心發過誓,只為那個人彈奏這首曲子而已……如今他終於明白,世事,從來沒有絕對。
就像他從來都沒有想過、竟然會有人能不顧性命的也要他活下去一般。
柔和的曲調從他手指底下滲出,慢慢擴散,思緒也慢慢延展開來……那樣的細雨,那樣的笑靨,那樣的往日……消失在歲月深處,一去不回頭。
忽然間,他的手指震了一下:寂靜的房間裡面,居然有人輕輕的唱起了那首歌謠!
拉著垂死的人的手,阿靖俯下了身,輕輕用手指理順紅塵的頭髮,一邊低低的和著碧落的琴聲、哼起了那首《紫竹調》。沒有人聽過靖姑娘唱歌、甚至沒有人想像過、這個平日冷漠的女子居然還會這樣歌唱,然而,碧落卻真真切切的聽見了。
那一瞬間,他一向冷靜穩定的手指頓在了弦上,微微顫抖。
「靖姑娘,請用這個給紅塵治傷罷。」他起身推開琴,走到了緋衣女子身前,從懷中拿出一隻玉匣遞給了她,然後轉身就走。
阿靖打開了那個白玉匣子,即使冷靜如她、竟然忍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一朵淺碧色的花,在匣中凝固的怒放。
躑躅花?竟然是碧落視為生命的那朵躑躅花!
碧落走出門去,生怕自己一回頭,便會改變主意。
那一朵花,就讓它永遠的綻放在自己的夢裡吧!
小吟、小吟……蒼茫海里的躑躅花已經開了一年又一年,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尋找,可是你又在何方?天地茫茫,恐怕,我們是再也相見無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