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簪。
一支非常名貴的碧玉簪,玉質溫潤純凈,琢磨得玲瓏剔透。
那是洛陽名士謝梨洲在小女兒行笄禮之時送的。
謝家幾代都出名臣烈士,到了謝梨洲一代更是做到了朝中禮部侍郎。卸任還鄉後回到洛陽,便成了當地不容質疑的地方頭面人物,被尊稱為「謝閣老」——真箇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而謝家更是書香禮義傳世的人家,父慈子孝,門風肅然,舉城莫不稱頌。
就是那枝給唯一的女兒綰髮用的碧玉簪上,也用金絲細細鑲著幾個字:「烈烈真性,脈脈柔情。不卑不亢,玉骨冰心。」
連小兒女的飾物上,也如此煞費了苦心,可見是怎樣方正嚴謹的人家——這樣的人家,自然是集忠孝節烈於一門,代代出一兩個名垂方誌的人物。
——最近洛陽街頭巷尾傳誦著的,就是謝家最小女兒的節烈故事。
謝家的小女兒閨名冰玉,年方十五,許字金陵某世家公子。
二月男方迎娶,途中經過嶗山,不幸遭遇當地橫行肆虐已久的山匪「九匹狼」。未婚夫被殺,家丁或死或傷,匪首蒼狼見其美,掠回山寨,逼娶為壓寨夫人。
謝小姐從容對答:「丈夫先喪,請容妾身以酒祭之,再奉新人不遲。」
匪首喜其諾,立刻備辦了祭品酒水,送至帳外。
小姐一身素衣,脂粉釵環盡去,唯留碧玉簪挽發。容光絕美,氣質高華,顧影徘徊,悚動左右,而終令人不敢生出強力逼迫之心。匪首蒼狼驚為天人,對左右言道:「早聽說大戶人家小姐不同一般婆娘,今日可總算見著怎生個不一樣法了。」
謝小姐對墳哀泣方畢,聽此言,忽然微微笑而答:「冰雪節操,今使君知之——」
後退,拔碧玉簪,用力刺入咽喉。血出如瀑,氣乃絕。
眾匪驚動上前,自其袖中尋得白綾一幅,上有血書數行,曰:「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自此,方知遇襲之時,其死心便已決。蒼狼惋惜良久,復大怒,盡殺所擄掠之人,並掘其夫之墳,戮屍瀉忿。扣謝冰月遺體,向謝家索要贖金十萬。
訊息傳來,洛陽轟動。
士林中,誰個不稱羨孩子的父親教女有方,門第生輝?由一些德高望重老者牽頭,向朝廷禮部上了奏章,盡敘謝家女子之貞烈。朝廷下旨,令地方籌措建碑立坊、以嘉其志,其父教女有方,重新起用,拜禮部尚書。
數日,贖金交後,棺木返回洛陽。
棺到之日,全城出街相迎,更有婦孺沿路供香花蠟燭,獻於烈女。
謝閣老不顧污穢,開棺撫屍而泣,慟曰:「有女如此,老夫何恨!」
周圍百姓紛紛嘆息,卻不曾留意閣老的臉色瞬間有變,然後收淚,蓋棺,神色複雜地匆匆催促府中僕人:「快將小姐的靈柩運回府上,準備明天下葬!」
才停棺一天,謝家就決定下葬了,多多少少讓人有些意外——按理說,出了這麼光宗耀祖的事情,是該多停一些時日,好讓人來弔唁的。
然,殯還是出了。大葬,風光無比,一時洛陽城裡又是人山人海。
「是謝家的小姐死了?……」朱雀大道邊的高樓上,一位白衣公子看著底下的送葬隊伍,微喟,「嶗山那九匹狼,也實在讓人看著礙眼的很——什麼時候,是該清掃一下了……」
「那個小姐,我還有些印象……倒和平常閨秀很有些不一樣。」旁邊的緋衣女子回答。
「你看——」緋衣女子身子忽然一震,輕推他,「棺木底下!」
白衣公子隨她所指望去,看向送葬隊伍中那口上好楠木棺材的底部,臉色驀然也是一變!
血!有鮮紅的血從棺木的縫隙里流出!
兩個人同時從高樓上掠下,在圍觀人的驚呼中落到了殯儀隊中,推開眾人,來到棺前。
緋衣女子伸手從棺上沾了一滴血,放在鼻下聞了聞,對白衣男子點頭:「不錯,果然是活血!」
「裡面有動靜。」蕭憶情俯身細細聽了聽,也道,「好象還有心跳。」
「你們幹什麼——來人,快……」謝閣老不知為何意外慌亂地擠了過來,厲聲叱著,卻在看見來人的面貌後軟了下來——「蕭、蕭公子……?」
洛陽城裡的每一個人,看見這個病弱的年輕人莫不敬畏三分,連大名鼎鼎的閣老也不例外。
「開棺!」緋衣女子用毫無商量餘地的口吻吩咐,「你女兒還活著!快開棺!」
眾人嘩然,好事者更是把街中心擠了個水泄不通——「靖姑娘哪裡的話……冰月她死了都好幾天了,可不要說笑。」謝閣老一邊勉強地笑笑,一邊用袖子不停地抹去額頭流下的汗水,「老夫昨天還開棺看過小女的屍身,沒錯的,已經、已經是捨身成貞了……」說著,聲音也哽咽了起來。
「是嗎?……原來你是故意的!」阿靖冷冷地看著他:這個一方的大儒名士,嘴角忽然有冷酷的笑意——「你是有意要活埋女兒嗎?!」
她驀然揮劍反手平削,楠木的棺蓋在緋光中直飛了出去!
「哇!鬼啊!」
棺蓋一掀開,只見一雙手無力地向上伸在那裡,指尖露出棺沿少許——可想見,在蓋子尚未掀開之時,那嬌柔無力的手曾怎樣一直努力地試圖推開棺蓋。
「詐屍……詐屍了!」謝梨洲臉色蒼白,第一個顫聲喊了起來。登時街上的閑漢發了一聲喊,齊齊散了開去。謝閣老顧不得女兒,也拔腿便走——「給我站住!」阿靖厲聲喝止,眾人一驚,不由停步。緋衣女子俯身下去,抱起了棺中人。
「哎呀!」眾人又是一驚,只見謝家小姐臉色慘白,喉中插著一支碧玉簪,可眼睛卻是開著的,直直地看著對面的父親,眼角有淚水緩緩流下。
「玉兒……」謝閣老怔怔地看著活過來的女兒,半晌說不出話。
謝冰玉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然而抬手虛弱地撫著咽喉上的簪子,喉嚨里只有微弱的咳咳聲。玉簪傷口附近,有鮮血從凝固的血痂裂縫裡滲出,流到棺底上。
……謝家的小姐還活著。
一樣的閨房,一樣的僕人,然,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不再相同——你要是死了該多好。
她彷彿從周圍人嘆息般的目光里,看到了他們心底的惋惜。
父親再也沒有來看過她,但是她能想到父親心裡的話——你乾脆就死了該多好……那才不枉了為父十五年來對你的調教——為什麼你活著呢?如果你活著,那烈女的光環就會黯然不少,為父的宦途又要添不少波折啊。
雖然在撫屍慟哭時候,就意外地發現你還有一絲氣,但是為父還是決定成全你的三貞九烈——你的丈夫已經死了,你一個少艾的寡婦,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呢?
偏偏那個孤僻的舒靖容要來管閑事……唉,要是你真的死了該多好啊……
……
「當時我明明是盡了全力想刺死自己的呀!」她想分辨,然,不能說出話來。
碧玉簪已經被取了出來,喉嚨上包紮著厚厚的紗布,醫生說:可能是一輩子都無法出聲了。她成了一個啞女了,而且是一個曾被強盜擄掠的喪夫寡婦。
為什麼她以白璧之身歸來,但所有人都盼望她死!或許,自己活著真的是個錯誤吧?
昏暗的閨房裡,她掙扎著起身,坐到銅鏡前,用銀梳細細地梳理著漆黑的長髮,然後,更仔細地化妝——一切停當以後,顫抖的手指拿起了妝台上的碧玉簪。
忽然,她的手被人從後面扣住,她意外地轉過頭,就看見那個曾將自己從棺中抱出的緋衣女子——帶著冰冷而又充滿嘆息的目光,看著她。
她無聲地痛哭起來,纏著繃帶的咽喉里發出了輕輕的抽泣。
阿靖看了她半晌,忽然反手握住簪子,「噗」地用力刺入了自己右肩!——血流出,染的緋衣更加鮮紅——謝冰玉驚呆地看著她。
她將碧玉簪從肩頭拔出,血一下子濺了對面的謝冰玉一身,她這才如夢方醒地跳起來,上去抓住了緋衣女子的衣袖,焦急地想問,卻只發出「啊啊」的嘶啞聲音。
「在我肩上這個傷痕消失以前,請你保留著它。」
沾滿血的簪子被放入了她的手心,上面還留著對方體內的餘溫。
謝冰月抬起憔悴的臉,用不解的目光看著這個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奇異女子,卻聽見她繼續說——「但是,我希望你能用它來保護好自己,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自己……」
「——你沒有錯,是這個世間病了。」
緋衣的女子堅定而從容地一字字對她重複:「你沒有錯!錯的,不是你。」
拉著她的衣袖,謝冰玉再次無聲地哭了出來,然而,她的眼睛裡卻閃耀著光彩。
三個月後,聽雪樓。
「真是沒想到,你居然也會做善事。」密室里,在商討完了正事之後,輕袍緩帶的蕭憶情看著對面的女子微微笑了起來,反覆著手中拿的一隻水晶更漏,語調不知是調侃還是諷刺。
「就象我也沒料到你會同意讓謝冰月真的加入聽雪樓一樣。」
阿靖看著他,眼睛裡也有意外而無法明了的神色:「吸納一個對你沒有任何用處的人加入樓中,這不象你一貫的作風。」
修長的手指握著水晶更漏,蕭憶情只是含笑看著裡面細細的沙子如同水一般流動,不語。
「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大發善心,也不是你舒靖容一貫的作風呀~」看著對方一時間被問住的樣子,笑意終於掩飾不住地展現在聽雪樓主平素冷漠的面容上。
「——既然你都能出手拉她一把,為什麼我不能收留她呢?」
阿靖一怔,忽然低下了頭去,撫著袖中的血薇劍,默默無語。
過了許久,她抬頭,道:「我知道了……冰月對你來說並不是一無可取的——那樣忠貞節烈的女子,至少,她也會對聽雪樓擁有絕對的忠誠。」
「你應該是考慮過這一點吧?否則怎麼會讓她進入收藏絕密資料的嵐雪閣。」
「你……」聽雪樓主想說什麼,然,終於無力地靠回了躺椅,苦笑著搖頭,「我真是沒什麼好說了……算了,你愛怎麼認為就怎麼認為吧!」
而另一邊的嵐雪閣中,面對著堆積如山的資料信文,那個才十五歲的女子埋頭抄寫整理著,不時地,伸手下意識地拉了拉頸中的羅帕,護住了那個可怕的傷口。
碧玉簪的墜子在如雲的發間晃動著,溫潤晶瑩。
上面還是有那金絲嵌成的幾行小字:「烈烈真性,脈脈柔情。不卑不亢,玉骨冰心。